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佃
1
鲁王工坊,创始自康熙十四年(1675年),2007年被国务院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1年被山东省商务厅认定为“山东省老字号”。
锡文化,岁月的一条银白色的根系。
锡雕,古汶河浇灌的灿烂的文明之花。
鲁王工坊,莱芜版图上一枚瑰丽灿烂的银色徽章。
三百多年的栉风沐雨,历经朝代的更迭、人事的嬗变,鲁王工坊,从街坊中走来的黄钟大吕,一直都在脉脉地弥散着艺术的馨香。
钢筋水泥撑起一个城市的骨架,道路和河流铺展着城市的脉搏,在被霓虹和喧嚣充斥着的现代时空里,鲁王工坊,依然抱守着一份宁静,享受着几百年来一如既往的温润与平和。
一个游走在鲁王工坊门外的看客,似乎永远不会读懂,一个家族对于一种金属,那种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狂热。那种狂热,总是以一种执着、一种坚韧、一种平静、一种温和的姿势,浇筑在安详沉稳的静默里,内敛在拙朴安闲的自在里;那种狂热,无须言语,有的只是坚定刚毅的眼神,和兀兀穷年的不舍。皓首穷经,与凿与錾与锤头与烙铁与砧板与锡共舞的人生,雕琢年华,刻尽风流。
走过很多地方,我们却很难记住一些城市的模样,那种大同小异的排列和构架,没有地标性的建筑,给我们的只是一种呆板和单调。没有文化和艺术滋养的城市,永远都是一张写满砖木土石的脸,冷漠,苍白,肤浅。莱芜有幸,有锡雕,有鲁王工坊。去过海边,可以捡拾一枚海螺;去过景德,可以带回纯真的景泰蓝;来过莱芜,可以携带一尊锡雕,惠存一份嬴牟古风。将锡雕搁置案角,读书倦了,工作累了,在闲暇的时光里静坐,焚一支檀香于锡板之上,对锡雕或抚摸或凝视,凝眸静气,生活的悱恻荣辱,似檀香袅袅,丝丝缕缕,尽纳于一份无声的银白禅境。
在这个城市的街道间穿行了几十年,阅尽了繁华变迁,见惯了新旧更迭,目睹着城市在一点点地褪去它曾经的容颜,城市最初的模样已是渐行渐远。总有一些地方收藏着这个城市的过往,总有一些物品在诉说着曾经,一抹抹城市生长的痕迹,一直在城市的纵深里绵延伸展,从未断绝。
鲁王工坊,是莱芜叶茂花繁的沙盘下柔软坚韧的根系,它滋生传输着属于这个城市的智慧和荣耀,它供奉着属于这个世界的灿烂与文明。它萌芽于西关街面上鼎沸嘈杂的市肆,历经三百余年的打磨和雕琢,在溢彩流光的新时代面前,依然熠熠生辉,保持着它最初的风采。
2
鲁王工坊第一代传人王时行,鲁王工坊锡雕艺术的创始人。
第二代传人王佃;第三代传人王业普;第四代传人王太昌;第五代传人王俊亭;第六代传人王新文;第七代传人王雷。
第八代传人,王千钧。
这是一串美丽的符号。
这些符号才是鲁王工坊粗大根系上最強劲的维管束。
我不是给这些人扬名立万,他们早已声名远播。他们才是真正的艺术范儿,他们只需从墙角旮旯里很随意地抖出几件器具,便足以使我们的目光凝滞。
鲁王工坊的墙上,悬挂着七代传人的画像。一幅幅画像从历史的深处迤逦远来,一个个拙朴的身影,踩着暮色晨曦,从青石板路上蹀躞而行,和着手锤和砧板碰触的节拍,被毡帽马褂棉袍裹挟着的躯体,思忖勾勒着冥想中的意象。
站在那些画像下面,我仿佛蹲踞在历史的墙角,静静地注视着那些灰色的街道和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我的眼神漫过康乾盛世,走过没落晚清,一直走过民国时期的纷扰乱世。
我在找寻那个叫王时行的老人。
莱芜老城墙根儿下,西关街上,他该是最后一个打烊的人。从琳琅满目的锡制品堆里站起身,拍去身上粘着的锡片的边角粉末,来不及扯去身上的帆布围裙,便伏身在油灯下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锡雕作品。
在那个长辫曳地、短褐穿结的时代里,他该是一个普通的手工业者,祖传的锡制品制作手艺,传到他手里时已是稔熟有加、驾轻就熟、随心所欲。他是那个银色世界里精于抟捏的魔术师,但把玩惯了,或许也厌倦了自己一成不变的锻打焊接。
不论多么波澜壮阔的故事,总有涓涓细流式的开端;不论多么惊世骇俗的创造发明,都起自于昙花一现式的灵感突现。《红楼梦》里女娲丢弃了一块石头,牛顿望向自己脚下那个滴溜溜乱转的苹果——也许一次不经意的举动,便会开启一场人间的轰轰烈烈。
