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佳佳
陈红到底还是抵挡不了子宫里的那个瘤,它们像是被施了魔法,今年几个月生长的速度超过了之前两年多时间里生长的速度。陈红常常用手去摸,她能感觉到它们的坚硬和顽固,还没去医院,她就知道,这一次,她无论怎样也躲不过去那一刀了。
她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她甚至想,如果自己一口气上不来了,如果良性的瘤已演变成恶性的瘤,在她的腹内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一把刀的辅助,好随心所欲地泛滥,如果她死了,她的丹丹该怎么办?她一直觉得,丹丹是上天对她的恩赐,是她残破生命里开出的花。
这一天,陈红流了太多的汗液。她的办公室在一楼,她带的八(3)班在三楼,每天她要上四节课,身体无恙的时候,也就是提前几分钟,上上下下来回跑的事,而对于此时虚弱得连一阵风都能吹走的她,却完全不同了。
陈红挪了挪腿,一边又下意识地抚了下自己的小腹,隔着四层布,似乎还能触到那个高出平滑的肤质表层的痕。两星期前,曾有一把刀从那里划过,七天后,一个条状,呈深红色的痂隐隐约约地从白茫茫一片的小腹浮出来,像一条身上伏着一道一道纹的蚯蚓。
陈红初看到它时,吓了一跳。
生完女儿后,为了防御那些可能长出来的斑,陈红不惜与妈瞪圆的白眼抗衡,妈说,女人有这个斑不是丑,是美,更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长。陈红不管,陈红不看自己的妈,反而用眼角的余光扫肖力。她看见掩在镜框后的肖力正合不拢嘴地笑着,目不转睛,目不斜视地盯着摇篮里熟睡的宝宝看,压根没在意陈红和妈之间的谈话。陈红想,美不美,丑不丑,我还能不知道?再说,美不美,丑不丑,还能由自己说了算?她继续往小腹上抹身体乳。刚结婚时,就听佳慧说过,女人要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脸那般爱护,要防患于未然,要给它足够的养料。为了验证,陈红把佳慧堵在办公室里,硬是让她在多双美目的注视下,褪掉了裤子。为此,佳慧差点和她翻脸,幸好陈红及时弥补,晚上放学出校门后,陈红把佳慧拽到了美食一条街,捏鼻子,让佳慧狠宰了一回,才终于在佳慧的脸上重见了笑容。
一片雪白,如之前那般,让人目炫的小腹,陈红也想有。陈红想着那个光洁、细腻的平地,如今凭空多出了一道坎,也可能是一丘壑,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这个瘤已经跟了她三年了,比肖力对她还要执着。在最初发觉它的时候,陈红心里仿佛揣进去一只兔子,醒时像睡着,睡时又醒着,白天站在讲台上,哈欠连天,课也讲得颠三倒四,学生疑惑,同事恍然,家长把匿名信塞进了学校的意见箱,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为了表现她的老成持重,她一般不轻易把脾气发出来,没发出的脾气便悄悄地潜伏于脸部的皮脂层内,随时往外漾。
陈红终于顶不住了。
校长说,有病治病,你多少也算一个知识分子吧?事不大,却自乱阵脚,怎么给你女儿做榜样?校长末了又加了一句,天塌不下来。
她打电话给妈,她说,妈,我要开刀。妈颤声问,怎啦?她说,医生说不是什么大毛病,常见病,子宫肌瘤。妈大叫,说医生真会唬人,怎就不是大毛病,不是大毛病能动刀?妈说着,声音里带着哭腔,能听到被压抑的哭在妈的身上漫漶。
妈,你看你,跟你说没事你还非说有事,你以为这是能让我死的病?陈红说时,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么多天,一直被她憋着的眼泪,突然在眼眶里打转。
呸呸呸,妈或许捕捉到了什么,以飞快的语速封住了陈红的话头,妈说,丫头,你先做个准备,妈把家里安排一下就去。
过了没两天,妈果然急急地来了,大包小包,肩上挂的,背上背的,后背驮的是一个蛇皮袋,袋子里鼓鼓囊囊。
只是那时,陈红刚把要动手术的念头打消。
陈红看着一脸倦容的妈,有点于心不忍,还没等她开口,妈先开口了。妈说,看你家这个样子,不像是要去住院开刀啊?妈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二十张平展展的钱放在桌上,忧虑地看着她。
陈红清楚地记得,那应该是三月,学校里的桃树上挂了一树红艳艳的桃花,天微微有点凉,妈的额头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妈在陈红家住了两天,最终妥协了。
妈说,丫头,妈肚里没进过墨水,你要是真觉得不妨事,妈就依你。
陈红笑了,陈红说,您放心,我不会用自己的命开玩笑的,我还有丹丹。
那妈得回去了,家里还有一身的事。
陈红本来想跟妈再说说医生说的话,可转念一想,要是说得不周全,反而给妈留下话把子,不如少说的好。
其实陈红是根据几方面去综合衡量的,眼看着女儿要小升初,自己带的班,也走到了毕业季,松一松皮毛都怕牵动全身。
校长后来遇见她时又说,你这个班是尖子班,看你了。
校长话一出口,陈红心里就明白了,再难也不能难孩子。陈红咬咬牙,心想,反正瘤子在肚里不痛不痒,也不影响身材,那就等等。
在妈来之前,她特意去医院又做了回B 超,医生说,没见长。陈红问,那我还用动手术吗?医生说,得看你自己。陈红一听,心想,这不跟没说一样,医生是不想担责任。唉!陈红转念又想,也是,我的瘤子,我做主。这时医生又开口了,医生说,从目前增长的情势看,也可以缓缓。
陈红的心突然就松快了,一块石头落了地。陈红说,噢,谢谢医生,说着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和医生道别时,医生说,你得经常过来检查,平常自己也可以用手摸摸,随时关注。
陈红一个劲点头,连声道谢。
这些,她不能跟妈说,她安抚妈,瘤子是良性的,在肚里也不见长,等暑假再开不迟。
妈看看她,无奈道,你是离不了那些孩子和丹丹。
陈红无语凝噎。
妈说时,声音有点嘶哑,转身进了厨房,踢踢嗵嗵地做了一桌子菜。
那天晚上,陈红和丹丹吃得特别香。
陈红半佝着身站在塑胶跑道前,腹部隐隐作痛。这片平时很少有人问津的操场,像学校里的荒漠,体育课虽然照常上,但很多孩子到了这里,能走时绝不跑,能坐时,屁股挨着路牙石都要坐坐,他们总是显得那样累。要不是每年还要举办一次冬季运动会,以及中考要体育达标算分,各毕业班突击训练,这个操场完全可以关闭了。
陈红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张松比她还准时,背着个双肩包,锻炼前的准备动作也做得一丝不苟。
而一脸疲惫的陈红,却是挪着过来的,她站在操场边,任由一张原本就不算白皙的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阳光里。五月已走到了末梢,此刻的阳光稍稍缓和了些,空气里能闻到麦子的香味。操场上没有草,只有光秃秃的水泥地在经历了一天阳光的炙烤后,散发出灼人的热。
这是她手术后上的第一天课,在医院躺了一星期,在家要继续躺,她却躺不住了,每天看着妈和女儿出出进进,一脸肃静的样子,心里就不好受。
妈也六十多岁的人了,待上十多天,心里就开始抓,她嘴上没说,但身体在说。
闲下来的时候,妈拿抹布这擦那擦,陈红提醒,妈,桌子刚抹过了。妈听了,就提拖把来拖,陈红笑了,说地也拖过了,你歇歇。妈木然地噢着,送走了拖把,像突然想起什么,冲陈红道,你肚子饿了吧?我用黑鱼汤给你煮碗面条去。
陈红感觉胃里还未及消化的面条开始翻腾,可她不忍心再说什么,说什么呢?
妈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哥哥弟弟家的几个娃,指望爸一个人。妈偶尔会叨咕,平常连米饭都能煮夹生的人,这回硬是要顶几个人用呢!
妈说时,挤出的笑极不自然地在双颊间波动。陈红每次看了,眼前都是模糊一片。
其实,妈也不习惯和自己待在一个屋了,自从她不管不顾地梗着脖子,非嫁肖力的那天起,她和妈之间就被什么隔开了,到底是什么横亘在她们中间?
