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祝福》的“彷徨”叙事

2023-04-06 09:51傅红英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鲁镇祝福祥林嫂

傅红英

内容提要:《祝福》融抒情性于叙事之中,叙事主体“我”的精神性与矛盾性所形成的张力,构成并推进了《祝福》的“彷徨”叙事。“我”对故乡的“反顾”与“彷徨”,“我”对生死、灵魂问题的“内省”、“不安”与“走”的“决计”,都表现出《祝福》的“彷徨”接续了《离骚》抒情传统并有所发展。《祝福》的“彷徨”成为“《彷徨》叙事”的范式,开启了《彷徨》的现代性意义。

关于《祝福》,学界的研究已非常丰富深入。除了“反封建礼教”说,长期以来被学界普遍认同与接受的,当属“儒释道吃人的寓言”1高远东:《〈祝福〉:儒释道吃人的寓言》,《鲁迅研究动态》1989年第2期。理论。“反‘庸俗’而非反‘礼教’”2宋剑华:《反“庸俗”而非反“礼教”:小说〈祝福〉的再解读》,《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11期。观点的出现,为进一步理解鲁迅作品的当下意义提供了新的启示。“反抗绝望”的“自省”3汪晖:《“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与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上)》,《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9期。理论、“两个故事”说4钱理群:《〈祝福〉: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语文学习》1993年第7期。和“乞讨虚无”观5唐东堰:《乞讨虚无:〈祝福〉与鲁迅生存困境的自我体认》,《东岳论丛》2011年第1期。,都是深入精神层面、探索知识分子心灵与出路研究的代表。而揭示“混沌—虚无”的“鲁镇人”的精神痼疾,指出鲁迅对“鲁镇人”“有所真为”“成其为人”的苦心期待6彭小燕:《“虚无”四重奏——重读〈祝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期。,发现《祝福》有“为绝境中的普通人开出一条生路”的新内涵1曹禧修:《〈祝福〉〈野草〉与鲁迅独异的生命哲学》,《学术月刊》2018年11月。,以及连“自己也烧在里面”等阅读体认,都在一定程度上开拓或加深了对《祝福》现代性价值的认识。

与《孔乙己》的叙事者小伙计、《阿Q正传》的做传人旁观冷漠的叙事不同,作为《彷徨》的首篇,《祝福》融抒情性于叙事过程中,“我”在主体精神上极度的彷徨、犹疑与不安,这在精神心理层面对读者产生的影响并不亚于“我”之祥林嫂故事的述说效果。叙事主体“我”也因此成为被叙述的主要对象之一。“我”的精神性与矛盾性所形成的张力,构成并推进了《祝福》的“彷徨”叙事。《祝福》的“彷徨”叙事也由此开启了“《彷徨》叙事”并成为其范式。本文拟从叙事主体“我”之精神性与矛盾性入手,对《祝福》的“彷徨”叙事进行探究。

一 “我”对故乡的“反顾”与“彷徨”

《祝福》从“我”回到故乡开始叙述,作品开篇即表达了“我”回乡的兴奋与失家彷徨的内心感受。留恋故乡,大约是每一个游子都有的情结。文章开篇即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这“毕竟”“不必说……就……也”等词语的组合,表达了“我”内心对旧历年底氛围的认可,“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间或着远近送灶爆竹的“钝响”,混合着空气里“幽微的火药香”呈现出舒缓的节奏,显示了“我”重返故乡兴奋愉悦的心理感受。然而,随之文章交代“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故乡鲁镇的,回乡的情绪急转直下。结合风俗,我们明白,“这一夜”是送灶神上天的小年夜(农历腊月二十三日),也是通常在外谋生的人们纷纷返家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正在”一词,强调了“我”对亲人团聚的介怀。“我”没了家,回去也只能“暂寓”在关系疏离的鲁四老爷的宅子里。“我”失去了家园,精神无所依着。

