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

2023-03-29 07:52梁安早
南方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哥哥回家妻子

梁安早

广西灌阳人。广西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桂林市作家协会理事。曾获第七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第五届少数民族花山文学创作奖、第四届读友杯全国少儿短篇小说优秀奖等。多篇文章入选各种选本,出版有长篇童话《教科书失踪了》、少儿成长小说《少年的荒原》等十余部作品。

母亲出生于1933年,这一年神州大地上发生了许多大事:狼子野心的日寇开始扩大对我国的侵略,攻入山海关,觊觎华北;受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国内工业、农业、商业一片萧条,民不聊生;华北、华南十五省水灾,陕、粤等十省旱灾,豫、皖等九省蝗灾……国家困难重重,风雨飘摇。

或许是冥冥中注定,这一年出生的母亲在日后的生活中也困难重重。

她出生没多久,她母亲因她父亲嗜酒如命,又好赌,四处游荡,常年不归家而被迫改嫁。继父雖然善良,勤恳持家,但当时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一家人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母亲有一次对我说,那时的税需提前缴到五年后。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母亲自然没办法上学,很小就给人放牛,打猪草,才能换一口稀薄的饭填肚子。上天是眷顾人的。它并没有薄待母亲,母亲长大后清秀挺拔,光彩照人,上门提亲的人纷至沓来。后来,邻村一户家境富裕的人家看上母亲,她的继父贪图彩礼,将她嫁给一个大她许多岁的男人。婆婆刻薄、吝啬,不把儿媳当人看,像使唤牛马一般,稍有不如意便破口大骂,罚跪,不给饭吃,甚至还毒打儿媳。母亲在那个家里生了三个孩子后,受不了那种非人的折磨,离婚回家,后来嫁给我父亲。她满以为从此能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可在我出生不久后,积劳成疾的父亲轰然病倒,数种疾病侵蚀他的骨骼,吞噬他的血肉,使他下不了田地劳作,家里有点钱都扔进药罐,化作一股青烟。母亲只好四处求偏方,自己到山里采草药延续父亲如枯槁般的生命。母亲大字不识一个,但心细,记忆力好,长此以来学会了许多草药的知识,能治很多种杂症,成了名闻一方的民间草药医师。家里的顶梁柱病倒,再加上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母亲像男人那样牵牛耕地犁田、扛木头、挑重担,生活的重担全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即使是母亲披星戴月辛勤地劳作,可当时家里穷得已经不足以用悲惨的“家徒四壁”来形容了。半年糠菜半年粮,我们总是吃了上顿为下顿而发愁,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一点油星,家里的每个人都面黄肌瘦。哥哥穿过的衣服姐姐捡来穿,然后我捡来穿,上面补丁摞补丁,五颜六色,像极了百衲衣,穿到实在是无法补了才丢弃。学习成绩优秀的哥哥姐姐本来考上了初中,可家里拿不出学费,只好恋恋不舍告别校园回家务农。多年后,他们对我说,假如那时家庭条件稍微好点,说不定他们能考上大学。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无情,总是与人开着冷漠的玩笑。

哥哥姐姐长大后,家里增加了两个主要劳动力,生活条件慢慢地变好,但不幸却接踵而至。在我十六岁读高一时,父亲终于走完他人生的行程,生命定格在五十九岁。几年后,母亲的三个女婿在外务工时相继非正常死亡。接着,就是她十七岁的孙女死于脑肿瘤。这种血淋淋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现实,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母亲日渐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她像一尊木雕站在那儿,盯住某个地方一动也不动。或许,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怀念逝去的亲人。盯着盯着,她会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流泪满面。

我十七岁就到外面求学,然后参加工作,终日为生活奔波忙碌,无暇自顾,与母亲聚少离多。

有一年,我身体一直不舒服,疲惫无力,头昏,脑胀,咳嗽,流鼻涕,骨头酸痛,打针吃药都不见效,去医院检查,查不出什么病症。我深陷恐惧之中。一天,我忽然想起母亲用草药偏方能医治很多杂症,就请假回家求助母亲。

几经转车,傍晚时分终于到家。

在老远的地方,我就看到老屋门前的竹篱门上依靠着一个佝偻的老人正向我走来的路上张望。老人银白色的头发上被夕阳镀上一层好看的金黄色。

老人显然看到了我,举起手朝我扬了扬,用浑浊的声音喊:“儿子,是你回来了吗?”

