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废墟

2023-03-28 02:13黄大鹏
当代小说 2023年2期
关键词:公孙皇子王爷

黄大鹏

1

我和王小采的重逢说来话长,她是我高中同学,这个早熟女生对我过分热情,令我幻想我们在搞暧昧。她跟我逛过几次街,严格来说,是我陪她逛,有一次她竟然让我陪她去买胸罩,这得益于我的肥胖。

我是个先天性的胖子,原因在于母亲怀孕时服用了安胎的民间偏方,于是我经常自欺欺人,认为我的肥胖并非自暴自弃导致的,别人应该因老天的不公对我心生怜悯,而不是厌恶。我一直如此自我宽恕。

我与日俱增的肥胖已经和儿童时期的“可爱”不沾边,那些沉甸甸的赘肉就像凭空堆在我身上似的。高中时,我原以为班里的女生会把我当成一团肮脏的肥肉拒之千里之外,结果恰恰相反,她们都喜欢接近我。当然,我很快发现她们的热情并非赋予一个男生——她们把我当成一个性别模糊且没有危险的个体,用她们的话说是把我当成闺蜜。摇头晃脑的胖子的确很适合做闺蜜。我很痛苦,觉得自己像是陪宫女嬉戏的小太监。这并非夸大其词,她们会跟我讨论明星绯闻、哪种护肤品好用,有个好事的女生甚至讓我为大家推荐一款少女卫生巾。我不敢跟她们翻脸,是女生们让我过上了珍贵的集体生活,我不能忘恩负义;再说,男生们既嫌弃我像个娘们儿,又对我在球场上的丑态百出嗤之以鼻。

王小采让我陪她去买胸罩,看到我肥沃的胸脯,非要我穿上试试。我不记得那天有没有穿上那款粉红色的胸罩,潜意识里拒绝回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加上成年后几次醉酒,这段经历越发模糊错乱。从内衣店出门后,半个月浑浑噩噩的时间里,我一直处于一种断片儿的状态,只记得那个温暖的三月下午,我和小采走在校园长廊里,紫藤萝芳香四溢,草坪里的冬青树上落了几只黑色的蝴蝶,我突然拉住她的手,嗫嚅着说,做我女朋友吧。她眼睛里写满惊骇,狠狠甩掉我的手,说,没想到你也贪图美色。本来是肃穆的氛围,我却忍俊不禁,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听她的口气倒不像责备我好色,而是惊讶于我的性取向和其他男生一样,竟然还挂念男女之事。

经过小采的大肆渲染,我对女生的威胁不异于披着羊皮的狼,而且还是潜伏在女生当中的色狼,她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轻松热情,而是警惕鄙夷。

我趁班里无人,给小采桌肚里塞过两封情书,没收到回复,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过。有一天放学,她从后面叫住我,往我怀里塞了一袋苹果,冷冷地说,谢谢你帮我,这袋苹果你收下,你别再打我主意了,我是不会跟你谈恋爱的。

小采所言不虚,高考一结束,我就看到她和一个肌肉发达的男生手拉手走在校园里。她还大方地向我介绍她的男朋友,说是外校体育生。我反倒做贼心虚,紧张地说我和小采只是普通同学。

大学毕业,我应聘进了市里一所小学做语文老师。有了受人尊敬的工作,我沉重的肉身似乎不那么令人厌恶,热心的同事频频为我介绍对象。我的姿态很低,只要是健康有正规工作并且不嫌弃我的女孩,我来者不拒。我和何米结了婚,她是一家污水处理厂的会计,圆脸,微胖,但在我的映衬下完全算得上弱不禁风。我们迅速领了证,有我这庞大的身躯做掩盖,她放松了对身材的约束,体重骤增,直到前两年买的裤子没有一条能穿上才警惕起来。我们买了跑步机,互相监督,有一段时间的确小有成效,但我们没能锲而不舍,况且体重减轻后又肆意以饕餮庆祝,可谓前功尽弃。

