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在2022年很快就要终结的时刻,返身回望这个新冠疫情依然肆虐的自然年度内我的长篇小说创作,的确感慨良多。无论如何都必须肯定的一点是,尽管新冠疫情的存在给作家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但神经格外坚韧的作家们,仍然没有轻易停下手中的笔,仍然在挥毫泼墨,在想方设法以文学创作的方式来回应并对抗残酷的新冠疫情。其他那些字数篇幅相对短小的文体且不必说,单只是在体量一向庞大的长篇小说领域,依然能够一如既往地生产一些值得注意的优秀作品,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赢得我们的敬意。就我个人的有限观察,2022 这一年度内,诸如王朔的《起初·纪年》、葛亮的《燕食记》、贾平凹的《秦岭记》、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路内的《关于告别的一切》、付秀莹的《野望》、乔叶的《宝水》、李凤群的《月下》、李浩的《灶王传奇》、艾伟的《镜中》、王跃文的《家山》、马伯庸的《大医·破晓篇》《大医·日出篇》、叶兆言的《仪凤之门》、水运宪的《戴花》、须一瓜的《宣木瓜别墅》、石一枫的《入魂枪》、杨争光的《我的岁月静好》、霍香结的《日冕》、笛安的《亲爱的蜂蜜》、庞贝的《乌江引》、房伟的《石头城》、郭平的《广陵散》、叶弥的《不老》、罗日新《钢的城》、李明春的《川乡传》、陈继明的《0.25 秒的静止》、唐颖的《通往魔法之地》、吴君的《同乐街》、邵丽的《当归》、老藤的《北障》、林筱聆的《故香》等,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引起了我们的关注。细细地打量这些作品,从题材的角度来说,很多作家都在乡村和城市两大领域用力。
篇幅有限,且让我在乡村题材和城市题材中各取一部,略加评述。贾平凹《秦岭记》所集中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建立在万物有灵观念基础上的人与大自然之间生命的相互感应。比如第二章中的一个片段,写蓝老板明明看见三四只无名小兽跑进了屋,但等到他进到屋里的时候,却只是看到地上有小板凳。吊诡之处在于,只有等到他坐在板凳上的时候,才突然发现这个板凳就是一只跑进来的小兽。小兽怎么可能变成板凳?二者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难道说是蓝老板眼花了吗?因为无法给出更合理的解释,我们只能提出这样的一些疑问。比如第四十七章,写的是在2000年的那个夏末,月河东岸的草花沟一带,曾经出现过一个戴竹帽的陌生人,“说是乞丐,却穿着干净的白衣白裤”。虽然他并不主动讨要,但是在山民们施舍食物的时候,他还是乐于接受。没想到,十天后,这个戴竹帽的陌生人走出草花沟,在月河上过桥去西岸的时候,竟然落水身亡:“河面很宽,桥是十几根独木接连起来的,又窄又长,他用竹竿敲打着,走到桥中间了低头看,水往下流,桥往上走,叫了声哎呀,人就跌下去。人在河里很快就被剥去了衣服,而且不再让看到天,他漂浮了十五里,赤裸裸的,身子一直趴伏在水皮上。”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到底为什么不仅会突然现身在草花沟,而且到最后居然还溺水而死?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陌生人的落水身亡,还以各种疑问的方式留存在草花沟山民们的记忆中:“他肯定是在寻找,可寻找什么呢:前世和来生?婚姻和爱情?青春和希望?还是丢了魂,要寻找魂的。”“或许他受到了什么委屈和伤害,郁郁寡欢,在过桥时眩晕而失了足落水。或许河水如镜,他在河水里猛地看见了自己,才哎呀一声,故意跌下去自杀。”总而言之,由于人已经亡故而不能起死回生,所以,正所谓“一切皆有可能”,山民们(其实更是读者们)的所有猜测,到头来也终归只能是猜测而已。真正令人感到神秘的一点,其实是草花沟一带自然界发生的感应性变化:“第二年春上,草花沟里开始生长竹子,草花沟从来都没有长过竹子呀,这竹子越长越多,形成了一片一片竹林。半夜风过,竹林里有一种声响,混沌低沉,像是在诉说什么,又听不清诉说了什么,老往睡梦里人的骨头里钻。”之所以说是自然界的感应性变化,主要因为从来都没有长过竹子的草花沟里,自打那个陌生人落水身亡后,便开始发疯一般地生长出了一片又一片的竹林。二者之间唯一的连接点,就是陌生人的头上戴着竹帽,手里提着一根竹竿。仅仅因为竹帽和竹竿的缘故,草花沟便会破天荒地疯长竹子吗?这样的一种情节处理所体现出的,毫无疑问是人与大自然之间某种难以用理性的话语加以解释的因果关系。很大程度上,唯其因为无法做出理性的解释,所以整部《秦岭记》才会散发出某种诡异的神秘文化气息来。而神秘文化气息本身,也正是中国传统笔记小说的一个侧面。除此之外,第十七章中段凯的头“就是一个大土豆”,第二十二章中一村人因“走山”(地震)而死亡后湖里突然生出的黑鱼,第三十章中圆寂后的老和尚居然成了一截木头,等等,也都可以从这个方面来加以理解。
