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荣
皖南繁昌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摄影家协会会员,曾在《中国青年》《散文选刊》《河南文学》《安徽文学》《安徽青年报》《通俗小说报》等报刊发表过小说、散文,有多篇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去新淮
明霞堂姐回娘家,家里请吃饭,她过来时我正在烘炕照片,然后切片,装袋,准备分送各处。明霞姐看了我拍的那些照片说手艺不错,兄弟你可以到我们那里去拍,圩里村子姑娘多,肯定有生意。接着又说,说不定在我们那里还能找到女朋友哩,她见我红着脸,忍不住嘿嘿直笑。那是1983年,我高中毕业两年,21岁。
过了两天,征得父母同意,我带上相机、放大机、烘干机、胶卷、相纸,还有几件换洗衣服,随她一道去她的婆家——本县新淮乡那个人称“三不管” 的地方。我们从家里步行六公里至县城火车站,坐火车到新潮下车,然后在峨桥老街坐三轮至新淮。明霞姐家是三间土墙瓦屋,门前一条水沟,沟边一排杨柳。去的时候,杨柳正抽条,风吹丝摇,仿佛是在欢迎我。姐收拾了一间放杂物的小间让我住,房间虽小,但收拾得挺干净。
姐住家的地方,是夹在峨溪河与漳河之间的一块不大的河谷平原,村庄密布,田多地少。我的照相生意不错,只要出门,就能拍个十张八张,晚上等姐一家人熄灯后,趁黑在小屋里冲洗黑白胶卷、洗照片,经过显影、定影、水洗、烘干再送出去。由于技术并未完全过关,也有少量照片人家不愿给钱或者只给个本钱,我都不大计较。初在外乡走动,缺少社会经验,不愿惹事的我偏就惹上事。新淮街道西面五百米处有一石子厂,每日有一百多名女工拿着小锤将青石块敲成碎石子,作为混凝土材料。我去过两次石场,每次皆有生意可做。第三次去的时候,正在拍照时,突然来了两个痞里痞气的年轻人,他们明确告诉我,我拍照的价格低了,影响了街上照相馆的生意,现在必须离开石场,且以后不许来此拍照。看来他们是照相馆派来的。见我不理不睬,其中一人就要动手。这时,那位上次让我帮拍过照片的大妈就说,手艺各做各的,欺负外乡人算什么本事。又对我说,小师傅你别怕,你照你的。又有几个女工帮我说话,那两人只好走了。但在我回去的路上,两人又拦住了我,一番纠缠打斗,各自散去。
回去之后,姐看见我脸上的伤痕很是吃惊。我告诉她是走路不小心摔伤的,她半信半疑,强拉着我去了村医疗室,用酒精消毒清洗伤口,又弄了瓶紫药水涂上这才放心。她让我待在家里休息几天。第二天,我还是偷偷跑了出去。
晴日里我早出晚归。姐早上起来做早饭,单独给我炒碗蛋炒饭,而他们自家人吃烫饭或者吃稀饭,有时下面条他们就吃光面,而我的碗底埋着两个荷包蛋。我把鸡蛋分给小外甥,我跟姐说,我们吃一样的,如果再这样的话,我去外面吃了。我后来有了一点钱,买过两回糖果饼干之类带回来给外甥们吃。我跑照相,下午回来时早时晚。如果晚些回来,姐夫杨良晨下班后,必定站在村口瞭望,见到我的身影才放下心来,脸上挂着宽慰的笑容。那样的情景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事隔四十年,现仍然记得。写到这里,我感到伤感,姐夫为人和蔼可亲,工作从不懈怠,是当时当地最好的医生,口碑也好。可惜天不佑人,英年早逝。我在新淮的那段時间,他每晚看书做笔记到深夜,这一点,给我留下的印象尤其深刻。他走后,明霞姐悲痛欲绝,精神差点崩溃,好几年才从阴影中走出来。
我在新淮跑了一个多月,眼看春耕开始了,我也该回去了,第一次出门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有点想家了。送完照片(实际上只送完大部分)数了数钱,共有六十多元,也算小有收获,回家正好用这些钱买农药化肥。第一次为家里做贡献,我感到自豪、欣慰,也让我从此坚定了搞照相行业的信心。
金 花
匆忙赶到河溪那个叫鲁桥的民兵宿营地时,已过午时,民兵因集训结束,上午开过会,当日下午解散,正在宿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赶紧分发照片,照片是前两天拍的,拍了两个胶卷,加上合影,印了一百多张。末了,手里仅剩下的一张女子扛枪的单人照片,未见其人,有人往东边厨房小屋指了指,我便向小屋走去。