“我”当年为什么离开故乡?如今在这本该家人团聚的时节,又为什么不和家人团聚,却暂寓在一个关系疏离的人的家?《祝福》没有作具体交代。结合布斯“隐含的作者”理论,联系鲁迅创作《祝福》前的生活经历与情感体验,我们也许不难从中获得启示。

《〈呐喊〉自序》里,鲁迅说自己“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后,“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多年的辛苦辗转,鲁迅终于在北京安家,1919年12月,鲁迅最后一次回绍兴老家,变卖了家产,接家人到北平生活。1921年1月完成的小说《故乡》里,“我”离开故乡想走出一条“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的“希望”之路。这些似可补充解释《祝福》中“我”之离开故乡,是对“鲁镇”的主动逃离。鲁迅本以为从此就可以全家团聚,过上兄弟怡怡的理想生活,然而,好景不长,1923年7月,兄弟失和,然后鲁迅搬离八道湾至砖塔胡同。这一时期当是鲁迅生命中极其黑暗的时候。兄弟失和的原因已成悬案,但由此带给鲁迅的精神伤痛是显而易见的。1923年,鲁迅几乎有整一年都没有创作,这在鲁迅是非常特殊的。然后直到1924年2月7日,鲁迅完成《祝福》的创作。以此为分界线,鲁迅的文学创作从此由新文化运动发生期之“听将令”的“呐喊”,进阶到《彷徨》《野草》期对精神“彷徨”之路的探索。

创作《祝福》是在兄弟失和后的第一个春节期间。在这阖家团圆的春节,鲁迅的落寞与惆怅可以想见,精神上的还乡当在情理之中。这年的除夕夜,鲁迅在日记里有特别多饮酒的记载。《祝福》叙事主体“我”应当就是带着作者这样类似的情感体验选择在小年夜回到故乡。然而,故乡又终究是回不去了的。鲁镇一切“照样”的现实,只会让“我”更加颓唐与失望。鲁四老爷之“大骂”的新党竟然“还是”康有为,已让“我”惊愕不已,那些与鲁四老爷一样“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的“本家和朋友”,同样让“我”对故乡的现实深切失望。整个鲁镇都在为准备福礼而忙乱,唯有“我”与祥林嫂是不相干的闲人,无所聊赖。祥林嫂眼里的这个“识字的”“出门人,见识得多”的“我”,与鲁镇文化有着深重的隔膜。鲁四老爷书房那朱拓的大“寿”字醒目扎眼,一句补充的话语“陈抟老祖写的”,剥落了上联“品节详明德行坚定”,只剩下“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对联,及“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和儒家入门书《近思录集注》和《四书衬》,无不说明传统文化修养深厚的“我”,内心对儒家文化衰退后,儒道混杂的恶俗文化内心的抵触与反抗。

“我”实际已经失去存在之家,“我”的灵魂在鲁镇内外都漂泊无依。“我”选择在家人团聚的小年夜回到没有家的故乡,象征意味凸显。“我”的返乡,是对故乡尚存依恋与奢念,是一种形而上的“求乞”。鲁四老爷之“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表面上是在骂祥林嫂,却也暗合了“我”的尴尬处境。鲁镇文化不仅拒绝祥林嫂,同样拒绝“我”这样的“新党”。“我”的内心寂寞又孤独,正如百无聊赖的祥林嫂一样,我的精神彷徨无依。内心有回故乡的渴望与冲动,却又不满于故乡的现实使自己的精神陷入更大的失望与痛苦。这样的叙事在《故乡》已初见端倪,而《祝福》则在叙事主体“我”的精神体认上,尤为深刻,《祝福》也因此成就了其“彷徨”叙事的范式。之后的《在酒楼上》,作者虽对叙事主体“我”的精神情感作了淡化处理,但仍与《祝福》“彷徨”叙事这一思想理路一致。

二 “我”的“内省”“不安”与“走”的“决计”

鲁迅有较强的反思与忏悔的文学自觉。《狂人日记》的“狂人”“我”就曾率先反省自己也可能于无意中“吃人”。《祝福》的叙事主体“我”,则更是在不断的内省过程中,加剧自己的“不安”感受,但同时又怯弱逃避,想方设法百般推诿责任,为自己开脱罪责。

