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珊
她告诉我们即将离职回老家,正是部门下半年最忙的时候。一个顶重要的项目比预期签约时间晚了半个月,直接影响到公司第三季度的整体进度,董事长王总在周一晨会上给我们主管摆了脸子,话里话外嗔怪她“前戏做得再足,后劲儿跟不上,还不是既扫兴又没用”,其他几个部门主管窃窃私笑,觉得领导这样讲话生动形象,唯我们主管憋红了脸不言语,既羞又恼。
一下了会,主管就把大家召到办公室来,几乎一字不落地将王总对她的斥责转述给我们听。当然把那些锋利的糙话进行了适当的文学化加工,可字词的组合虽然净化,情绪却更饱满、强烈。主管素来喜欢用她舞台剧表演式的吐字发音,向我们头脑中因一天天机械化工作而堆砌起来的“感知防火墙”发起猛攻,一遍又一遍,好像她的苦口婆心因为有了声情并茂的表达,而有了巫女咒语般的魔法,可以把我们通往行尸走肉之路上的灵魂召唤回来,并在其中注入勤勉工作的信念。
她就是在这样一个鸡飞狗跳的时刻告诉我们离职消息的。主管彼时正攥着那个项目合同的复印件,低着头在一字一句地和我们推敲文法语义,每个字都被主管念得艰难,好像这份合同是写在粘板上的,她的舌头刚从前一个字上扯下来,又“啪”地一声弹到了下一个字上。
我们正跟着主管的舌头跋涉于合同之山,她却忽然“不合时宜”地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主管起初没有听清,待她又清晰地讲了一遍后,才猛地抬起脸来,盯着她像在看一个怪物,目光里有不解、惊讶,更多是一种愤怒。如果不是鼻梁上架着那副新配不久的金属眼镜做了盾牌,主管目光里愤怒的火舌一定会向着她卷去。我们几个方才还昏昏欲睡,此刻的意识却被她简单的一句陈述语推了一把,立即像飞速滑动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挨着一个,齐齐惊醒了,满屋被“推倒”的人脸凑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主管不耐烦地摆摆手:“一会再说,先把合同改完。”她却听不懂似的扬起手里一张表格,径自送到主管那金属眼镜的正下方说:“这是离职转单,您先帮我签了字吧,我好再去找公司其他相关部门协调。”主管又一次抬起脸来,这次表情里只剩下气恼,狠狠地看了看她,没好气地问:“签哪里?!”她乖顺地递出一根指头,在那纸上某处轻轻点了点,主管胡乱地划了几笔,最后习惯性地一戳,借力道把忿恨传到了纸的背面,然后甩给她,还不解气地补了一句:“下班前再来找我一趟!”
她点头应允,默默退出了办公室,我们目送着她穿过长廊,给提着水桶和拖布的清洁工侧身让路,走到尽头后消失在楼梯口。等彻底看不见她了,我们收敛回目光,又似钟摆般把脸扭向了主管,那副金属眼镜下的目光更加冷冽,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恨意,原先一直用舞台剧的表演腔调讲话的主管终于切回到了日常频道,瓮声瓮气地抱怨:“她这个人,一直这样又轴又犟,情商低,难怪工作了十几年还在原地踏步,你们看这完全就不会为他人着想嘛!”
这是主管给她的判词,也是大多数人对她的看法。我仔细琢磨了,觉得有失偏颇,她秉性耿直一根筋是不假,但若说没有对他人的同理心,我不同意,我和她坐了快十年邻座,她是怎样一个人我眼明心清。奈何我的看法没有人在乎,老爸也告诉过我,在职场,多说无益,人言可畏。
她和主管的谈话比我想象中结束的还要快,我想主管应该根本就没存什么挽留之心,约莫是匆匆问明她的情况,再嘱咐一些工作交接,就可以把她打发走了。至于她未来的规划和去处、诉求和心情,那都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琐事,远比不得眼下那份“待字闺中”的合同急迫紧要。
时值下班前夕,办公室里的人都盯着手机蠢蠢欲动,晚上有约会的梅玫更是直接掏出化妆品包来补妆。
但始终没有人上来和她寒暄,她倒也面色如常,安静地整理着自己工位上的物什。我侧身看她,她背对着我蹲下,从脚边最底层的那个抽屉开始清理,杂物被七零八碎地放到桌上,我的眼睛变成了这些物品的定格相机,就像影视剧里警察给犯罪现场的物品一一打包、装袋那样,她每往桌面上放一个,我就眨眨眼给那东西塑封一遍,我不自觉地变成了她的这些时光之物的见证人。
