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遗民

2023-04-06 14:01刘从进
文学港 2023年2期
关键词:山村里老头

刘从进

一、晃动的黑影

南田头是挂在大山最南端的村庄。不知何时起,村里的人游魂似地走光了,村庄剩下一副干枯的骨架。

村口一座拱桥上写着 “山水关键”四个大字,正儿八经的颇有些古味。桥边有一个建于宋代的雪头坑庙,亮着殷红的烛光,照着不言不语的佛像,猜不透它想哭还是想笑。我站在两棵古樟下对着古老的夕阳发呆。

山村像漏了气的皮球,然而夜晚依然亮着几盏灯,光亮高低不平,投下树枝和倒墙弯弯曲曲的阴影,与黑森森的山影配合着,像一个鬼魅的世界。这样的灯光不在屋内,站在路边,挂在树下,冷冰冰的像个吊死鬼,那是路灯。

这暗淡的光是山村里最后的光,冷冷地打在老屋窗口的旧玻璃上碰出很硬的声响,巴巴地张望着下面的土地。

一片衰老的光,打在废弃园子里的花草和旧物上。废园是一间倒房,断裂的灶台,木椽、碎瓦、酒瓶和烂衣衫,还有两片黄叶静静地落在窗台上。它们寂寂幽幽,活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这些事物遗失在荒野,再也没有人理会,任凭岁月将其风化、消解。

一条石子小路,曲曲折折地扭动着,我像一个形单影只的鬼在村里穿行。黑暗里,墙缝泥土下的秋虫在吱吱叫着,组成了夜的一部分。

走过废园,看到里面靠山脚的地方有一盏灯,明晃晃地悬在一棵老树上,残暴地亮着,很刺眼,下面幻化出一座废墟般的老宅。猛然间,一个黑影在晃动!我呆立良久,才看清是一个黑衣男子在搅拌水泥。铁锹与地面之间有节奏地摩擦,发出 “辣辣”的响声,比树上的灯光还要刺耳。

男子圆圆的,圆头圆身,像一只笨拙的大猩猩,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不停地转动着身子。他的影子在灯下晃来荡去,一忽大一忽小,大起来盖住了整个山村,小起来约等于无,很具魔术感。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矮墙外,壮着胆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一边继续干活一边跟我说话——

修建老宅,白天夜里都得弄。这是祖上的老屋,很多代了,爷爷死了,父母死了,兄弟外出,留下我一个人住。

老宅共三间,东边一间在房顶之上架了一个高高的人字顶 (他说是布达拉宫的模样);中间是供奉祖先牌位的堂前,里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在灯光的照射下,发着妖魅的蓝光;西面是灶间,堆满了杂物,胡子眉毛挂下来,将倒不倒的样子。门口一扇铁门关着,还在里面拄上几段大木头。为什么要这样?他说,踏实,安稳!我愣了一下。

院子的西侧正在搭一个亭子,样子已经出来了。他说,这一处要再放一个稻草亭,做成一个山涯海角,春天来时,供孩子们游玩、嬉戏。

他穿着旧军装,听声音还年轻,然而他说自己五十多了,没有老婆。年轻时独走江湖,跑过三江六码头,后来年纪大了,觉得在外面漂着没意思,就回家了。他回家时,正是大批村民往外走的时候。他不以为然,说人要做自己能做好的事,不要别人做什么你也做什么,有些事别人做能赚钱,你去做就赚不了。

他还说,人就是活个希望,希望要有。他的希望就是不停地修缮这座祖上留下来的老宅,变成他心中的样子。同时也是为孩子们做好事,等他把院子建好了,春天百花开,孩子们可以来玩。

他一直坚守着老宅,按自己的想法改造老宅,重建老宅,已经弄了十年了。那个人字形的高顶也是一个人修建的。从屋顶上摔下来好几次,都没受伤。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用心地修建老宅,他说自己单身一人,要早作打算,为自己老了打算。他又说,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变,我这辈子哪也不去了,这把老骨头就埋在这里了。

