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栋
20世纪20年代,中国知识界爆发了一场以张君劢、丁文江为主将的“科玄论战”,它聚焦于科学与玄学(人生观)之于中国社会的存在价值问题。尽管存在“科学”与“玄学”的分野,但吊诡的是,争论者所依据的理论资源,并非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德性或道问之学”,而是法国哲学家柏格森与德国哲学家奥伊肯的生命哲学,及康德的先验主义,①闫润鱼、田湘红:《“科哲关系”与“科玄论战”——学术史的分析视角》,《教学与研究》2015年第10期。因此论战实质上是西方不同文化立场的冲突在中国知识界的延续。从中国文化传统衍生而出的,或更具普遍意义的“玄学”有着怎样的特殊性,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命题。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百年之后,西方世界出现了另外一种“科玄论战”的景观,它呈现于好莱坞的科幻电影中。在《钢铁侠》《蜘蛛侠》《奇异博士》等漫威电影中,创作者尝试引入一种来自东方的神秘智慧,以此去揭示西方科技文明存在的缺失,并尝试提炼出一种独特的益于人生观构建的生命情感。事实上,从西方思想史的发展历程来看,“科玄论战”代表的是认知世界的两条不同路径的冲突。从古希腊时期的本体论与经验主义、理性主义论争,到中世纪时期的经院哲学与唯名论、实在论的冲突,乃至16—18世纪的英国经验派与欧洲大陆理性派论战,及从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的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之辨,①陈先初:《现代性视野下的“科玄论战”》,《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西方两种文化观念(人文/科学,或人本/实证)的冲突贯穿了西方文明史。之所以提及科幻电影中的“科玄论战”,是因为电影的创作者尝试通过电影语言将另外一种文化类型纳入讨论范围之中,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更加贴近了“科玄论战”的实质,拓展了不同文明类型交流的可能性。漫威科幻电影通过一些特定人物的塑造,在展示不同文明特殊性的同时,也讨论了以东方文明弥合西方文明之弊,并最终促进科玄融合的可能性。
笛卡尔提供了对工具理性的解释,他认为“我们不仅拥有了无限的工具,能更加便捷地利用自然资源,享受丰收果实,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健康得到了保障,这是头等好事,也是享受生活中其他好事的前提”。②René Descartes,Discourse on Method and 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1999,p.35.在笛卡尔这里,科学不再仅仅作为一种理念,而是可以真正作为一种工具介入人类生活,从而使人类的实践被赋予理性特质。在这一背景下,科学观念及由之引发的技术进步逐渐演变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化理念,并以文化形态的方式影响着大众理性世界的生成。科学观念及其方法论的普遍性体现于科学被“作为理性精神的知识论形式,是以抽象普遍性的理性原则建构起来的。这种抽象普遍性规定表现在空间维度上,即达到超主体个体主观性的客观规定……它表现在时间维度上,则为必然性的逻辑”。③何中华:《“科玄论战”与20世纪中国哲学走向》,《文史哲》1998年第2期。在漫威的科幻世界中,科学的上述普遍性原则表现尤为明显,它成为一个科幻世界得以成立的重要根基。