陈红喜欢看踩街,肖力是踩街的艺人。陈红从小就喜欢,那时候,是牵着妈的手,一蹦一跳地从五里地外赶去集镇上看,只有到了过大年的时候,那些站在高跷上的人,才会一高一低地往乡里开拔。
那次,是陈红在镇中学教书的第一个年,她本打算早点回家的,却听佳慧说年前街上要表演踩街,那些平日里在外乡打工的踩街人终于要回来了,他们忙不迭地要过过踩街的戏瘾。陈红一听,魂就被钩子勾住了。
陈红和佳慧相约一起去看。离开场的时间越来越近,站在人群中的陈红拉着佳慧的手,心按捺不住地怦怦乱跳。
十点,街上的人群开始骚动,远远地,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待迎上去,街中央已来了一支穿着戏装、踩着高跷的艺人队伍。戏服很单薄,却色彩鲜艳,红的、黄的、绿的。艺人们脸上妆容夸张,头饰纷繁。
他们踩着小腿长的高跷,在一根棍子的支撑下,立着,走着,目视前方,旁若无人,从街那头走向街这头,每一步都是那样从容,稳健,如履平地。
陈红和佳慧跟着踩街的队伍兴奋地跑着,迎面看见大头娃娃、唐僧师徒、支旱船、骑毛驴、抬县官老爷,个个眉目流转,俏皮可爱。陈红看那坐得逍遥自在的县官老爷说,他最舒服。佳慧瞄她一眼说,那倒不一定,坐杠子上也是要功力的,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地坐。说着,两人就嘻嘻笑。
队伍在大圆圈处停下来,人们向四周散开,围成大圆,踩街的人和观众混在一起。
两只颜色鲜艳的舞龙腾空而起,佳慧“啊”了一声,放开陈红的手,边跳边挥舞着双手,脸因兴奋晕得通红,陈红却被对面的丑婆吸引。那是一个男子装扮的,他身披大红外罩,头上包着大红巾,红巾上别着大红花,后脑勺是一根独辫子,又黑又粗又长,两腮画了两个大红圆圈,一张红色的大口,他闪转腾挪,他挤眉弄眼,他在高跷之上,动作娴熟,滑稽惊险。陈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忍俊不禁。
他左扭右摆,突然向地上倒去,陈红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叫出来,谁知他竟在地上滚来滚去,还把高跷抬得高高的,对着一圈的人们讪笑着,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搔首弄姿,半是撒娇,半是谄媚。
陈红鼻子一酸,眼睛红了。手被谁捏住,陈红回头,不知什么时候,佳慧站在身后了。
他们真不容易,陈红说,免费演出,却也尽心尽力。
嗯。佳慧点头,他们是真的喜爱,出自于本心,来自于本能。
就在这时,眨眼工夫,只听呼啦一声,丑婆竟单手点地,双腿朝天,来了个倒立,人群骚动起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他是谁?
肖力。
他好厉害。
听说,他是家传,为了扮演好丑婆,没少下力,佳慧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在倒立了五分钟之后,又来个翻转动作,脚下高跷却稳如磐石,做完这一整套动作,他还不忘把手中的羽毛扇扇来扑去,惹得人们一阵阵喝彩,一阵阵发笑。
陈红也笑了。笑得心旌摇荡,笑得泪眼婆娑。不知不觉中,陈红向对面走去。
堂屋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堂屋的灯亮,把沉浸在回忆中的陈红惊醒过来。天都已经黑了啊。
该让妈走了。陈红从床上坐起,小腹还在疼,她不由得咧嘴,用手扶床下地,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尽管开着空调,后背还是出汗了。妈的声音从厨房飘过来,行吗?还是再让伤口长长,这么急当心落下病根。
陈红已顾不了许多了,她躺在床上,心里也不得安,就跟浇了油一样,滋啦啦地响。她想,她要锻炼,她不能这样下去,课不能上,绩效被扣了个精光,在医院又多出了很多额外的开支,她要是再不上班,恐怕工资都保不全。一想到这,陈红的心里就发急,毕竟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丹丹,她已经在家庭情感上委屈了丹丹,就不能再在经济上委屈她。她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收获,也是唯一的希望,为了女儿,她要强壮起来。此刻,虽然她的身体轻飘飘的,一阵风都能把她刮走,但当她看到了墙角的瑜伽垫时,还是不由分说地挪了过去。
就像她那次毫不犹豫地走向肖力。
陈红是在次年春天把肖力带到爸妈跟前的,爸妈没睡醒一样,一脸错愕地瞪着她。
爸,妈,陈红脸腾地红了,赶忙把挎在肖力胳膊肘里的手抽出来。
妈不说话,爸说,李发海的师侄,不到他家,带我家来干嘛?
陈红说,带来给你们看看,你们不一直催着要看看吗?
就他?看来村里的传言不假,亏你有眼光!爸说着,眼光像一支利箭射向肖力,肖力的脸腾地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
爸,你们那么喜欢看踩街表演,不是还经常夸赞扮演丑婆的演员吗?肖力就是啊!陈红还想说什么,可在异常冷寂的气氛下,陈红忽然觉得自己的语言是多么苍白无力。
爸摆了下手,说,我喜欢的是丑婆,不是他。他就是一个一名不文的人,爹娘老子早下世了,连一个像样的窝都没有,要工作没工作,看人,能管饱?
陈红的脸挂不住了,她不敢看肖力,她想,是自己非要拉肖力来见爸妈,可现在却让他抬不起头,爸妈真是太不近人情了。肖力的脸由红转白,他张了几次口,到底没说出一句话。在妆容后生龙活虎、妙趣横生的丑婆,此刻却呆若木鸡。
爸说,我们辛苦供你上学,读师范,有了好工作,不是让你去走回头路的。爸说得情绪高涨,满脸写着愤懑和失望。陈红几次张口,都被妈摆手制止了,妈的意思陈红明白,爸血压高,她不能火上浇油。肖力像突然回过神来,转脸向门外走,陈红上去抓住他的一只胳膊。陈红说,要走一块走。肖力挣了挣,没挣脱,陈红抓得很牢。
肖力走后,陈红无数次地想,假若放开肖力,他和她或许都会有另一种人生?
爸神色凝重,不言语,只有妈反反复复地抓着陈红的手,反反复复叨叨,丫头,现在谁还把戏当回事?一笑而过罢了,那又唱不来钱,技艺再高,也是摆设,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你和他,真是一对冤家,一个真唱,一个真听。现在这社会不时兴真了,将来你会遭罪的。爸妈对谁都没成见,但我们会想,自己这么出色的女儿应该过得更好才对。
陈红一个劲点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睛停在了挂在墙上的相框上,那里大大小小的几张照片,全是陈红的。每当家里来人,爸就指着相框对人说,看我们家丫头,一张比一张好看,看这眉眼、鼻子,还有这小嘴,将来要站在讲台上给娃儿们讲课,娃儿们不定有多喜欢呢。爸说得眉飞色舞,妈有时也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凑上前,喜滋滋地指着她俩的合影说,我说不照,丫头非要我照。
妈最喜欢那张合影了,其实妈是喜欢照相的,她只是不好意思,每次一说要照相,她就开始摆弄衣服、头发、鬓角,嘴上还反反复复地叨咕,这样可行?这样照出来可好看?当看到照片里的自己,她总是喜滋滋的,又显得有点难为情地对陈红说,我说我不照的,你非要我照。
陈红和肖力的证婚人是肖力的师叔李发海,李发海在婚宴开始前发了言,他说得情真意切,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他说,肖力是他师兄的独苗,十五岁时父母前后撒手人寰,这些年,他是拿肖力当半个儿来带的,肖力能吃苦,对踩街这门艺术喜欢得简直有点痴迷了,年关前后,他一次不落地跟着我下乡,有时,穿着高跷走十来里,腿都肿了,他却从来没叫过苦。李发海说得声音哽咽,眼圈发红,他停顿了一下,把自己有可能要喷发的情绪压抑住。他继续道,这都是免费的演出啊!在如今这样一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若不是真心热爱踩街艺术,谁能坚持下去?
