中国式传媒角色的百年演化与当代价值重塑

2023-04-06 17:40
东南学术 2023年1期

陈 龙

百年中国传媒是中华文明的镜像,它推进中华文明不断发展,在文化传承、教育、社会治理等领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尤其在近现代史上,中国传媒实践一次又一次地推进了政治进程,培养了民众的国家认同感,为民族国家的发展注入了巨大能量。由于中国传媒产生的社会土壤和发挥作用过程的特殊性,“制度环境”与“行动主体”相互适应,形成了有别于西方传媒的独特个性,我们不妨称之为“中国式传媒”。其更重要的内涵在于,中国式传媒是中国式现代化的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而其核心价值在于确立了“耳目喉舌”角色在中国式现代化发展进程中的自我定位。

从国际视角来看,中国式传媒是中国新闻传播围绕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长期实践、不断探索、不断修正的产物,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重要表现之一。它在复杂的国际国内环境中诞生,与中国文明实践紧密结合的传媒体系及其制度实践、文化实践,是世界传媒之林的“独一份”。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式传媒是为全球文明多元化贡献的中国经验之一。21世纪以来,媒介变革呈现出加速度的发展态势。作为一种体现现代性特点的文化载体和文化样式,中国传媒也受到全球化冲击,其走向现代化与中国社会现代性难题尚未解决之间的矛盾日益凸显。因此,20世纪末开始的中国传媒改革节奏、频率是世界其他地方所无法比拟的,中国已成为现代传媒实践的第一现场,也是数字时代传媒创新实践的第一实验场。当下,人类进入Web3.0甚至即将开启元宇宙的时代,传媒文化生产与消费是文化价值构建的在场行为,其意义场域始终建立在社会现代性元素之上,因此,传媒在文化生产和消费中具有强烈的现代性引领意义。大变局时代,国际国内形势向中国传媒提出了新任务、新要求,需要中国传媒以开放的姿态和包容的心态推进传媒的现代性进程;而“去中心化时代”则要求传媒必须适应媒介融合的深度媒介化趋势。如是,方能重塑中国传媒角色,彰显文化自信的中国式传媒本色。本文特别将传媒作为现代性动力,从制度性维度对其进行综合考虑,一方面,力图从其发展的各个历史阶段寻找其作为文化自信的隐在价值;另一方面,力图理解在中国式现代化特殊语境下中国传媒现代性的共同性与差异性特质。

一、“耳目喉舌”:中国式传媒角色的历史生成

早在清代,朝廷就有意识地设置“耳目喉舌”,其途径有二:一是官方文书(秦以来奏章题本、奏折),二是邸报(包括告示、榜文等)。奏章、奏折可以视为君王“耳目”,主要用来了解政情民情并作出自己的判断和反应;邸报则是君王的“喉舌”,主要用来公布有关决定、决策以及朝廷动态。康熙皇帝还创立了只向皇帝报告的“密折”制度,在他看来,此制度有“明目达聪”之效:“诸王文武大臣等知有密折,莫测其所言何事,自然各加警惧修省矣。”①《清圣祖实录》卷二七〇“康熙五十五年”条,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85页。由此看出,奏章、奏折、邸报等组织传播形态的媒介,承担了封建君王获得信息和传播信息的功能,君王以“耳目”有效管控文武百官,也以“喉舌”影响天下百姓。到了近代,随着报刊新闻事业的崛起,“耳目喉舌”功能有了新的内涵。作为封建帝王工具的“耳目喉舌”逐渐淡出历史,而作为黎民百姓的“耳目喉舌”功能则得到强化。那么,这一切又是怎样产生的呢?

发生学研究通过对事物发生要素和条件的分析,找到推动其发展变化最为主要的影响因素即动因,以及存在于事物现象背后的历史趋势或规律,最终达成对研究对象的理解,实现对其客观描述和判断。从发生学看中国传媒角色的生成,不难发现以下四个方面特征。