漫威宇宙中最能代表科学体系之完整性与重要性的人物,应是“钢铁侠”托尼·斯塔克无疑。斯塔克不仅以赛博格生命体的形态呈现出以科学改造人类身体的可能性,而且通过颇具前瞻性的科学实验为漫威宇宙奠定了基础。尤其是当斯塔克在终局之战中戴上无限手套打出响指时,他为观众展现了科学帮助凡人成为神祇的“神迹”,这使得以斯塔克为代表的科学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核心力量,甚至其他超级英雄也需要科学的加持(雷神之锤、美国队长的盾牌),这表明科学体系已在斯塔克这里构建完成。事实上,漫威宇宙是检测科学之于人类实践所能发生作用的绝佳范例。科学观念及实践层面的技术进步,给予了人类以科学改造现实生活的巨大信心。科学不仅帮助人类从巫术、宗教、神话的超自然形态中走出,抵御地外文明的威胁,更为重要的是,建立一种对于世界的理性解释,使人类全部的生产生活实践变成一个有效的有机组织,同时创立了一套可被全人类共享的实践方法。斯塔克在漫威宇宙中最典型地实践了这种科学方法,这包括“仔细而精确地分类事实”,用创造性想象运用科学定律,以及“对所有正常构造的心智来说是同等有效的最后检验”。④卡尔·皮尔逊:《科学的规范》,李醒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7页。科学理念的可习得特质及其实践的标准化、可复制特性,使漫威宇宙中的科学体系即使在斯塔克去世之后也有被继承的可能,这便是“后钢铁侠”时代蜘蛛侠彼得·帕克成为科学之拥趸的基本前提。尽管彼得·帕克仍稍显稚嫩,但他已尝试通过借助科学体系解决困境,他对贾维斯AI眼睛、斯塔克工业制造箱的熟稔运用,已使得他作为一名超级英雄,脱离了自然属性明显的阶段,而进入到被科学赋能的新阶段。然而,彼得·帕克虽然被视为斯塔克的继承者,但他在更大意义上是科学体系的运用者,而非创造者,这使得帕克极容易被物质主义或唯科学主义的理念所蛊惑,继而将科学理性化与逻辑化特征发挥至极致,这引发了漫威宇宙中的道德危机。在这一背景下,玄学的时空观念与道德立场才对科学形成了有益的补充。
在蜘蛛侠系列的第三部电影《英雄无归》中,彼得·帕克与奇异博士大打出手,这象征着两种思维方式的冲突。事实上,成为奇异博士之前的神经外科医生斯特兰奇,与试图通过技术改造章鱼博士的帕克并无区别,甚至更为极端。斯特兰奇是一个纯粹的物质主义者,他不相信灵魂,只相信肉眼可见的医学技术与名声,以至于当他双手被毁后面对古一法师(The Ancient One)时,说出了“你也不过是这宇宙中一粒微小而无关紧要的尘埃罢了”这句话。斯特兰奇的固执,使他失去了人生价值实现的另一种可能性,继而走到了科学的反面。同样的情况亦出现在彼得·帕克那里。在《英雄无归》中,帕克的家人和朋友因为其蜘蛛侠的身份暴露而遇到麻烦,因此他请求奇异博士用咒语消除其他人对于“蜘蛛侠是彼得·帕克”这一信息的记忆,但帕克干扰奇异博士发动咒语的行为扰动了稳定的时空,使他的宿敌们得以通过时空裂隙来到现实世界。面对这些命运已定的对手,帕克突发奇想,试图通过斯塔克制造箱改造敌人身上的缺陷,从而使他们回归正常的人性。帕克之所以会有如此举动,是因为由斯塔克开创的科学体系给予了他绝对自信,从而坚信科学可以使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因此他对奇异博士的劝告弃置不顾。然而,帕克仍然高估了科学的能量,同时也低估了人性恶的限度。就如斯塔克固然通过科技助力延长了生命,但他仍然不得不面临被技术反噬的结局,①张栋:《“赛博格”与“变异人”:神话思维在科幻电影中的叙事呈现及转化》,《艺术学界》2021年第26辑。帕克试图通过制造箱改造他人,但这些技术反而被“绿魔”(诺曼·奥斯本)等人占有,从而带来了巨大灾难,甚至葬送了帕克的至亲梅姑妈的性命。斯特兰奇与帕克的问题,在于他们将人的欲望与道德等形而上内容作物质化、机械式的处理,甚至视之为几何学意义上的点、线、面,这其实是将活生生的生活内容作概念化处理,也就是中国思想家牟宗三所说的“分解的尽理之精神”,其内涵在于以抽象的、偏至的、概念的出发点探究客观对象,即“尽理”,因此这种路径“只在满足知识的条件,而不在满足实践的条件”。②牟宗三:《生命的学问》,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0页。知识的尽善尽美难以解决人在实践中产生的道德或人生观问题,而这正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科玄论战”所讨论的核心问题。电影中的帕克虽然完成了拯救的任务,但这离不开从其他宇宙赶来的帕克们的协助,多元宇宙等元素的存在,使我们不得不去思考漫威宇宙中与科学体系相制衡的另外一股神秘力量,即玄学。