他们的婚宴是在次年春天办的,婚房是肖力父母留下的,肖力父母还健在时,原老房子镇上征收建了个酒厂,被征了房子的居民,由镇上统一安排在规划小区里。小区内总共有六栋楼房,每栋楼只有四层高,肖力的房子在一楼,一楼有个后院,肖力的父母活着的时候喜欢院子。房子到陈红所在的学校,需要穿过一个丁字街。
婚宴摆得不大,在镇上的喜福楼酒店定了一个容得下三个席的厅,只请了双方最体己的亲朋,和李发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两位约莫有五十岁的女性,看上去气质不俗,后来听肖力介绍,一个是李发海的结发爱人张九妹,一个是李发海同门师妹齐芳云,也同样和肖力父母同门,不知什么原因,齐芳云一直未嫁,如今都是老姑娘了,就住在李发海家旁边。李发海儿子成人之后,他们就组成了一个三人组,李发海拉胡,她们合唱,偶尔也踩高跷。有时依曲目,两人也相伴着唱,配合着唱。她们有时唱越剧,有时唱黄梅戏,更多的时候唱泗州戏。
肖力私下里跟陈红说,李发海师叔就如同他的父亲,而张九妹和齐芳云却像他的两个妈妈。他希望有一天出息了,能有机会报答他们。
果然,在婚宴上,李发海和她俩就像肖力的大后方,除了操持事务,忙前忙后,还主动担当起了调节现场气氛的任务,三人亲自上阵,师叔抚琴,她们即兴表演了一段《拾棉花》。柳琴扬起,姐妹花你来我往,虽未着戏服,却也配合默契,你挑眉,我抬眼,你举手,我舞篮。
张九妹:叫一声姐姐你快走吧。
齐芳云:哎哟!我的妹妹呀!快到大树底下把话拉。
张九妹:来到树下忙站定。
齐芳云:俺慌忙放下一篮花。
张九妹:看看四下没有人。
齐芳云:我的妹妹呀!四下没有人大胆了啦!
张九妹:我请姐姐你先讲。
齐芳云:我的妹妹呀!我的妹妹你先啦。
张九妹:你先讲来你先啦,我的大姐姐!四下无人怕的啥?
齐芳云:我的话,我说出来你不能往外讲。
张九妹:我对你说,那你也不能去对外啦。
齐芳云:咱两人谁要对外人讲。
张九妹:她死后就被那恶狗拉。
听得在场宾朋,哈哈大笑,欢欣鼓舞,意犹未尽,叫好声不断。使一场原本因为双方心里的隔阂而显得沉闷的婚宴,一下子热闹起来。
最高潮的时候,三位老人竟然来了兴致,多年不在外人面前踩街,那一会却自告奋勇地穿上高跷走台,还在宴席的空档间穿梭,俨然是年轻人的身手。
有好几次,陈红都被李发海假装摔倒给惊了一身汗,每次看着他的身体已后仰到半腰了,陈红的嘴也张成了一个斗大的圆,有人禁不住“啊”的一声,李发海变戏法般,缓缓地立起来,又稳稳地站在了高跷上。再看他的脸,气定神闲,眉目清逸,举止从容。
那是一场即使用尽一生,也无法忘却的婚宴,过后,特别是当肖力离开了之后,陈红常一遍遍回想,关于那个日子和那个日子里的每一个细节,她觉得那一天对别人也许算不了什么,可能就是一场他们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婚礼,对她,却意义非凡。那是她之后所有最艰难日子里的心灵慰藉,精神图腾。
有了丹丹,陈红越来越感到入不敷出的危机感仿佛一个黑罩,把她罩在其中,为了演出时方便来回,肖力之前是跟着包工头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当泥瓦工。和陈红结婚后,新婚燕尔,耳鬓厮磨,有了陈红稳定的工资保障之后,肖力整个人都好似浮在了空中,包工头几次电话召他回去干活,肖力却总是左推右推,推到实在推不下去了,包工头在电话那头都骂娘了,肖力干脆说不去了,就在乡镇之间自己接小活做。包工头在电话那头,几乎是爆吼,搁厨房炒菜炒得滋滋响的陈红都听到了。包工头的声音就像一排榴弹,陈红听得时断时续,大概意思算是猜个八九不离十,大意是肖力,你真不讲意思,我搭把手给你翻盖房子的时候,你怎不推三阻四的?现在不用求我了,就把我撂一边了,你可知道我现在是火烧眉毛?
肖力扯嗓子道,你也知道我志不在此,再说我老婆也不让我去,我家里丢不开,你就别逼我了。
陈红听了赶忙跑过来,直冲肖力摆手,嘴里咻咻道,你去。
肖力生怕陈红的话被电话里听去,直冲陈红挤眼,陈红知道是包工头,本来说得就没底气,这下只能干张嘴,肖力见状挂了电话。
肖力到底没去。肖力说,他都这么大人了,而且即将要做爸了,他不想骨肉分离,最主要的,他也舍不得离开陈红,肖力说时,把嘴伸过去,陈红的心里顿时漾过一阵甜蜜。
其实陈红知道,肖力念家是有她的因素,毕竟十来年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了,更何况还有即将出世的宝宝,肖力前也念着后也念着,但最让他放不下的,还是他的踩街。肖力是早也高跷,午也高跷,晚上搁床上还要攒成一团,或者双脚朝上,来个人体倒立。刚开始时,陈红会给他喝彩、鼓掌,央他继续,他则站在一旁,脉脉含情地望着她。偶尔陈红会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一番。时间一久,陈红心里又嘀咕,倘若肖力热爱踩街的程度更甚过爱自己爱这个家,那会怎样呢?陈红不敢接着往下想。
肖力每天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陈红却在心里盘算着手里还有多少钱,过后的日子里,肖力能不能拿几个钱回来救急,给丹丹充几个奶粉钱?
如期而至的丹丹给这个家带来了快乐,却也给陈红原本无嫌隙的心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但陈红还是忍住不说,她想,肖力已经是一个当爸的人了,他会有自己的考量,他能分清轻重。就像她自己,她也喜欢踩街这门民间艺术,可一个人先得吃饭啊!陈红不想给肖力压力,她就只能给自己压力。有了宝宝后,她甚至连面膜都不舍得敷一张,平常抹脸也和丹丹一样,抹起了宝宝霜。
妈来了有十来天,有好几次看着肖力的背影,想说又没说,直到那天肖力拿了高跷进了后院,妈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小跑着冲到陈红的床前,恨恨的样子,可见了陈红,嘴抖动了几下,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后来妈憋得乌青的脸终于缓和下去,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我明天回去了。
陈红说,真要走啊?
妈用眼瞟了瞟肖力,肖力已经站在了高跷上,陈红能想得出,他可能正对着阳光,昂着头,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那是肖力的样子,只有站在高跷上,肖力才有肖力该有的样子。
妈不说话,但陈红已经明白了。陈红没再挽留妈,妈待在这,心里也不舒坦,家里哥哥弟弟能出去的都出去了,除了孩儿们,哪还有甩着膀子的大人。妈看着肖力,顾及陈红还在月子里,她就只能忍着,她忍得心里难受。
肖力依然是有一日没一日,有一回没一回地出门、进门,妈走了之后,他也很尽心尽力,洗、烧、刷、晾,一样也不落下。忙好陈红,听宝宝哭,又赶紧去哄,间隙还要去后院练功。陈红不好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
看着肖力小心翼翼地抱着软软的丹丹,给她换尿布,洗屁股,喂水时谨小慎微、认真细致的样子,陈红鼻子就会酸,假若肖力能全心全意地做他想做的事,做他喜欢的事,做他应该做的事,该有多好?
可是陈红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她顶不起生活的所有重担,她再怎么挣扎,她毕竟是个女人。爸妈说过,努力读书,考上了学,将来自有一碗饭吃。陈红那时听了,还不以为意,她想,干什么吃不上一碗饭,这年头,还能挨饿?现在稀缺的是爱,有爱就能克服一切。
她想起结婚前她给肖力发过的短信,我的工作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将来就是我们那个家的,你继续做你喜欢的事,我永远支持你。
永远?陈红想到这两个字,浑身一哆嗦,突然又笑了。
下午四点,陈红准时出现在学校的操场上。与她同时出现在操场上的,还有张松。
张松在塑胶跑道的那一头,与陈红遥遥相对。张松个头不高,身体结实,搁哪站着,就犹如一根树桩,台风来了,都刮不走。
张松喜欢背个双肩包,自从佳慧离开之后,张松不知怎么的,就落下了这嗜好。平常日子,张松只要没课,下午这个点总会来操场上,大步流星地走上十几圈,而后出校门,进饭馆,点两小菜,再从包里摸出自酿的小酒,一边吃菜,一边咪酒,旁若无人,自得其乐。双肩包不大,酒瓶大概也不会大,陈红想,这酒瘾能有多大?这酒能有多好喝?没听说过他哪回喝醉过,这屁股大小的一个镇,放个屁能臭倒一大半。大热天,背着一个包,比背一个娃娃应该好不到哪里去。
陈红想着,禁不住笑出声,小腹却像是被吵醒般动了动,陈红不由得呲牙。隔着千米长的跑道,张松向她点头,微笑,挥手。她看不真切他,他一定也看不真切她。陈红想着,就放心大胆地睁眼闭眼,提臀扭腰。
佳慧在的时候,跟陈红说起张松,总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似乎是张松有意篡改了自己的生日。佳慧笃定而又充满委屈地说,想不到张松会是这样的人,活得太矫情,较真,根本不像是水瓶座的人,倒有点像摩羯座。佳慧说她不喜欢摩羯座的人,她就喜欢水瓶座。她觉得水瓶座就具备她想要的特质,有思想、有深度又不乏情调。那时,她把一张爱情的网撒得超出了小镇的边界,有向外拓展的趋势,她的在市里当领导秘书的哥哥也参与其中,给她物色了不下十个,可佳慧的首要条件,就是先看看星座是不是吻合,她就那么挑来拣去,最后,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选到了张松的头上?