“我”与祥林嫂一样,都是丧家的“暂寓”鲁镇的“异己者”,不为鲁镇所容。“我”对祥林嫂也十分隔膜。作为叙事主体,“我”的叙事并不可靠。祥林嫂的故事,“我”都是从他者叙述中获知,对于祥林嫂是何时成为“乞丐”的,“我”也并不关心。身处鲁镇,“我”似乎也已于不自觉之中与鲁镇众人一样陷入混沌处世的状态。因此,当“我”遭遇祥林嫂“人死后有没有魂灵”的拷问,“我”惶急不安,不知所措。丢下一句“说不清”逃走后,内心却又始终“不能安住”。从内心产生不祥预感,到确认祥林嫂的死讯,“我”的这种不安感一直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且越独处这不安感也越强烈。

“我”的不安,是由关涉魂灵之有无的思考所激发的。虽然“我”曾表示自己“对于魂灵的有无”,“向来毫不介意”,却无法直面祥林嫂的“魂灵”“地狱”之问与死亡,并深陷其中不得安宁且无法自拔。然而,联系鲁迅对生命、生死、鬼神等问题的思考,就可以发现,叙事主体“我”之受困于“魂灵”之问,并非偶然。

兄弟失和后,鲁迅内外交困,身心疲惫。1923年9月24日,肺病复发,这次发病,持续时间很长,直到1924年3月才好转。精神的困苦,病痛的折磨,想必让鲁迅对生命有了更加深刻的体认,对生死、灵魂等问题也有了更为深入的思考。《祝福》借祥林嫂之口,发出“魂灵之有无”的拷问,在某种程度上说,也不排除是久被病痛折磨的鲁迅自己对死亡问题的思考。叙事主体“我”因此而“无法安住”,也是鲁迅不安内心与痛苦精神的一种折射。

鲁迅本就稔熟中国民间的鬼文化,这从《无常》与《女吊》就可以看出来。对鬼的信仰,导致了中国人因对死后有所寄托反而对生随随便便,漠视生命。鲁迅痛恨受了屈辱,不去复仇,却向更弱者“讨替代”,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样糊里糊涂求轮回的鬼文化思想。1936年9月5日,鲁迅在《死》这篇文章提及自己学医时曾经研究过“灵魂的有无”与“死亡是否痛苦”的问题。临终大病之中,鲁迅特别想到“死”的问题,确信自己到底“相信人死而无鬼”。这似乎也是对《祝福》叙事主体“我”不安内心的一次呼应性解答。

虽说“思乡的蛊惑”,记忆上留存的“旧来的意味”使我时时“反顾”1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鲁迅全集》第2卷,第236页。,新文化语境下,他乡现实的困顿也使我一次次精神返乡,但鲁镇不变的恶俗文化终究使“我”精神“彷徨”,无法安住。故乡“祝福”的空气虽然“懒散而且舒适”,容易让人一时迷醉。但那臆想中的“天地圣众”,终究不过只是“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鲁镇”的幸福犹如画出的大饼,只是“豫备”着的,是虚妄。穷人甚至连这样的虚妄都没有。基于这样的清醒认识,终于“我”走出犹疑与彷徨,作出了“走”的“决计”。生命的意志变得更加清醒与坚定,“走”是“我”唯一自救的方式。相较于祥林嫂的死,“我”的“走”,实为在末路上彷徨的人们开掘了新的生路。

“走”是鲁迅生命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鲁迅作品中,“走”的意象几乎贯穿了其不同时期的作品。《狂人日记》里“狂人”病愈后赴任,《故乡》里“我”试图“走”出一条希望之“路”,都已显“走”的端倪,同时期的随感《生命的路》与《两地书》(三)更明确表达了“走”的哲学。鲁迅确信“生命的路”,“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没什么能阻止。1鲁迅:《生命的路》,见《热风·随感录第六十六》,《鲁迅全集》第1卷,第386页。无论是“歧路”,还是“穷途”,他都会设法“走下去”2鲁迅:《两地书》(二),《鲁迅全集》第11卷,第16页。。