如果说科幻电影中的科学体系指向的是“事实世界”,那么玄学指向的则是“价值世界”的实现。在英语世界中,“玄学”一词被译为Metaphysics,它指向对“最初原理”(first principle)的发现,超越了自然科学的层次,被认为是自亚里士多德而来的“研究‘有’的本体之科学”(science of being as such)。①罗志希:《科学与玄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65—66页。中国的魏晋玄学同样关注“有”之本体,并将这一本体设置为“无”。玄学家王弼这样描述有无之间的关系:“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无形,由乎无名。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②王弼:《老子指略》,楼宇烈校释,见《王弼集校释·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95页。这种强调“有生于无”的观念成为中国玄学的典型特征。从比较的视域来说,西方的Metaphysics与中国的玄学,尽管有着诸多不同,但二者皆尝试讨论一种客观世界可被划分的可能性。玄学家们“从人们习以为常的物象世界、伦常世界中看到了另外一个形而上的本体世界,他们把这个物象、伦常世界看作是‘末’,而背后存在一个主宰这个物象世界的‘本’”。③朱汉民:《玄学、理学本体诠释方法的内在理路》,《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因此,本文所讨论的“玄学”实则是一个可超越东西文化差异的综合性概念,它指的是人类自觉划分物质/精神、肉体/灵魂的观念,它与人的直观感受能力相关,具有自然哲学的属性,是人类在一个科学体系之外开辟的心理/灵性空间。玄学在人类思维中存在的普遍性,使其在科幻电影中也逐渐占据了一席之地,这使得科幻影像被赋予了浓厚的神话色彩,同时也为科玄论战提供了新的时代命题。
从更根本的层面上来说,所谓玄学观念其实是人类神话思维(mythical thought)的延伸。作为人类原始思维的构成部分,神话思维从想象的层面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玄学观念是对神话思维的进一步深化,它尝试去讨论神话中出现的物质与灵魂、身体与心灵等命题。如果说中西学界的玄学探讨一直处于思想的阐发阶段,那么科幻电影则对玄学进行了直观呈现。2016年的漫威电影《奇异博士》,可算作科幻电影中玄学出场的重要标志。电影表现了一个在科学之外、由法师与仪式构成的奇幻世界,而更为重要的方面,是创作者试图通过对古一法师、奇异博士、卡西利亚斯等形象的塑造,探讨一些早已被现代人类遗忘的命题。电影对玄学的讨论,并未传承自西方世界的玄学传统,而是尝试开辟一种新的视域,从而为科学现代性反思提供另一种角度,其策略便是转向“东方”。电影中“东方”所在地虽然是加德满都的卡玛泰姬(Kamar-Taj),但其范围并不限于尼泊尔,而是容纳了更为广阔的东方世界,同时具有极强的隐喻意义,这从电影呈现的视觉语言即可见一斑。卡玛泰姬的修行者穿着藏黄色僧袍、日本款式的服装,哈密尔法师穿的则是带有中国道家色彩的服饰,除了形象上的东方色彩,中国的针灸、印度的“脉轮”(chakras,坦陀罗体系中人体的精神能量中心)等文化意义上的“东方”亦时隐时现,因此卡玛泰姬代表的是一种综合性、象征意义层面的“东方”。由上述“东方”孕育出的玄学是怎样的呢?影片中玄学的出场语境,是失去了双手的物质主义者斯特兰奇想要到东方寻找治疗的方法,但在古一法师那里,她无法提供给斯特兰奇具体的治疗,而是引导他发现重新认识自己的可能性。恰如有些西方学者认为的,“若说西方是超理性主义者(hyper-rationalist)的天下,轻视自然的力量,那大众想象中的东方就是灵慧之地,人们去那里学习如何掌控,学会接受理性的无能为力,从而求得智慧”。①乔治·邓恩:《追求永生与时日无多:医学、尼采与奇异博士》,见马克·怀特主编:《〈奇异博士〉与哲学:另一本禁忌之书》,仇舒一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页。东方象征着智慧,象征着与西方不同的认识世界的方法,这引导着斯特兰奇逐渐走出科学的迷雾,进入另一个奇妙的玄学空间。