第一,变法图强、开启民智的形势所迫。传播在社会发展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然而,我国历史上许多相关理念均是从稳定封建皇权统治角度考虑的。历代统治者通常也很重视社会舆论,但往往将其与统治地位的稳定对立起来,因而采取堵塞信息流通的办法,控制信息的传播。这是中国封建社会难以走向现代化的根源。中日甲午战争后,有识之士意识到中国必须变法图强,清朝政府广征善后之策,英国人李提摩太向光绪皇帝提出“新政策”建言,力陈创办官报对国家治理的好处,认为“教民之法,欲通上下有四事。一曰立报馆……而欲使中国官民皆知新政之益,非广行日报不为功,非得通达时务之人,主持报事,以闻耳目,则行之者一,泥之者百矣。其何以速济,则报馆其首务也”。②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学生书局(台北)1982年版,第57页。李提摩太洞察晚清社会的种种弊端,强调办报以开启民智的重要性,这也代表着早期中国知识界希望发挥新闻事业在社会治理中的作用的心声。此后,维新派人士也积极寻求变法救国之道。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维新派将国家利益和办报联系在一起,概括报纸的基本作用为“去塞求通”,认为“得之则通,通之则明”,①梁启超:《中国人的启蒙》,中国工人出版社2016年版,第104-106页。办报可以“政俗备存,文学兼存,小之可观物价,琐之可见土风。清议时存,等于乡校,见闻日辟,可通时务。外国农业、商学、天文、地质、教会、政律、格致、武备,各有专门,以为新报,尤足以开拓心思,发越聪明”。②康有为:《上清帝第二书》,谢遐龄编选:《变法以致升平——康有为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283页。维新派人士把报刊的价值看得很高,谭嗣同在《〈湘报〉后叙》中指出,“吾见《湘报》之出,敢以为乡民庆,曰诸君复何忧乎?国有口矣”。③转引自张之华:《中国新闻事业史文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7页。他将报纸视为“国口”,认为千百年来封建帝王垄断了社会、历史的话语权,而报纸书写的是“民史”,是民众话语表达的“喉舌”,是近代中国民众找到的行使话语权的工具。梁启超也将报纸比喻为人的“耳目喉舌”:“西谚云:‘报馆者国家之耳目也、喉舌也,人群之镜也,文坛之王也,将来之灯也,现在之粮也。’伟哉,报馆之势力!重哉,报馆之责任!”④梁启超:《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1901年12月21日(第100期)。他认为,报馆“有助耳目、喉舌之用,而起天下之废疾者”,⑤梁启超:《中国人的启蒙》,中国工人出版社2016年版,第104-106页。其职责有二,“一曰对于政府而为其监督者,二曰对于国民而为其向导者是也”。⑥梁启超:《敬告我同业诸君》,《饮冰室合集》第十一集,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010、1010、1011页。梁启超的“耳目喉舌说”可看作我国媒体“喉舌”功能定位的最早表述,也可以看作“喉舌论”作为一种话语形式,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第二,传媒现代性的吸引。20世纪初,中国社会环境决定了媒介社会(mediation society)发生学要素尚不齐备,近代商业都市的形成和南北人员的流动极大地触发了报刊的发展。近代中国报刊发轫于传教士办的报刊,外国传教士及其所创办的报刊大多只能在南洋一带出版,然后寻机传入中国。由于这些报刊的创办者很多来自工业比较发达、科学技术比较先进、报业体系相对完善的西方国家,他们在采编印发等业务和技能上比中国京报和官报具有明显的现代性特征。19世纪以来,随着西方传教士的东进,中国近代报刊应运而生,读报成为一种社会时尚。近代报刊成为中国现代化的表征,从一种可能变成实然,这在当时引发了社会变革。报刊的出现加快了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节奏。人们关注的对象从农业社会的乡村信息转为现代社会的新闻时事、娱乐、广告等信息。近代社会动荡不居的现实,也使人们迫切要求了解外部世界的变动,从而决定了新闻信息交流增长的趋势。此时,人们由信息的被动需求者转为主动寻求者。通过报刊了解消息成为一种生活常态,人们需要报刊充当“耳目”,对报刊充满期待。而真正体现其现代性价值的是对报刊舆论监督功能的认识。当时的知识分子对西方社会制度的运行已有比较全面的认识。梁启超指出:“所谓监督政府者何也?世非太平,人性固不能尽善,凡庶务之所以克举,群治之所以日进,大率皆借夫对待者旁观者之监督,然后人人之义务乃稍完。”⑦梁启超:《敬告我同业诸君》,《饮冰室合集》第十一集,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010、1010、1011页。“此种监督权谁操之?曰:舆论操之。舆论无形,而发挥之代表之者,莫若报馆,虽谓报馆为人道之总监督可也。”⑧梁启超:《敬告我同业诸君》,《饮冰室合集》第十一集,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010、1010、1011页。这些见解都体现了当时难能可贵的现代性视野。

第三,近代知识分子的身份转型。从办报主体来看,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也终结了科举制,大批旧文人面临身份转型,媒介社会的到来为他们准备了新的出路,以文谋生成为新职业。记者职业的诞生改变了旧文人的工作方式,采访行为完全不同于传统书斋写作,文人要扮演打探消息的“耳目”角色。1875年7月7日,《申报》首次刊登招聘“访事”,应聘条件是“必须学识兼长,通达事务,并植品端方,实事求是者”。①《延友访事告白》,《申报》1875年7月7日。“访事”就是“记者”的前身。这则中国最早的记者招聘广告首先给予记者以专业定义,然后又突出了新闻报纸的特性,还规范了从业人员的身份特征。“访事”不是随便打探消息,更不是弄虚作假,而是要“实事求是”,再现事实真相。近代知识分子身份的转型与“新民说”有很大的关系,改造国民性是近代觉醒的知识分子的使命和理想,其开设报馆,从事新闻记者工作的目标是担任“国民向导”,而“国民向导”概念的提出与“喉舌论”一脉相承,可以视为“喉舌”角色的最初雏形。

第四,报刊商业化的驱动。进入20世纪,中国报业以近现代都市为生存土壤,商业性自然成为其选择的生存之道。从近代第一份中文报纸《循环日报》到近代最有影响的报纸《申报》都将赢利作为办报的重要目标。《申报》甚至毫不讳言其办刊宗旨就是赢利,因而对报纸的两大创收来源——发行和广告十分重视。同时期著名的商业报纸《新闻报》为了与《申报》竞争,不得不在信息搜集方面下功夫。例如,为了赢取戏院老板的好感及市民的关注,《新闻报》每天都派人到各戏院抄录戏目,慢慢地取得了广告客户和市民的信赖,在上海滩站住了脚跟。②刘家林:《新编中外广告通史》,暨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162页。正是商业竞争,使得报刊为了争取受众,竭尽全力在内容和时效性等方面争当“千里眼”“顺风耳”。

