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辉
《红楼梦》的宏观架构固然巧妙而自然,草蛇灰线,千里伏脉,一切尽在掌握中。而曹雪芹的细部功夫则造就了这部伟大小说的结晶般的叙述质地。精彩细节,星罗棋布,静读细想,回味无穷。
来欣赏第六回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语言细节。
家境不堪,冬事难办,刘姥姥硬着头皮鼓起勇气,借连过宗的由头,决计亲自到荣府走动一次,指望着能在荣国府 “拔一根寒毛”以救急度日。
刘姥姥原是一个有生活历练与乡野智慧的农村老妪,她的心态也放得平正,至少没有孤注一掷患得患失,这就很难得,也是她最终不虚此行取得成功的关键:
“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但毕竟是初次来到公府侯门,曹雪芹必须写出豪门的气派与刘姥姥的忐忑拘谨之态:
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
簇簇轿马如画,掸衣服如画;蹭字极准确,更准确的是只蹭到角门而不是大门。而挺胸叠肚、指手画脚、说东谈西三个词,写尽天下豪门仗势欺人狐假虎威的家丁与仆役。
众人问蹭上前来的刘姥姥:
“那里来的?”
刘姥姥陪笑着答非所问:
“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
不接茬,超逻辑,生活中的人不就是这么说话的么。当然,以刘姥姥的人生经验与智慧,也自然明白没必要细说自己从何而来,说了肯定不如不说,而家丁们只是没话找话摆虚架子罢了,并不真的关心她从哪里来。所以,她就跳过这茬直接说出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或诉求。
众家丁 “都不瞅睬”,过了 “半日”,才让刘姥姥在墙角下等着。还好有一个老年人 (一般都会有这样一个厚道老人,就像灰堆里总是隐埋着一丝火种),不忍心见刘姥姥被捉弄和调排,告诉她周大爷到南边去了,让她绕到后街上后门去找周瑞家的。
刘姥姥于是绕到了后门,只见门前有一些生意担子与摊贩,还有 “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在那里厮闹玩耍。刘姥姥便拉住一个孩子打听周瑞家的:
孩子道: “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 “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一个活泼的爱在外人跟前刷存在感的孩子,鲜活如画,栩栩如生。尤其是 “跳蹿蹿”三字,如蒙太奇特写镜头般捕捉了这个孩子的肢体语言,摹写和塑造了魅力恒久的独属于孩子的生命造型与身姿动态:随着双脚极有节奏地一下一下交替蹬踏踮地,整个人像小火箭似的一蹿一蹿,不断踮地不断跃起,大地仿佛充满弹性,孩子就像踩着弹簧,那么欢快,那么自然,那么有活力。阅读时,这个人来疯的跳蹿蹿的孩子仿佛穿越了三百多年时空一下子跳到了我们眼前,并让我们瞬间回到童年的相似情景。
巴尔扎克在 《乡村医生》的开头也叙述过类似的情景。上尉骑马到山谷小镇寻找倍纳西医生,榆树下集合着一群孩子,上尉向他们打听医生的屋子,也是有这么一个孩子主动来到了上尉跟前:
于是,这一群孩子中最不怕生、最爱笑、眼睛灵活的一个小鬼,赤着一双满是泥污的脚,依照孩子的习惯,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倍纳西先生的屋子吗,先生?”
他还加了一句:
“我领你去。”
他走在马儿前面,一则出于这样的想法:和一个陌生人走在一起,可以显显他的威风;二则出于他的儿童的殷勤,或者由于他急切需要活动一下,像他那样的年纪,精神上和肉体上时刻都有这样的需要的。
两个孩子何其相似乃尔!