斯特兰奇依仗着科学的加持,初见古一法师时盛气凌人,以至于被后者用法术直接打入星灵维度,在经历了肉体与灵魂分离这一特殊事件之后,斯特兰奇开始仔细考虑古一法师的话语——“什么是真?在你所感知的背后,还藏着怎样的奥秘?在存在的源头,精神与物质相连,思想雕琢了现实。此间宇宙只是万千宇宙中的一个。”即使像笛卡尔这样的自然科学论者,也在思考二元论的问题,比如他就认为“灵魂其实与整个身体连通,更准确地说,它并不栖存在身体任何一个单独的部位里”。②René Descartes,Philosophical Essays and Correspondence,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2000,p.307.说到底,电影对“灵魂”等具有本体意义的事物的探讨,其实最终都通向一个核心命题,即怎样的人类生命是有意义或价值的?前文所提到的玄学家王弼的有无之辨,其实也是在讨论“无”之于“有”所存在的价值,它同样指向对人的意义世界的思考。电影中的古一法师同样是一位玄学家,她不仅授予斯特兰奇以法术,同时也对后者形成精神的指引。古一法师虽然从黑暗维度获得生命,但她其实是通过突破生命长度的有限性而获得人生价值实现的无限性,因此当她看到斯特兰奇有成为奇异博士的潜质时,并未惧怕死亡的来临,按她的话来说,死亡正是生命存在的意义。由此,电影的玄学讨论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肉体与灵魂的划分不再是一个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因为“从人生意义的价值而言,玄学的目的在对人格理想作一种本体论的解释或建构,超越有限到达无限进而实现自由”。③何国平:《20世纪以来玄学美学研究综述》,《南京社会科学》2006年第2期。因此,玄学的指向与科学并不相同,它并不形成面对世界的统一的客观标准,而是强调人与世界之间的天然纯粹联系,突出人与万物共生而为一体的直观感受,这正是东方玄学的核心特质,也是电影中提及的东方“智慧”所在。
科玄论战是事实世界与价值世界的冲突,二者间的纷争似乎难以避免。中国哲学家方东美认为:“科学直接针对自然客境,发挥一层同分的思想(homogeneous thought of nature),哲学往往就科学取像自然所已成就的思想再度推敲其意蕴,这可叫作双层异分的思想(heterogeneous thought of nature)。”④方东美:《方东美集》,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86页。可见,科学与玄学面对的是不同层次的世界所提出的命题,但二者仍有实现融合的可能,这是因为二者都有着不可避免的缺陷。当科学的观念与方法论都向唯科学主义的方向发展时,科学的话语逻辑就会成为绝对理性权威的象征,由此“启蒙精神的概念变成了泛灵论的巫术”,启蒙也便成了一种新的“神话”。①马克斯·霍克海默、特奥多·威·阿尔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片段》,洪佩郁、蔺月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9页。而与科学相制衡的玄学时时陷入宿命论或神秘论的陷阱,从而缺乏改造世界的冲动。科玄真正能够实现融合,需要二者规避各自的缺陷,在某些核心话语层面达成共识,并最终实现一种具有超越性的价值。从电影的讨论内容来看,科学论者与玄学论者在对事物存在的认识,及在主体的道德实践层面,显然是有着诸多共同主张的。