桌面被她铺成了一张花花绿绿颇似跳蚤市场里的地摊:一把折了伞骨的破花伞,几沓纸张泛黄、油印模糊的旧文件,一个按键被日积月累磨掉了字母的旧键盘,下面压着一个表面被红色印油浸出一大块油斑的鼠标垫,还有几个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公仔小摆件。这些东西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褪色斑驳、昏聩失效,每一样都是那样残破不堪,好像一个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在岁月尽头游荡。
另一层被她加了锁的抽屉境况则迥然不同,我见她伸出双手,慢慢地、仔细地翻出一本又一本带红色绒布封皮的证书,郑重地摞在刚刚擦拭过的椅面上。我拿起最上层那本,打开并轻声念了出来,某某公司年度先进员工……她猛地回头,一把抢过证书,脸涨得通红,像是在生气,但口唇中发出的声音却又带着明显的羞赧和歉意:“都是七八年前的旧玩意儿啦,念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我笑了笑,问她这么多东西得找个大箱子装吧,我这里刚好有早上收快递腾出来的空纸箱,你要就拿给你。她赶忙点点头,要的要的,正发愁呢。
我从走廊把放在清理间门口待收取的纸箱又拿了回来,双臂环着看不见路,几次撞到了人,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步速快得像在漂移,等我听清楚他们口中那句“小心点”“看路”的数落时,他们已经转身爬到了更高一层楼。
我抱着纸箱进屋,几个同事抬眼打量,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梅玫的眼妆已经补好,此刻正在涂抹口红。但大家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又都低下头摆弄起手机。我把纸箱放在我自己的桌面上,看她已清空了三层抽屉,此刻正转战办公室另一侧在整理储物柜,便主动帮她收拾起来。我把那些“老弱病残”的东西放在纸箱最底层,然后铺上几张崭新的A4纸做隔离,再把那些鲜红的证书一一摆下,但仔细想了想,隐约觉得不妥,复又把证书取出,全部装进一个此前公司做线下活动时多出来的定制帆布袋里,并在敞着的袋口上套了一个白色塑料袋防尘。
她手里捧着几本书,用下巴抵着这摞书最上方一个黑糊糊的板子摇摇摆摆,走近了我才看出那是一个倒扣着的木质相框。她见我已帮着把东西收拾齐整,又惊又喜,口中一连串道谢。我笑说举手之劳,何必这样客气,我当初进公司当实习生的时候,你也对我很照顾的。这样一面说着,一面顺势接过了她手中之物,翻转过那个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合影,是我们部门三年或四年前在聚餐时照的,不到十个人的部门,在公司算是很精简的编制,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人员占比的多寡,与业务板块是否核心成正比。
合影中的主管坐在圆桌的正中,我们几个围坐一圈,齐刷刷对着俯拍的镜头傻笑或比耶,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唯有她,本就身形瘦小不显眼,又被男同事龙哥的庞然身躯挡住了一大半,委委屈屈只露出三分之一张脸,活似一只缩在人群中的兔子。
这张合影我连存都没有存,没想到她竟洗印了出来还放到相框里保管。一时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不大自然地说:“这张照片,难得你还留着呢。”她却意外地深深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哀怨:“这是唯一一张我也在场的‘全家福’。”