曹雪芹与巴尔扎克仿佛心有灵犀。
刘姥姥第一次来到荣国府,好不容易在周瑞家的帮助下,进入荣府的深宅大院,来到凤姐的堂屋:
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
刘姥姥从没进过这样的豪宅大屋,心理的紧张自不待言,堂屋里的一切陌生而耀眼,所以一双眼睛根本不好使,视觉系统处于晕眩状态,虽然睁着双眼,却视而未见,莫衷一是。曹雪芹用了 “满屋中之物”,说明刘姥姥并没看见任何具体的东西,在她眼前闪耀的只是满屋的概念性的物。
一个人突然来到陌异的晃眼的环境,他的眼睛的确容易晕眩,他的视觉容易坍塌失灵,但他的鼻子却并不会受到影响,依然功能正常,鼻孔照常张开,嗅觉照常运转。所以,曹雪芹叙述刘姥姥进入堂屋时,先写的是她的嗅觉: “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虽然 “竟不辨是何气味”,那是因为那气味很陌生,她闻所未闻,而并非嗅觉失灵鼻子不好使。
这段叙述,一方面极准确地表现了刘姥姥的身心状态,另一方面,又极生动地展现了荣府之奢华之堂皇。真可谓一箭双雕,相得益彰。
到这一回回末,凤姐先说 “大有大的艰难去处”,随后又答应把准备给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送给刘姥姥: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
这一定是刘姥姥生命经历中的重大瞬间,从惶恐到狂喜,从地狱之黑暗到天堂之明亮,曹雪芹只用了一两句白描,便把这样的生命跌宕写得活灵活现,准确到了骨子底里。
为什么会喜得浑身发痒起来呢?因为刚刚还 “心里突突的”,心脏悸动异常,血液凝固般停止了流动,忽然又听说可以得到二十两(那几乎是贾府大丫头两年的份子钱,对刘姥姥来说是多大的一笔巨款),心脏的压力瞬间释放,血液哗一下奔涌到全身,仿佛要冲出血管,淌到皮肤外面来,浑身岂能不发痒起来?!
轻描淡写,精确之极。这就是一个伟大作家的叙述水准。
一般的小说都是故事性的紧凑文本,而《红楼梦》则是生活化的散淡文本。
《红楼梦》的叙事,遵循的不是故事的逻辑,而是生活的逻辑。
具体而言,曹雪芹创构了一个 《红楼》世界,万物各安其位,有楼有园,有鱼有鸟,有芭蕉,有海棠,还有苔藓,里边有众多男女人物,他们不是要演绎一个有教益有结构的故事,而像是在那个世界里呼吸和生活 (就如拉夫·迪亚兹固定超长镜头里的演员,他们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
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一定有什么逻辑和理由,也不一定有什么意义,而没有理由往往是世界的理由,没有意义恰恰是生活的意义。
你看第七回开头,刘姥姥走后,周瑞家的要回王夫人话。王夫人却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读到后面我们知道,王夫人到薛姨妈那儿真的没什么事情没什么理由,真的只是说了些家务人情的闲话,既不是铺垫也不算伏笔。
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
如果是故事性的紧凑文本,大概只写 “周瑞家的听说,便往梨香院来”,这样写完全满足情节所需,叙事既紧凑又有效率。但曹雪芹却叙述了周瑞家的是怎么走到梨香院的: “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
虽然周瑞家的不算是多么重要的人物,“转出东角门至东院”这个细节,对故事情节也并没有什么作用与意义,然而,正是这个看似没有意义的散淡的细节,呈现了人与时空的具象关系,呈现了生活的质感与真切,并营造了小说的空间感与现实感:荣府多大的一个地方,周瑞家的不可能从上房飞到梨香院,她必须一步一步转出东角门走到东院去。
周瑞家的到了梨香院:
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上玩。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要找王夫人,但曹雪芹偏偏先写在院门前玩的金钏儿和另一个小女孩。除了着力表现太太小姐这样的主要人物, 《红楼梦》也从不忽视丫鬟嬷嬷这样的次要人物,给予我们的是人世纷纭众生同在的印象,就像在生活中一样。金钏儿 “向内努嘴儿”,这个瞬忽的神情与动作真格亮了,生动得仿佛要从纸面上跃然而出,就好像金钏儿也在向我们 “努嘴儿”。