推开屋门,却见不大的厨房内,四面墙角边站着五六个男子,将一年轻的胖胖的女子围在中间,这个推她一下,那个拉她一下,女子偶尔尖叫一声,男的发出阵阵哄笑,我一时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感觉这玩笑开大了。突然间,门被推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闯了进来,她凤眼圆睁,一脸怒色,也不看那些人,拉过被推搡的女子就往外走。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嘻皮笑脸上前拦她,那姑娘脚一伸,顺手一带,小伙倒在了地上,引起一阵大笑,他爬起来要发作,被其他人劝住。
我跟过去的时候,正见漂亮姑娘对年轻女子说话:嫂子啊你怕什么怕,你就是太老实了,他们才敢欺负你。将姑奶奶惹火了,我去告他们。漂亮姑娘叉着腰,生气的样子也挺好看。胖嫂子还是不说话,脸红红的,有意无意拢一拢头发或抻拉拍打着身上的衣服,显得有点局促。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接过照片,看了看,揣进口袋。
来年的春上的一天下午,我在那个叫鲁村的村庄里转悠,一个妇女走过来,我一眼认出正是那个厨房里被人推来推去的女子,她也认出了我,笑着对我说:有人要照相,我去叫她们,师傅你等着。不一会来了两个姑娘,一个就是上次见到的那个漂亮姑娘,叫金花;另一个圆脸,大眼,体态丰满,金花叫她三姑子。她俩说要拍几张武术照片,留作纪念。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电影《少林寺》播出后,全国兴起武术热,各种武校、武术培训班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国各地冒出来,我们当地就有数家,金花和圆脸姑娘都在武术培训班学过武术。因要选择美一点的环境,她们带我来到村北的河埂旁,埂上有一排垂柳,埂下有几丘正在开花的红花草田。叫金花的姑娘在河埂上拉开架式,接着打出一套小洪拳,拳掌相击,以声助威,拳头呼呼生风,因闪展灵活,速度太快,无法捕捉,只好让她摆出造型,方才拍好一组照片,但应她的要求拍摄凌空飞腿,几次都未成功。于是我趴在埂边的红花草田里,让她从埂上往下腾跳出腿,利用仰角拍摄,终获成功。接下来,再给圆脸姑娘拍照。此时,正是放晚学的时间,见我端着相机在拍照,一大群孩子朝这跑过来,那时照相机少见,有的围了上来瞧稀奇,有的溜到红花草田里打滚撒起野来,我连喊带叫也阻止不了,还是金花发了火,小孩都知道她的厉害,这才陆续从红花草田里跑回来。
事先约定好在鲁传军家吃住,他是单身汉,三十多岁了,尚未婚配,人很随和。天擦黑吃晚饭的时候,他客气,开了一瓶濉溪大曲,没喝两口,院里闯进了个人来,把驮在肩上的铧锹往地上一戳,喊了句:照相的出来!我正准备出去,传军用眼色制止了我。他走出去问怎么回事?那人说:他照相就照相,竟然照到我红花草田里去了,瞎搞!把我养的红花草种子给毁了,让他赔。鲁传军笑着说,那是我朋友,有话好说,先进屋喝酒再说。那人不听,一边骂骂咧咧,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式。
我正待出屋,那个叫金花的姑娘闻声跑了过来,对那人说:二伯二伯,要怪就怪我吧,是我要去照相的,我赔我赔!又连着二伯二伯地叫,连劝带哄,好不容易将那人劝走了。鲁传军说,这老头倔得很,不好惹的,多亏金花中间转弯,不然是有点麻烦。多年以后,嫁到中分村里的那位三姑子告诉我,那次金花确实花钱买了几包烟给他那个堂伯送过去了,说是照相师傅买的,那事才算了结。金花曾对她说,让人家照相师傅赔钱,岂不是欺负外人?我听了很感动,我说,她这么漂亮这么讲义气,还真是难得啊。三姑子说,就是因为漂亮啊,结果才出了事。问出了什么事,她欲言又止,我便不再多问。事实上,金花身上发生的事,我是知道一些的。我当广告随身携带的的影集里有金花那张凌空飞腿的照片,当地人看到,有意无意提到她酒后失身于某乡干部,因金花的告发,那人终受到法律严惩,但金花从此坏了名声。
那次拍照事隔四五年之后的某个下午,我遇见了一个在河埂上放羊的老头,他说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和家里老奶奶(老伴)要拍“老人像” ,今天总算碰到我了。老人就住在上次民兵集训处,那个地方原本是公社林场,实行责任制后林场解体,空置的房屋里住着附近的几个老人。屋多人少,倒也自在。没想到在这里又遇见那个会武术的金花姑娘,她略显憔悴,人似乎更加沉稳了些。她冲我一笑,给我倒了杯水,开始忙着给外婆梳头,给外公换衣裳。