他忽然问我,你是什么单位的?我照实说了,文联。他愣了一会,说是否专门了解社情民意的部门啊?我连说是是,真是太好了,第一次有人对我的单位给予这么好的解释,也让我在夜间鬼鬼祟祟的生活变得合理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起劲了,手舞足蹈地说,现在农村不行了,田里长满了草,比树还高,人都出去了,去城市,去外国……农村跟他们没有关系了,没有家族概念,没有村的概念。他直说这个社会没有目标了!我又一惊,第一次听一个山里人这么说。

村里原有几百人,他这个院子里就住着十五个。一村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进城打工,移民下山,外出承包土地……人就这样东走西走走散了。为什么要出去?孩子要上学,老人要治病,什么都要花钱,呆在山里没出路,土地不养人了。不知哪一天,谁打开了一个隐秘的通道,一村人都身不由己地走了。最后他说,村子荒了,出去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想回也回不了了。

他是山村里最后一个人,听着已经有些不太正常,却隔着篱笆,就着暗淡的光,不停地向我讲述着村庄奄奄一息的秘密。

荒凉的夜色中,一片野红蓼披着血色的僧衣,蹭着我的身体。我转身走时,他又开始“辣辣”地搅拌水泥了。

二、卖炭翁

在白居易写下 《卖炭翁》一千多年后,我又见到了卖炭翁。

初春,天下小雨,我来到大山深处的仰天岗村。路边两间小屋,泥墙黑瓦,门口站着一个半老的男人,默默地半淋着雨半看着天。时间在门前苍老的石板地上布成了厚厚的青苔。

许是很久没见着外人了,他疑惑地看了我一会,也不问我来此做什么,而是直接说起了自己的事。

不久前在山上扛树摔伤了,爬回家,躺在床上全身痛得散了架似的,两条腿放在被里被外都不是,只在抖。两天后拄着拐杖走到山下卫生院,没钱拍片,只开了一点 “活血止痛胶囊”,吃了一个多月,才好了,也就今天刚刚好。躺久了,在门口站一站。但他走起路来,两条腿一拖一拖的,我担心他股骨头受伤。他说没得,都好了,我的腿本来就瘸的。

屋后路边的地坎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坑,坑沿和坑窝焦黑焦黑,烧过什么似的。我很好奇,他说是烧炭用的,炭窑。现在还有人烧炭吗?我又看了一眼他的脸,黑黑的,那是一种不流动、没有出路的黑,放弃了所有努力和挣扎的黑。

他整年就在这简易的炭窑里以烧炭为生。一大早就开始烧,一直烧到夜里;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凌晨一两点钟就起来烧。他指给我看,边上有一堆木头,就是用于烧炭的,说最好是松树,还有苦楝树、红光木。最难的是怎么把枯树从山上弄下来,一个人很难,要砍倒、劈开、拖下来、晒干……

烧好的炭,挑到镇上的集市去卖,得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以前一袋炭卖四十元,现在八十。一年下来,能烧三四十袋炭,卖个两三千元,兑点米;再在屋后种点菜,够吃,日子能过。

雨一直下着,时大时小。我站在他的炭窑边,打着伞撑在两个人中间,一阵急雨,把我们赶进他的小屋。有两小间,外间做饭,里间睡觉,大约七八平米。他指了指边上的编织袋,说里面就是炭。果然还有几袋。角落里有一个很小的锅灶,黑乎乎的,像个古董。里间是睡觉的,床头放着一个垃圾桶,分两格。不知他从哪里拿来的,放到里屋,一格放米袋,一格放一些珍贵的东西。他从里面翻出一本相册,打开来给我看。有一张,站在两棵树之间,一只手倚着树,一只手挥着,若是打扮得体,还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帅哥呢。

他兄妹九个,从小家里穷,父母从没有考虑过为他娶妻的事。他心里明白,山村里正常人娶妻都难,像他这样的残疾人是不可能娶上妻子的。如今父母死了,村里人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还住在山里,今年五十四岁。