周瑞家的掀帘进去,见王夫人正与薛姨妈闲聊,就先进了里间,与宝钗说了一会话。谈到了宝钗 “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又聊起了奇绝的 “冷香丸”。当然,这些逸出了回话的情节逻辑,没什么显在的理由,却如树上伸出的枝丫般自然,又像地上叉出的岔路般必然。
等周瑞家的终于向王夫人回了刘姥姥的事,方欲退出,薛姨妈却叫住她,让她把十二枝纱堆的宫花送给姑娘们戴去。从回话到宫花,从生活到生活,谁又能找到其间的理由与逻辑呢。
至于这宫花怎么送,薛姨妈倒有清楚明了的交待:
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而帮薛姨妈从匣子里拿来宫花的,正是先前在门口与金钏儿一起玩的那个女孩。从薛姨妈嘴里,我们知道这个女孩就是小说开头那个被拐又被抢的不幸的香菱。谁说散淡的生活中就没有让人悚然一惊的巧合与契应呢。
接下来,曹雪芹一路写了周瑞家的送宫花的整个过程。曹雪芹的叙述并不按部就班,并不遵循情节化的路径,而是充满了或然色彩与散淡精神。
周瑞家的先到王夫人正房后头来。因为黛玉到荣府之后,迎春三姊妹就从贾母处搬到这边的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了。周瑞家的到了抱厦内,曹雪芹却并没有写她如何把宫花直接交给三姊妹,而是写得那么间离那么闲散那么超出我们的想象。
生活并不听从想象,想象必须遵循生活。
周瑞家的先看到的是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二人正掀帘子从屋里出来。周瑞家的便知迎春与探春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两姊妹果然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并说明缘故。
周瑞家的没看到惜春,以为她在老太太那边,丫鬟们却说: “那屋里不是四姑娘?”原来,惜春在另一边屋里与水月庵的小姑子一起玩耍。惜春跟庵里的尼姑在一起玩,这你能想到吗?
周瑞家的说了送花的事,哪知惜春却笑道:
“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
惜春的话真是奇了、绝了,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了。这样的叙述,随性、散逸,与情节主线无甚关系,却像是生活的原矿里含藏的黄金,闪耀着别样的文学光芒。剃头与戴花之间的反逻辑超因果的联结与并置,恰好是 《红楼梦》所呈现的散淡面貌,也是生活本身的怪诞面貌。当然, “若剃了头”这句看似随意的话,却又千里伏脉,遥相呼应着四姑娘惜春青灯古佛缁衣乞食的命运结局。从这里可以看出《红楼梦》作为散淡文本的奇妙之处:当下的现在进行时的叙事明明是生活化的散淡的,就像散装在盒子里的许多拼图块;整个文本整部小说却像是一幅被魔杖点化了的完整拼图,前后的情节、所有的细节,竟然都像钟表一样精准对应,没有一块是多余的。整部小说里,多余的只有那块补天之石。
送完了三姊妹的六枝,根据薛姨妈的交待次序,周瑞家的接下来应该给黛玉送去两枝。但势利的周瑞家的却先给凤姐送去:
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儿进入凤姐院中。
周瑞家的对李纨的偷窥性的一瞥,完全离题完全逸出情节线,纯属闲笔,仿佛画中的留白,与送宫花没有丝毫关系。然而,有意思的是,正是这段看似与情节无关的闲笔与留白,却有可能是这一回最具内涵最不闲余的文字,也最需要我们刮目相看细加品味。
首先,它赫然悚然呈现了深宅大院里主人与仆人之间的明暗状态与空间偷窥关系。主人可能觉得自己地位优越身段高贵,但其实你的一举一动随时可能落入仆人们的眼角心底,你在乎的隐私,压根儿就不存在。
其次,它当然也呈现了凤姐与李纨妯娌俩的悬殊地位,暗示了薛姨妈等人对寡妇李纨的轻视或歧视:给凤姐送四枝花,却不给李纨送一枝。曹雪芹似乎什么也没说,只闲闲地写了仆人的一瞥,实际上已经写出了全部的世态炎凉和人情贫薄。
再次,它还隐约表现了李纨的冗长的近于空虚颓堕的寡妇生涯与边缘人般的存在状态:大白天的独自歪在炕上睡觉!
