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祖国是善、崇高和美”
——《歌德谈话录》阅读之一

2023-04-06 06:34陈文忠
学语文 2023年1期
关键词:歌德真善美美的

□陈文忠

引言:审美教育就是真善美教育

1832年3月初,谈到诗人的爱国和诗人的使命时,歌德意味深长地对爱克曼说:“作为一个人和一个公民,诗人会爱他的祖国,但他在其中发挥诗的才能和效用的祖国,却是不限于某个特殊地区或国度的那种善、崇高和美。”歌德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同时又是一个杰出的诗人,他毕生的努力就是以自己的诗才为自己的祖国服务。歌德继续说:“一个诗人只要能毕生和有害的偏见进行斗争,排斥狭隘观念,启发人民的心智,使他们有纯洁的鉴赏力和高尚的思想感情,此外他还能做出什么更好的事吗?”[1]246这是爱克曼记下的歌德的最后一次谈话。几天后,1832年3月16日,被恩格斯誉为“最伟大的德国人”“最伟大的德国诗人”的歌德老人,与世长辞了。

诗人的祖国是善、崇高和美,诗人的使命是真善美的高扬。歌德的这则美学遗言,既是对自己一生艺术追求的总结,也是对青年诗人的谆谆教诲,更是对后世青年的殷切期望。歌德的一生就是追求真善美的一生,就是奋发向上,勇往直前,永不停息地追求真善美的一生。歌德《浮士德》有句名言:“人必须每天每日去争取生活与自由,才配有自由与生活的享受。”永不满足现状、不断追求真善美的浮士德精神,正是歌德精神的艺术象征。《歌德谈话录》正蕴含了歌德对真善美真谛的深刻思考。

爱克曼辑录的《歌德谈话录》共三卷,被尼采称为最好的德语散文作品。全书记录了歌德晚年有关文学、艺术、美学、哲学、政治、宗教、教育、自然科学的言论,以及交友、游览、待人接物、个人恋爱等生活情境。如果说《诗与真》是青年歌德的自传,那么《歌德谈话录》则是老年歌德的自传。朱光潜选译的《歌德谈话录》,篇幅不足原书一半,重点是文艺美学、艺术创作、审美教育以及古希腊以来欧洲作家评论等等,囊括了歌德文艺美学的基本概念,堪称歌德的“文艺谈话录”,一部畅论审美与人生的“审美教育谈话录”。这是全书的精华,也是全书最具思想价值和美学价值的部分。

艺术是真善美的结晶,也是美的最高形态。审美教育就是以艺术美和自然美为主要手段,进行求真、向善、尚美的教育。一个人不一定走艺术创作之路,更不必都成为艺术家,但每个人都有求真、向善、尚美之心,都有追求美的理想和欣赏艺术美的需求。朱译《歌德谈话录》,作为一部歌德的“文艺谈话录”或“审美教育谈话录”,便是一部审美教育的理想教材。具体而言,关于真善美的真谛,审美能力的培育,艺术才能的造就,艺术美的创造,伟大前辈的影响和经典作品的鉴赏等问题,歌德都有精辟阐述,构成了歌德自成一体的文艺美学和审美教育体系。细读《歌德谈话录》,有助深化对真善美的认识,深化对艺术美的体悟,提升审美能力,激发创造潜能,成为具有高雅审美情趣的人,成为具有崇高审美精神的人。《歌德谈话录》“阅读系列”,将采用“主题阅读法”,对上述问题逐一阐述。

一、求真:“从现实生活中获得坚实的基础”

1823年6月10日,爱克曼初次拜访歌德的一天。他把这一天看作“生平最幸福的一天”。作者以生动的文笔,由外而内,由远及近,由言谈到肖像,徐徐拉开全书帷幕,引导读者同他一起拜见歌德,进入歌德博大智慧的精神世界。歌德一见爱克曼就说:“整个上午我都在阅读你这部著作,它用不着推荐,它本身就是很好的推荐”;并称道:“文笔清楚,思路流畅,一切都安放在坚实的基础上,是经过周密思考的”。年青的爱克曼,歌德的仰慕者,初次见面,就听到文学大师对他的肯定和赞许,幸福之感怎能不油然而生!在歌德心目中,爱克曼也是一个可造之才,从此成为忘年交。爱克曼则由歌德的仰慕者,不久成为歌德的学生、助手和秘书,成为歌德生命最后十年最亲密的陪伴者和见证者,歌德指定的“遗著”编辑者。歌德对爱克曼无话不谈,循循善诱,成为他人生道路上的指路星;爱克曼则虚心倾听,有闻必录,为世人奉献出了博识而智慧的《歌德谈话录》。