她这样答,我没有想到,更惊讶的是她居然会把这种杯盘狼藉、酒酣耳热时随意抓取的潦草瞬间,看作了极具象征意义的“全家福”……我们俩一时都有些愣怔,在这空白的几秒钟,我心中蓦地翻腾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酥麻麻的,很像冷风猛地灌进口里,突袭了刚被酸橘倒掉的牙齿。她也像被自己吓了一跳似的,觉得说了不该说的话,只得慌忙岔开话题,僵硬地把手里的书塞给我说:“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送你,都蛮新。”我也只好顺坡下驴,装作饶有兴致的模样,认认真真翻开书的扉页,读起每本书的简介来,其实那上面写了什么我根本没有细看,最后不过是随便挑了两本小说应付。她看了看我选的书,却颇认真地正色道:“你一直热爱文学的,我记得波拉尼奥是你最喜欢的作家对不对?”这竟又让我吃了一惊,我与她虽然邻座多年,但并不是什么耳鬓厮磨的密友,除了我实习期间和她同组做事,转正后基本各司其职,时间一长我又与公司其他几位同事结成了所谓的“小帮派”之一,与她有时恨不得一天都不讲一句话的。
我快速搜索着记忆,在已过去久远、支离破碎的日常中找寻线索。脑海中的光标忽然停在几年前曾发过的一张朋友圈照片处,那是波拉尼奥当时的最新长篇小说在发售,我抢到了限量收藏版,一时兴起便拍照留念。她当时几乎是第一时间点了赞,又怕不显眼似的在留言栏里发了三个竖起的大拇指,我望着那三个绿油油的“棒”的表情,不知该如何回复她,索性把她拉入了屏蔽范围,这样以后都清爽省心。
她后来一定发现了我对她的“封锁”,但面对我时依然微笑如常。真没想到她竟还会记得这桩微不足道的旧事,脱口而出时也不见有半分怨怼。为了表示收书的感谢,也为了她这份深藏于内的用心,我再一次主动提出要帮她拿东西并护送她到车站上车,她低头看了看纸箱,又看了看椅背上挂着的帆布袋,点头同意了。
我们俩一路歪歪扭扭地从公司走廊穿过地上停车场,走出大门,右拐直行了十分钟,才来到公交车站。站台前已排起了逶迤的长龙,四面八方的上班族还在不断向这里涌来,人群实在壮观,但若拿着放大镜逐一查看,就能看出那些模样各异的脸上都呈现了同一种倦怠的漠然。
与人们了无生趣的神色相反,天空倒有大放异彩的绚烂。陪她等车的这个傍晚,难得赶上了罕见的晚霞漫天,云团像层叠交织的絮片,垂挂在将晚未晚的天边,玫瑰金色的夕照向天幕投去,霎时把云团染色成绛紫黛蓝,这座由建筑钢筋为脊柱、布满毛细血管般交缠电线网的城市,在此刻被大自然浪漫的色彩唤醒,缓缓有了呼吸。
我同她一齐望天,被眼前神圣的美震撼到无言。等车的人群也多在仰头赏看,还有人举起手机录像或拍照。在如此宏伟的壮丽面前,每个人白天经受的那些疲惫、那些愤怒和那些焦灼,似乎都被短暂地抚慰了。
一辆黑色奔驰车缓缓停在我们面前,车窗一抖,窗玻璃上原本映照着的晚霞像被石子掠过的水面,荡漾出千万涟漪。晚霞随着摇下的车窗隐没,露出车后座一张梳着油头、方面阔鼻的中年男子的脸来。我和她都认出了那张脸的主人,我赶忙迎上,欢快地打着招呼:“王总好,”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兴奋的颤抖。王总点了点头:“小林,等车啊?”目光却顺着我的身体向后探去,觑着眼看她。她避闪不及,只好也怏怏地小声道了句:“王总好。”
王总把身体向外欠了欠,对着她说:“听你们主管说,你要回老家了?是这边工作干得不顺心吗?”
这时副驾的车窗也紧急晃动着摇了下来,赫然出现了我们主管的脸。她手里依旧攥着白天的那份合同,想来应该是刚才加急改出了最新版本,她费力地扭动着大半个身体朝向王总,有些紧张地抢先解释道:“女孩子嘛,到年龄了总要找个归宿。父母都在老家,就这么一个宝贝,肯定是希望守在身边的呀,要回去可以理解。”
王总不满她的插话,冷哼一声:“那到底是回家结婚还是尽孝?两码子事情,你这个人每次话都讲得模棱两可。”主管赔着笑脸,诺诺称是,看向我们时嘴角又不自觉地向下撇了下去。
王总还在等着她的回答,主管神色复杂,一个劲用眼神催促。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也看向她,但同时内心清楚,其实大家都不是真的在意她的答案。见她一直低头不语,主管终是按捺不住:“这孩子,一见到领导就紧张,话都不会说了。”
她听罢扬起脸,翕动了一下嘴唇,但与王总的目光刚一交汇,便又败下阵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嗡鸣。主管叹了口气,王总倒也不再为难,向她说道:“回去也好,能多陪陪父母,不用考虑房租、通勤,压力肯定是比这里小不少。不过去了新岗位嘛,还是要多学会变通,要和大家打成一片……最后我代表公司,还是祝福你前程似锦,一切顺利啊。”王总的右手从车内伸了出来,像五根凌空的、短粗的德国香肠,她迟疑了片刻,也伸手握上去,细瘦的手掌瞬间便被那些“香肠”完全遮蔽,从某个角度看去,有右手凭空消失的诡异感。