总体上看,近代报刊的“喉舌观”的生成,突出表现了近代社会风云变幻的大背景对报刊媒体和报人主体的催生作用。近代知识分子对传媒作为国家、民众“喉舌”作用的认识,核心点在于强调了报刊是民众话语权的来源。因此可以说,传媒“喉舌”角色的确立是时代的自然选择。近代知识分子站在由报刊传媒引发的中国现代化发展起端,在挣脱了封建专制统治后,有了自由表达言论的诉求,同时有了因为商业利益而建立起的传播者与受众关系,因而也就有了些许现代性的特征。“喉舌观”的生成,无论从中国新闻传播史还是中国报刊史的发生学角度看都表明,近代的报刊实践开始塑造社会,总体只可归入现代工业文明前端范畴。然而,我们不难从近代纷繁复杂的报刊整体格局中发现,时代脉搏愈加急切地跳动,近代报刊成为传播新思想、塑造新文化或提倡革命的“利器”,为新型文明形态从传播理念、传播主体、传播模式等方面作了初步的启蒙。陈独秀在1918年4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随感录”上发表文章称“新闻记者,乃国民之导师”。③陈独秀:《陈独秀文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01页。“新闻记者”不再是旧式文人眼中的“文途末路”“讨生活的方式”,而是“国民导师”,这种对传播者主体地位的认知,明显迥异于民国时期的旧文人,起点不俗。可见,早期党的先驱者对传媒功能、角色的设定具有前瞻性。

二、中国传媒“喉舌”角色的特殊内涵及其演化逻辑

延安时期的报刊从一开始就定位在努力宣传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上,此后的报刊实践努力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做了大量的思想传播工作。延安时期报刊所宣传的新民主主义的国家、民族未来,包含了中国政治文明雏形。1941年5月,中共中央对延安媒体进行了大幅度调整,其中将《新中华报》《今日新闻》合并为《解放日报》,由中央同志及重要干部统一撰写社论,对新华通讯社实行统一管理。关于国家、民族未来的建构设想,统一由《解放日报》与新华社传播。这一切表明,以延安书报刊为代表的早期“中国式传媒”很早就体认其社会角色,为传播新型文明形态鼓与呼。延安时期确立的传媒“喉舌论”,很大程度上受到马克思、恩格斯所倡导的“人民报刊”思想的影响。马克思认为:“报刊按其使命来说,是社会的捍卫者,是针对当权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无处不在的耳目,是热情维护自己自由的人民精神的千呼万应的喉舌。”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275、277页。“报刊的义务正是在于为它周围左近的被压迫者辩护。”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275、277页。他指出:“报纸最大的好处,就是它每日都能干预运动,能够成为运动的喉舌,能够反映丰富多彩的每日事件,能够使人民和人民的日刊发生不断的、生动活泼的联系。”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5页。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人民报刊”是“属于人民的报刊”,必须“体现人民精神”。马克思指出:“自由报刊的人民性……以及它所具有的那种使它成为体现它那独特的人民精神的独特报刊的历史个性——这一切对诸侯等级的辩论人说来都是不合心意的。”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3、353页。这里,马克思把“人民精神”上升为一种“道德精神”。报刊与人民、人民的道德精神是紧密相连的:“人民知道,它的报刊为它承担着各种罪过,并为它忍受着屈辱;为了它的荣誉,它的报刊正在抛弃高傲、自负和刚愎自用的作风,成为现代荆棘丛中一棵道德精神的玫瑰。”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3、353页。马克思当年所处的报刊出版环境确实是一片荆棘,在普鲁士书报检查令的威逼胁迫下幸存的“人民报刊”,就像一枝独秀般绽放的玫瑰。这枝“玫瑰”代表的正是人民的道德精神。

近代社会风云跌宕起伏,一切新制度、新文明的实践都由此开启。由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是在长期摸索中形成的,因而一开始就决定了中国的现代化自然带有自身的独特秉性。同时,由于中国现代化的“后发外生”特点,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不可能复制西方模式,而只能按照本土国情、本土社会规律向前发展。中国传媒发展道路的选择,首要任务是服膺中国现代化发展的需要,成为中国文明实践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而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当代中国没有按照西方学者的脚本行事,而是独创了适合本国国情的传媒发展之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新闻事业逐步扬弃了苏俄模式和西方模式,重新定位现代传媒的社会角色,强调传媒政党“喉舌”和人民“喉舌”的双重属性。从发挥传媒的舆论监督、群众喉舌作用,到“三贴近”“媒介深度融合”理论的提出,都是着眼于文明发展服务现代性要求,依据本土现实特征所作出的调整。中国传媒在实践中不断摸索,慢慢形成自己的逻辑理路。