王时行可能不会是一个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可能也不会是一个深谙水墨丹青的妙手,一手锡壶一手经书的生活操作模式和西关街上熙来攘往的喧嚣,似乎也格格不入;再说,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容不得他有半日清闲。或许他仅仅是想把几句唐诗錾刻在锡壶面上,留待晚饭时教化子女;或许是正赶上阴雨天,他手头无活,闲来无事,兴之所至,顺手在锡制香炉上描刻神祇绣像;又或许是他为了修补某件锡制品的瑕疵,不得不于夜深人静之时,雕出一幅花鸟鱼虫来加以掩饰……
以往的锡制品打制依然在波澜不惊地进行着,而他偶尔节外生枝的某些举动,却让他的活儿风生水起。
他慢慢发现,很多人竟然青睐于他随意涂鸦的一些锡雕制品。
他断然不会想到,就在他即兴錾刻的瞬间,已经有一道光芒照亮了他的坊间。那道光芒竟会一直穿越三百多年的历史时空,照耀着他的王氏家族,荫庇着他的后世子孙;他也不会想到,他手掌间皲裂的老茧,竟然打磨出了莱芜土地上的一朵奇葩,它以特有的艳丽芬芳,点缀了这座嬴牟古城许多年。
鲁王工坊由此开启。
王时行,一个街坊间的手工艺人,在男耕女织、草履棉麻的时代,硬是以一把铁锤,问鼎了锡制品世界的一场华丽。祖祖辈辈“锡”来“锡”往许多年,他仿佛只用了一句“芝麻开门”,便拉开了鲁王工坊锡雕世家的大业帷幕。
当我慢慢地走近鲁王工坊,我仿佛走进了一条锡雕演变的时光隧道,站在一尊尊精美绝伦的锡雕面前,我的目光一直眺望到了莱芜西关街坊间,那最初明明灭灭的烟火。筚路蓝缕,山重水复,冰泉冷塞,凝绝不通,柳暗花明……锡雕,和所有的艺术创作一样,无不是历经了一场场的浴火淬炼,始得脱胎换骨,凤凰涅槃。艺术的先行者,在衷情的道路上,攀藤附葛,寝苫枕块,与精湛技艺齐飞的,是浸透年华的泪泉,或是牺牲的血雨。
以后的路似乎一下子变得舒缓,变得抒情曼妙。接下来的几代传人,在守成和发展中亦步亦趋。一路走来,时有大弦嘈嘈,间或小弦切切,敲破砧板,烙穿寒毡,鲁王工坊,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坚守着自己特有的温润与平和。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于无声处起惊雷,鲁王工坊,曾一度绽放在世界的领奖台上。
耀世精品,魅力四射,几代人,含英咀华,淘尽岁月的风沙,阅尽恒久的芳华。
鲁王工坊,放,不喧哗张扬;收,敛在百般沉寂。
鲁王工坊不是一个传说,或者说,鲁王工坊不仅仅是一个传说。遥隔着岁月与朝代,那些王氏先人与鲁王工坊的喜怒哀乐,我们无法一一去恢复再现,但总有人在秉承着先人的遗志,丰富着前人的思想,在繁华无限的新时代,再塑锡雕的传奇。我们足可与之围案茶话,于那些耀世的锡雕中间,于那种亦儒亦道、亦真亦幻的锡文化里,做一次真真切切的促“锡”长谈。
这个人,叫王千钧。
3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道德经》
王千钧,70后。
颀长的躯体里,透着云锡般的平静和深邃。
见多了他的作品,当再次面对面,你会感觉到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锡气。
他以他独特的方式破解和诠释着一种普通的金属。他首先是一个画家,他以流动滚烫的锡水为墨,描摹着更为立体、更为生动深刻的写意。
我能想象出他的童年,在叮叮当当的作坊间奔跑,在锡雕间捉迷藏,把玩锡做的玩具,听与锡雕有关的美丽传说。听惯了手錘和锡板撞击的声响,看多了父辈埋首打磨锡雕时的执着和专注,嗅常了烙铁焊接锡块时溢出的脂香,锡气,铺陈了他生命的底色,温润,平和,柔婉,坚韧,素朴。
四十多个春秋,一直都在与一种金属对话。无须过多的言语,那些锡雕就是王千钧的话语,精美的雕镂、朴拙的铸形、简单的构架、完美的抛光,无一不是一种低声细语,无一不是一种娓娓表达。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一块锡板,给了他无限驰骋的空间,滚烫的锡水,熔铸着他千奇百怪的念想。坚硬的手锤、灼热的烙铁、平整的砧板、粗糙的砂纸,都是与锡对话最好的方式。
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才是锡这种金属臻于至善的追求。
人与锡,谁在依靠谁?锡与人,谁成就了谁?