阅读《入魂枪》,令笔者感触最深的一点,是石一枫对处于急剧变化过程中的社会现实的分外敏感。当然,这里的敏感主要是针对小说所表现的题材而言。尽管在很多时候,当下时代的文学批评领域相较于“写什么”的问题恐怕更注重于“怎么写”的层面,但在我的理解中,“写什么”也即作品的取材问题同样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价值。读到石一枫的《入魂枪》之前,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里,从来都没有接触过这一类以游戏或者说电竞人群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小说作品。当下时代或许早已有了类似的作品,但由于我的孤陋寡闻,毫不知情。与那些仅仅满足于浮光掠影的关注表现类似题材的小说作品相比较,我更看重的,还是作品本身的思想艺术水准。从根本上说,只有那些真正抵达了相当思想艺术高度的作品,方才能够进入我们的关注与批评视野。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我才特别看重《入魂枪》题材上的突破意义。一个相对陌生或者说全新的题材领域,能够借助于石一枫的生花妙笔得以鲜活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乃是《入魂枪》思想艺术价值一个不容忽视的层面。早在阅读《入魂枪》之前,我就对年轻人足不出户、晨昏颠倒的“无论有汉,不知魏晋”的网游生活有所耳闻,但因为自己与这种生活的距离甚是遥远,对于其具体的样态,只有在先后两次认真读过《入魂枪》后方才有所了解。具体到小说,“我”和“湖里的鱼”(鱼哥)可以说是极好的例证。首先是“我”,“我”好不容易才考上了北京的名校,没想到却染上了难以戒断的网瘾(这网瘾,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时代病,或者说时代的标志)。为了打游戏,不仅足不出户,晨昏颠倒,甚至还干脆牺牲了正常的大学生活:“说到底不就是打游戏嘛,反正我也没闲着,自从上大学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游戏。如果说新的世纪和新的城市向我展开了新的生活,那么这种生活就是由一台破电脑、一根旧网线和一摞从中关村街口那些抱着孩子的妇女手里买来的盗版光盘组成的。为了打游戏,我已经牺牲掉了本该回家和我妈一起度过的寒暑假……我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如果说“我”如此这般的生活状态的叙述还稍嫌笼统的话,那么,“湖里的鱼”也即鱼哥的撒尿事件就是一个很好的细节。诚所谓不打不相识,“我”和鱼哥的结识,就源于他的尿液。那一次,正在专心致志投入游戏或者说电竞状态中的“我”,突然感觉到天上下雨了。没想到,这雨到头来却是鱼哥那憋不住的尿液:“说到这儿,也要解释一下那泡从天而降的尿了,只不过从一个游戏玩家的角度来看,这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试想他打游戏打的废寝忘食,就算厕所只在一墙之隔,又哪儿来得及临阵脱逃去处理自己的生理需求?因此索性拎起可乐瓶子就地解决。而当几个瓶子都尿满了,很不幸尿又来了,他也只好把其中一个瓶子里的液体泼出窗外,才能迅速再把自己清空,以保证继续投入战斗。”打游戏竟然打到了连撒尿都顾不上的程度,那种“歇机不歇人”的极端投入状态自然可想而知。与这些年轻人的极度入迷状态相匹配的,是他们在参与诸如《反恐精英》这样的网络电竞虚拟比赛时的那种积极与主动。比如,“我”和鱼哥以及小熊(“湖里的熊”),不仅化敌为友的由原本的对手而组成临时战队,而且还强拉上能够“一发入魂”的“瓦西里”一起来与“康德姆”他们那个工科大学的战队在电竞赛场上展开了高强度的激烈对抗。这种网络上虚拟的激烈对抗场景,竟然被石一枫的那一支生花妙笔渲染得如同武侠小说一般因其紧张而极富吸引力。
准乎此,断言长篇小说创作在2022年所取得的思想艺术成就不俗,就应该是一个相对靠谱的可信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