过几天给老人送照片,只见老太一人在家,老头放羊去了。老太说钱是外孙女给的,我说您老人家有福气,有个这么好的外孫女。老太说:人好命不好啊,都二十八岁了,还未许婆家哩。唉——造孽哦,说着就叹了口气。
金花三十岁那年,嫁给了庐江县的一个大她十二岁、左脚因受过伤有些跛足的农民。这也是从三姑子那里听说的。
文家兄弟
出茂林五百米左拐,顺着山路骑行,左侧是沟涧,右侧的山崖好象随时压下来,让我感到压抑与紧张,继续往前,路牌上出现“蜜蜂洞” 的字眼,根据指示牌上的说明,知道爬山去洞口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在路边思考了片刻,决定暂不去蜜蜂洞,还是以做手艺为主。摩托车行驶的路上没什么人家,几公里后公路终止,连接的是山间土路,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转过几个山峦,顺着山坡下行时,右侧出现了不多的几户人家。一个长发男子靠在一棵高大的栗树上翻书,这情景让我感到亲切,我对爱读书的人有着莫名的好感。停车,问他前面的路况,那人打量着我,笑着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是搞流动照相的,说着把手中的照片递给他看。他眼睛一亮,笑着说请师傅不如遇师傅,那好,就请帮我老母亲拍一张吧。有生意可做,我也很高兴,随他身后进了他家。那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土墙瓦房,房东侧单独有间灶屋,门前一方水泥稻床,房前屋后围着青山,我站在门口观望风景,老大朝门前山上喊了几声:老二,回来,有事。立时有了应答,一会工夫,老二回来了,肩上驮着几根棍柴。老大对弟弟说:妈照相,你找衣服把妈外衣换掉,我给妈梳头。说完,他从前堂搬来靠椅放在门前,然后进屋扶出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妈,让其坐在椅子上,转身打来半盆水,给母亲梳头。老大将母亲的头发打开,捋顺,然后用梳沾上水,自上而下梳理,操作熟练,动作轻柔,宛如母亲在给年幼的女儿梳头,那情景让人看了不免感到辛酸。他母亲似乎神志不清,随后方知是老年痴呆,她脸上似笑非笑,嘴角有口水流出。她似乎明白要给她照相,有些兴奋。头梳好了,老大又打来一盆热水,给母亲洗脸,认真地擦拭。老二给母亲换上外衣,穿上新鞋。拍了几张,母亲眼睛总是眯着,效果不理想,估计老人家长期待在屋里,眼睛不适外面强光,我让弟兄俩将母亲扶回屋内,然后再拍,就没问题了。拍完单人照,弟兄二人刮过胡子换上衣服,站在母亲身后又拍了张合影。兄弟俩告诉我: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想给母亲拍个照、合张影,但要去十几公里外的茂林,很不方便。今天遇到我上门,正好是个机会。我听了这话,甚感欣慰。十几年来,像生病的、残疾的、发神经的我遇到不少,我上门拍照,给这些人带来了方便,这也正是我从事这行的欣慰之处。铜南繁三县我早期的同行,早已纷纷改行,像我这样长期坚持下来的人,应该说除我之外,没有其他人了。邻县南陵黄墓镇有个王师傅,两年前也放弃了。
附近有人过来看热闹,然后又顺便给邻家一对老夫妻拍了照。临近中午,在文家吃过午饭,告辞后我骑上摩托行驶不远,就见到了乡村公路,再一路向南往绩溪方向。一路艰辛,自不必说,但沿途也看到未见过的美好风景,又拍了不少照片,也算是不枉此行。
半月之后,我重返原先路线。到达文家兄弟处已是傍晚,见面之后,很是高兴,晚上留宿他家,老二特意给我换了一床干净毛毯,老大拿出一百元钱照相费用给我,我什么也没说,压在条台茶杯之下。第二天一早,我要去铜山,和他们挥手告别,老大追上来,强行将钞票塞进我的口袋。我说,在你家又吃又住的,也没什么感谢你们,拍照算我帮个忙,给什么钱啊。我说的是真心话。老大笑着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师傅是干这行的,不能白忙活。不嫌弃,再来的话,欢迎还住我家。不由分说把钱塞进我的口袋,转身就走,我怔在那里,留给我的,是他那高高的背影。
事隔二十多年了,后来没再去那个长满大栗树的小山村,不知她母亲健在与否,弟兄俩成家了没有。
泾川奇人
铜山镇太小了,在我看来,不到茂林的十分之一。同为泾川相邻的两个古镇,规模怎么相差这么大呢?