最后,它还向我们呈现了私底下的孤寂的我,与人前的公开状态下的我之间的必然反差。所谓慎独,绝非易事……
关于李纨的这段闲逸散漫的离线叙述,乃《红楼梦》作为散淡文本的典型标记或最佳样本。留白成为文眼,无理由的闲笔揭示了世界的真相,而生活的无意义恰恰构成了最耀眼的文学意义。
现在,周瑞家的走进凤姐院中,来到凤姐堂屋,却撞到了凤姐与贾琏青天白日的正在房内行好事。这个突兀的让人措手不及的日常细节,一下子让送宫花这件事变得悬浮起来滑稽起来。周瑞家的只好匆忙把四枝花交给平儿。而平儿却擅自让丫鬟彩明将其中两枝送给宁府的蓉大奶奶秦氏。叙事于是又一次偏离了薛姨妈最初交待的送宫花设定。
这之后,周瑞家的才把最后两枝送给了黛玉,换来的是孤高敏感的黛玉的冷嘲热讽,可谓众多或然性中的唯一必然性:
“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一路送宫花,终究落了个尴尬与无趣。黛玉之所以不开心,除了最后剩下的才送给她,想必还有另一个隐衷:这些宫花说明宝钗已经落选才人,接下来将威胁木石前盟,成为她的情敌。
纵观送宫花的整个过程与情节,我们发现,它更像是弥散的无形的日常生活而不是结构性的故事,它的情节线像河一样漫延流淌,不像通常小说那样结构紧凑逻辑严密。曹雪芹的散淡叙事就像水墨在宣纸上自然扩散自由洇开,随处皆有逸出情节线的闲笔与留白,一个又一个细节衍生复又弥散,就像水在河里流淌,最终造就的却是文本的日常感与现实感,是叙事的自然与丰盈。
在当代作家中,汪曾祺的小说也有这样的散缓品质与恬淡韵味。
《红楼梦》显然不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故事性文本,而是别开生面的散淡文本。散淡文本的散,既是散缓,也是散枝开叶,意味着延伸与弥漫,意味着流淌与扩展,最终通向的是生活的浩翰与世界的辽阔;散淡文本的淡,则意指少施脂粉少加佐料,放弃人为的剪辑与刻意的结撰,从而让叙事保持生活的原生态,素颜往往通向大美,散淡反而能够成就别样的浓酽。
如果把故事性文本比作人工开凿的水渠,那么散淡文本则特别像原野上的天然河流,它自发流淌,随物赋形,顺应地球的自转与公转,依乎大地的形貌与落差,散发着原始的活力与生机。而河流的生机和活力又与每一滴水每一个细部有关,或者说,正是每一滴水的生命力,汇聚成了河流的生命力。
《红楼梦》的日常情节与生活细节风生水起精彩纷呈,相互间存在有机的联系与内在的耦合,但并不形成人为的结构与封闭的故事,并不通向狭窄的主题与外在的旨归,而是通向自然又宽广的现实生活。一般的小说只把生活当作素材, 《红楼梦》却通过散淡叙事抵达了生活本身。帕斯捷尔纳克在 《日瓦戈医生》里曾经高度礼赞生机无限的生活,并认为生活本身比所有的理论与题旨要高超。所以,抓住了生活,就等于抓住了一切。
从这个意义上说, 《红楼梦》的散淡叙事,与其说是文学的风格,还不如说是生活的拟态。这样的散淡文本,一定不同于只把生活作为题材的小说,必然迥异于结构性与故事性的小说,它消弥了刻意的安排与关闭的结构,让生活像生活一样在文本中绵延并展开,从而让文本从封闭有限走向开放与无限。
从这样一个角度,我们甚至可以对 《红楼梦》的残缺或没有写完,产生全新的阐释与解读,就像我们对福楼拜的 《布瓦尔与佩库歇》或卡夫卡的 《城堡》所做的解读那样。
无疑, 《红楼梦》的散淡、开放与无限的文本特征,当然也是它重要的现代性品质。
曹雪芹写老爷太太公子小姐固然好,但他写丫鬟轿夫下里巴人也毫不示弱,甚至更好,这就特别让人佩服,特别让人五体投地。
第七回前半回叙述的是送宫花,后半回的重点或亮点当然是焦大的愤怒与骂人。焦大冲天一骂,就把自己骂进了文学史上的人物长廊。
管家派焦大 “黑更半夜”里送秦钟回家,焦大就不干了,还骂人了。
听到焦大的叱骂声,凤姐就怪尤氏太软弱,尤氏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这样一位功臣老人,连祖宗都另眼相看,但现如今的后代与管家们却并不记恩并不管这么多,该派差照样派差,还常常欺他人老糊涂,净派些苦差,这情形特别像马尔克斯在《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里所写的那样:“人类的忘恩负义是无止境的。”焦大自然火大,加上喝了点酒,谩骂声就响彻宁府了。
焦大先骂管家,骂得那叫一个痛快:
“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焦大不仅骂得酣畅淋漓,而且骂得漂亮极了,精彩指数与戏谑指数都特别高,愤怒没让焦大成为诗人,却把他激发得特别有创造力与想象力。 “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真不愧为焦大太爷,脚跷得真够高,不仅高过管家的头,还高过一般作家的头脑。我的意思是,像焦大骂人的这些话 (包括刘姥姥前一回里说的那些 “俗语村言”),还真不完全是闭门造车的产物,真不是随便可以虚构出来的。《红楼梦》里有大量俚语俗言,有无数生活化个性化的天籁般的人物话语,这些话语除了与曹雪芹的创作才能有关,一定也有赖于或来源于生活的观察与经验的积淀,而不只是书房里的想象与虚构。
这边贾蓉送凤姐的车出来,正听见焦大在破口大骂,见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就叫人把焦大捆起来。焦大于是就对着贾蓉骂,什么 “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什么 “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什么 “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然后就是那句著名的话:
“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焦大把一整个宁府把天下所有豪门骂得真叫一个透,比一场绵绵春雨把土地浇得还要透。焦大之所以敢这样破口大骂,敢这样肆无忌惮,除了有功于宁府,当然还因为他这天晚上的确多喝了几口酒,前面尤氏已经提到,焦大平时 “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而曹雪芹在这里只用了一句很隐蔽的 “醉话”,就让焦大今晚的醉酒状态变成了实锤: “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稍不留神,我们就可能错过这句 “醉话”,忘记这句话本来应该是 “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当然,更绝的还是后面的一个细节。
众小厮听焦大说出这些 “没天日的话来”:
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你不是喝马溺 (马尿)救过主吗?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报恩吗?好吧,那就填你满满一嘴的马粪吧!
是啊,还有比马溺和马粪更匹配更登对儿的吗?!
什么是骂声里的笑声,什么是悲剧里的喜剧,这就是。
却原来曹雪芹还是一个喜剧天才幽默大师呢。
我们在后面还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的喜剧和幽默,比如宝玉大承笞挞之前想找人通风报信,他遇到的偏偏是个聋姆姆;再比如,起诗社那天,探春自号 “蕉下客”时,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就说起 “蕉叶覆鹿”的典故,所以,蕉下客可不就是鹿了吗?
作为一部 “大旨谈情”的长河小说, 《红楼梦》从一开始就设置与搭建了一个三角恋爱关系 (第五回的判词,黛玉与宝钗共处一诗;而宝钗与黛玉又分别是宝玉这个名字中取一字派生而来,就像夏娃是亚当抽一根肋骨造成的)。两点只能连一线,三点才能构成一个面。由线到面的维度扩展与设定,可以让 《红楼梦》的情感叙事增加多少变化与波澜;以宝玉为顶点的恋爱三角形,既稳定又牢固,足以支撑迂曲漫长的情爱史诗。
黛玉与宝玉在第三回就一见钟情。
宝钗则在第四回紧跟着来到荣府。
宝钗进京本来是为了进宫备选才人赞善之职,结果没被选上。第七回的十二枝宫花,就是落选的安慰,所以,宝钗一枝也不留,让薛姨妈全送给了别人。
到第八回,宝钗的人生战略已然从备选才人转换为金玉姻缘。我们不妨像侦探破案一样,来细究曹雪芹的微妙叙述与隐含曲笔。
宝玉听说宝钗在家养病 (冷香丸云云),就过去 “望他一眼”。
那薛姨妈对宝玉的举止,完全与她的冷淡个性不符,几乎有些夸张:
宝玉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
当宝玉问 “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
“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可是呢”接得跳脱古怪,不回答宝钗的病怎么样了,却忙着突出宝玉前儿打发人来瞧; “又”字用得也古怪颠倒,本来应该说“前儿你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今天又亲自来”。
然后突兀地告诉宝玉 “他在里间不是”,让宝玉赶紧进去瞧宝钗。
薛姨妈除了答非所问,言语讨好,而且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吃相真不是太好看。
此外,宝玉进里间后,薛姨妈一直没有进去打扰,并没有 “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她如果马上进去,宝钗就没有时间看那块通灵宝玉,更没有时间从通灵宝玉聊到她的金锁。
一切都像是事先的安排与预谋。我们来看宝钗的举止表现:
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来的宝玉。
你看宝钗,一边让莺儿倒茶,一边问贾母等人安,还一边一件不落地看宝玉身上头上的穿戴。何其忙乎,又何其有条不紊。
宝钗之所以先看宝玉身上的繁琐穿戴,是因为不好意思直接提那块通灵宝玉。那块宝玉贴身挂在衣服里面,宝钗的眼睛是看不到的(后面宝玉取下来后才看到 “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但她惦记着 “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来的宝玉”。曹雪芹写完这句,马上叙述宝钗接下来的言语动作:
宝钗因笑说道: “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
明明是故意要看,早就想看,却说得绕来绕去,明摆着是此地无银 (“成日家” “究竟”“今儿倒要”),然后不等宝玉反应过来, “便挪近前来”!