“滴”,奔驰车后方传来一声鸣笛。她迅速把手抽了回来,王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讲话。车窗缓缓升起,晚霞复又出现在窗玻璃的黑色画板上。我热情地和王总与主管道别,一直在微笑挥手,但看不到身后的她是否也跟着我一起这样做了。主管低头在找车窗的遥控钮,忽然对我说了一句:“小林,没事就早点回去吧。”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主管的车窗便也升了起来,黑色奔驰车一路绝尘而去。
我转过身来,猛然发现她不见了。眼神在密集的人群里搜找,才看到她不知何时已抱着纸箱走到队尾,重新排起了长龙。我心里抱怨道,何必这样死心眼呢,谁都看到我们刚才是在和领导讲话,也就一两分钟的事情,插回原位有什么问题?但见她已安然走到队末,我也只得不甘心地凑了过去。
果然是“不知变通”啊,我想到王总这句临别告诫,心说领导真是一语中的。但想到此内心忽又一动,一件关于她的过往传闻不知何故突然闯入记忆之门,打开了旧时空的闸口。
那个传闻是这样讲的:早些年的她,年轻积极,业务能力强,本颇得领导赏识。有一次重要饭局,王总专程带了她赴约,想是引荐资源,好日后重用提拔。她本也欣欣然,席间对谈甚欢,孰料酒过三巡,众人皆有醉意,不知是谁提出,要她感谢领导栽培,应敬王总三杯。她犹豫站起,说自己酒力不逮,三杯绝对喝不了。那人便更放肆提议,那就喝一杯交杯酒替代吧。众人顿时来了兴致,鼓噪起哄,王总也笑着站起,斟满自己的杯中酒,直直向她的胳膊绕来。这不过就是玩闹,博大家一乐的,谁都没想到她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竟把王总的胳膊直接推开,闷着头、梗着脖子连干了三杯白酒。
大家都有些意外,王总更是一愣,只得讪讪然喝光了自己的那杯。但饭局上总有聪明人会打圆场,有人就说她怎么还和自家领导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下倒真的像是个新过门的小媳妇。众人又都笑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客接话道:“一回生二回熟,这饭桌上不是还有个盘子大的月饼没切嘛,来来来,让咱们这个小妹妹和王总一起,给月饼剪个彩。”旁人便把餐刀递了过去,那女客忙招呼说:“小妹妹,你倒是把手也握上去呀,怎么叫王总自己切呢。”她听闻却又是严词拒绝,退避三舍般躲到一旁,口中一直说:“不不不,领导的手我怎么能握!”
气氛便又冷了下来,大家面露尴尬,王总的脸色更是挂不住。最后还是那女客力挽狂澜,挤到王总身边,大大方方握住了他那只肥厚的大手,笑着解围道:“小妹妹年纪轻,害羞。我这个姐姐脸皮厚,可是不会错过沾领导喜气的机会哟。”说罢便向下使力,在月饼上劈开了一道渠,饼身内的奶黄流心瞬间溢了出来,在座者又一顿叫好。
王总从这晚之后,再没有安排过她吃席。主管开始还不明就里,三不五时仍旧夸她做事积极、团结友爱云云,但见王总热情不再、回应稀疏,这才察觉出有异。某次趁领导心情愉快时斗胆询问缘故,我们至今仍不知道王总是怎样答复的,只是自此发觉,主管对她的态度一落千丈,心思敏捷的同事也刻意与她疏远了。
如此想来,正是因为她的“不知变通”,才没能做到和大家“打成一片”吧。
一阵香风袭来,空气中有股熟悉的香水味道。我和她同时回头,见精心装扮的梅玫站在身后,递给她一支粉红纸包扎的细长小盒。她迟疑接过,问道:“这是?”梅玫歪头一笑:“送你的离别礼物,希望你喜欢。女人呢,到哪里都要漂漂亮亮的,女为悦己者容嘛。”她点头道了谢,笑容挂在嘴角,眼神却是疏离的。梅玫避开她的直视,对我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便卷着那股奇香飘出了密密匝匝的人群,我们四周很快又被人肉散发出的酸臭所笼罩。
她撕了包装,拆开小盒,又旋转几下口红膏管,一抹火焰赤红徐徐升出管口,像天上的晚霞被她摘下来一朵。我说迪奥999色号,经典烈焰红唇,专柜买的话也要小四百元,不便宜的。她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掏找半天,亮出一个管身花色都被磨掉的白色唇膏:“这是我从超市买的,搞活动买一送一,只要29块 9。”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开玩笑说:“你拿这个比什么?人家是精致的名媛风,武装到牙齿,你这个连品牌都磨掉了的破唇膏,在梅玫眼里肯定是像垃圾一样的。”她也笑了,摇摇头自嘲道:“是啊,我们以前那样要好,后来之所以分道扬镳,可能就在于她想做专柜的名牌口红,我却自甘堕落成为超市货架里的唇膏。”