我快步跑到的面前,说:“妈,是我回来了。”

母亲用手捋了捋额前的乱发说:“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

我很诧异。那时通信不发达,母亲没有手机,我回来也没有托人捎过口信,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母亲说,她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老是梦见我掉进冰冷的水潭里。她叫我蹲下,要摸摸我的额头。

我心里一颤,都说知子莫若母,母亲的心里装有一百个子女。我觉得,母亲的心里全部装着自己的子女,独独少了她自己。

我想起了小时候,每个家里都有一位守夜人,每天晚上我们熟睡后,她都会默默地守护着我们,为我们驱赶蚊虫,为我们盖被子。渴了,给我们喂水,饿了,给我们喂食,因为我们是她的心中宝。

这个守夜人,就是我们的母亲。

母亲在摸我的额头时,我悄悄地打量她,蓦然间才发现她在时光的摧残下已然衰老,牙齿也几乎掉光,可是她还坚持在田头地脚劳作。我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徒增许多感叹与无奈、悲伤。

经过多年的奋斗,我的工作与生活逐渐稳定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东奔西走,开始考虑在小城里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打算将母亲接到身边,让她过上一个幸福安详的晚年。

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一个巨大的不幸再次降临在我们头上。哥哥骑摩托去广东务工时,在半路上被一辆逆行的小汽车撞飞,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得到消息后,我首先考虑的是怎样在母亲面前将这件事隐瞒下来,已经七十九岁的母亲就像一个悬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果子,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啪嗒落地。我不想让她那么早落地,只想让她多享几年清福。

我连夜动身回到老家,骗母亲说我需要外出学习一段时间,再加上妻子上班忙,孩子还小,身体又不好,需要人照顾。就这样,我将母亲接到我的住处。

前脚处理完哥哥的后事,母亲后脚却吵着要回老家,说这里住不惯。是啊,故土难离。对于一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熟悉这个地方的花花草草,熟悉这里的每一粒沙和每一块石头,突然搬到另一个几十公里远的陌生地方去居住,尤其是生活习惯不同、语言不通,就是一个年轻人一下子也无法适应,更何况是一个老人?但如果让母亲回去,一切都会露馅。

我再次欺骗母亲说,我在小城里买了房子,装修时需要经常去看看,孩子仍然需要她照看。母亲看到我东奔西走居无定所漂泊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稳定住所,她非常高兴,最终答应留下来。

为了母亲,我用最快的速度将房子简单装修好然后入住。小城里居住着许多本村的人,不仅可玩的地方多,还有老年舞蹈队,我原以为母亲会在此安心居住下来。但事与愿违,她送孩子上学后就直接回家,既不去找本村的熟人玩,也不上街闲逛,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家里,到了时间点就去接孩子回家。我怕她憋出病来,就劝她去参加老年舞蹈队或者与老人打字牌玩。母亲说,老胳膊老腿扭不动,再说,从未跳过舞,身子像僵硬的木头,跳起舞来惹人笑。打字牌就算了,她不认识牌上面的字。住不了一个月,她又吵着要回家。我耐心地劝她说,我和妻子要上班,早出晚归,无暇照管孩子,上学放学的路上要经过几个路口,路上车流汹涌,很不安全,我说的是实情,母亲想了想才没吵着回家。

有一天,我和妻子下班回家,发现孩子在号啕大哭,却不见母亲。我问孩子奶奶到哪儿去了?孩子告诉我,放学时她在校门口等了许久,没看见奶奶去接她,看着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好独自回家。这是孩子第一次过马路回家,心里紧张得不得了,还差点儿被车撞了。回家后,孩子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后怕又委屈,所以放声大哭。

我一听愤怒到了极点,打算看到母亲后狠狠地骂她一顿,可转念一想,以前母亲总是很准时接送孩子,现在却没有去接,一定事出有因。

好在小城实不大,骑个电动车个把小时就能将小城转完。在沿河边滨江路的一棵树下,我找到了母亲。她正站在那儿东张西望。

母亲一看到我,像小孩似的哭了起来。原来,她去接孩子时走错了路,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然而事情远远没这么简单。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令我目瞪口呆。

有一天,我从外回来,看到妻子两眼通红躺在床上哭。

妻子说,母亲污蔑她偷了她的钱。

妻子知情达理,绝不会偷母亲的钱,也没有必要。

为了弄清情况,我问母亲,你怎么胡乱污蔑媳妇偷你的钱呢?媳妇进了这个家,就是你的亲人。母亲却矢口否认说过这样的话。

自从将母亲接到身边后,妻子会时不时帮她买衣服鞋袜,从来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在语言上也没有顶撞过她,很是孝顺。妻子不可能说假话抹黑母亲。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过了几天,在吃饭时,母亲看着我,突然叫哥哥的名字,说,你怎么那么久不来看我?