我热爱文学,在杂志上发了几篇小说,以为就此可以进军文坛,每年坐拥百万版税,于是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我从学校辞了职,准备当专业作家。我想过一种迷人的生活,像那些潇洒的大作家一样,叼着烟斗,喝着咖啡,心无旁骛地坐在书房里构思写作。当我把“惊喜”告诉何米,她张大嘴巴,像一条干渴的鱼,凝视我半天,发出一串干笑,如同吹哨。我坐到书房里畅想作家的美好未来,何米突然对健身热衷起来,乐此不疲地去街边一家健身房。半年后一个燠热的上午,我写了一夜,喝了两壶咖啡,抽了半包香烟,揉着核桃似的黑眼圈,望见何米站在我书桌前,交给我一张离婚协议书。她捋着耳根的头发,躲避我的目光。

何米什么也没要,我由衷敬佩她的大度,父母说她坏话,我还不遗余力地阻拦。后来母亲没有藏住秘密,把我拉到一边,瞪着眼睛说,你真是傻子,何米给你戴绿帽子了。她告诉我,我辞职不久,何米就和健身教练好上了。

我说了声哦,躲到书房,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写小说排解苦闷。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脑海里一会儿是小采,扬起胸脯,告诫我不要打她主意;一会儿是何米,和一个未见过的壮实男人翻云覆雨,我下意识地把那男人想象成小采的体育生男朋友。小采、小采的男朋友、何米,他们仿佛一起站在我面前,指着我捧腹大笑,说,没想到你这胖子也贪图女色。

2

眼下我正在写一篇小说,用何米的话说,小说家都是意淫家,我在意淫一则发生在古代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士,刚过而立,不瞒你说,他是我这个胖子幻化出来的人物,名叫黄亮,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样。黄亮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尤其善使弓箭,可百步穿杨。黄亮是何王爷家的侍卫统领,除了王爷行房和出恭,他都寸步不离。京城表面繁华昌盛,实则暗流涌动,皇帝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想立温厚纯良的大皇子子文为新帝,但子文为贵妃所生,玩世不恭的二皇子子丰乃是皇后所生,也是新帝有力人选,并且京城之外分封的皇子们也都蠢蠢欲动,朝廷大有兵变之势。

何王爷是皇后的兄长,支持哪方不言而喻,他的竞争对手既有大皇子子文及其拥护者,也有涌到京城来的各位皇子。京城的客栈早在半年前就人满为患,出现了一大批戴着斗笠的蒙面侠客,青楼上咿咿呀呀的吟唱和石板路上急促的马蹄声极不协调,城门十里开外的郊野上驻扎着不同旗号的兵营,没日没夜地饮酒作乐。

何王爷得到皇后从深宫传来的密信,说皇帝已经驾崩,大皇子子文率领一干老臣秘不发丧,准备瞒天过海,党同伐异,待其稳固政权,再昭告天下。皇后还告诉何王爷,这几天子文要假托圣旨,召见各皇子和王爷进宫议事,此为鸿门宴,不可冒险。

圣旨措辞哀怨,皇帝极言时日无多,想念骨肉及股肱之臣,令他们务必前来商讨社稷大事。圣旨特别强调,来时只能带数名随从,兵马一律不得入宫,以防滋事。

何王爷托病在家,太监再三恭请,说龙颜颇为不悦。何王爷知道此时托病一定令人生疑,决定先下手为强。他召集京城拥护二皇子子丰的各位王公大臣,在王府密谋,商议谋反之计。谋反之计和历朝大同小异,无非是里应外合:何王爷同党的官兵乔装成商贩,子丰以摔杯为号,擒住子文,官兵杀进宫门,逼子文退位。子文的罪状早就列好:皇帝驾崩不报,假托圣旨,乱坏朝纲。