为了张松,佳慧还跟哥哥闹翻了,佳慧说,我哥第一眼见张松,脸就变了,我哥说你就这眼光?佳慧还想着为张松狡辩,佳慧说,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她哥果断地摇头,转身离去时,撂下一句话,下次,有什么事别找我。
果然张松是“表里不一”的,张松给了她想要的深度,又不乏情调。张松不爱说话,也不大和外人交际,除了代课,他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读书和胡乱写写画画上,根本换不来钱。这是佳慧婚后的转述,而事实上,张松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个爱好,当初才在佳慧眼里脱颖而出。有固定收入,有才气,换不来钱的铅字,却能在圈子里混个名气,张松也因此入了县作协,又入了市作协。他还写了很多关于踩街的文章,发表在市里省里的报纸上,同事们都说他有才。就在他雄心勃勃准备为入省作协发力的时候,佳慧却给他当头泼了瓢冷水。佳慧冲着坐在书桌边再一次进入沉思状的张松揶揄道,你就省省吧!多大的人了,活得还这么幼稚。只有思想肤浅、还停留在作梦状态中的人才在报纸上争豆腐块呢,你以为你才十八?有那时间,开个班不比画几个破字强。
佳慧说的时候一副恨铁不成钢、一朵鲜花插错了地方的感觉。
陈红却嘻笑说,工作之外有自己的爱好,不偷不抢不嫖不赌,不抽烟,不酗酒,挺好的啊!人不能活得太生活了。陈红本想说人不能太功利了,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临时擦了过去。
陈红想,各人有各人对生活的认知,自己又比佳慧高明到哪去?虽然她并不是太喜欢佳慧身上一些看上去很现实的东西,但在某一天又会发觉,那些属于佳慧的特质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陈红有陈红的想法,佳慧也有佳慧的人生,谁能说谁的人生更胜过谁的人生?
只有张松被噎得好多日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对笔也处在了可动可不动的迷惘期。张松缺少与人周旋的心力,只是略喜酒,教书之余,张松迷上了酿酒。张松从菜市场买来上等的糯米、酒曲,把糯米洗净,上锅蒸熟,倒入酒曲拌匀,装入坛中放置三两天,加入水发酵,澄清滤净,最后闷锅煎清酒,入瓶。张松照着电脑,每一个步骤都做得细致入微。而且越做越多,越做越停不下来,张松自己喝酒不多,也没有空瓶子,为了装酒,张松就留意马路边别人废弃的瓶子,缺一口掉一角也没关系,只要不是塑料瓶,其他什么瓶子他都要。
酒还在增多,暂时找不着瓶子的酒,有时就占据了家里的菜盆、粥锅,厨房经常是满满当当,一屋的酒香。幸好佳慧无意于厨房,不进厨房的人,只要每天有香喷喷的饭菜就行。直到有一天,厨房里的酒香飘进了堂屋,又飘进了卧室,屋里屋外都飘着酒香的时候,佳慧才意识到,她的生活已被酒插进来了。
从堂屋的各个角,到厨房的各个角,就连橱柜上、灶台上,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和盆,里面是米色的酒,就连佳慧瞪大的一双杏眼里,也是酒。佳慧突然感到无语,她无比悲凉地举起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只能先是抱住自己的头,然后反手挠自己的头发。佳慧陡然想起了什么,猛一转身,身后正站着的张松一哆嗦,佳慧气不打一处来,大叫起来,张松,你看你干得好事,怪不得天天一下班就窝厨房里不出来,就知道没啥好事,你说你可还能干点人事?还不如写写两瓜憋俩枣呢!
张松一听,刚刚还苦大仇深的脸,立马转换了频道,来了兴致,说,你也觉得我写得好?
佳慧就言不由衷地瞎摆弄头,说是,是,你写,写。佳慧说过,又嘀咕了一句,还不如写,总比败家强。佳慧在和陈红复述这些情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无奈,而是一种放置了之后的轻松。好像不是在说她和她丈夫,而是在说两个外人。
佳慧的口一松,张松停止了酿酒,开始构思他的下一篇豆腐块。随着回归后的第一篇见诸报纸,张松愈写愈起劲,写着写着,眼睛就瞅到了肖力的身上。张松请陈红捎话给肖力,他想与肖力面谈,他说肖力是个典型,他要采访他,花大力气深挖,既宣传了肖力,更重要的是让更多人知道还有很多人在坚持把我们的民俗文化发扬光大,在如今这样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还有像肖力这样不图名、不重利的民间艺术家,尤其难能可贵,这是最好的素材。
一向沉默寡言的张松,突然变得侃侃而谈,陈红在心里直犯嘀咕。
陈红又想到肖力了,自己曾经要死要活地要跟肖力,后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佳慧说,人不能让表象迷惑,要选就要选有思想有深度的人。有一次陈红问佳慧,肖力没有的,张松可有?佳慧把头往空中一昂,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照得天空都发亮,佳慧讳莫如深地笑着,并不作答。
她以为佳慧和张松会好一辈子的,一个漂亮,一个有才。陈红有时会想,是自己看走眼了吗?
五月就要过去了,槐树上的花开了败了,败了开了。她要继续这么过下去,和丹丹一起,一想到丹丹,陈红的心里热乎乎的。
越是进入冬季,肖力越是闲,尽管本来肖力也没忙过,但每个月多多少少能为这个家带进来一点什么。无活可干的肖力,一下子进入了赤贫状态,家里一应开销全落在了陈红一个人的工资上。丹丹要上幼儿园,要营养,一家人要穿衣吃饭,要开销,要行人情,这桩桩件件哪一样少得了钱?陈红在心里盘算来盘算去,越盘算越心焦,越盘算越气馁,最后她把自己算倒在了床上。晚上的饭她没做,也没吃,她说自己不舒服。肖力进来叫过,丹丹又来叫,丹丹噘起两片樱桃一样的小嘴,轻言细语着,妈妈,你不舒服吗?陈红笑着无奈点头。丹丹又说,妈妈,让丹丹陪陪你,给你揉揉,就好了。丹丹的呼唤让陈红的心都酥了,陈红根本无法拒绝。
可她心里憋着的那股气还在。
陈红草草吃了几口,喂过丹丹,给丹丹洗漱的当儿,她看着丢了碗的肖力拿着他的家当去了后院,饭桌上的碗像花一样开了一桌,无人问津。陈红说肖力,碗也不收一下,把碗洗了再去啊。
肖力脚下没停,呵呵笑着说,待会儿回来收,待会儿回来洗。
陈红的火腾地上来了,陈红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若是往日,肖力这样说也就这样说了,可那天她就是搂不住心头的火,就连丹丹在她的眼前她也顾及不了,她把丹丹的擦脚布往洗脚盆里一扔,大脑完全是空的。洗脚布落进盆里的时候,溅起了一大片水花,水花又向四处飞溅,溅到了丹丹的棉裤上、棉鞋上、擦净的小脚丫上,陈红都顾不了了。她极力吼道,肖力,你用镜子照照你自己,你活成什么样子了?整天就知道玩、玩,班不上,家里的活也不想做,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肖力的步子有点犹豫,嘟囔道,反正晚上没外人来,摆一会儿不妨事,我迟早洗。
陈红啪啪撂出去一串子弹,心里感觉舒坦了许多,转脸听肖力这么说,气又腾腾地往头顶上冲。她举起右手,指着肖力喊,你就是这样,总是觉得自己有理,从来不知道自检。就在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丹丹“啊”的一声,哭号声撕裂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丹丹先是看看站在门口的爸爸,再看看唾沫四溅的陈红,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仿佛窥测出了发生的事,她一张口,眼泪也出来了,一边哭号,一边还不忘说,妈妈,不要吵爸爸,你不要吵爸爸。
见丹丹哭得声泪俱下,陈红的心跟被针扎了般,她也忍不住眼泪了,陈红一把抱过丹丹,心里一个劲地自责。肖力一听丹丹哭,也把准备练功的高跷放下,他走到桌前,边收碗边对丹丹说,丹丹不哭,丹丹不哭,爸爸洗了碗再去练功,过年了,好表演给丹丹看。
陈红搂着一吸一吸抽噎着的丹丹,眼泪禁不住地流。她想,难道自己真的活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肖力把碗摞好,端进了厨房。陈红看着肖力高大的背影问自己,我曾经爱过他,我现在爱不爱他?我的包容度到底有多大?