我心里酸酸的,拿出两百元钱给他。他一愣,很轻地说了三个字: “不用呢。”一边就接了,藏进上衣口袋里。然后,呆了有三秒钟,说: “我去挖笋!”一边望墙脚找锄头,那里立着两把带着黄泥的锄头。我制止了他,说不行,现在下雨呢,再说你的脚也没好。他往门外看了一下,说雨停了,脚也好了。

我赶紧摁住他,说等天晴,等天晴的时候我再来,我们一起去挖笋,我还要看你烧炭呢!他说,好好好,天晴了你再来,一定再来!我为你挖笋,烧炭给你看。

从他屋里出来,黄昏了。黄昏降落在山村里,旧帆布似的,有一些粗糙又有一丝丝温暖。

我准备再到村里转一下就走,他跟了出来。我说你脚不好,不要多走。他说现在好了,要锻炼锻炼,又说,我也没事,正要四处走走呢。我在前,他在后,屋圮了,路坏了,地荒了,雨滴又苦又冷,山村像一个巨大的老窑。

我要回了,在村口车子调头时,他带着一张黑脸追过来,说你天晴了来,一定来,我烧炭给你看,你来了我才烧,你不来我不烧的!

隔了一天,天晴,我怕他等,又去了。他坐在离村子三公里外的山口,见我的车来了,老远站起来笑。我当时没认出他,很疑惑,什么人独自坐在这深山里,想搭车吗?一停下来,他说: “来了啊。”见我一时没反应,紧接着说: “你那天给我两百元钱,我昨天在山里挖了四五斤笋还你人情,我想着,你昨天不来,今天就要来了,嘿嘿。”

“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啊?”

“在家也没事干,出来走走。”

他很可能一早就出来坐在这里等我了,甚至昨天就来过了。我让他上车,他又说,那天我看准了你的车子前面有个小圆圈,一定是了。路上,他说脚又有点痛,昨天上山挖笋后又痛了。

到了他家,他从黄泥下翻出笋,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怕笋老了,特地埋在黄泥下。他又带着我,到村后的水库边竹林里,一个一个小土坑指给我看,说这个那个就是他昨天挖笋挖的坑。

今天,地很潮湿,不能烧窑。他看了一阵,还是想烧,要烧给我看。我看窑底都还渗着水,阻止了他,说这无法烧啊。他沉默着,忽然走到窑前双手比划着示范给我看——窑底先垫点茅草,上面横一根竖一根造房子似地往上架木头,架到一定的高度,再在上面盖上淋湿的松毛,然后从下面点火。火一烧起来就很旺,火光红红的,整个人都找不见了。他一边比划一边笑着,有些忘乎所以。

我的眼前浮现出卖炭翁的形象——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三、最后的四口之家

十字坑,一个深山更深处的古村,通过一个长长的山洞与外界联系。清朝时,有一个叫王金满的造反者在此立寨反抗朝廷,直到今日,当地仍流传着很多他的故事。

午后,我来到村里。天空白茫茫的了无头绪,一些云疲乏地挂着,几垛老墙僵尸般立着,仿佛是祖先的遗像。

山村里的人迁往山外了,只剩一户人家,住在村西一个老四合院里。我来的时候,一男一女正在衰败的院子里锯树段,见到我,他们放下手中活。男的个子瘦小,黑黑的一团,胡子花白,看上去很老,头发没几根,背也驼了,耳朵也不灵,看上去有九十了;但精神还不错,他说自己八十一。

我再看那个女的,相对年轻,六十左右吧,不像他的老伴,又有点傻傻,疑惑着,不礼貌地问了他。

老头很坦率地说,傻的。自己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娶不到老婆,后来日子好起来,能吃上饭了,但已经四十多,就不想娶了。可是有一次在村里做木匠的师傅说,隔溪有个人,会做饭洗衣,就是人差一点 (有点傻),想想就答应了。结果娶来后,全傻的,不会做饭洗衣,也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年龄相差二十多,我比她父亲还大一岁呢。他们说她小时候很聪明的,后来发脑膜炎变成这样了。