锡有幸,在鲁王工坊的作坊里做着一次又一次的华丽转身,一次又一次地演绎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华美篇章。锡,是那些和王千钧一样的能工巧匠们思想的载体,块块锡板把他们的智慧呈现得五彩斑斓、耀眼夺目。
生命的提升,就是与锡共舞,与锡缠绵,与锡休戚与共。
王千钧,一个用思想和锡对话的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锡雕技艺大师。
他理解锡。锡,占据了他最美的年华。他与锡有一种天然的默契,他和锡之间拥有一种人与自然的灵犀。锡有思想,锡的灵魂最深处是一种自然和宁静。在久远的年代里,这种叫做锡的金属一直依着一种无为、一种简约前行。从庙堂雍容华贵的铺张,到坊间粗陋低劣的日常,锡,像睿智的老者,一直静默在岁月深处。
他是清华大学的学子,结业于清华,沐浴过清华园灼灼的晨曦,他带着他的锡雕艺术,接受过世界顶级理论和技艺的熏陶。他曾经站在锡雕艺术的最高殿堂,回望过滤往昔的雕琢岁月。他和他的鲁王工坊,站在三百余年茂盛的枝头,是我,亦非我。
我静静地挪步在鲁王工坊的展厅里。
闹市中心,这一隅的清幽,仿若空谷幽兰。关上大厅的门,一下子就置身在阒寂的悠远里。古朴的色调,银亮的锡雕,明暗相间的格局,愈是在其中久立,愈会感觉到那种洇透灵魂的禅意。
我的眼前是一件叫做《源》的锡雕作品。
这是王千钧2008年的作品。
没有标签文字的旁白,这简单明快的构架,分明就是一篇生动的写意。井台的造型,瞬间把我的视线拉向遥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采菊东篱,耕种南山,庸常生活最初的源头,浓缩在方寸之间。红尘陌上,我们从未停止眺望和找寻精神的源头。我们常常去探究人生的“大道”,可大道至简,一个井台,足以让我们端坐许多年。
技艺远在锡雕外,大师原来是诗人。
王千钧,一个自然的歌者。
当艺术与生命合辙,与自然合拍,我们几乎找不出艺术和自然的界限。艺术,一种提炼了的自然,锡雕艺术,又远在自然之上。
橱窗里有一排南瓜锡雕,那些南瓜大小不一,黄柄银体,形态憨厚。南瓜,乡间僻野最为普通最为质朴的菜蔬,却超越世间万千意象,鲜活在王千钧的视野里,历经千般雕琢、万般呵护,以一种大俗,荣登鲁王工坊的大雅之橱。
道法自然,见素抱朴。已过不惑之年的王千钧,玩转在锻、焊、塑、錾、雕、抛的魔方中,依着独特的形式格物致知,用冰冷的金属焐热天人合一的哲思。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意思是说,越好的音乐越悠远潜低,越好的形象越缥缈宏远。的确如此,越是大的成就往往越穿透悠远,越是大的气度往往越包容万物。走近王千钧,走进他的锡雕世界,才豁然开悟,他和他的锡雕艺术,正开合在宏远大气的轨道上。
王千钧,携着他的锡雕艺术,亦儒亦道亦佛,在入世和出世之间挥洒自如。锡雕艺术,从来不是养在深闺的寂寞独舞,在埋头雕琢的空余里,他也在昂首宇内。鲁王工坊,业已多次在国内外不同层次的展评中耀世登场:《明德罐》《吉祥缸》《中华至尊》《鹿王本生》《泰山石敢当》……
“吉祥缸”,早已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器皿,却也涵盖了它最初的原型。俯身之间,敛气凝神,老庄那种致虚守静、容纳万物的若谷情怀,悠然于錾面和抛光之间。看过之后,时隔多日,心头依然常置此物,静幽深邃,渺如窗外中天明月。
我曾多次设想和勾勒,王千钧在创作《鹿王本生》时的那种运筹帷幄。欲求不得,欲罢不能,寤寐辗转,拈断根须,忖度破立,力求革故鼎新,重塑一只鹿王的“大象”。望断天涯,他即是鹿王,心存怀柔济世之心,又不乏温存之中的倔强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孤傲。待造型一出,鹿王重生,高昂的头颅、夸张的犄角、健壮的肌骨,喻指着释迦牟尼的九色鹿王,昂首问天,呼之欲出。
王千钧,现世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