现代传媒属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阿尔都塞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文中指出:“我把一定数量的实体叫做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它们以各具特点的、专门化的机构为形式,直接显现于观察者面前。我依据经验提出这些实体的一览表,它们显然要受到详细的考察、检验和重新编排。”⑥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李迅译,《当代电影》1987年第6期。阿尔都塞将传播媒介视为主要的意识形态机器之一,并给予高度重视。中国新闻事业从其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特殊使命。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新闻事业的角色设定学习苏联模式,强调“齿轮和螺丝钉”“喉舌”“传声筒”,即成为政党机器的有机组成部分,其弊端是整体定位强调政党“喉舌”而没有突出代表人民利益,因此,在实际工作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改革开放以后,主流媒体的角色和作用得到重新审视,突出了人民“喉舌”的功能定位,逐步完善了中国式传媒的话语体系和制度体系。

在走向人类文明新形态过程中,中国传媒扮演着“助推器”“催化剂”的角色,形成一系列迥异于西方社会媒体的独特禀赋。同时,中国社会结构的复杂性及其现代化进程的非稳定性,决定了中国式传媒角色和功能的独特性,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决定了中国传媒发展道路的特色和个性。那么,中国式传媒发展的演化逻辑究竟有哪些特殊性呢?

其一,这种特殊性表现为中国传媒立足中国传统文化形塑国家文化主体性。中华文明史既是中华民族的繁衍史,也是一部传媒文明史。中国传媒发展既受传统文化滋养而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又具有面向世界、面向现代化、面向未来的开放性;既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底蕴,又体现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既传播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精髓,又肩负着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历史重任。显然,这是其他国家媒体未曾有过的。虽然欧美传媒业远较中国的历史悠久,但其很早就确立了传媒的文化工业属性,商业逐利本性决定其不可能把属于社会效益的民族文化弘扬放在重要位置,这也是中西传媒的本质差异之一。

传媒是文化和意识的主要塑造者。文化发展的国家主体性是在传媒所提供的新型交往实践中不断生成的。在新型传媒实践中,数字媒介使作为文化生产主体和接受主体的“生产者”与“消费者”要素发生了重大改变。人的认知、思维、信息方式、价值观、主体性等都受到媒介环境的制约。尽管如此,中国式传媒依据本民族文化的积极价值内涵所塑造的文化主体性,必然带有本民族文化的鲜明特色,与西方现代意义上的文化主体性存在很大的差异。

其二,中国式传媒的公共性就是充分体现“人民性”。从何种维度、以何种方式、通过何种途径建构适合中国国情的公共领域,是长期以来国人集体无意识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古典主义情结。中国传媒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一直承载着国人的期望,因而将“以人民为中心”设定为中国传媒制度体系的核心并逐渐完善为“人民利益至上”的传媒宗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闻事业秉承“以人民为中心”的原则,在传媒商业利益与社会效益之间总是将社会效益、人民利益放在优先位置,这也标志着中国与西方的一种文明分野。通观全球,传媒作为公共性的发挥场域,服务于公共利益的形成与表达的实践逻辑。从弥尔顿、杰弗逊到密尔等西方传媒制度的设计者们,强调“意见的自由市场”对于社会秩序的重要性,将个人自由表达权放在首位。这种自由主义制度理论在20世纪中叶遇到了问题,即权力滥用造成了社会危害,于是美国哈钦斯委员会在《一个自由和负责的报业》中提出了“社会责任论”。但根本在于,西方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理论家并未公开提出以人民利益为中心的口号。这使得其传媒公共性的阐述始终在个人权益上打转转,而其关于传媒作为政府对立面的角色设定,虽有公共性成分,但其实践的结果是传媒常常沦为政党政治的工具。例如,美国的CNN和Fox公司在现实中分别服务于各自的政党,甚至因政治纷争而互相攻讦。“人民”在媒体上出现则往往是充当党争的抽象符号工具。在西方传媒制度改革中,有一种声音强调对传媒进行私有化、市场化改革,即放松对媒体的限制,把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简单理解为政府管得越少越好。新自由主义者对国家权力有着深刻的洞察,他们认为国家干预越少,人们就越能发挥公民社会与公民自身的作用,却完全忽视了传媒在完全市场化后,追逐商业利益而必然放弃“以人民为中心”的行为准则。中国“以人民为中心”的传媒制度设计在世界范围内属于“独一份”,也是其闪光之处。

中国传媒的文化自信正是来源于对这种特殊的公共性的高度重视。长期以来,关于传媒公共性的讨论往往容易落入西方极端公共性的话语陷阱,鲜见大胆地将人民性与公共性概念放置在一个台面上讨论,在现有的文献中不是闪烁其词就是未见充分阐释。西方政治学意义上的公共领域在大众传媒出现后才得到真正的重视,通过大众传媒的报道和论辩可以形成公共意见,进而形成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性原则”。然而,这一原则在资本主义社会从未完全实现,因为国家权力的扩张、传媒商业化以及媒介技术的出现,限制甚至从根本上改变了公共领域的性质和特征。这一理论是否适合中国,学界历来众说纷纭。中国社会最大的公共性问题就是如何尊重人民利益。历史的经验证明,充分尊重人民诉求,传媒公共性就能得到彰显,某种意义上说,公共性问题的本质就是人民性。传媒的存在就是要发挥其配置社会公共资源的作用,多数情况下它就是社会公共意见平台。按照哈贝马斯的观点,公共领域是现代文明社会存在的公共空间,公民在其中拥有平等的机会表达自我意见,并进行自由讨论。而通过对公众利益的讨论,人们的意见接近一致,形成了公共舆论,公共性由此产生。①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87-205页。传媒的公共性就是体现这种公共空间的特点。英国学者汤普森对20世纪60—70年代以电视为代表的电子媒介重构社会互动和交往形式,提出了传媒的可视性(visibility)概念,拓展了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不过,这一理论对公共性的批判性和公益性意涵有所忽视,而且对于公共事件的私人化和私人事件的媒介化的严重后果缺乏警惕。②许鑫:《传媒公共性:概念的解析与应用》,《国际新闻界》2011年第5期。西方学者眼中的公共性问题,很大程度上是以个体言说的自由度来加以衡量的。这很难说就是人民性的问题。中国传媒公共性的核心要素,决定了其公共性的总体特征。