这时,在侧屋的楼上窗口,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件黄衣服,怀里抱着一只猫,手上还拿着一朵小花,有点花俏的样子,在窗口张望我。第一眼,我以为是城里的亲戚孩子在他家玩;再一看,也有点不正常啊。老头说是他的孩子。我又疑惑着说,是你孙女吧。但是老头沉默着,又轻声而坚定地说了一句:女儿,十七岁了。自己六十岁时做了生坟,过了四年才生了她。老人以这种方式记时间。

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家庭,有些话本来只能轻轻地在耳边问,可他听不清,只好大声地问。

他说——

以前家里穷,父亲身体不好,又走得早,自己是由姐姐带大的,他下面的三个弟弟又由他带大。后来日子好一点了,嫁姐姐的时候,还很体面,别人是一双桶一双担,他还多嫁了一口羹橱。后来姐姐移民到宁波,在飞机场边上,再后来拆迁分了房子,一大套一小套,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中间两个兄弟住到山下去了,娶了老婆,现在都死了,一个生癌一个车祸。最小的兄弟还留在家里,不愿出去,也快六十了。

他跟弟弟说,你不出去就娶不到老婆啊!弟弟说,就一个人过算了,反正一个人的也多得很;你带大了我,我要养你老。我说,你养我老,那你自己老了咋办啊。弟弟说,那不管了,到时咋样就咋样,不管了。

现在的情况是老头一家三口加他的弟弟四个人生活在一起,家务活洗衣做饭全老头干,田地里的活弟弟干。这会儿,弟弟正到山上砍死树去了,扛回来烧火用。

站了一会,老头大概累了,退到墙边的石头上坐着,我也在他边上坐下,他的傻老婆坐在他的另一边。阳光影子似的照在我们身上,有一点温暖有一点凉。

接着他又说,先前还有一个女儿,也傻的。有一年清明那天坐在软梯上睡觉,被上坟的人用鞭炮打醒,吓得从梯上掉下来,屁股骨摔碎了。当时也没有钱医,没有送医院,就这样躺着,流着血,还能吃时就给一点吃吃,后来慢慢就死了,二十九岁。

天啊,他那么平静地讲述着。我听到这里,心吊起来,不敢再问不敢再听,连眼神都闪烁着想藏起来——就这样任凭一个碎了骨头的女儿流着血,躺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死去!一个人怎样地被自己的父母平静地放弃,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一寸一寸地死去。我不敢想象她临死前是一副怎样的痛苦难忍和可怜哀求的样子,又以怎样的心情接受死神的到来。

老头说,后来她连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吃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眼泪巴巴地看着我们,我那傻老婆就整夜抱着她掉泪,罗罗罗罗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最后,她两眼充满了温和的光,脸上平静了,不痛苦了,那天下午就死了。

我站了起来,微风从午后的深处拂过,泛起一些灰暗的色彩。要说生命有多艰难,真的无法想象。然而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狠心,人生就是这样,粗砺巴糙着。他的女儿或许也并不记恨父母。其实,当事情发生在我们的头上时可能也会如此麻木,人没有那么多的伟大和能力,当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又能怎么办?古代不是有弃子道旁与易子而食吗?!

正说着,他的女儿从楼上下来,一个人在院子里锯着他们放下的木段。从她娴熟的手法和对木头翻来覆去的处理上看,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如果去学木匠或许是一个能工巧匠。个子大,气力也大,穿着一个宽宽大大的黄汗衫,连胸罩都没戴。听老头说,小时候也到外面的村子里读过书,但是读不好,读了两年就叫带回来了。我给她柚子和饼干,都不要,问她事也不答理。老头说,她说起来话很多的,但不跟陌生人说,熟悉后才会跟你说,她自己的衣服会洗,别人的衣服不给你洗。