这个地方,曹雪芹通过石头的视角,向宝钗当然也向读者展示了这块通灵宝玉的来历(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示意图以及正反面所镌的篆文,正面的八字为: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在宝钗的主观愿望与当面要求下,这块通灵宝玉终于露出了真容真相。整部 《红楼》,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我们不妨重返第三回,比较一下黛玉与宝钗对此玉的迥然态度。那一回的回末,黛玉因为白天见面时宝玉摔了那块通灵宝玉,晚上睡觉时还在那儿 “淌眼抹泪”。黛玉知道这块宝玉的重要性,她对这块宝玉当然也有些好奇,但当袭人表示要去拿来给黛玉看的时候,黛玉却阻止了:
黛玉忙止道: “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
明日到底有没有看,曹雪芹并没有说,其实,黛玉看与不看都无关紧要没有什么,黛玉也不至于专门惦记着。宝钗则不然,她是打定主意要看这块宝玉,而且她看这块宝玉显然是有目的的,并不只是满足好奇心而已。
宝钗正反面细看了这块通灵宝玉,口内念着上面的篆文:
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 “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
宝玉进来时,宝钗就让莺儿去斟茶,这么久了,这茶还没有斟来?以宝钗一向对丫鬟的严肃严厉,这就蹊跷了。我们只能猜度,莺儿是宝钗安排的托儿,她肩负着比斟茶更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回目上所说的 “金莺微露意” (精明的宝钗一定事先知晓通灵宝玉上的那八个字):
莺儿嘻嘻笑道: “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她们知道,以宝玉的好奇与多情,一听此言,定会要项圈看的。宝玉当然如她们所料,提出要 “鉴赏鉴赏”。宝钗却欲迎还拒故意卖了个关子:
宝钗道: “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
宝玉当然更加坚持要看,理由是 “你怎么瞧我的了呢”?
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 “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曹雪芹用了 “被缠不过”四字,就好像宝钗是在被动无奈的情况下才解下金锁项圈的,实际上, “比通灵”显然是事先设计好了的。
金锁正反面果然錾了八字: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边念边承认,这八字与自己玉上的八字果然是一对:
莺儿笑道: “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
宝钗生怕莺儿言多必失,露出什么破绽,借嗔她不去倒茶 (早不嗔晚不嗔),打断了她的话。
八字相对,金玉相配,是天意还是人为?金玉良缘,始作俑者应该是薛家母女。她们知道,这种事情最怕说破,天机不可泄漏,影影绰绰地控制在似有似无之间,效果是最好的。
所以,金莺只能微露意。
也就是说,案底其实就隐藏在回目里:“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曹雪芹仿佛化身推理大师,整场叙事,犹如飞鸿踏雪,不露痕迹,既精微含蓄,又无懈可击,秒杀无数侦探小说。
而莺儿第三十五回到怡红院打络子时,她“重蹈覆辙”,再一次欲言又止,又来了一次“微露意”:
莺儿笑道: “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道: “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 “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
你看看,莺儿还没来得及说 “那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不早也不晚,宝钗可巧就来了,而且来了之后马上就把话题岔出去了,莺儿终究没有说出那几样好处,而且此后也一直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