第一,中国传媒生产资料为全民所有,新闻事业属于人民。中国传媒的当代实践一开始就是以一种全新的现代性文明姿态出场的。新中国对传媒角色的设定,首先是确立生产资料的公有属性,在起始阶段就从物质形态上确定了人民性的存在。关于从公共性到人民性统领的公共性这一逻辑转变,我们可以拿西方传媒来作认知参照。自19世纪30年代大众化报业以来的西方传媒,无不将商业本位放在首位,其公共领域建设的诸种动机往往来源于商业目的,而其以言论自由为招牌的意识形态议题操弄往往是提升公众注意力的有效途径,终极目标不外乎收视率、读报率、点击率等可以变现的商业指标。由于受到资本、技术和舆论等手段的控制,西方新闻界变得蛊惑、煽情而不负责任,这暴露出西式文明现代性的困境。传媒机构的私有化决定其不可能真正扮演“公器”的角色,虽然部分议题某些时刻体现了某种公共领域的特性,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公共领域。同样,我们还可以用中国古代的媒介形式来作参照。中国古代的邸报、京报,是由通政使司或内阁在京城出版的半官方性质的报刊,通常由官方特许经营的报房投递。其核心主体都是士大夫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搜集民间信息,并站在封建帝王统治的角度加以解释再传播出去。而实际上这些所谓的报纸,只是供给一部分在封建帝制下讨生活的知识分子了解朝廷动态的一个渠道,尚未具备现代传媒的基本条件。因此,无论邸报还是京报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大众传媒,因而也不可能体现公共性。近代报刊虽强调时代“事与意”的交流,发挥了开启民智、革新政治的积极作用,也顺应了民意需求,但终究离人民需求意义上的公共性还很遥远。

第二,中国传媒本身和传媒内容成为政府、市场、公众等社会各种力量相互依赖而又相互制约的意见博弈场域。人们通过传媒充分沟通,求同存异,在此基础上形成共识和公共舆论,以反映和形塑公共利益,参与社会公共治理。传媒在表达和定义公共利益时应代表普遍利益,即整合各方诉求,既要凝聚共识又要尊重“异见”。我国传媒的特殊性在于它始终是社会治理的一部分,但已经承担起一定的公共领域功能,体现了社会主义民主的原则和实践。主流媒体在社会发展中体现责任和担当,做人民的“喉舌”和公共利益的维护者,在实质上保证新闻事业公共性的实现。基于传媒社会责任的强调,中国传媒突出舆论引领功能,以正面舆论培育公民理性,为保证社会主义新闻事业的公共性注入公民理性和道德内涵。这不仅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公民新闻自由权利,还建立起了新闻领域多元主体参与治理的社会机制。中国传媒实践表明,公共性与市场或政府之间并非必然对立关系,无论政府或者市场中介,只需以人民性来统领公共性,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这是中国传媒现代性的独特实践,它超越了西方的现代性逻辑,注入了中国式实践的原创性内涵,扮演着一种独特的新型文明的理论建构者和宣教者角色。

第三,中国传媒在社会发展中展现责任和担当。这主要表现在主流媒体的媒介实践中,其实现路径有三:一是反映民生、民情以及政治诉求等公共议题和政治议题;二是传递民众声音,为民众提供表达空间;三是以民众满足为衡量传播效果的依据。一旦传媒的公共性丧失,就会受到公众的质疑,其影响力就会下降。这就要求新闻媒体,尤其是主流媒体必须深刻认识到自己肩负的使命,坚持人民性的基本立场,切实为人民谋福利。以人民性统领公共性是中国现代化道路探索的结果,也是一个深度学习、反复实验的过程。强调人民性至上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媒实践结合的产物,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落地生根的结果。为弱势群体发声、为边缘群体代言,中国传媒在社会发展中展现出自身应有的责任和担当,做人民群众的“喉舌”,做公共利益的维护者,从根本上保证了新闻事业公共性的实现。人们也许只看到西方传媒在意见传播上的独立性、自主性,却忽视了传媒作为“社会公器”应当发挥舆论引领作用。这种功能在西方传媒中难以看到,迎合民意是西方传媒的一个普遍习惯。