我开始还在笑,但看到她落寞的表情后又收敛起笑容。我问她到底和梅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以前她们两人同进同出,关系好得像亲姐妹,主管都说她们是“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也不知从哪天开始,两个人忽然不讲话了,从此各走各路,渐行渐远。
她沉默了半晌,不知是在回忆过往还是在压制情绪。后来又深深叹了口气,像是把窝在胸中的块垒吐了出来,这才徐徐讲起她们的故事。
她和梅玫同一年进入公司,两个年龄相仿的菜鸟,在职场抱团再正常不过。她们一起做过被前辈呼来喝去的小跟班,也经历过功劳被抢、倒霉背锅的“暗黑时刻”,一起加过无数的班、挨过各样的骂,职场生态里的人情冷暖,都是靠着对方的并肩同行咬牙坚持过来的。外人看她们是姐妹,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更像是战友。后来她的业务才能渐渐显露,当然也有运气的加成,有一年先后签下两个大单,立刻就在公司里扬了名,几位领导颇多赞赏,老大王总更是对她青睐有加。
梅玫对她取得的骄人成绩并无半点嫉妒之心,因为梅玫对自己的定位和认知都很清晰,明白业务上比不过这个好朋友敢想敢干的魄力和吃苦精神,所以一心盼望她展翅高飞,自己就可以安心地做她智囊团里的首席、王师中的干将,讲白了就是想在她的羽翼护佑下过好自己的生活,战友嘛,一荣俱荣。
但她却偏偏长了个死心眼,不但没有扶摇直上,还一夜间跌落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主管的态度就是所有人行事的风向标,梅玫看到大家对她截然相反的做派,比她还要生气,拉着她闹着要去找领导“讲清楚”,一个任劳任怨的业务骨干,凭什么没由来受到这样的冷眼和亏待。她看到梅玫较真,赶紧做起“救火队员”,一边好言劝慰,一边把那次陪同王总饭局的始末告诉了梅玫。这下倒真的捅了马蜂窝,梅玫听得汗毛乍起,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
“你脑子里进水啦?喝个交杯酒怎么了?握个手又怎么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王总这样下不来台,他不给你穿小鞋才怪!”梅玫尖锐地直指她的过错。
她不认可道:“王总是领导,我是下属,他是有家有室的男人,我是未婚的女人,亲疏、男女都有别。我们去吃饭是为了谈项目的合作,拉拉扯扯的只会让外人觉得我们公司不够专业!”
梅玫频频摇头,生气地说:“你也太上纲上线了。在饭局上,谈项目是重要,但调动情绪、调节氛围也是顶重要的,你得让每个人都松弛下来,都感到轻松快活!就说那些大老板们,反正都是出钱投资,为什么不把钱投给一个相处得更愉快、更懂得八面玲珑的人呢?”
她不为所动地反驳说:“做事要讲分寸、要守原则,我拒绝也是在亮明自己的底线。不然日后越来越不像样,总不能把他们都哄高兴了,我自己却不高兴!”
梅玫顿时瞪大了眼睛,呆呆望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许久才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你既没权力,也没位子,家庭又普通,只身一个外地人在职场混,难道不该把脸摔在地上?我没想到你居然还那么在乎自己高不高兴?!你高不高兴重要吗?有价值吗?你高不高兴谁会在乎啊?!”梅玫这最后一连串的发问,几乎是痛心疾首的呐喊。
她“嚯”地站了起来,提了背包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临要踏出房门时刻,她扭过头对呆坐原位的梅玫一字一顿地说:“我、在、乎。”
我听完这往事不觉一愣,问她就是这样吗?两个好朋友吵了一架至于就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她苦笑着用那口红在唇上一抹,说她们不是吵架,而是终于发现彼此并非同类,要去的目的地不同,如何还能继续结伴而行呢?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没错。梅玫现在一心想要“嫁入豪门”,找到另一个庇护所;而她自己,则是要推倒重来,去一片新地里开荒,做一个始终在乎她自己的人。