“走”的意象传递最为密集的时期是在1924—1927年,主要反映在《彷徨》与《野草》中。完成《祝福》不到十天,鲁迅写了《在酒楼上》,其中的“我”不甘于像吕纬甫那样飞了一圈回到原点,选择独自迎着“寒风和雪片”前行。之后鲁迅在多篇作品里都用“走”的意象表达了自己坚持韧性战斗的精神意志。1925年创作的作品里“走”的意象更是不断出现:《过客》中的“过客”明知前方是坟墓也不停息地向前“走”;《死火》中“我”哪怕“烧完”也要“出冰谷”;《墓碣文》“我”从“不显哀乐”“蒙蒙如烟”的死尸与“墓碣文”中“疾走”;《孤独者》里,“我”从“夹杂着愤怒和悲哀”“惨伤”中挣扎出来向前“走”;《伤逝》中,“我”(涓生)哪怕“用遗忘与说谎”做前导,也要前行。

于深刻的反思内省之中加剧自身的不安感受,承受巨大的精神痛苦,并在忏悔自责中勉力前行。这是由《祝福》开启的“彷徨”叙事。《伤逝》里,涓生作为叙事主体,通过对子君的回忆性叙事,完成其精神的反思与灵魂的忏悔,最终带着“虚空”,带着“悔恨”与“悲哀”,向着“新的生路”默默前行。正是对《祝福》“彷徨”叙事的延续。

三 《离骚》抒情传统的接续与《彷徨》现代性意义的开启

与其他小说集不同,《彷徨》没有序文,却特别引用了《离骚》中的诗句3引入屈原诗:“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匆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选自《离骚》),《鲁迅全集》第2卷,第3页。,紧接着就是《祝福》。而《祝福》的“彷徨叙事”实则是对《离骚》抒情传统的一种接续。

《离骚》全诗可从结构上分为回顾、反思、求索、徘徊、出游5个部分4萧东海、庄暨军:《回顾、反思、求索、徘徊、出游——〈离骚〉的分段及其叙事与幻想》,《井冈山学院学报》2009年第9期。,诗歌通篇融抒情于叙事之中,叙事主体从“帝高阳之苗裔兮”的身世叙述开始,到“吾将从彭城之所居”结束全诗,生动地展示了一个倔强生命的由来、成长、呼号、抗争及内心的彷徨与绝望,最后决绝地走向死亡。在生与死的问题上,诗人反复纠缠,有忠君爱国抱负而无法施展、留恋故土却遭遇被放逐的命运,个体生命存在价值与意义不断被质疑,去与留、生与死等问题的难以抉择,使得诗人精神上犹疑不决、彷徨痛苦。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称“离骚,犹离忧也”。《离骚》精神性与矛盾性交织的“彷徨”抒情的文学特质,形成独特的抒情传统,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祝福》的叙事主体“我”,同样融抒情于叙事,彰显个体生命意志。“我”留恋故乡又不堪忍受其恶俗,在留与走之间徘徊,由灵魂的拷问激发对生死的思考,进行内省而愈加“不安”,由此形成的“彷徨”叙事,显然接续了《离骚》的“彷徨”抒情传统。而《祝福》的“我”,不同于《离骚》叙事主体最终走向死亡的结局,而作出“走”的决计。以“走”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是《祝福》的“彷徨”对《离骚》的抒情传统有所发展的表现。作为《彷徨》集的首篇,《祝福》也以其“彷徨”叙事,开启了“《彷徨》叙事”并成为其范式。