第四,中国传媒注重突出舆论引领,培育公民理性。在实然层面,社会观念在不断变化,公共与私人的界限也在不断变化,传媒公共性只能是历史的、动态的存在。不同制度背景下的传媒公共性有内涵之别,也有强弱之分。①许鑫:《传媒公共性:概念的解析与应用》,《国际新闻界》2011年第5期。社会主义新闻事业的属性决定了其公共性必然地注入道德内涵和公民理性。随着深度媒介化社会的到来,“技术化的传播渗透到越来越多的社会领域,同时,这些领域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更具体地说,媒介化一方面指媒介转型与传播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指文化和社会之间的关系”。②N.Couldry & A.Hepp,“Conceptualizing Mediatization: Context, Traditions, Arguments”, Communication Theory, 2013(23),p.197.当前,媒介实践带来了个体自由诉求众声喧哗的格局,主流媒体如何真实、客观地传递新闻信息,引导舆论,培育公众理性,走向秩序化社会,是中国传媒公共性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营造秩序化社会意味着传媒责任,也意味着对部分商业利益的放弃。在西方,传媒的公共性是围绕私人领域展开的,在尊重个体利益的同时往往忽视对国家、社会整体利益的尊重,因而容易导致民粹主义泛滥。中国传媒公共性从人民性的基本内涵出发,以社会整体利益为出发点,引导社会舆论,从而提高了新闻媒体的公信力和影响力。

三、中国式传媒“喉舌”角色的当代价值重塑

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国式传媒“喉舌”角色确实存在过争议,在当今社会,传统“喉舌论”的传媒角色内涵与社会发展形势不相匹配,传媒角色到底应怎样准确设定?有人认为,应突出西方所谓传媒“社会公器论”。所谓社会公器就是社会公众共同使用的工具和手段,其显著特征在于其公共属性和公众共享性。①黄基秉、向妍:《新闻媒体与社会公器辨析》,《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经历改革开放以来一系列传媒改革后,在舆论监督和舆论引导等方面,传媒尤其是党报党刊已发挥了很好的作用,产生了很好的社会效果。对于传媒角色不应狭隘地强调其“公器”价值,而要突出其在社会治理中的价值,这是对“社会公器论”的超越。例如在不断探索和处理传媒与党和政府、传媒与市场的关系问题上,中国式传媒管理在理论和实践中肯定了传媒的“双重属性”,使其商品属性和意识形态属性“剥离”,②李良荣、方师师:《主体性:国家治理体系中的传媒新角色》,《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4年第9期。服膺中国式现代化的时代要求。中国共产党从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高度确立了主流媒体新闻生产的主体地位,充分认识到中国社会治理的复杂性,将其视为一个复杂系统,而舆论治理正是其中的一个子系统。

(一)传媒参与社会治理的基本理念

20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里夫金、霍华德(J.Rifkin,T.Howard)所著《熵,一种新的世界观》一书用物理学中的“熵定律”来解释若干社会问题,引发人们的关注和思考。热力学第二定律认为,当一种能量在发生转化时,一方面产生积极能量“负熵”,另一方面无法再利用的“无序化”能量“熵”也在不断积聚。很显然,“无序化”能量“熵”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是有害的。解决办法要么不断从外界输入新的能量以产生负熵,让无序状态重新变成有序状态;要么减少对能量的过度使用,以延缓熵的增加。在社会治理过程中,新闻信息就是一种能量,虚假、混乱的信息传播会导致社会系统中熵的增加,此时,社会容易陷入混乱,甚至濒临风险境地;反之,客观、有序的信息传播会促使系统内负熵增加,推动系统走向有序状态。

中国式舆论空间的治理首先确立了主流媒体新闻生产的定海神针地位,将新闻生产的主导权牢牢掌握在手里,同时有效管理互联网的新闻传播。Web2.0时代,互联网平台获得了社交、购物、金融、娱乐等功能,在吸引了亿万用户后,其渴望赋权新闻生产的暗流一直涌动。中国式传媒体制在顶层设计时,借鉴西方社会治理特别是互联网治理的经验、教训,立足14亿多人口大国复杂的社会现实,充分认识到“言论自由”、信息流通与社会稳定的关系,据此开放了互联网新闻传播功能,而对互联网新闻生产资质严加限制,这是“堵”与“疏”的辩证结合,也是限制系统内舆论熵增的一种策略,能够有效防范社会滑入无序状态。

检视我国传媒市场化改革得失,归结到一点,即主流媒体如何进行功能定位。这也是长期困扰学界、业界的根本性问题。从发生学角度看,传媒体制改革所遭遇的种种困境,恰似同心圆一般由历史经验累积、层层套嵌。我国现行的传媒体制,源自战争年代单一而又划分级别的党的机关报体制,因而其历史等同于党的新闻事业史。新中国成立后,体制问题一直是发展中容易触碰的关键性问题。党的新闻事业变革与新闻传媒生态变革保持着密切的互文关系。一方面,作为党的新闻事业,无论是出于“改善党的领导”“提升党的执政能力”的政治需要,还是作为“深化文化体制改革”的制度需要,中国传媒都处在积极的改革进程中;另一方面,依法执政的要求使政府对新闻传媒行业的干预和管理依照法律,规范透明。改革的最终目的,是要探索建立新形势下保证党委领导、调控适度、运行有序、促进发展的宏观管理体制。①刘薇:《政策提示》,《出版参考》2001年第1期。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面对改革步入深水区的形势需要、信息技术变革的发展趋势以及国际政治日益严峻的意识形态竞争态势,我国传媒体制亟须根据历史经验和新形势下的研判,探索出一条能够适应大变局时代需要的传媒发展之路。在此背景下,全媒体建设和媒介深度融合改革理念的提出,为中国传媒发展提供了制度性公共产品和发展思路。