她用胳膊肘碰碰我,指了指自己的嘴问:“像不像刚吸过人血的巫婆?”我们俩都笑了,我说原来“血盆大口”不是形容词而是名词。她举起手机,对着黑屏左右努嘴,然后摆出作势吃人的模样。我低头在包里帮她拿纸巾,抽出一张递去时她没有接,我抬头看到她的眼神正直愣愣盯着前方某处,翻越人墙,定格在一个穿着蓝色衬衫、提着公文包等红灯的男人身上。那是公司财务部的陆翔,一个一度要与她谈婚论嫁的人,也是她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唯一献出的感情谈资。
她和陆翔相识于公司年会,彼时正是她意气风发的时候,陆翔对她可谓“一见倾心”。后来她的项目接连谈成,往来账目繁多,与陆翔自然便熟识了,闲话间没想到二人还是老乡,这样更添一层亲密,时间一长,两个异乡漂泊的年轻人就成为这座城市里又一对风雨同舟的恋人。
陆翔身上有他们家乡男人的典型特点,憨厚爽直、待人诚恳,他虽身处财务部,天天清点着过路钱财,但对财富和权力倒并不执着,有时还常劝她要兼顾生活,不必那么熬神拼命。陆翔内心只有一样目标,这个具体的、唯一的诉求,成为他心中火把一样的存在,那就是在这座城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这房不是拿来凑数的首套房,也不是用作置换的过渡房,而是一套四方周正、大小得宜、布局良好的居所,是他和爱人幸福圆满的家。
这样的房并不好得,位置好的天价,价格低的户型差,距离远的周边设施不齐全,从公司开过去一趟,常常要从傍晚挨到天黑。但陆翔内心毫不气馁,他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有一套自己满意的房,这又不是菜市场里买萝卜那样的随意事,一定要耐得住性子,货比三家、耳听八方。
陆翔靠着买房的梦想支撑着自己每一天奋斗的马力,即使她后来得罪了王总,又被众人边缘孤立,陆翔也丝毫没有动摇过与她在一起的决心。这点在爱情里本应如此的坚持,放在她当时的处境中来看,倒成为熠熠发光的品格。她觉得此生觅得良人,我们也感叹陆翔不离不弃。他们在一个国庆假期里回了老家,拜见了双方父母,定下婚事,再回来时给公司每个人都发了一盒喜糖。
后来某日,陆翔一个在房产公司做中介的同学打电话给他,说手里有一套好房急着出手,自己还没有把房源挂到网上,问老同学要不要先去看看。陆翔载着她去了,一进房间顿时眼前一亮,自己寻觅多年的房终于找到了。他当下喜形于色,不住地给她设计指点,这里要摆怎样材质的家具,那里要铺什么花色的毛毯,客厅要挂上他们的婚纱照,玄关还要留出一片空白,专门用来装裱他们未来周游世界的甜蜜合影。
陆翔的同学见状,也为他们高兴,但直言原屋主急于低价抛售,是为了现金回笼好全家移民,所以这房过户不难,但必须把全款筹备妥当,陆翔连声应允,当即签下购房意向书。回程时陆翔与她商量,说自己计算过了,房子的大头由他来出,家里也会再补贴一些,但因为要付全款,里外还差了四十万,这个部分就需要她的支援了。陆翔还生怕她不高兴,急于解释说自己也知道全款买房压力大,但这样合适的好房可遇不可求,错过了实在可惜。自己以后会多申请一些加班和出差,咬咬牙熬过这段时间就都好了,日后再没有后顾之忧,他们终于能拥有自己的家了。
她被陆翔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也沉浸在仿佛正向着他们招手的幸福未来的想象之中。在这座城里过往经受的那些心酸和痛苦,孤独和失落,好像都会被这个即将属于他们的房所治愈,因为有了这个房,他们的幸福构想才不是空谈,才有了事实的依据,才有了具体的落脚点。有了房就有了家,而家会给予他们行走世间所有的底气和信心,才能够平心静气地去和这座酷似巨大机器的城市握手言和。
只可惜生活不是剧本,它更擅长躲在暗处对人出其不意地伏击。她接到了一通母亲的电话,告诉她高考复读第三年的弟弟距离今年的本科分数线还是差了十分,得知国内读本科无望后,弟弟紧急补习了两个月英文,终于在昨天接到了英国某学校的offer。“第一年的学费加生活费,还差二十万。你想想办法?”母亲不大好意思地说。
她犹豫了,半晌问出一句没太有良心的话:“二姨和姥姥那边,都问过了吗?”