歌德有句名言:“对天才所提出的头一个和末一个要求都是:爱真实。”[2]184初次见面后三个月,1823年9月18日,两人进行了一次令爱克曼终身受益不尽的谈话。这是歌德“对青年诗人的忠告”:一是“不要写大部头作品”,二是“要从现实生活中获得坚实的基础”。两个忠告围绕一个核心,那就是“爱真实”:脚踏实地,求真务实。

首先,“不要写大部头作品,写小题材是最好的途径。”歌德解释说:若老想着写大部头作品,“为着把各部分安排成为融贯完美的巨大整体,就得使用和消耗巨大的精力;为着把作品表达于妥当的流利语言,又要费大力而且还要有安静的生活环境。倘若你在整体上安排不妥当,你的精力就白费了。还不仅此,倘若你在处理那样庞大的题材时没有完全掌握住细节,整体也就会有瑕疵,会受到指责。”此外,“在青年时代对事物的认识不免片面,而大部头作品却要有多方面的广博知识,人们就在这一点上要跌跤。”当时,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正在续写之中,对于写“大部头作品”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做出如此精细全面的分析,正包含了歌德创作巨著《浮士德》的甘苦之言。

歌德这里的“爱真实”,便是“脚踏实地”之“实”,脚踏实地,从实际出发。无论创作还是做事,当从实际的人生积累和生命体验出发;倘如脱离实际,好高骛远,终将一事无成。创作从小题目入手,人生从小事情做起,无论当时的青年诗人,还是今天的青年学人,都是值得记取的有益忠告。

其次,“从现实生活中获得坚实的基础”,写“应景即兴的诗”。如何获得诗的机缘和诗的材料,歌德继续谈他的经验:“世界是那样广阔丰富,生活是那样丰富多彩,你不会缺乏做诗的动因。但是写出来的必须全是应景即兴的诗,也就是说,现实生活必须既提供诗的机缘,又提供诗的材料。一个特殊具体的情境通过诗人的处理,就变成带有普遍性和诗意的东西。我的全部诗都是应景即兴的诗,来自生活,从现实生活中获得坚实的基础。我一向瞧不起空中楼阁的诗。”这里的“爱真实”,则是“真情实感”之“真”、“求真务实”之“实”;艺术创作必须从坚实的生活基础出发,从真切的生活体验和人生感受出发。

这里包含了歌德现实主义文艺思想的精义,可分两层:一是真情实感,强调应“以新鲜的心情来处理眼前的事情”,写“应景即兴的诗”。1830年3月14日,歌德再次对爱克曼说:“我写诗向来不弄虚作假。凡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东西,没有迫使我非写诗不可的东西,我从来就不用来表达它。我也只有在恋爱中才写情诗。”歌德《诗歌集》[3]9—108中的“情诗”,确实都是歌德“在恋爱中”所写,情真意切,优美动人。如《五月之歌》《猎人的晚歌》《对月》等脍炙人口的诗篇,被谱成歌曲或乐曲,流传至今。二是平凡的特殊事物,经过诗人的典型化处理,会变成具有普遍诗意的东西。1823年10月29日,歌德再次强调这一艺术原则:“艺术的真正生命正在于对个别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你不用担心个别事物引不起同情共鸣。每种人物性格,不管多么个别特殊,每一件描绘出来的东西,从顽石到人,都有些普遍性。”这就是著名的“个性出典型”的理论。1823年11月3日,歌德进而阐释了“顷刻即永恒”的哲理:“我只劝你坚持不懈,牢牢地抓住现实生活。每一种情况,乃至每一顷刻,都有无限的价值,都是整个永恒世界的代表。”从平凡的事物出发,从特殊的事物出发,牢牢地抓住现实生活,就是强调亲身体验,强调真情实感。

再次,歌德的“爱真实”还包含“爱自然”。在歌德看来,自然就是真实,是最高的真实。“自然从来不开玩笑,她总是严肃的、认真的,她总是正确的;而缺点和错误总是属于人的。”(见1829年2月13日谈话)歌德因此批评一些“看不起自然”的“读书人”:“那些花费气力读了许多书本的人,会看不起自然这本简易而纯朴的书,可除了纯朴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真实。”[5]23歌德强调,对艺术家提出的最高要求是:依靠自然,研究自然,模仿自然,创造出与自然毕肖的作品。