将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理解为政府管得越少越好,是对中国传媒制度改革的误读,这直接导致了对新闻生产的轻视和记者职业“民工化”;而强调传媒市场化规律的决定性作用,又忽视了中国传媒的本体功能。当传统媒体本末倒置,把自己转变为营销平台,而不再依靠记者的劳动价值作为生存之道时,就很容易被其他更强大的平台所取代。②吕新雨:《新媒体时代的“未来考古”——传播政治经济学视角下的中国传媒变革》,《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在一个记者和编辑的劳动价值被贬低和抹杀的生产体系中,传媒是无法作为社会公共空间的。于是,近年来的纠偏、纠错就是要新闻从业人员不忘初心,重新回到党的新闻事业的原始轨道,重新融入新型人类文明体系。

新闻传播的功能从“喉舌论”转变为“治国论”,是人类文明新形态对传媒角色的重新设定。“喉舌论”是对新闻媒体性质的经典化、形象化表述,其内涵主要指新闻媒体站在谁的立场上,代表谁发表意见。简单说,就是属性定位问题。其实,对新闻“喉舌”作用的认识,在我国现代意义上的报刊产生之初就开始了,这既是由新闻秉性所决定的,也是服膺现代性历史需要的表现。进入新时代,在媒体变革的大趋势下,“喉舌论”的意涵已经不能适应形势需要,特别是在基层治理现代化的时代大背景下,需要将党中央的声音传递到基层每一个角落,主流媒体与基层治理的深度融合,才能促进社会的和谐发展,因此,“治国论”逐渐取代了“喉舌论”。做好新闻传播工作,是社会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表现,而要提高对社会力量的引导作用、提升治国理政的能力,就必须熟练运用新闻舆论工具。作为一种文化产业,新闻产业面临着重大变局,也迫切需要深化体制、机制变革,使之在运营模式、经济实力、管理机制上都能参与文化市场的激烈竞争。

(二)深度媒介化时代社会治理的新内涵

以报刊为代表的大众传播意义上的中国媒体一开始就是“外来植入”的结果,并不天然含有制度性公共产品供给物。如何有效地使用媒体监督社会,如何有效地让社会监管媒体,早期中国并没有行之有效的规制体系。中国传媒参与社会治理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模式,适应变革需要,不断调整姿态使中国传媒参与社会治理呈现出一种动态运动轨迹。在万物皆媒的时代背景下,个体化的媒介实践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它不再是一种简单的文化实践,而是由个人或者组织化的“行动者网络”依据一定的规则对内容进行生产、组织和操纵。总体看,传统“喉舌论”已经很难适应媒介技术变革时代的社会现实。“喉舌论”式治理是引领式治理,行为主体较不突出。欧洲学者的实证研究已证实,媒介逻辑并非天然存在,而是在特定行动者的关系网络中由他们共同建构而成。③U.Plesner, “The Performativity of ‘Media Logic’ in the Mass Mediation of Science”,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 2012, 21(6),pp.674-688.在媒介化的大背景下,行为主体自我意识高度凸显,离开社会大众行动者关系网络,在社交媒体时代谈舆论引导已成为一句空谈。因此,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范畴内的社会治理,理所当然要将公众的媒介实践视为重要内容。当前的移动传播、App应用、UGC(用户内容生产)、网红直播都是全新的媒介实践,只有理解这种社会趋势才能有效开展社会治理。同时,媒体是公众参与社会治理的渠道,公共服务的理念、平等协商的理念和民本意识,都可以借助媒体得以实现。在新型治理格局中,中国传媒作为党和政府的执政资源,以其专业属性所形成的公信力、传播力、影响力、引导力,在国家政治生活和社会公共治理,尤其是社会主义协商民主过程中发挥着独特的角色作用。①刘劲松:《嬗变与重构:转型期都市类报纸发展路径研究》,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1页。

媒介自身制度的形成源于社会秩序建构的需要,同时是公众对传媒机构中立、客观、正面价值引导的期许,而这也正是媒介化社会的起点。多元化意见市场和商业利益的纠葛,必然会对传媒产生冲击。从全球传媒发展的总体状况来看,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市场与公共利益双重导向的平衡中,在技术与制度规范的双重支持下,传媒机构日益专业化。一方面,当代传媒作为社会治理工具,要努力引导社会关注公共利益;另一方面,传媒的经济功能要按照市场形式运作。传媒机构逐渐形成内在的制度逻辑,对物质资源、符号资源的运用拥有不同于以往其他沟通方式的规则和惯用做法,成为社会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种力量。网络社会媒介多元化形成了传播平台的复杂网络,超饱和的图像、影像和文本洪流产生了新的生活方式和权利配置,社会正处在不确定之中。诚如卡斯特(M.Castells)所指出的,数字媒介下的社会无法给出既定的社会结构秩序,单一媒介线性的信息生产、流通过程已被取代,社会秩序基于不同媒介的传播实践不断被整合、延伸。②A.Hepp, Cultures of Mediatization, Cambridge: Policy Press, 2013, p.17, 84-85.当下,数字媒介平台机构的软硬件已深深嵌入日常生活实践,形成了在线社会性(online sociality)与现实社会性交织的格局。这迫使传统的媒介传播理念和管理方式发生革命性改变。