陈红想起婚前的自己了,那时,她对钱毫无概念,她甚至说过,精神可以代替物质,人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读书。可是,现在,自从有了丹丹之后,她才知道那种想法有多傻。
难道我错了?也许我从来就没对过。陈红把脸埋在了丹丹的身上。
张松和肖力果然有过一次深谈,那天是周末,肖力半夜才回去。陈红门没反锁,肖力刚把钥匙插在锁眼里,陈红就听到了。陈红把丹丹哄睡了之后,又把快要塞满的洗衣机打开,半自动洗衣机,一会洗一会停,像是专意为了盯住陈红,不容她偷懒一样。陈红便一会儿洗脚、洗脸、洗身、刷牙,一会又往洗衣机边来,没一刻闲下的,最后把所有洗过的衣服都挂在了晾衣架上,屋子里充满了潮湿的洗衣粉的味道。这期间,陈红又往自己的脸上敷了会温热的毛巾,她以此来代替面膜,等到揭掉毛巾上床前,又不失时机地往脸上拍了几下水,这才挪到床上,头靠着枕头,望着吸顶灯慵懒地长舒一口气。
先是防盗门被打开,接着房门就开了,肖力满脸通红浑身酒气地偎着门,嘻嘻笑着,说话的时候,就像含着半块石头。他说,今天真过劲,往常没和张松这个人处过,还以为他是老师,又有才,不待见我呢,没想到,他居然是打心眼里喜欢和钦佩我们这些踩街的人,他说我是民俗艺术家嘞。肖力的眼里放光,这光又射向陈红,顿时陈红的心里涌起百般滋味。
那晚,肖力就跟打了兴奋剂一样,卷着舌头,坐在床边,嘚啵嘚啵个没完,连床都忘了上,似乎遇见张松,就是遇见了知音,遇见了他的伯牙。
从肖力喋喋不休的讲述中,陈红在脑海里想象出了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六点三十,肖力如约而至,肖力对张松请他在喜福楼见面,心里是充满了喜欢的。已入秋,空气里依然有几分燥热,丁字街两旁隔着十几步就是一棵香樟树,肖力一路走着,树的香味悄悄地往他的心里灌。街上人影稀稀拉拉,白天那些紧挨的摊点,此时还有零星的几个,两边开门的店面,有暖暖的灯光射出来,有琳琅的物品在柜台里摆放着,街上倒也不显得冷清。
肖力想着要去的喜福楼是他和陈红举办婚宴的地方,心里总觉得亲切,有种回娘家的感觉。迎面的几个人跟他点头招呼,他便也回敬,还顺带说,我去喜福楼,有朋友请的。说话时,肖力的声音和他的人就都有了昂起来的感觉。
这样说着笑着,很快到了喜福楼,脚刚提在门槛上,就看见张松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锅占据了桌子的中心,锅被锅盖盖着。此时,张松也看见了他,以超过了他们惯常的热情向他招手。
肖力立马有了被重视的感觉,他兴奋地迎了上去,快到桌边时,张松站了起来,指着对面的凳子让肖力坐。肖力坐下,这才注意到,这个大厅的每个桌子上都有一个铁锅,有几个桌子已经开始掀锅盖,吃菜喝酒了。张松也掀开了锅盖,一股又香又辣的烩鸡和贴饼的香味扑鼻而来,肖力不由得向肚子里咽了下口水,他心想,还是饭店里的菜够味。
张松并不立即进入他的主题,张松一杯一杯地给肖力倒酒,倒到酒就要晃出了杯沿,而后再给自己倒,给自己倒酒时,酒与杯沿保持着指甲盖的距离,然后举杯和肖力碰杯。肖力也不谦让,该喝喝,该吃吃。他心里清楚,张松是有求于他,他怎么吃怎么喝,是给张松面子,他在等着他开口。肖力心想,这种事我是万万不能先开口的。
张松拿眼瞅大厅,十来个桌子竟也座无虚席,大家喝酒猜拳,觥筹交错之下,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花儿开放一般。
等张松把目光收回来时,肖力已经放下了酒杯,一手拿鸡腿,一手拿贴饼往嘴里送。
张松说,肖力,你是师从父母吗?
对,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姻缘,先是在鬼子跑反的时候,我爷奶跟着逃难的人群由北而来,经过小镇,一下被小镇淳朴的民风和深厚的文化底蕴给吸引住了。在那样的一个烽烟四起、硝烟弥漫的年代,人们照常悠然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人们聚集在茶馆里喝茶、听戏、下棋、摆龙门阵,逢到赶集的日子,在街上踩高跷、舞龙。爷奶自打看了踩街的表演,就再也挪不开步子了,小镇也以宽厚的胸怀接纳了他们。有了我爸,让他拜在我师爷门下。当年,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一技之长糊口,更重要的是他们喜欢,我爸也喜欢。
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糊口养家,那也应该是人生最幸福的事。肖力说得眼睛里都是光。那一刻,不仅是张松,陈红也觉得,他像一个孩子,眼神里透出的神往看上去是那样神圣。
你知道吗?我也喜欢,喜欢到骨子里。这种感觉你恐怕不能理解,因为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我妈因为踩街,遇见了我爸,我爸妈为了踩高跷,三四十岁了才要的我,说是要培养后人,不能让踩街这门民间艺术,就这么断根了。在我十二岁那年,天寒地冻的,我爸完全可以不上跷示范,只要动动嘴指点就可以了,可他偏偏上了,结果也该了,明明烂熟于心的动作,一个跟斗,离地两根指头高,他突然就摔下去了。
肖力说到这儿,呜呜哭出了声。肖力哭时,十指从头发里抄进来又抄出去,使得那原本分在两边的头发,都不得不向脑后靠拢,有几根头发似乎是在耍小性子,硬是从他的手指缝里钻出去,顽强地保持了原来的姿势。
他边哭边说,我爸一走,我妈就垮了下去,培训的任务交给了师叔李发海和两个师姑帮忙。师叔的儿子有癫痫病,不能练,我便拜在了师叔门下,继续操练。本来我想,没有爸了,老天就把妈给我好好留着吧!谁知,我妈由于思念我爸,忧伤过度,半年头发全白,没两年就走了。你知道吗?张松,当一个人爸妈全走了,你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的那种感觉有多凄凉,有多悲惨,那感觉只有自己知道。我承认,师叔对我好,可他毕竟还是师叔。没有了爸妈,就没有了家。
那些年,我把我所有的情感,甚至是我的生命都交给了踩街。如果不是这份深入骨髓的情感的牵系,魂牵梦绕一般,谁他妈的不能随便找个来钱的活,好好享受一下生活?我他妈的脑子又没生疮。
肖力说着,猛地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肖力复述他见张松的情景,陈红有好几次想制止,她怕把小床上熟睡的丹丹给吵醒了,可每次话到嘴边,陈红都没说出来。关于肖力父母,陈红竟是第一次听肖力说起,陈红就那么迷迷瞪瞪地听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发觉屋内异常安静,陈红睁眼看时,肖力已经像一个疲沓的软柿子,半个身子歪倒在床边,两条长腿挂在床下,从眼角流出的泪痕和嘴边拖着的哈喇子,模糊了肖力的半张脸。
陈红轻轻地抬手拭去肖力脸上的泪痕和哈喇子,看着肖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夜深了,真静啊,陈红想,她怎么就不能好好地爱着这个男人,陪着他,和他一起走过人生中这段黑暗的时光呢?他如此辛苦,而她却在一步步逼他,她要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肖力?