1827年1月18日,歌德谈了自己观察自然的体会:“我观察自然,从来不想到要用它来做诗。但是由于我早年练习过风景素描,后来又进行一些自然科学的研究,我逐渐学会了熟悉自然,就连一些最微小的细节也熟记在心里。所以等到我作为诗人要运用自然景物时,它们就随召随到,我不易犯违反事物真相的错误。”相反,席勒缺乏观察自然的本领,他的《威廉·退尔》中对瑞士地方色彩的描写,还是歌德告诉他的。观察自然,熟悉自然,把大自然的丰富色彩收藏心胸,是艺术创作的重要基础。《老子》第25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被视为宇宙的本原和本体。歌德因其对自然的重视,对自然之美的咏唱,被誉为最具东方神韵的西方诗人。

二、向善:“高尚正直促进个人和集体的幸福”

1829年,歌德《遗言》一诗中写道:“请立即转向内心,/中心就在你心里,/高尚者对此信而不疑。/那儿,任何规则都不曾消亡,/你的独立不羁的良心/就是你高尚生活的太阳。”[4]122一个严肃的诗人,既要求真,更要向善,更要有高尚的道德和善良的心;这颗“善良的心”,就是你“高尚生活的太阳”。因此,歌德极为重视个人的道德品格和民族的和道德素养。

1827年3月28日,歌德在谈话中批评了黑格尔派的希腊悲剧观,阐述了他的悲剧冲突论,进而分析了《安提戈涅》悲剧冲突的道德本质。几天后的4月1日,歌德又从《安提戈涅》的道德色彩谈到道德的起源、道德的表现以及艺术的道德功能等问题。这两次谈话是了解歌德的悲剧论和道德观的重要篇章。这里先谈歌德的道德观。

首先,1827年4月1日,歌德谈到了“道德的起源”和道德境界的显现问题。他说:“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道德也是从上帝哪里来的。它不是人类思维的产品,而是天生的内在的美好性格。它多少是一般人类生来就有的,但是在少数具有卓越才能的心灵里得到高度显现。这些人用伟大事业或伟大学说显现出他们的神圣性,然后通过所显现的美好境界,博得人们爱好,有力地推动人们尊敬和竞赛。”这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道德的善是天生的,是人生来就有的美好天性;或者说道德是人性的主要部分,恶是人性的次要部分。这令人想起“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中国儒家性善论。二是这种美好的天性只有“在少数具有卓越才能的心灵里才能得到高度显现”。这令人想起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所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之说。人之初,性本善;但善良的德性并非在所有人身上都能得到相同显现,只有具有卓越才能的心灵里才能得到高度显现,从而博得人们的爱好,推动人们仿效。圣贤的尊崇和榜样的树立,其意义就在于此。

其次,高尚的道德和美好的心灵可以促进人类的幸福。歌德继续说:“道德方面的美与善可以通过经验和智慧而进入意识。因为在后果上,丑恶证明是要破坏个人和集体幸福的,而高尚正直则是促进和巩固个人和集体幸福的。因此,道德美便成为教义,作为一种明白说出的道理在整个民族中传播开来。”个人和集体的幸福都离不开道德,没有道德就没有幸福。大而言之,“丑恶证明是要破坏个人和集体幸福的,而高尚正直则是促进和巩固个人和集体幸福的”;小而言之,“一个人的礼貌就是一面照出他心灵肖像的镜子”。[5]49

无限完善是人的使命。个人道德修养的提高,最终会促进集体的幸福。1830年10月20日,歌德再次谈到个人幸福与集体幸福的关系:“我一向先努力增进自己的见识和能力,提高自己的人格,然后把我认为是善的和真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当然不否认,这样工作会在广大人群中发生作用,产生有益的影响,不过我不把这看作目的,它是必然的结果。”歌德的一生,活到老,写到老,止于至善,永无止境。

再次,艺术家应当创作具有道德美的作品影响人民大众。当话题转到剧作家对人民大众所起或能起的影响时,歌德说:“一个伟大的戏剧体诗人如果同时具有创造才能和内在的强烈而高尚的思想情感,并把它渗透到他的全部作品里,就可以使他的剧本中所表现的灵魂变成民族的灵魂。我相信这是值得辛苦经营的事业……所以一个戏剧体诗人如果认识到自己的使命,就应孜孜不倦地工作,精益求精,这样他对民族的影响就会是造福的、高尚的。”莱辛是歌德尊敬的前辈诗人,莱辛的《拉奥孔》是歌德推崇的美学著作。《拉奥孔》表达了与歌德相同的见解:“美的人物产生美的雕像,而美的雕像也可以反转过来影响美的人物,国家有美的人物,要感谢的就是美的雕像。”[6]13歌德自己也身体力行,写剧本、建剧院,为着同样的目标。1825年4月27日,针对泽尔特说他不是“人民之友”,歌德回答道:“我毕生都在献身于人民的教化,为什么就不该为他们建立一座剧院呢?”当时的欧洲,剧院就是对市民进行道德教化的重要场所。