鲁迅本人对《彷徨》没有直接解释,直到1930年代才有所追述,意见主要集中在《〈自选集〉自序》(1932年12月14日)。其中鲁迅解释说《新青年》的团体解散后,“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自己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他表示《彷徨》“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大口竟夸得无影无踪”。1鲁迅:《〈自选集〉自序》,最早印入1933年3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的《鲁迅自选集》。之后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1935年3月2日),鲁迅再次表示“技巧稍为圆熟,刻划也稍加深切”,“但一面也减少了热情,不为读者们所注意了”2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赵家璧主编,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以后这些话就成了学界阐释《彷徨》的重要依据。

与手稿比较,《〈自选集〉自序》1933年印入上海天马书店单行本时,“所以这些革命文学也可以说就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在压迫之下的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本来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这段文字中多了“在压迫之下的”和“本来”1此为寇志明最早发现。香港汇通书店出版的《鲁迅自选文集》,自序与上海天马书店一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与手稿同。转自邢程《空白的序文与暧昧的题辞——鲁迅的〈彷徨〉叙事》,《鲁迅研究月刊》2019年第9期。。身处1930年代左翼文化政治背景下,回看1920年代不曾言说的《彷徨》的创作,鲁迅的追认是否真实全面地反映了当初创作时的原始语境,这是值得商榷的问题。

另有小诗《题〈彷徨〉》,学界也普遍倾向于认同它是鲁迅五四落潮时的孤独寂寞与彷徨心态的反映,也是对《彷徨》的解释。这首诗写于1933年3月2日,当时,鲁迅赠友人山县初男《呐喊》与《彷徨》两书,每本书上各题一首小诗。在《彷徨》书册上题的“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 ,荷戟尚彷徨”,《人间世》刊发时,高疆为之加题,称为《题〈彷徨〉》,其中“尚彷徨”也改为“独彷徨”。近来有学者考证这首小诗的创作过程与得名由来,并结合当时的文化政治状况与创作小诗时候的心态,回到1933年的文学现场,指出“平安旧战场”“寂寞新文苑”分别指向当时北平文人的保守与上海的革命文艺的艰难开拓的可能性更大。2谢俊:《“寂寞新文苑”与“平安旧战场”新解 ——〈题《彷徨》〉与 1930年代初的文化政治》,《现代中文学刊》2017年第3期。此说较有说服力。

有学者认为,传统研究普遍置《彷徨》创作于“后文学革命”线索的观点,认为这是将《彷徨》时期的鲁迅“导向《新青年》的‘集团式作战’”,而忽视了写作主体的意志。认为“《彷徨》叙事”1920年代被悬置,1930年代“后赋性”地穿过小说写作技巧获得明确意味,“可能遮盖了小说创生时的原始语境”,指出《彷徨》从“形式”到“形式相关的价值”,都与《 离骚》一样,采取隐喻与象征的写法,寄托了“由私人事务引起的发愤抒情”。3邢程:《空白的序文与暧昧的题辞——鲁迅的〈彷徨〉叙事》,《鲁迅研究月刊》2019年第9期。此说提请注意“《彷徨》叙事”与“《呐喊》叙事”的鲜明区别,关注“《彷徨》叙事”的寓言性表达与抒情性特征,较有说服力,并对鲁迅研究有一定的启示作用。不过,若将“私人事务”看作《彷徨》创作的源起或视之为纯粹个人“发愤抒情”的寄托,那可能也会偏离《彷徨》的创作初衷。