一家饭店兼旅店,一家超市,一个水果摊,两家肉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商业设施。小镇四面皆山,一条溪流由南向北从镇上穿过,一座石桥将小镇分为东西两半。此处环境幽静,景色宜人,宛如桃花源,是我喜欢的地方。
我背着摄影包漫步在青石板铺就的古色古香的老街道,打量着那些古民居,心中柔软而惬意。正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太阳从东面山顶斜射过来,印在脚下哗哗流淌的溪水上,明丽而生动。经过一户人家,我朝屋里看了看,一个穿大裤衩梳背头的中年汉子走出屋,随即朝我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我随他进了门。只见堂前的四面墙上皆挂着画,条台上长桌上也放着纸和画,奇怪的是那样的画我从未见过,褐黄色的线条,画着一些风景、山峰、翠竹、骏马之类的东西,后方知是烙铁画,桌上果然撂着一支烙铁。第一回见到烙铁画,算是开了眼界,就此结识了这位陆善培先生。
我二次去铜山,没有住头回来时住的旅店,住进老陆家。老陆爱艺术,也喜欢与艺术相关的人打交道,我也是,这让我想到一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告诉我, 他有一个女儿,已出嫁,妻子在上海打工,自己原来是个木匠,因前些年身体不大好,就歇下不做了。闲着没事,始研究烙铁画,问我能不能帮他宣传宣传。见他言辞恳切,我当即拍了他的数张作品, 又拍了一张他手持画作的照片,随后发在繁昌论坛和芜湖中江论坛上。他在手机上看到,很高兴。两年之后,我再去铜山时,老陆已成了名人,他印了许多名片,上面印着各种称号:农民画家陆善培、烙铁画画家陆善培、泾川画家陆善培、民间奇人陆善培。这些名号,都是报纸电视台用来称呼他的。据他说,省、市、县电视台,还有多家报社记者都来采访过他,安徽电视台专题报道过他两次。他拿出几张报纸,上面确有写他的文章及图片,我为他感到高兴,我深知一个底层艺术追求者的艰难,能够上电视台、报纸,可视为成功了一半。 不过,老陆说他画画没赚到钱,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浙江商人慕名而来,花了两千元买了三张画,后来就再没有人买过。这让他由开始的兴奋转为失望,他说记者多次上门采访, 他花的招待费就达上万元。本以为出了名,他的画就值钱了,结果是出了虚名,画却无人问津, 他不甘心也不明白。那天晚上靠在床头他问我这是为什么。我想了想,如实告诉他,是他的绘画的功底不足,更是缺少文化底蕴。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大好说,尽管我不懂画。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说只念过几年书,小学都沒毕业,之所以搞烙铁画,是想走出一条新路,但他并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也没有人指导他。第二天早起用过早餐,我们坐在桌边喝茶,他说他会点硬气功,表演给我看。说着说着就站起身运气,只见右胳膊鼓起弹子大的肉包,从上往下滚动至手腕处不见了,老陆随手拈起门边一块红砖,撂在长板凳上,断喝一声,一掌下去,红砖碎成两半,让我大吃一惊。我也拿起一块红砖试了一下,一掌下去,所拍的那块红砖完好无损,我却手掌发红,疼得呲牙咧嘴。老陆哈哈大笑。
临走,老陆又让我拍了些画,准备洗成照片,他以后随身带着照片,方便出去与人洽谈,他说带着画出门不方便,画容易受损。那些塑封好的照片给了他,不知是否起到什么作用。
我后来去了一家酒店做公众号,再后来又帮人做药酒销售。其间有十多年,与老陆通过几次电话,他总是让我去他那里玩。去年电话打不通,原来老陆已走了。
(编辑 何谓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