我心里一惊,以为母亲知道哥哥出事的消息。

其实,自从母亲跟着我一起生活后,她会时不时向我问起哥哥,说他怎么总是不来看她。我告诉她,哥哥在外面忙着挣钱呢,他要建四层大房子。我接母亲跟我一起生活前,哥哥确实在建新房子,已经建好了两层。为了消除母亲的疑心,我经常在外面冒充哥哥打电话给她,向她报平安,汇报在哪儿打工,挣了多少钱。

我说,我是你的小儿子啊。

母亲不相信,依旧望着我叫哥哥的名字,并且还大骂哥哥不孝顺,不来看望她也不给她生活费。

我只好任凭她骂,直到她骂累了才住口。

第二天,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有一次,我在砍牛骨头时将菜刀砍坏,去商场重新买了一把回来。

母亲看见我手里拿着刀,问,你是不是在外面与人打架?

我说没有,再说了,万一打架,也不敢动刀啊。我再三解释,她就是不相信,一口咬定我在外面砍伤了人,警察正在四处抓捕我。

她紧锁大门,坐在门口不肯离开,说是不能让我被警察抓走。

还有一次,也是在吃饭时,吃着吃着,母亲忽然问我,你是誰?我怎么不认识你?

……

面对母亲种种反常的言行举止,我怀疑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带她到医院检查,果然如此。

医生告诉我,目前这种病症并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疗,但可以通过药物以及平时的沟通交流,如带患者多参加一些社交活动以及智能锻炼,来减轻和延缓患者病情的发展。

于是,在药物治疗的同时,我在小城郊区问一农户要了一块地,每个休息日,我带上一家人去地里劳作。母亲种了一辈子地,生命和精神早就与土地融为一体,一到地里就精神焕发,仿佛年轻了许多岁,我还时不时将她送到乡下的三个姐姐家里去住段时间。但每个地方她不会超过半个月便要回家,说是不放心我。

母亲的病症有所缓解,但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能回忆起以前发生过的点点滴滴。糊涂时,连我们一家人都不认识。

她再也不提哥哥,也不提回老家了。哥哥和老家仿佛在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四年前,母亲曾突然慌慌张张地问我,是不是在外面犯了法,警察在抓捕我,她说,我一被抓去,就要被杀头,她再也不能失去我。我的解释在她面前苍白无力,甚至我越解释,她越坚信自己的想法。无论我到哪里去,她都要跟着去。有时我能三言两语说服她,但更多的时候,我只能仓皇地悄悄逃走。

每次下班回来,我总能看见母亲坐在对着门口的沙发上。她一见到我走进屋子就站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放下心中的千斤重担。

我有了点虚名后,许多无聊但又不能不参加的应酬开始多起来,经常很晚才回家。每次走进小区里,只看到我家的窗户里还亮着灯光。

我推开门,看见母亲孤独地坐在客厅里,此时妻女早已熟睡。我问母亲为什么还没睡,母亲说,她睡不着。可没等我问第二句,她已走进房里,不一会儿便发出鼾声和呓语。

我曾经问过妻子,为什么不催母亲早点睡?妻子说,母亲一定要等我回来,否则她无法安睡。

多少个深夜,我在睡梦中总感觉有个人站在床边看着我。

有一次,我强忍困意,想揭开这个谜。

凌晨两点时,房门被轻轻打开,一个黑影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不等黑影走到床前,我打开灯一看,原来是母亲!

我问她为什么不睡觉,跑到我房间来干什么。

其实,我们长大后,母亲仍然是我们的守夜人,在她的眼中,我们是永远长不大的心中宝。

年岁越大,母亲的梦话越多,不停地说,说以前的事,以前的人,说死去的父亲、三个姐夫以及侄女,说哥哥,说我。

听到她说哥哥,我就问,你梦到他在哪儿了?母亲用梦话和我交谈,告诉我哥哥在冰冷黑暗的地底下奔跑,寻找回家的路,但总是找不到。关于梦到我的事,她回答说,有人在想方设法陷害我,要置我于死地。

第二天,我问她昨晚做了些什么梦,她说只记得关于哥哥的梦。

到了此时,我恍然大悟,母亲其实是知道哥哥的事的,她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她守夜等我回来,是不想再失去我。

今年母亲九十岁了。

我写了很多文章,却没有一篇是写我的母亲的。我曾经想写,奈何一回忆母亲那段苦难的岁月,就心里淌血,无法下笔。如果我现在还不提笔写,母亲可能在某一天再也醒不过来,那势必会让我后悔一辈子。如何着笔呢?总不可能将母亲所有的苦难都如实写下来吧?现在的人生活充满紧张、压力、焦虑,还有什么理由让她的苦难再去感染别人?博一点同情的泪水?博一点感叹?都没必要。我思考良久后,截取她晚年特别是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后的一些生活片段,敷衍成一篇文章,以此来致敬我的母亲。

世界上每位母亲都是一样的,那么伟大、慈爱。我不仅仅致敬我的母亲,我还要致敬天底下所有的母亲!愿每位母亲在晚年时都幸福快乐!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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