一个女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母亲全傻,父亲大自己六十四岁,一共才四个人的山村里,没有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她怎么长大?她的内心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问将来怎么办?老头说想招一个女婿进来,给她的母亲养老。自己八十一了,没什么了,老婆还六十不到,不能自理,要给她养老送终。整个交谈的过程中,老头都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的老婆,对她很关爱。

老头说着,并没有觉得生活有太多的悲苦。我问现在一家人生活的来源靠什么?他说就养猪养牛养羊,年底的时候山外的人会过来买。他也像其他山村的留守老人一样养蜂,但很奇怪,他养的蜂全跑了,留下一个个黑色的蜂桶,像被缴了武器的士兵呆呆地立在山坡上。

大概是外人来得少,他还乐意多说说,跟我说了一件趣事。村里原有一个人在宁波当兵,找对象时,女的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十字坑,女的听成十字街,以为那肯定是一个繁华的地方,就同意了。后来一起回家,天黑了才在小镇车站下车,说还要翻山走二十多里路,女的当场就哭了。后来女的还是嫁给他了,现在男的死了,女的还活着,住在宁波。这个故事在这一带山村都在传说,人们笑着把十字坑叫成十字街。

黄昏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安详,一种苦涩微微涌来。

我有一个十分卑鄙而又不堪的想法,在这个没有任何道德束缚也没有外人进入的近似封闭的山村里,有一天老头走后,弟弟是否会与侄女乱伦,以至于不停地回交,繁衍出一大家族的人,重新住满整个山村。又往深里一想,人类的地球村不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吗?!

我要走了,老头的老婆竟有些不舍,一直跟着我。老头大声地说,天暗了,他要回家,要烧饭了,你别跟着。说完就进屋做饭去了。我跟着进屋看了一眼,裸露的灶台像一座坟,灶堂黑乎乎的深不可测。

此后我每年来这里一次,送一些家里不穿的衣服。老头在一年一年老去,最明显的就是听力越来越不行了。第四年我再来的时候,他的老婆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晒着太阳。问她老头呢,她咿咿呀呀地说不清。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看到门开着,就走进去大声地喊:人呢?有人在吗?喊了好多声,有人应了,是老头的声音,他还活着呢。他把床搬到了楼下的堂前,一个人坐在床头,床边有一个烤火盆,里面一丝一丝地闪着红光,流着血似的。

老头说自己已经单边疯瘫了,动不了了。穿衣、脱衣、上厕所都要人帮忙。我说去医院看过没?他沉默了一会,说没有,好不了了。他的傻老婆什么也帮不了,只能由弟弟一个人帮忙。就像现在,外面有阳光,屋里阴冷,为什么不到外面晒晒太阳呢。他说走都不能走了,更何况要迈过门槛。我说中午的时候可以让弟弟把你扶出去啊。他说扶出去是可以的,但弟弟干活回来晚了,天阴了,自己回不了屋,更怕有时候近晚时有风有雨。老头说,现在睡也睡不着,早晨三四点钟就醒了,躺不住了,只好坐起来,倚在床头,对着一个烤火盆,这样一整天一整天地团着坐着,像一只不会飞了的老乌鸦。我问女儿呢?他说跟弟弟一起干活去了,说她脾气越来越差,不听话了。

过了一会,他说,听说现在宁波那边发人瘟 (新冠疫情)了,前年在武汉就发了,这瘟病怎么没完没了。他关心着人类呢。

我要回了,跟他告别,他默默地说,慢走。等我转身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大喊了一声: “帮我人找一个来!” (意为给他的女儿找一个女婿来)我一时没听清,回头问他,他又说了一句: “帮我人找一个来!”但语气显得温和多了。