她想起同事曾给自己物色的那个有工作的人了,那是个在镇政府当副镇长的大学生,可她就是看不上眼,铜臭和官场上的习气,她打心眼里排斥,并果断予以拒绝。
陈红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床,弯腰给肖力脱鞋,再把肖力的裤子拽了,把肖力长着细密汗毛的两条腿放在床上,盖好被。待陈红再上床想睡觉时,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张松和陈红打过招呼之后,开始踢腿、甩胳膊、扭腰,陈红知道,这是张松的一系列准备动作,每次,他总是这么不厌其烦、一本正经地开始他的运动前奏。
不就是走几步路吗?搞得跟运动员的战前运动一般,这个人真有意思。陈红磨蹭着,她要错开张松的眼睛。陈红想,奇怪,我干嘛要怵他?佳慧留下的人,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陈红想着,抚小腹的手却不自然了,在张松没跨步之前,她觉得自己还是不动弹为好,免得把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中。
陈红刚开始决定来锻炼时,犹豫过,偌大的操场,除了靠边上几棵松针孤单地立着之外,平常不见人,只有到了这个点,张松会来,这是陈红之前就留意到的。张松走过来了,步子很快,很有力,陈红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双手该怎么摆,放在什么位置才好。张松过来了,张松已经到跟前了,他对她点头朝她笑,眼睛笑成一条缝,却并不说话,像是他们之间惯有的默契。张松一脸的云淡风轻,像个大男孩,让人捉摸不透。陈红发觉自己呆愣愣的,有点受气包的样子。陈红心里掠过一丝难为情,赶紧在心里拍了下自己,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即回了张松一个笑,看上去应该是波澜不惊、不以为意的吧,陈红想。很快陈红的笑被张松的背影覆盖了。
今天陈红和张松的课都在上午,下午他们只需要例行公事地点个卯,就预示着他们在学校这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无课可上的老师们,喜欢甩膀子出校门,再溜溜达达穿过一条丁字街,偶尔停下步子,往路两边的店铺间瞅瞅,买还是不买,看自己是否喜欢是否需要,偶尔也看自己的心情。心情好或不好,也在一定时候,决定了买或不买。
但陈红最喜欢的是站在茶馆门前,看艺人们表演。
茶馆是古色古香的明清式样的建筑,一共三层,青砖粉墙、重梁飞椽、小样黛瓦,两张门头,里面有烧水炉子、大锅台、镀着深度黑的壶吊、竹篾外壳的茶瓶,屋子里摆放着长方形的矮桌,以及不规则的凳子。茶具占据了一个门,屋子靠炉子的一边是过道,靠墙放着各式被时光封存的农具,有石磨、石磙、犁铧、靶子、扁担、竹篮等。穿过屋,后面是院子,院墙上放有蓑草,并绘有仕女画,屋子的桌凳便也顺延到院子里。常有一些老人,在那里边喝茶边下棋。
茶取自六安茶梗,水来自于临涣泉水。茶馆对择水、选器、沏泡等,都有讲究。此水配此梗,当雾气结顶,才能色艳味香,入口绵甜,回味无穷。
在无戏可看的时候,陈红偶尔也会坐在下棋老人们的邻座,看他们对着一盘棋陷入的沉思,看他们轻轻地拿棋、举棋、放棋,动作舒缓,气沉丹田,笑无声,像一枝花盈盈地开在那纵横交错的沟壑间。一切仿佛静止了,连一粒灰尘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陈红听见了心跳声。
李发海偶尔也来唱两嗓子,和他搭戏的是他的发妻张九妹和他们的师妹齐芳云。他们站在茶馆门前,人们便从他们的身旁进得茶馆,一边喝茶,一边听戏,也不忘叫好喝彩,也不耽误彼此聊天问候。
张松最终没有把自己写成省作协的人,倒是把人写没了。先是肖力不明不白地走了,接着是佳慧。
肖力的离开与张松有没有直接关系,小镇上的人众说纷纭。张松的那篇报告文学至少起到了导火索的作用。
张松收到样报的那天晚上,又约肖力出去吃饭喝酒,肖力晚上回去时,手上拿着报纸,自己一个人坐在台灯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竟哈哈大笑,正迷迷糊糊的陈红被肖力笑醒了,熟睡的丹丹也被吵到了,哼哼唧唧,嘴撇着想哭,陈红赶紧用手轻轻拍丹丹。可肖力的笑声还没停止,陈红赶忙爬起来,把肖力推进了堂屋,陈红随手带上门,她气愤地,却又不得不压低了声地吼肖力。陈红说,笑,笑,这大晚上的笑什么?拿个破报纸,还当自己捡着钱了?也不看看几点,差点把丹丹吵醒了。你明天不是还要踩街吗?
肖力也不吱声,还在笑,不发声地笑。后来,陈红也不知道肖力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唯一知道的是,肖力是空着肚子去集合地的。肖力到师叔家的时候,天刚亮,肖力睡眼惺忪地进了师叔家,师兄弟姐妹们正陆续来到,早来的便在路上开场操练。
踩街是十点正式举行,九点半,陈红就拉着丹丹出了门。依陈红想掐着点去的,可她架不住丹丹一直摧,丹丹一会就问,妈妈,到时间了吗?妈妈,到时间了吧?妈妈,我们赶紧去吧。
眼看要过年了,陈红真是一身的事,她这里也想擦擦,那里也想抹抹,看哪都要动手,看哪都是灰尘。陈红一边忙,一边安抚丹丹,最后,她到底把抹布扔进了水池。
天气有点干冷,街上的人比陈红预想得要多,不怪丹丹急,原来成年人也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们看上去比丹丹还急。丹丹的小心思,陈红知道,就是想着来看爸爸。看她那激动的小模样,肉乎乎的小脸蛋,粉嘟嘟、乐滋滋的,嘴巴都合不拢了。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水波荡漾。小胖手填在陈红的手心里,热乎乎的,一路走一路蹦。
不一会儿工夫,锣声渐行渐近,看见各式装扮的艺人们,排成两条长长的队伍,靠路的两边走过来了,虽然还不能确定爸爸在哪,丹丹已慌了神般迎着队伍蹦着跳着,里面认识丹丹的,边走,边跟丹丹挤眉弄眼,逗得丹丹哈哈大笑。
肖力是怎么一头扎在地上,再也没起来的?陈红过后回想,还是理不出一点头绪。
出事只是一瞬间的事,太快也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了,谁会想到,活蹦乱跳、机敏滑稽的丑婆,腾空一个跟斗,再一个跟头,一切尽在肖力的掌控之中,稳当当的,所有人的心里都没有一点悬念。丹丹的手还填在陈红的手心,已沁出了汗,随着丹丹蹦蹦跳跳,陈红的胳膊便忽高忽低。陈红忍不住看了眼丹丹,看着丹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的肖力,肖力在离地一个手掌高的位置处,陈红似乎看到肖力的眼睛一闭,陈红的心咯噔一下,肖力的身体像一根棍子倒了下去。
佳慧比陈红早两年上班,也比陈红大两岁,佳慧和陈红是同一年结的婚,陈红的丹丹已经三岁了,佳慧的肚子还不见动静。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年头,什么时候要孩子全看自己的心情,自家的事还管不完,谁会盯着别人的肚子。陈红每次跟佳慧嘟嘟囔囔地说起丹丹的种种时,自己几乎是手舞足蹈,悲喜交加,一点也没注意到渐渐变化的佳慧的脸。
直到有一天,佳慧终于忍不住了,有意无意地回了陈红一句,就你家娃好玩,就你家娃聪明,炫。陈红本来还想再说的什么,被佳慧陡然变色的脸给镇住了,丹字才说了一个,立马停住了,佳慧的脸洇过熹微的红晕,在片刻的宁静之后,本已阖紧的嘴不知怎么的,又慢慢张开,佳慧又说,整天就是你家丹,你家丹的,这个办公室又不是只有你家有娃。
陈红不禁瞪大了眼,用力眨巴几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佳慧,大叫道,佳慧,你说什么呢?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同事在一起聊聊天而已,你有必要反应那么大吗?
我反应大?你怎么不反思一下你自己,天天在我耳根前叨叨,到底是几个意思?
我能有几个意思?我没意思,我没意思,我话痨。陈红的嗓门提高了八度。
我都没说什么,你还来劲了?你这人真没劲,得理不让人,你真是不可理喻。陈红被噎得够呛,脸也红了,人便从办公桌前走出来,几个同事一见,赶忙站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这个说,多大的事,还值当置气?那个说,都消消气,怎么跟小孩子一样。佳慧一听这句,突然又像被针刺了一下,她拨开说话人伸过来的手,颤声说,你们就知道孩子,不就是你们都有孩子吗?
这下,大家终于明白了,原来佳慧在意的是这个。陈红突然就感到内疚起来。她真没想那么多,这句本来是她心里想的,却被她的嘴说了出来。佳慧说,你什么时候在意过我?你整天就是你的丹丹,你的丹丹,你不就是想告诉我,你有了丹丹,就等于有了世界,而我没有,就什么都没有。
不是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样,陈红语无伦次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即使她能说出什么又怎样?佳慧根本不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陈红觉得小腹有点胀,她才想起自己想上厕所的,可她身子一动,几个人又条件反射地把她拦住,嘴里跟着说算了算了,她急了,说你们干什么啊?挡我上厕所了。几个人才算回过味来,赶忙撤一边,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又过去了两年,佳慧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这之后,佳慧和张松还做过一次试管婴儿,却没成功。看起来,张松的日常依然如前,文章有一搭没一搭地发,那日采访肖力的文,被他写成了报告文学,居然破天荒地发在省报上。发了省报的张松反而冷静了,再不提进军省作协的事,特别是在肖力离开之后。私下里,有人说他在写大部头,现在是蓄势待发,准备一鸣惊人;也有人说,他是啥也写不出来了,江郎才尽,不如趁早收手。最直接的说法是,都把人家肖力写没了,还好意思写?