母亲有些意外她的回答,口气里透露出一丝不满:“姥姥那点家底,还是她老人家自己拿着安心。你二姨在你上学时就资助过不少了,再亲近的关系,也不能逮着一只羊猛薅羊毛呀。再说你工作这么多年了,二十万都拿不出来吗?你可是他亲姐姐呀。”
她沉默了,知道母亲说得都对,也明白放置这二十万天秤的另一端,是弟弟无法用数额估量的前途。她在老家县城里生活的母亲不会明白,为什么必须要用全款买一套房,为什么不能兼顾弟弟和她自己,为什么不能曲线救国,退而求其次?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告诉母亲下午就去银行转账,而那套等着她付款过户的婚房,她只字未提。母亲真诚地向她道谢,叮嘱她在外面一定要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她敷衍了两句,匆匆挂断了电话,对着黑了屏幕的手机忽然哭出声来,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离开她了。而独身在外这么多年,她好像也始终没有学会如何“照顾好自己”。
她以一个“背叛者”的姿态退出了和陆翔勾勒好的未来蓝图,她不敢想象,失去了承诺和那套房的陆翔,会有多恨她。但她没有解释,也没有挽留,她觉得陆翔这样好的一个人,值得拥有比自己优秀得多的妻子。和陆翔分手后,她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在公司不被看见、不被接纳的弃儿,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一个透明的幽灵。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在那种逢场作戏的饭局上忠于自己;而在这样关乎命运的重要时刻,她竟又不那么在乎她自己了。
远处的红灯开始闪烁,迅速变黄、继而变绿,陆翔抬头看了看灯,随着人流向马路对面走去。公司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姐牛彩玲迎面与他交汇,热情地打了招呼,二人停步寒暄,牛彩玲亲切地拍了拍陆翔的肩膀,笑容甜腻,随后二人分开。牛彩玲向公交车站的这条长龙走来,我和她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眼睛朝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们前面排队的人群已搭车运走了三批,我预估下一趟公车,她就应该挤得上去了。
“小林,小林!”几声尖细的呼唤刺穿周遭嘈杂的人声,远远灌入我的耳膜。我不想回头,佯作没有听到,继续假装看向前方。但那声音的主人却很执着,随着渐渐逼近的声波,一只手热情洋溢地大力推了我一把,我只好故作惊讶地转头:“牛姐,您也等车啊?”牛彩玲一面应承,一面颇为自然地侧身插到了我们前方的队列里。我身后一个白领打扮的男青年立刻制止她:“喂喂喂,不要插队啊。”
牛彩玲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谁插队了?我本来就站这里的,刚才是内急去上厕所了!”
那男青年自然不信:“我排这么久队,就没看见过你!”
牛彩玲乜了他一眼,尖着嗓子冲向我说:“小林,你告诉他,我刚才是不是站在这里!”
那男青年立即看向了我,牛彩玲也目光炯炯,等着我大胆做出这个“伪证”。她走到我旁边刚要说话,被我紧紧拽住,我知道她此时若发声,一定是要“直言不讳”的。所以我只得迅速对男青年点了点头。男青年鼻腔里哼出一声粗气,厌恶地把脸转开了。
牛彩玲趾高气扬地凭空对他翻了个白眼,冲着我也堆起刚才那样甜腻的笑来。然后,她忽然在这笑里掺入了一丝神秘莫测的色调,把脸摆向她那个方向问道:“我听人说,你要离职回老家啦?”她谨慎地点了点头。
牛彩玲又问:“怎么好好得想起来要走呢?你来公司有十几年了吧,回到老家还能适应那里的环境吗?”
她笑了笑,平静地说:“总归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应该也还好。”
牛彩玲叹了口气,颇为惋惜似的说:“哎,怎么会还好呢。我都替你不甘心呐,在公司做了这么多年,早几年也是很风光的。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老人儿,那会儿有多羡慕你呀,年纪轻轻成绩就那么突出,晨会上王总不知道表扬过多少回的!我们私下里都说,不出几年你肯定能当上部门主管。”
她再次以微笑回应,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言表的神色。
牛彩玲继续念叨着:“哎,不过工作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谁也不会一直顺风顺水的。女人嘛,年龄到了还是家庭、老公最重要,工作干得再好,还不是给别人打工,钱又落不到咱们头上。但家庭是自己的呀,孩子是自己的呀,有了家就有了根、有了靠,你心里才能踏实,你说你要是在这里成个家,怎么可能还会灰溜溜地回老家去嘛!”
她脸上的笑意褪了下去,转而显露出那股子一根筋的劲头来。她正色道:“牛姐,我回去只是对人生未来的一种选择,我想换个环境和生活方式,回去对我的挑战要比留在这里更大。”
牛彩玲自顾自地摆了摆手:“哎,你听牛姐的话,回去呀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成家,其他都不重要,你年龄不算小了,再不结婚生孩子都困难……之前和你谈过朋友的那个小陆,人家都买房要结婚啦!你可别把自己给耽误了。”