回到《彷徨》创作时期,我们不难注意到,1920年代初,鲁迅曾在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和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等高校讲授中国小说史,课程讲义《小说史大略》(17篇)几经补充、修订成《中国小说史大略》(26篇),后定名为《中国小说史略》(28篇),于1923年12月及次年6月分上下两卷由北京大学第一院新潮社发行,1925年9月,略加修改后由北新书局合为一册印行。其中第二篇《神话与传说》中,论及《天问》创作背景与原由,鲁迅引用汉代王逸《〈楚辞章句·天问〉序》所言“屈原放逐,彷徨山泽。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书愤懑”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神话与传说》,《鲁迅全集》第11卷,第23页。。1926年,鲁迅整理厦门大学中国文学史课程讲义而成《汉文学史纲要》,在第四篇《屈原与宋玉》,鲁迅再论了“原彷徨山泽”的悲剧命运与其作品的思想及艺术特色。在《屈原与宋玉》篇,鲁迅高度评价战国时代庄周之“言道术”是“蔑诗礼,贵虚无”,文辞尤其“陵轹诸子”。同时,他更夸“楚辞”《离骚》之“韵言”为“逸响伟辞,卓绝一世”,说后人“惊其文采,相率仿效”。鲁迅指出,与《诗》比较,《离骚》“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迅激赏庄周敢于“蔑诗礼,贵虚无”与屈原“不遵矩度”“凭心而言”的言行,也非常喜欢他们的文章辞采。鲁迅说即使后儒“服膺诗教者,或訾而绌之”,《离骚》对后世文章的影响,仍“甚或在三百篇以上”2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屈原及宋玉》,《鲁迅全集》第11卷,第382页。。

《彷徨》创作与鲁迅讲中国小说史、文学史课程,编写《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几乎同期,鲁迅对屈原创作从形式到内容高度肯定,《彷徨》直接援引《离骚》诗句代序。鲁迅1930年代一再对《彷徨》小说技巧较之前要“好一些”“稍为圆熟”予以肯定。《彷徨》作品中鲜明的寓言性特征和隐喻、象征手法的大量使用,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其对《离骚》创作手法的继承。

《祝福》的“彷徨”叙事,也是对《彷徨》现代性意义的开启。在鲁迅笔下,“鲁镇”儒佛道杂糅,文化混沌,各式人物利益至上、精神枯槁。在隐喻象征意义层面,祥林嫂的故事与“我”的“走”的“决计”,发生内在的关联。祥林嫂再次回到鲁镇,就坠入了这无边虚空的深渊之中,最终连生命也消失。《祝福》里,“我”的朋友们与鲁四老爷一样,都没有改变,只是“老了些”;《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犹如绕了小圈的苍蝇,回到原点,“敷敷衍衍,模模胡胡”地颓唐度日;《幸福的家庭》里,“他”时刻幻想着幸福却不时被庸常的生活拉回到原形;《伤逝》里曾勇敢喊出“我是我自己的”的子君,湮没在生活的日常琐碎里,当涓生告诉她不再爱她的“真实”情况时,她没有选择勇敢地前行,反而被父亲“接回”,在“威严与冷眼”里死去。《长明灯》里吉光屯的阔亭们,《孤独者》里魏连殳的堂兄等族人与房东们,《肥皂》的四铭,《高老夫子》的“高尔础”,《弟兄》里的张沛君,《示众》里的大小看客们,他们身份虽有不同,却无一例外,都表现出“本根剥丧”后恶俗世相,他们的精神是枯槁的。与此同时,从《祝福》的“我”开始,《彷徨》也塑造了一系列虽或许也曾犹疑与彷徨,却终于还是坚决向前“走”的形象。《在酒楼上》的“我”,《孤独者》的“魏连殳”与“我”,《伤逝》里的涓生可以说都是承续了《祝福》中“我”的形象,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决计”“走”下去。其中魏连殳的形象,最为彻底。他如旷野中“长嗥”的孤狼,“夹杂着愤怒与悲哀”,以各种方式,坚持自己的路,甚至不惜以进入敌人阵营的方式“复仇”,到死,也要留“冷笑”于人间。这些都体现了鲁迅的韧性战斗,绝不妥协的“走”下去的生命哲学。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壮志不酬,求索不止。鲁迅以屈原的“求索”精神激励自己与读者要坚韧前行。《彷徨》里的一个个因为滞留不前而被恶俗庸常所湮没的悲剧故事,与一次次历经犹疑、彷徨与反顾的痛苦,仍旧作出无论如何都要前行的韧性反抗的知识分子形象,折射出了鲁迅不懈求索的斗争精神与披荆斩棘向前“走”的生命哲学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说,《彷徨》显然超越了私人事务而在文化思想史的现代性问题上获得了更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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