佳慧那张灵动的富有色泽的脸,越来越沉寂起来。
当然,她或许是在为自己的前途做设计,那一天果然不远了。
开始是同事之间小范围嘀咕,陈红木木的,远远的,也不看她们,也没有心情看她们,对于一个人拉扯着女儿的陈红来说,她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肖力的意外离去,几乎摧垮了陈红,她的心里充斥着太多太深的自责,她不停地想,她不分白天昼夜地想,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爱肖力,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其实是多么在乎他,多么爱他的,他怎么就没了呢?陈红把自己想得痛彻心扉,摇摇欲坠。就在她觉得自己已坠入悬崖的时候,她猛然看到了身旁的丹丹,小小的丹丹,满脸泪痕的丹丹,无比忧伤的丹丹,陈红一下子把丹丹搂进怀中。
佳慧的第一个动作是在本校区升任为教导主任,没出两年,就调到了市里的新城实验学校当了副校长。那可是个福利好、待遇好、名声好的市重点学校,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也不一定能钻进去,没想到佳慧不动不摇,就把自己弄进去了,并且根本没动用她哥哥的关系,这让很多同事的心里涌现出酸不溜秋的滋味,却又不好明说。不过,既然人不在这了,以前推测的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出来,于是,陈红就听出了这样的一个脉络——
佳慧和教育局的人关系一直都不错,有人就添油加醋地演绎了佳慧和邹局的亲密关系,说佳慧认识教育局的邹局,还亏得张松。张松文笔好,又入了市作协,那篇写肖力的报告文学还获得了省民俗征文大赛的一等奖,这可是给教育局长长了脸,为此,邹局在市局系统的年终述职报告上点名表扬了张松,说张松有才华,肯努力,在不误本职工作的情况下,锐意进取,取得佳绩。并倡议在系统内展开向张松同志学习的宣传,张松因此去市里做了个报告,并在佳慧的撺掇下请邹局吃了一顿饭。这事如果依张松,打死他,他也不会请,但他拗不过佳慧,佳慧给他上课说,现在机会就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就看你会不会把握了。张松说,我又不想干嘛,我把握什么机会?佳慧眼都翻白了,佳慧说,你看你什么脑子,你怎么一点进取心都没有。不等张松点头,佳慧就把人预约好了,到了日子,也不管张松同意不同意,自己开车,带着张松就往市里赶。
一顿饭,张松与邹局的关系没见进步,佳慧倒是爬上了云梯,三年时间,实现了大飞跃。
这期间,张松并没有坐以待毙,他曾一路尾随,躲在佳慧看不见的地方,窥探佳慧的行踪,还把手机消音,去掉闪光,偷拍了佳慧和邹局站在一起的照片。晚上,佳慧很晚才回到家,她并没在意一脸铁青着陷在沙发上盯着手机看的张松,弯腰换鞋。
张松说,你回来的够早啊?佳慧不回话,换好鞋,向卫生间走。
张松有点急了,说佳慧我跟你说话呢,你又不是哑巴?
佳慧说,我干得是正事。
张松说,你干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但也不要拿别人当傻瓜。
佳慧说,别绕弯子,直说。
张松举起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向着佳慧。佳慧这才注意到,张松的手机上居然是自己和邹局的照片。
佳慧猛然觉得血往上涌,脑门发胀,她伸手就去夺手机,张松似是早有准备,手迅速撤回。佳慧跟着扑过去,一只手追着张松的手,一只手狠狠地向张松的脸抓去,张松感觉到疼时,脸上已现出了两道血口,张松叫道,佳慧,你怎么动手了?张松索性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说,敢做不敢当了?
我做什么了?你值当偷拍?
你没做什么,还害怕拍?
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跟踪我!我佳慧活到了什么境界了,居然被人跟踪?要是你还想继续龌龊下去,你要跟跟好了,你要拍拍好了,看我可在乎?佳慧说着,带着轻蔑的笑走进了卫生间。
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屏暗下去,张松无奈地看了下手机,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之后,佳慧一个人住在了市里,传言就像被捅落的马蜂,嗡嗡嗡地再次扑向张松。说张松就是一个怂包,人在身边都管不住,更别说不在一块了。
都说吐沫星子淹死人,即使张松心再大,也架不住一浪高过一浪的谣传,憋得跟一只耗子似的张松,终于憋不住了,暑假刚刚开始,他就独自一人开车去了市里,并成功地潜伏在佳慧进入小区的必经之路上,他想看看佳慧。
大约十二点,佳慧从一辆车里出来,看身体歪斜的模样,张松猜想,佳慧没少喝酒。车上的人并没有下车,张松准备的一瓶辣椒水是没用武之地了,他不由得捏了捏瓶,眼睛盯着佳慧,他不知道自己要是迎面拦住佳慧,她会有什么反应。
佳慧歪歪斜斜地走着,突然一个趔趄,张松一个箭步飞奔过去,佳慧条件反射地抓住了路旁的树。张松想回撤已经来不及了,他完完全全暴露在佳慧的眼前。
佳慧看向张松,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自己肩上的包就朝张松的脑门砸去。一边砸还一边卷着舌头叫,你真是阴魂不散,我让你阴魂不散,看我不砸死你。
看着包向自己飞来,张松像一根树桩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闭上了眼睛。他想,假若一个包就能把自己砸死,那就把自己砸死吧,能死在佳慧的手中,他死而瞑目。可包并没有砸中他,而是擦着他的一边耳朵从他的肩上滑下去,张松的心也一同往下滑。
一个在市里、一个在小镇的佳慧和张松过着各自的生活,形同陌路,佳慧不再回小镇,张松更不去市里,但他们却又都不提离婚的事。
他们这叫什么事,小镇的人在议论了一番佳慧之后,总是不忘加上这句。
留在小镇上的张松,对于那些挡都挡不住,硬是要往耳朵里灌的这风那风,他都权当了耳旁风,他也不辩解,随他们去吧!
如果不是后来邹局被多人写匿名信举报,引起市里重视,纪检参与调查,捅出了个大窟窿,不知道佳慧最后到底会落在何方?邹局把挪用的新城实验学校兴建校舍的资金,又挪用到了别的集资上惨遭骗局,结果不仅邹局暴露,佳慧也被牵扯其中。
直到佳慧和邹局的事被曝光了,人们才知道她和张松还有一套在市区的高档小区的房子,她住在这个房子里,这个房子也成了她和邹局幽会的隐秘之地。
佳慧并没有从邹局那里得到过任何经济上的赠予,只是在某些需要盖章的环节,给邹局提供了方便。也就是说,邹局扶她往上爬,也是为他自己铺路,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佳慧只不过是邹局的一个棋子而已。他本想丢卒保帅,进去首先就把佳慧给供出来,还把一应罪往佳慧身上按,说是受了佳慧的蛊惑。佳慧刚开始并不知道,还想竭力为邹局做点什么,她死不开口,直到律师告诉她邹局说的话,她才彻底醒悟,在一阵歇斯底里的哀号之后,她开口了。她卡里的存款被罚得一分不剩。从拘留所出来之后,佳慧的工作也丢了,她被劝辞出了教育行业。
张松原是不同意离婚的,但他拗不过佳慧。佳慧硬是逼着张松在协议书上签名,财产有一套镇上的房子和一套市里的房子。张松说,两套房,正好一人一套,他要镇上的,他住习惯了,也住得方便。但佳慧说她什么都不要。佳慧说,谢谢你成全我。
佳慧说她不要房子,要了也没用。张松说,我们结婚十年,我没有一次能拗过你,这次,你就让我一回,让我赢你一回。
佳慧听了,不置可否地背转过身。
佳慧没再找张松,她的微信注销了,电话也处于忙音中,没有人知道佳慧到底在哪。一段时间里,佳慧完全失踪了。
谁会想到,佳慧去了南方,进了寺庙,过起了带发修行的生活。临走前,佳慧把产权证留在了那间屋里,她给张松写了一张留言:
我走了,留下的你要或不要,就由着你。一切身外之物,终究渡不了我。
听说,佳慧每天给寺庙里打打杂,帮帮忙,三顿素食,倒也清净。
陈红的脚已经挪开了,一步两步三步,更多的步,陈红数着,她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坚持走多少步。她想每天都能多走几步,或许这么坚持着,坚持着,她就能回到正常的自己了。
陈红望了望西天的太阳,红彤彤一片,陈红想起曾经有一次和佳慧一起的山行记忆,她们去了附近的一座山,遇见了一个女人,听说她是无处可去,就一个人去了山里,在山里建了一间屋,她把屋当成庙,她在里面供奉着菩萨像,每天焚香、作揖、叩拜,她以为她将会在那里终老,她把自己当成尼姑,她要在庙里过完余生。
陈红和佳慧看见她时,她跪在自己编织的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陈红和佳慧站在屋外,屋外是林木、杂草、菜园和鲜花,陈红和佳慧不敢发出声音,她们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看她,也看外面的植被,陈红甚至还跟着佳慧的眼睛一起抬头看了看站在树上啁啾的鸟雀。后来,她俩觉得应该走了,她们原就不是奔她而来的,她们只是无意中看到她而已。她到底来自何方,陈红一无所知,她想佳慧也一定和自己一样一无所知,知道她与她的庙,还是听半山腰上遇到的那个放羊人说的。
陈红和佳慧转过身时,却听到一个声音,很低很轻很薄,大概轻轻一吹,就会吹出一个洞。陈红惊骇看着佳慧,佳慧也惊骇看着地看着陈红,她们停止了身体的移动,屏住呼吸,汗毛也竖起来了,心提到了半空。她们面面相觑,分不清那是不是人声。
陈红和佳慧的耳朵都竖起来了,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这就走了吗?声音停了一下,像是在等什么,只一会儿,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像草叶被风吹时窸窣的声音。你们走了,以后就别来了,就是来,也见不到这里了。这里就是天上的一片云。
下山的时候,她们一直沉默着,到了山脚时,佳慧突然停住了,她回过头,恋恋不舍地望向林海掩映下的群山,冷不丁地说,这样的生活真好!