路上,碰到他的傻老婆正捡了一些枯柴往回走。来到村口回头望,夕照正相迎,山村有一些古墓的气息,老屋的头上冒出一丝稀薄的青烟。

四、六条腿走路的老太太

黄旗村。正月初五,山村阴冷,没有一丝过年的热气。我在村里转着,小心翼翼地走进一个破败不堪的四合院,几间老屋倒了,露出暗棕色的内脏,里面倒椅子、没了门的橱子、拆了腿的床、破被絮、破碗等一片片一块块地掉落,还飘荡着布满尘埃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明星挂历,让人不忍多瞅一眼。我一边走着,一边时刻提防着头上的梁和椽会突然掉下来。

在一间老屋旁,忽然听到里面不时传来很有规律的声音:吱——咕——吱——咕,摩擦声很大,间隔三五秒钟一次。站在屋外静静地听,像是有人在锯板,又像在做家具,又觉得在做某种佛事……一直听了很久,都不像。悄悄地靠近窗口,发现是一个老婆子斜倚床头,不停地张嘴、伸脖子,暂停住,再 “吱吱”地往外咳,努力咳出喉头的浓痰。她要非常用力,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把痰咳出来,却又很有规律。她是山村里唯一的老人了,她的全部事情就是把痰从身体里咳出去。一声声的咳嗽也是这个静悄悄的山村里的全部人事,听得我惊心动魄。

一会儿,她竟然爬起来了,扶着一条短凳慢慢地来到天井里,一步一步艰难地转着圈。双手慢慢举起凳子向前移一步,再弯腰,脚步缓缓地跟上,如此步步惊心,小心得像个三岁的孩子。这条凳有四条腿,加上老太太自己两条腿,有六条腿。这让我想起希腊神话里的斯芬克斯之谜: “上午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的动物是什么?”谜底就是人。

她转了一会,大约是累了,转身坐在小凳子上歇息——她看到我了!我开口叫她,叫了好几声。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微微地嚅嗫着嘴巴,说: “唉,大好人啊,现在还有你这样的好人,跟我一个没用的老婆子说话。”这话像从数亿光年外的星空传来,深邃得让人战栗不安。她的眼睛慢慢睁得大了些,流露出一副想感激又无法完成的眼神,像喝醉了酒的人说不完整一句话。她意识到自己那个感激的表情没有做完整,一直在努力着。我看到了,却说不了什么。

我问她,这是做什么呀?她说练走路,老了,没有人照顾,腿脚不灵了,要不停地练。

问她多少岁了?九十四!

她说这个院子里原住着十二户人家,就在几年前还住着八个人,前年一对老夫妻同年死了,去年 “楼上婆”死了 (她指着东面的老屋楼上,说那个人整年住在楼上不下来,大家都叫她楼上婆),有四个被子女送到养老院去了,只剩下她一个。

接着,她说起了身世——

14岁嫁过来做小媳妇 (童养媳),17岁结婚,18岁生女儿,一共生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那时候日子苦啊,吃不饱,穿不暖。丈夫十年前死了,子女都住到山下去了,生活全靠自己,只有小儿子偶尔送些菜来。八十六岁时摔倒,不省人事,送到医院,说中风,医了一下,回来了。九十二岁时,又一次倒地,送到医院,医生说脑血管破裂,不好医了。怕是嫌我老了不给医了吧,让回家静养,走路让孩子搀着。哪个儿孙有工夫在家里搀扶你一个无用的老人啊?!

怎么办,回家后依然是一个人,没人扶就自己扶着凳子走,闲时就在院子里转圈练习。平时常头昏,就由它昏着。又摔倒过好几次,一次从门槛里边摔到门槛外,爬起来没有事;还有一次摔在石头上,说肋骨断了,又慢慢长回来了。

都九十四岁了,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样的生命力!又问: “过年了,有人来看你吗?”

过年有啊,送衣服送吃的。一个外孙女,送来一件棉袄,穿上去,两只手直直的,像“老爷”一样动不了。我泡了一大锅茶给他们喝,都不喝,嫌我老了脏吧,坐一会就走了。

说着话,她又开始走了,院子里一团黑影,慢慢地转动着,仿佛脚下的土地还藏着古老的秘密和新鲜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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