她顿时怔在原地,身体僵硬,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抱着纸箱的手忍不住在微微颤抖。牛彩玲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好像早已预判到她的反应,正等着看她下一步作何回应。我知道她此刻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抑或什么都不说不做,明天的牛彩玲也会化身为说书人,给茶水间的男女老少提供新的饭后谈资。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会被无限夸张放大,成为大家推测她内心隐秘的线索。
我此时忽然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恻隐之心,但不确定是对她,对自己,还是对别的什么人。恰在此时,一辆公交车缓缓驶入了站台,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提醒牛彩玲赶快上车,早点上去或许还能抢到座位。牛彩玲听了这话,像打了一剂鸡血,也顾不上和我们道别,一头扎进翻涌的人潮里,奋力向车门处挤去。
我侧过头看她,她的眼神已不知飘向何处,我轻声对她说:“再等下一辆吧。”她失神地点了点头。
这辆载着牛彩玲的公交车开走后,排队的人群明显冷清了下来,大家三三两两,聊着天或摆弄手机。晚霞已经落山,夜幕笼罩苍穹,这条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大街,此时华灯初上,交错闪烁着迷人炫目的光带。我和她找了站台的铝皮长凳坐下,身上的汗被夜风一吹,泛起了一层细密的荆棘。
她终于没忍住委屈,眼泪湿嗒嗒落了下来,不知道是在悼念逝去的爱情,还是哭自己不知所谓的青春。我揽过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真诚温暖的拥抱,才惊觉她竟这样瘦小,这样单薄。我和她说起初进公司那年同组做事,若不是有她帮着兜底,就凭自己屡屡犯下的低级错误,早已被公司辞退好几回了。这么多年过去,我都没有对她说过谢谢。
她擦了泪,温柔地笑了,告诉我就是因为她自己做实习生的时候没人管、被栽赃,才会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善待每一个新人。她说世间如此凉薄,我们只能互相取暖。
我心底涌起一阵感喟,像是立在海边潮头,周身泛起一种湿漉漉的感伤。这个坐在我身边多年的“隐形人”,以后就真的看不到了啊。
我们俩端坐在晚风里,都不再说话。
“小林姐?”一个清越的女声把我的思绪唤回,路灯下走来一张秀丽年轻的脸。是今年刚刚转正到公司市场部的新人赵蓁蓁,我们曾在一起出过短差,算是打过交道。我站起来,迎着她走到灯光下,她笑起来说:“真的是你啊,刚才离得远还不敢确认呢。”
我帮她绾了绾额角的碎发,问道:“你怎么现在才走?是在加班吗?”她摇了摇头,眯起眼睛嘻嘻笑道:“我和董见春、陈晨他们约了今晚聚餐加K歌,准备不醉不归的,刚才特意在办公室里多等了一会,好避开晚高峰。”
我环顾四周:“那他们人呢?”
赵蓁蓁答:“他们提前去取啤酒和蛋糕了,一会儿还会开车绕回来这里接我。”
我笑说真好啊,还能这样成群结队地狂欢,我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疯玩是在哪一年。赵蓁蓁机灵地说:“小林姐是业务骨干,平时工作忙,不像我们这些菜鸟什么都不会,就只剩瞎玩瞎闹啦。”我摇了摇头,胸中升起一阵怅然。
“滴滴”,远处响起一阵鸣笛。公交车巨大的车灯气宇轩昂地扫视着路面,灯光像两条粗壮浑圆的灯柱,撞破了夜色搭起的帷幕。又一辆395路公交车进站,这一次,她终于要上车了。
我扭头冲着暗影里的她招呼道,车来啦。赵蓁蓁像被吓了一大跳,左顾右看地问我:“小林姐,你在和谁说话?”我顾不上回答,赶忙去帮她拿起放在地上的纸箱和帆布袋,赵蓁蓁不明就里地跟着我,也帮忙一起向车上递送纸箱。人已没有刚下班时那么多了,路况也顺畅许多,司机和乘客都好脾气的耐心等着她。
我见她瘦小的身体抱着摇摇欲坠的纸箱登上了车,左肩因挎着那个装满红色绒布证书的帆布袋而明显向下倾斜,一个靠近车窗位置的中年壮汉站起来,为她让了座,自己走到车厢后面去寻找新的座位。她刚一落座,立刻就打开车窗探出头来,冲着我们使劲招手,我也举起手回应她,赵蓁蓁站在我的身后,也扬起手臂挥动着。
公交车的引擎声再次响起,车轮缓缓转动,慢慢驶出了站台。
她抹着眼角,对我说:“小林,再见啦!要一直喜欢看书啊!”
我跟着车身也加速了步伐:“再见!再见啦!祝你幸福!”
公交车向主路开去,她的头缩回了车窗里,手却还不住地迎风挥舞着,直到夜间的万千霓虹把那只细瘦的手掌吞没,继而整辆公交车都消失在滚滚车流。
我望着那车行进的方向,久久伫立,直到偌大的公交车站里,只剩下我和赵蓁蓁两人。
赵蓁蓁好奇地问我:“小林姐,刚才上车的那位也是咱们公司的同事吗?”
“你不认识她?没有在公司里见到过她?”
赵蓁蓁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困惑地摇头说:“我没有印象了,小林姐,她是谁呀?”
她是谁?她是几个汉字组成的人名,她是一串数字拼凑的时间,她是无数个不经意的转身和遇见,她是朝夕相伴的朋友,也是转头就忘的过客。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描述她,也觉得词语终究苍白,无法定义她究竟是谁。我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终究还是缴械投降了。
于是,我只好说:“她呀,是一个我会想念很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