太静了,静得我都不敢说话。
我喜欢。佳慧淡然一笑。
佳慧走了之后,陈红猛然想起这件事,挑了一个星期天,又去了山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间屋和那个她了。山中极静,山上的林木、杂草和鲜花,甚至连长着翅膀的鸟儿都在,却偏偏没有了她和她的屋,还有她的菜园。
到处都是林都是木都是杂草都是鲜花都是小鸟,她转身奔到后山腰,她以为可以见到那个放羊人,上百只白羊藏也藏不住的,等她跑到山腰,哪里有羊?连羊的影子都没有。
陈红感到心悸,阳光明明是那样灿烂,她却觉得乌云盖顶,陈红的心里直哆嗦,她想抬脚向山下跑去,而这时,陈红又发觉根本没有可供奔跑的路,她只能轻轻抬脚,慢慢地向前,试探着、摸索着向下,向她来时的方向,寻找她该走的路。
那次之后,她便再没去过山上了.
她没想到会在茶馆看到她。她的头发更长更黑了,越过了上衣的边角,脸上浮出红晕,眼睛里少了那份静谧,泛出了混沌的光。
她还是一个人,像风一样飘进去。陈红刚想开口,却又止住了,她的眼是空的,她的眼里根本没有谁,她要么低头看茶,要么低头喝茶,两只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茶。
算了,陈红想,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倘若是肖力,最后突然把高跷抛向人群的肖力,如果他在茶馆,如果他在人群中,他大概也不希望有人叫他。
陈红这么一想,就释然了。放开他,也是放开自己。不打扰,或许正是彼此想要的。
茶馆的老板大概看出了陈红在看她,老板说,她以前像野人一样生活在山里,无依无靠。现在好了,她占的地被开发商征收了,得了一大笔费用,够她过下半辈子了。她的运气真好,刚开始她还死活不愿意,到底没抵得过大把票子的诱惑。老板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陈红忍不住说,也许她是身不由己。老板乜眼瞪陈红,脸上带着讥讽的笑,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感从陈红的心里涌上来。
张松又是一圈,这回,他换成了走。快到陈红跟前的时候,张松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张松朝陈红笑,陈红也回了一个笑。
张松说,好些了吗?有事你要说啊!
陈红摇头说没事,谢谢。
张松又朝远处跑去,夕阳的余光照在他身上,一片赤红。
陈红走了一圈,居然也有四五千步,这个数字让陈红很受鼓舞,虽然每一步跨得都不大,跨得也极慢,但至少她走完了一圈,她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张松也走了过来,张松说,不错啊!第一次就顺利走完了一圈,比我强,我第一次一圈都没走完,就败下阵去,累得脚都抬不起来了。说着,张松爽朗地笑了,带着陈红也忍不住笑。
张松说,怎么样?接下来回去吗?
陈红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像自言自语地说,想去茶馆门前听听戏。
那好,我们一起去,喝壶茶,听戏。
两人说着一前一后往校园外走,陈红在前,张松在后。几次陈红都感到不好意思,自己走得太慢,还要拖累张松。她想让张松先走,可她又说不出口,她犹犹豫豫,不知怎么想到了佳慧,陈红问,你有佳慧的消息吗?
没有,她走时说,她以后不会再用手机,她要远离电子产品,她让我把她忘了。她说,人各有天命,她的命就应该在佛堂,她要安安静静地活着。
她现在应该得偿所愿了,陈红茫然地看着前方,在火热的夕阳余晖中,她觉得有点冷。
张松说,我也喜欢听戏,数李发海、张九妹和齐芳云三人搭配得最好,那眼神、唱腔、动作,每一步都到位,不过,到底六七十岁人了,身板弱了些。
他们还在茶馆门前唱?
有十来天不在茶馆门前了,听说在各村路上唱,说是为了茶馆考虑,不能耽误茶馆生意。
李师叔得了肠癌,这两年他们三个人出来唱戏都是为了给李师叔治病。陈红说着叹息了一声,其实他们生活得好艰难,三个人都没有固定收入,全靠唱戏来维持生活。师叔在,他还能给她们拉拉琴,弹弹琵琶;师叔要是走了,她俩连戏都冇得唱了。
陈红期期艾艾地说着,张松默默地听着,张松问,你师叔的儿子呢?
有癫痫病,自顾不暇。早年和一个女子结婚,婚后育一女,后因经常无故犯病,哪个女人能忍受得了?丢下女儿,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跑了。丢下老的老,小的小。本来能固定在茶馆门前唱戏,多多少少也算是有一份收入。
陈红说着停住了脚步,她一停,张松也跟着停。张松看陈红向一边看去,张松这才注意到,在丁字路岔口旁的街上,一棵稍大的香樟树下,正围着一圈人,里面传出胡琴和唱戏的声音。陈红已顾不得小腹的疼痛了,加快步子走了过去,张松搁后面说,不急不急,你慢一点。陈红哪里还能听得进去,陈红走到跟前,张松已跑在她前面,伸手一摊,人群自动让开一道,陈红走了进去。
果然是师叔和师婶还有师姑他们三人,衣着陈旧,形容枯槁,面黑,布满的褶子像沟壑一般,在他们的脸上纵横交错着,师叔坐着一个绿色马扎,师姑站着,在他们前面的空地上放着生了锈的瓷缸,里面躺着几枚硬币。
李发海拉琴,张九妹在唱:“正是老牛拉车往前奔,有一条小河面前存,俺这里赶车才把小桥过,霎时都怪我丁香不小心,这大车来掉进河难以奔跑。”就在这时,小生扮相的齐芳云跑上前唱道:“有一位大姐叫得伤心……”陈红再也听不下去,也听不进去了,她的眼前全部被苍白的瘦弱的干瘪的李发海遮住了,他在那拉琴,两眼微眯着,不看人,就连陈红站在人群前,他也不看。张九妹和齐芳云唱得异常投入,没有人注意到陈红,陈红眼前一片模糊,折转身时差点摔倒,两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向下倾斜的身体,陈红没有放开这双手,一种温热像一股暖流,熨贴着她的心,这感觉在很多年里都不曾有过。她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她想,她早就不相信爱情了,这应该是友情。一想到友情,陈红似乎被释然了,她无所顾忌地拉住了张松的手。
这是一只多么坚定、多么有力的手!佳慧,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开了他。陈红想到了佳慧,抓着的手没有了底气。但是,张松却毫不犹豫地牢牢地扶着她,陈红便由着这双手扶着,含着泪向人群外蹒跚而去。
陈红边走边哭边说,这些年,多亏他们一直从精神层面帮衬着我,庇佑着我,如果没有他们,我不敢想我会怎么过。可现在他们有难处了,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张松说着,更加坚定地扶着她。
琴声突然提高,听上去犹如万马奔腾,陈红的心揪在了一处。
空气里荡漾着麦子的香味,陈红听到了张松背着的双肩包里有瓶子相撞的声音,陈红忽然很想很想喝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