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其
那么多人的城廓,你这一走
便显空了。找不到可折的柳枝
就找家槐树花开的酒肆吧
醪酒新酿,纯粮的味
拿双大碗,把一生的酒就此喝了
路迢遥,此去山高水长
且为你吹箫一曲。黄河悬天
风吹草低怅寂寥
墨色远兮雁声慢
兄弟,抹泪不如号啕
想着哭,你就痛快地哭出来
社稷的事太大,不必遑论
少年时养在胸中的那只虎
我已努力地养成了兔子
所谓桑榆故人
无非是落魄书生的诗愁
不再送了!我在此刻的潼关
秦岭西望,麦田连接八荒
其实,我羡慕你,挥挥衣袖
就独享了那无边无际的自由
这转身千年,日月沉浮
恍惚间,你可是我的前世今生
当我置身于阴冷
铁锅的水开始沸腾
透过玻璃,看见落尽树叶的银杏
支撑着我所熟悉的天空
公交车在缓慢驶过
水渍的街角窨井盖豁然开口
没有人在意你已经走了
城市的下水道漂着昨夜的菜叶
我使劲抽烟,捶打发酸的双腿
幻想流浪高原
倾听风吹草浪的声音
那是我们多么年轻的时光
结束无关开始
只是我难言你留下的奶香片
它色泽金黄,外脆里柔
它是我有关温暖的唯一记忆
悦耳的啁啾声传来
树叶轻轻颤动,俩猫
蹑手蹑脚地爬上窗台
它们,让我想起趴在战壕的
士兵。心里涌动刀光
我和公治长的那盘棋
下了两千年。鲁国的山丘之上
即便读尽了鸟语,岁月悠远兮
输赢仍是疑局
猫,一动不动
只有它们的眼睛泛着幽绿
而鸟的音乐会正趋于高潮
鸟不知道,所有的危险
都来之求爱的快乐
昨夜沉入今夜,微澜在侧
公治兄揖礼而起
他满脸的哀忧也是我的江湖
世无恩仇,唯游戏也
猫终于高高跃起
迅捷似箭
但没有凯旋者。我安于书寓
不求结果。局终
记得那年在红坡村
临海的窗口,我们说远方
跟一条船去浪迹天涯
记得你素色的手帕
绣了一朵云
台风刮过以后,那棵木麻黄还在
光秃的枝杈突然挂满了鱼
记得你流泪
天空出奇地蓝
记得你问我蓝可以带走爱吗
记得你生病的样子
脸色苍白。像一小块墙角的冰
你说融化的过程
是生而不觉的
旧房子巨大的墙壁
你的画已消失无踪
但我记得,是平潮夏日
你画下的,我们
一起喂海鸥的情景
有两个车站,一个在风雪的
俄罗斯,一个在日本
吉野樱哭泣的季节
这一生,背负黑夜的你
只有一个选择
胶片的故事,打开结局
如果让保尔·柯察金和高仓健
沉默相会,他们掏出口袋的
烟盒。你手中唯一的火柴
该如何点燃所爱
阶级与斗争,积案和凶杀
是谁在火车上抛下硬币
你猜准的一面,是你的春天
但是,车轮碾压而过
孤独的车站
头枕悬崖心念远方的车站
是我少年的图腾。而你是
一朵隐痛之花
我因此为你流浪
坐在空无一人的绿皮车厢
写下:火车
尖锐地
穿过春天
我得承认老了,因为
不敢流泪。眼发涩,酸胀
泪腺里好像硌着许多木屑
也不敢读深奥的书
生怕捉在玻璃瓶的萤火虫
会飞得一干二净。我在深夜
咳嗽,想咳出整个肺
这样,病毒和细菌就没了寄存
所有衰老的症状,都不可避免
腿筋无力,背部瘙痒
牙齿的缝隙慢慢扩张
除了咀嚼往事,不敢触碰
那些坚硬且熠熠发光的事物
在瞌睡和瞌睡之间
剩下的事,就是给你写信
一一在心里写。反反复复地
写一个字。我想连同自己一并
寄给你。但邮路闭塞,人间坎坷
剩下的事,也只能是
继续给你写着。直到你一身缟素
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试着把自己摆进去
哪怕头着地,看天
看一枚黄叶落在我树杈似的
腿上。我也试着
抹上黄铜,年代久远的灰
或者叫包浆。让你辨认
岁月,伤痕,纹饰的孤勇
只此青绿。我想卒于宋朝
躺平在楠木棺椁,穿厚棉衣
口含手作坊糖汁的橘饼
死!也是温暖和甜的
我还想唤来一群麻雀
啄米,啄一粒粒秋阳
希望你缘此抬眼
瞧见平凡和放纵
坐在最低的台阶
我要与你讨论,这人间
酿一壶酒,需要多少泪水
震耳欲聋的鼓点,击破水面
你化身龙舟,率领浩荡湍急的孤独
仰天长啸,万垒即崩
因沉郁而悲愤。于是问天
于是问青铜的佩剑和指尖蕙兰
社稷江山,夕阳沉美
你纵身一跃的决绝
依然是虚空的问号
唯倾囊相授的诗,筑就了
汉字敦厚赫煌的宫殿
群山之上,宇宙敞而迷茫
岁月神偷,一曲行云未终
等这一天,等你出现
请接收我葳蕤生香的恭迎
摆竹椅两把,清酒半壶
我们不谈国事。我只想讨教
养一朵菡萏与月光
谁人可喻?谁会是我终生的
白蛇和狐娘?谁的缧绁
能让我安于诗囚
鼓偃息,夜未央
我活在灯影人间,失眠兮
这旷世的不治之症……
犬类静如植物,它们的
舌苔,沉积腐烂年代的残喘
炎症压迫所爱,升高的温度计
为堰塞的荷尔蒙疗伤
但光芒一如既往,高速列车
划出大地胸口的闪电
木棉树擎起酒杯
没有人能拒绝歌唱
生如裂缝,倒灌琼浆玉液
我们赶赴盛会仰望高原
看见绒装的羊群
勇敢背负,祖国的帐篷
大写的柒月,集体的耳朵
被欣欣向荣的葵花依次叫醒
我必须努力寻找自己
在韩岭村土丘上的睡梦
拿刀的女人
把一条马鲛鱼剁成三段
她叮嘱我鱼头炖汤
须小火油煎。若心情不好
就在奶白色的汤汁中
多撒点葱花。说着话
一旁鱼摊上的螃蟹
集体逃亡。它们从嘴里吐出
象山湾海水中的所有泡沫
天空布满了诡异的蓝色
此时,我听到大提琴的呜咽
那位叫马友友的乡亲
端坐在太平洋东岸
他甩动的黑发犹如夜潮来袭
在咸祥镇,我只是过客
我数着网眼数着夕阳中的日子
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体
也藏着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