对事物存在的认知,体现着人类不同的认识论立场,科学论者对事物“物质性”存在的认同,玄学论者对事物“精神性”存在的理解,构成了两种主要的认知方向。在西方文明发展史中,即使是像笛卡尔与牛顿这样为自然科学研究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也“没有以科学的名义否定宗教或灵性,而是试着解决信仰科学与信仰高于人的存在之间的矛盾”。②莎拉·多诺万、尼古拉斯·理查德森:《科学家、形而上学者与至尊法师》,马克·怀特编:《〈奇异博士〉与哲学:另一本禁忌之书》,第154页。就像帕克。他因为对科学有着绝对信心而打乱了奇异博士口中的宇宙秩序,当这种混乱发展到不可控制的程度时,帕克仍然需要向奇异博士的“遗忘咒”(The Runes of Kof-Kol)求助。很明显,帕克等科学论者遇到了科学无法解决的难题。同样的,当斯特兰奇自信于自己对他人命运的“精准”理解时,也忽视了科学改善人类生存状况的可能性,斯塔克最后做出的牺牲抉择让他敬重,帕克对他人的成功改造同样使他讶异,所以他选择放下自己的偏见,与科学论者们一起守护世界。因此,漫威宇宙中持不同存在论见解的英雄们实现和解的标志,不仅是他们能够并肩作战,更重要的方面,在于他们实现了对自我认识论的辩证认知,在向对方存在论靠拢的同时,变成了典型的身心二元论者,由此事实世界与价值世界才能实现真正的融通。
按照实存性哲学(existential philosophy)观念,“实在”需要被“体认”(realisation)。日本哲学家西谷启治认为,“体认”区别于哲学与逻辑的认识,“而是real的体认。这个real的体认,本质上就规定我们自己的存在本身”。③吾妻重二:《民国时期中国的“哲学”与“玄学”——以熊十力为中心》,《人文论丛》2006年第1期。也就是说,对事物存在的认识最终仍要归于人对自身的认识层面,人的自我认知也会影响到外在的客观现实,当这种认识实现联通,就会凸显出一种具有超越性的价值。这种超越性价值的体现,可以理解为康德哲学中的“圆融贯通”,也可以理解为方东美提及的形而上学的超越(transcendental)形态,这一形态“以宇宙真相、人生现实的总体为出发点,将人生提升到价值理想的境界,再回来施展到现实生活里”。④方东美:《方东美集》,第165页。这种形态如果用电影语言来形容的话,那就是漫威电影结尾经常出现的“宁静”画面。它可能呈现为所有英雄围坐餐桌吃饭的惬意画面,或者是人类经历战争之后重返日常生活秩序的圆满,这些画面都指向了英雄们的自我认知,他们在真正认识存在的含义之后,重新明白了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
复仇者联盟对地球的守护自然是一种道德行为,但超级英雄们道德观念的获得,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事实上,科学论者与玄学论者的不同立场,使得此者眼中的善极有可能成为彼者眼中的恶。就像彼得·帕克。他曾因为自己的过失而使本叔叔被杀,从此陷入“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网罗中难以自拔,这使得他以近乎偏执的心态去行善除恶。在学者尼尔·缪塞眼中,帕克的道德理念与安·兰德的“牺牲道德”(mordity of sacrifice)并无二致,这种道德“认为好总是意味着为他人好”,而且“它提倡任何能够促进他人福利的行为,批判任何出于自身福利考虑的行为”。①尼尔·缪塞:《彼得·帕克过着善的人生吗?》,乔纳森·桑福德编:《〈蜘蛛侠〉与哲学:追问的蛛网》,王思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4页。在《英雄无归》中,帕克的道德理念因为斯塔克工业制造箱的“加持”而变得更为极端化,他自认为的对于绿魔等人的善,最终转变为对梅姑妈及其他无辜者的恶,因此科学论者对“善”的理解,并非出于个人的道德自觉,而是基于科学能够改造一切的信念,这种不考虑实际道德状况或普遍人性的道德主张使得善恶之间的转变颇为轻易。从另一方面来说,奇异博士任由章鱼博士回到各自时空等待死亡结局的行为也是有道德风险的。斯特兰奇是一个玄学论者,他自信对于宇宙秩序的遵循必须建立在个别生命的牺牲这一基础上,对世界绝大多数生命的拯救固然是一种善行,但这对于章鱼博士、电人、沙人等人来说,无疑也是一种恶。也就是说,漫威宇宙中的善恶乃至延伸出的道德观念,其实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真正意义的道德实现不仅需要观念的转变,更需要道德实践的操演,因为从德性伦理学(virtue ethics)的角度来说,德性不仅关乎某个人的道德理念,更关乎其实践道德的方式与结果。