不过,歌德反对道德观念的直接表达,强调题材本身的重要性,应通过题材的艺术处理显示道德倾向。1827年3月28日,谈到索福克勒斯剧本的道德倾向时,歌德说:“我并不反对戏剧体诗人着眼于道德效果,不过如果关键在于把题材清楚而有力地展现在观众眼前,在这方面他的道德目的就不大有帮助……如果题材中本来寓有一种道德作用,它自然会呈现出来,诗人所应考虑的只是对他的题材作有力的艺术处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就是典型一例:“《安提戈涅》中的道德因素并不是索福克勒斯创造的,而是题材本来就有的,索福克勒斯采用了它,使道德美本身显出戏剧性效果。”晚年完成的《诗与真》中,歌德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一种好的文艺作品固然能够和会有道德上的效果,但是要求作家抱着道德上的目的来创作,那就等于把他的事业破坏了。”[7]569这实质是“没有道德的目的而有道德的效果”这一美学命题的最初表达。

歌德正是以这种审美道德标准来评价作品、评价作家、评价不同国家和民族的艺术创作的。1827年1月31日,歌德和爱克曼谈到“中国传奇”,爱克曼少见多怪:“中国传奇?那一定显得很奇怪呀。”歌德则坚定地说:“并不像人们所猜想的那样奇怪。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经常听到金鱼在池子里跳跃,鸟儿在枝头歌唱不停,白天总是阳光灿烂,夜晚也总是月白风清。房屋内部和中国画一样整洁雅致……还有许多典故都涉及道德和礼仪。正是这种在一切方面保持严格的节制,使得中国维持到几千年之久,而且还会长存下去。”18世纪的欧洲刮起一股“中国风”,一批传教士把中国文化带到欧洲,引起欧洲人的惊叹。歌德对中国文学的知识就是从传教士的翻译作品中得到的,但他以敏锐的体悟和开阔的文化胸怀对中华礼仪之邦的道德文明做了准确描述和高度评价。

与此相反,歌德对法国诗人贝朗瑞诗歌的“不道德”给予严肃批评。他接着说:“我看贝朗瑞的诗歌和这部中国传奇形成了极可注意的对比。贝朗瑞的诗歌几乎每一首都根据一种不道德的淫荡题材,假使这种题材不是由贝朗瑞那样具有大才能的人来写的话,就会引起我的高度反感。贝朗瑞用这种题材却不但不引起反感,而且引人入胜。请你说一说,中国诗人那样彻底遵守道德,而现代法国第一流诗人却正相反,这不是极可注意吗?”

歌德曾多次谈到贝朗瑞,对贝朗瑞的诗才予以高度评价。但与“彻底遵守道德”的中国诗人相比,这位“法国第一流诗人”的“不道德的淫荡题材”,却是“极可注意”的,也是应当回避的。因为在歌德心中,一个真正的诗人肩负着把作品“所表现的灵魂变成民族的灵魂”的神圣使命。

三、尚美:“事物达到自然发展的顶峰就显得美”

艺术是按照美的规律创造的。作为伟大的诗人和杰出的艺术家,歌德一生求真、向善,更尚美、爱美,创造美、思考美。《歌德谈话录》作为一部“审美教育谈话录”,包含了歌德丰富而独到的美学思想。歌德的美学思想不是来自抽象的玄思,而是源于生动的美感;它有助破除“美学”的神秘,引导人们直面美的世界,欣赏自然之美,领略艺术神韵。1827年4月18日,歌德由鲁本斯的风景画引发的“美学谈话”,集中体现了他的美学观,值得仔细玩味。

首先,歌德由眼前那些奔驰而过的“很美的马”,引发了一段意味深长的美学感叹。他说:“我对美学家们不免要笑,笑他们自讨苦吃,想通过一些抽象名词,把我们叫做美的那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化成一种概念。美其实是一种本原现象(Urphanoumer),他本身固然从来不出现,但它反映在创造精神的无数不同的表现中,都是可以目睹的,它和自然一样丰富多彩。”这段话包含三层意思:一是对当时流行的各种抽象的美学定义和美学理论,直言不讳地表示怀疑和批评;二是提出了自己的美学观点,即“美其实是一种本原现象(Urphanoumer)”。所谓“本原现象(Urphanoumer)”,又译为“原始现象”,即美是一种原始现象,与大自然共生,与大自然一样丰富多彩,而不是美学家玄思的产物;三是“美是自然的秘密规律的表现”[6]90,是生动形象的,是亲切可见的,它反映在“创造精神”的无数不同的表现中。这里的“创造精神”,既包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包含人类的艺术创造,既包括自然美,也包括艺术美。