(三)传媒参与社会治理的目标

进入21世纪,全球传媒正在经历一场变革,西方媒体的“政治正确”理念正在发生蜕变,主流媒体被绑上了党派政治的战车,原本鼓吹和宣扬的客观、中立、平衡价值伦理渐渐消失,不知不觉走上意识形态至上轨道,甚至不惜撕下价值观面具,干起了抹黑、骂街的勾当。BBC、CNN、FOX甚至丢弃其原有面具,直接公开为政党、政客站台,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疯狂甩锅、抹黑,竭尽诽谤、攻讦之能事,完全与其所标榜的新闻价值伦理背道而驰。西方陈旧的传媒实践在媒介化时代已经过时,而就治理而言,这显然是背离公共价值的。

新自由主义有一种偏执性观点,认为国家是私人和企业的敌人,倾向于把平台生态系统说成是天生透明的,即使这一系统隐藏了不受公众审查的算法黑箱和商业模式。这种低调的宣传言辞,含蓄地将民主治理的机构和监管视为平台乌托邦的低效障碍——这是一种政治意识形态潜台词,据推测,它有权创建一个合法的混合类别平台运营商和用户。按照范·迪克的说法,“在西欧国家,新自由主义市场价值与民主集体价值之间的冲突在地方和国家层面不断上演”。③José van Dijck, The Platform Society: Public Values in a Connective Worl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p.27.21世纪以来各国的网络媒介实践表明,垄断的商业模式、算法黑箱、不平等的用户协议等普遍存在,而平台社会涉及相互竞争的意识形态体系和相互竞争的社会行动者之间的激烈斗争,谁需要对治理一个公平和民主的平台社会负责?范·迪克对Facebook、Twitter等五大平台控制欧美社会造成社会公共价值的流失表示担忧,显然是有道理的。

中国传媒参与社会治理,既强调顺应媒介化社会趋势,特别是媒介技术嵌入日常生活而形成的新型生活习惯,也强调技术融入管理制度对社会秩序和公共利益的维护。在新的文明形态中,中国传媒是政府、公众之间重要的沟通渠道,对政府的执政和公共服务具有社会监督职能。因此,作为现代社会公共空间的组成部分,中国传媒的充分发展为新公共管理的诞生和公共服务性政府职能的转变提供了推动力。传媒参与社会治理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球范围内兴起的“治理”与“协同治理”的理念不谋而合,中国传媒在社会协同机制中扮演着公共平台的角色。近年来,传媒通过媒介深度融合有效弥补了传播方式的不足,进而为减少社会冲突、维护社会稳定创造条件,便于党和政府与社会大众之间的沟通。这种协同治理的制度创新实践,为人类文明新形态提供了机制保障。

四、余 论

在国际国内大变局和“去中心化”背景下,当下中国所面临的现代性难题尚未得到有效破解,人与人、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等多方面矛盾仍困扰着我们。现代性的核心之一是“人性解放”,马克思关于“人”的解放理论,核心是要实现个体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服务人民”是中国式传媒的底色,坚持“人民性”是破解现代性难题的抓手,也是中国式传媒文化自信的根本。立足人民性,将开放、共享、贴近作为与人类新型文明形态共振的基本内容和姿态,用中国特有的传媒文化实践回应西方中心论、文明优越论、历史终结论,提交发展中国家文明走向现代化的完美答卷。

长期以来我国民众的文化消费适应了中心化、规模化的大生产模式,而当去中心化、多元化、碎片化形式的文化形态出现时,传统文化生产模式逐渐失效。随着主流媒体公共产品在社交媒体时代输出能力的下降,面向新生代受众的普适性文化产品较为欠缺,这造成了青少年群体文化产品和公共服务的真空地带。网络亚文化迅速占领这一真空地带并野蛮生长。现实中青少年群体文化生产和政治参与的热情与方式,被庞大而不够灵活的“大文化”机制所忽视。纠正文化割裂现象,唯一出路就是走向媒介深度融合,深度融合理念下必然是全程、全息、全员和全效媒体文化生产,它不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宰制,也不是新旧文化的简单叠加,而是融合新生,其中暗含了先进文化、主流文化对落后文化与低俗文化的改造过程。

人类新型文明的理念是努力寻找构建共同思想信念,这需要通过和风细雨地沟通交流,其中也包含了理解、认同。得到全员认同的文化才有发展前途,也才能体现价值观自信和文化自信。媒介深度融合后的新型文化共同体,是“共建、共治、共享”社会治理理念在文化领域的体现,从根本上说,体现了以人民为中心的文化主体定位,暗含着对全民意志和价值观的遵从,全民主体、全民参与、全民分享、全民认同,这是由中国式传媒“质的规定性”所决定的。媒介深度融合是深度媒介化社会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是中国式传媒适应新型文明形态的一种自我调整,将开放、共享、贴近作为与人类新型文明共振的基本内容和姿态。媒介深度融合过程既表现为媒体形态的融合更表现为文化融合,即要促成文化的代际融合、民族间融合,最终形成共同体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