漫威电影中有不少英雄们从容走向死亡而使道德张扬的高光时刻,仔细审察他们被赋予崇高道德使命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是“无我”而“利他”的,这是一种高级别的“善”。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漫威宇宙中科学与玄学在道德层面的融合才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这主要来源于英雄们成为自觉的道德实践主体,他们均是发自本心地认为恶是一种缺失,唯有以“无我”的善才能驱逐恶。可以说他们在交流的过程中自觉地祛除了自己的科学/玄学背景对于自身的道德选择可能造成的干扰,因此以不带偏见色彩的眼光看待对于人类具有普遍性意义的道德实践活动,他们也正是在这一前提下才通向了真正的自由。康德认为:“人的实践理性无法为自由确立依据,而恰恰唯有这种自由,才是那种当它被运用于实践理性的最终客体,即道德终极目的的理念的实现时,就不可避免地把我们引导到神圣的、奥秘的东西”。②康德:《单纯理性限度的宗教》,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48页。
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哲学家冯友兰在比较中西思想之区别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欧洲的哲学概念将用中国人的直觉和经验来补充,而中国的哲学概念将因欧洲人的逻辑和清晰的思想而得到净化”。③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14页。回顾冯友兰在“科玄论战”中的角色,他的这段论述何尝不是为科玄论战的前景所作出的一种设想。科学与玄学以其极具辨识度的话语特色开辟了不同的思想领域,表现在电影中,即是由钢铁侠与奇异博士等人创造的科学或魔法世界,然而科学论者与玄学论者的缺陷也在于对自身所持立场的绝对坚持,这使得唯科学主义与宿命论成为电影中人物冲突的根源,而且进一步导致了一系列灾难性事件的发生。虽然二者调和的困难重重,但电影仍然呈现了这种可能性,这也就是冯友兰所提及的不同立场之间的互相“补充”问题,当然这种补充需要一定的前提。在对世界规律的认识层面,科学论者与玄学论者虽有区别,但他们仍然能够在对存在的认识问题,及自觉的道德实践主体的塑造方面,有着交流与对话的可能。就像在电影中,科学论者与玄学论者都不可能独自拯救世界,而是需要彼此的协助,尤其是在“无限传奇”(Infinite Saga)之后的“阶段4”,对多元宇宙的开拓已成为一条重要的线索,对于科学与玄学的讨论可能会更加深入。玄学的出场虽在漫威科幻电影中较晚,但随着《奇异博士2:疯狂多元宇宙》《英雄无归》等“阶段4”电影的出现,玄学的问题已开始受到越加频密的关注。显然,科学与玄学的关系问题,不仅是一个思想史与文化史的核心命题,对它的讨论也预示着多元一体化的世界文明发展的趋势,即“各种文明既会坚持自身的同一性,也会吸收外部的差异性加以融合,形成新的文明”。①范小青:《“马儒”的中西文明观》,《上海文化》2017年第6期。一种更加开放的文化语境赋予了一个古老命题以新的生命力,而科幻电影艺术表现形式的不断更新,也为这一古老命题创造了更为新颖的、具有价值和意义的讨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