其次,尽管美和自然一样丰富多彩,但在丰富多彩的美的现象背后,还是有自己的定性的,即“事物达到了自然发展的顶峰就显得美”。例如,一棵真正美的橡树、一匹驾车的美的骏马、一个适婚的美的姑娘,包括自然美、动物美、人体美,无不如此。歌德肯定了爱克曼的表述,同时又补充说:“要达到这种性格的完全发展,还需要一种事物的各部分肢体构造都符合它的自然定性,也就是说,符合它的目的……我们固然不能说,凡是合理的都是美的,但凡是美的确实都是合理的,至少是应该合理的。”这里所谓“性格的完全发展”“构造符合它的目的”“美的都是合理的”,综合起来,歌德所谓“美的秘密规律”,实质就是指美的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即凡是“达到了自然发展的顶峰”的美的事物,无不是外表结构的合规律性与内在构造的合目的性的完美统一。

1794年8月30日,歌德给席勒的信中附了一篇题为《美是有自由的完美境界》的美学论文,他在说明“美是有自由的完美境界”的观点时,同样以动物美和人体美为例。歌德最后说:“我是想说,我们说一个完美的有机体是美的,如果我们在看见它时会想到,只要它愿意,它就能用多种多样的方式自由使用它的全部肢体,所以最高的美感是和信任及希望的感觉联系在一起的。”[8]17—19论文与谈话,前后相隔33年,中年歌德成了老年歌德。但是,从“美是有自由的完美境界”到“事物达到了自然发展的顶峰就显得美”,两个命题之间的联系隐然可见,二者都强调美的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有机统一。

再次,在艺术美的创造中,“创造精神”则表现为艺术家基于自然又高于自然、自然与自由完美统一的艺术作品的创造。1827年4月18日,当天晚饭后,歌德拿出荷兰画家鲁本斯的画册,把鲁本斯的风景画《晚归》摆在爱克曼面前,用连续五问的启发式,给爱克曼上了一堂引人入胜的艺术鉴赏课。在谈到画面上“光从相反的两个方向射来”这种“违反自然”的表现手法时,歌德强调了艺术家的创造精神和艺术创造的特殊规律问题。他说:“艺术家在个别细节上当然要忠实于自然,要恭顺地摹仿自然……但是,在艺术创造的较高境界里,一幅画要真正是一幅画,艺术家就可以挥洒自如,可以求助于虚构(Fiktion),鲁本斯在这幅风景画里运用了从相反两个方向来的光,就是如此。”

接着,歌德发表了一段关于艺术美创造的传世名言:“艺术家对于自然有着双重关系: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隶。他是自然的奴隶,因为他必须用人世间的材料来进行工作,才能使大家理解;同时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为他使这种人世间的材料服从他的较高的意旨,并且为这较高的意旨服务。”结合以上论述,在歌德看来,艺术美是自然与自由、真实与虚构、世间材料与心灵旨趣的统一。

1827年4月11日,歌德在晚饭前,已经让爱克曼欣赏过鲁本斯的《晚归》。爱克曼觉得这幅画安排融贯,细节真实,就说完全是临摹自然的。歌德马上予以反驳:“绝对不是,像这样完美的一幅画在自然中是从来见不到的。这种构图要归功于画家的诗的精神。”总之,无论一幅画,还是一首诗,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无不是艺术家以自由大胆的精神创造出来的,观赏者也应尽可能地用自由大胆的精神去观照和欣赏。

歌德正确指出:艺术美不同于自然美,它是自然与自由、真实与虚构、世间材料与诗的精神的统一。换言之,艺术美是客观真实与主观诗意的统一,是自然的真与自由的善的统一。伟大的艺术作品无不是真善美的统一,无不是真善美的结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是以真善美的作品,奉献给他的读者,服务于他的祖国。

1805年8月10日,歌德为悼念席勒而作的《席勒〈大钟歌〉跋》一诗中写道:“他的精神有力地迈步向前,/一直走向永恒的真善美之境,/把控制我们大家的凡庸平常/抛在他身后,成为空虚的假象。”[3]447“一直走向永恒的真善美之境”,是对席勒艺术理想的称颂,也是歌德人生追求的自我写照。求真、向善、尚美,同样贯穿《歌德谈话录》全书,是全书的核心主题。细读全书,汲取歌德的精神智慧,抛弃凡庸,升华境界,让我们坚定地走向永恒的真善美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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