王公大臣们提出两点疑问:一是城外的皇子们会不会坐收渔翁之利?二是子文肯定在大殿内安排了一流侍卫,城门口也是重兵把守,如何突围?何王爷摸着狐裘柔软的绒毛,笑着说,城外的皇子都是乌合之众,本王在周边买下的几百名妓女即日便会走进皇子们的军营,到时别说打仗,恐怕他们连路都走不稳。王公大臣们都爽朗地笑起来。何王爷正襟危坐,捻起长髯说,第二个问题比较棘手,擒贼还得先擒王,只要擒住子文就能发号施令,我们需要一位高手,转眼就能把刀驾到子文脖子上。

傍晚时分,天边暮霭沉沉,几只乌鸦栖息在王府的飞檐上哑叫。何王爺把黄亮叫到内厅,游说他去当刺客。宫内守卫森严,行刺绝非易事,他面露难色。何王爷威逼利诱:一是强调唇亡齿寒的道理,自己若不保,侍卫统领也难逃一死;二是采用美人计,许诺事成之后将千金何米许配给他。黄亮说,那只能最后一搏。他计划把飞针含在舌下潜入殿内,待子文不备,掷出飞针,刺中他的要害穴位,使其昏迷,让王爷趁乱行事。何王爷认为子文一定穿着护甲,飞针恐怕难以刺穿。黄亮说,人中、风池、廉泉,都是命门。

进宫之日,京城飘起了鹅毛大雪,朝廷官兵手举大纛,腰挎长剑,辟出一条数里长的官道。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官,穿着金色铠甲,骑在一匹白马上,举着寒光四射的利剑,朝围观的百姓喝道,进宫官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违者斩立决!百姓惊呼,一哄而散,几个好奇的孩童被大人抱起就跑。何王爷的千金何米给黄亮戴上护身符,嘤嘤地说,早去早回。何王爷坐在轿子里,掀开轿帘,对黄亮说,时辰已到,赶紧上马。黄亮翻身上马,坐在湿漉漉的马鞍上。乌云压城,寒气席卷而来。

大殿之上,炭火的热气扑面而来,夹着梨树的芳香,西域进贡的高鼻梁少女蒙着紫色的薄纱,扭动腰肢,挥舞水袖,对宾客频送秋波。子丰从座位上起身,忍不住搂住一个少女的蛮腰也跳起舞来,一个太监对他耳语了几句,他才悻悻回到座上。子文站在殿上,说父皇龙体抱恙,不能亲临,由他传达圣谕。何王爷看到皇子们形容枯槁、鼻翼生疮,心里窃喜,那些久经沙场的妓女已经占领了皇子们的军营。黄亮侍立在何王爷身边,瞥见大殿帷幕后人影憧憧,心里一紧。

子文吩咐太监宣读皇帝在病榻上拟成的诏书:龙体不济,恐怕大限将至,希望皇子皇亲大臣以大局为重,各司其职,休养生息,不要内斗,谨防外族趁乱入侵,朝政之事由子文代理;敕封二皇子子丰为镇西王,平定西戎边乱;封何王爷为护国公,剿灭沿海倭寇;诸皇子各有封赏,回封地,听候调遣。众人谢主隆恩。太监拂尘一挥,御膳传到,随即礼乐齐鸣,觥筹交错,西域少女挽起水袖,露出玉臂,纷纷为嘉宾斟酒。子丰在一个绿衣少女浑圆的臀上捏了一把,少女莞尔一笑,拂袖而去。何王爷向子丰使了眼色。子丰止住乐人,率先对子文发难,怀疑圣谕的真实性,说先皇在位时,与邻国一向是和平相处,现在派他们去戍边分明有悖情理。其他皇子王爷也跟着起哄,诉说各自的不满。

殿上唧唧喳喳,子文正色说,陛下九鼎之言,谁敢抗旨?子丰乜斜了一眼,恰逢绿衣少女前来斟酒,他拽住少女的丝绦,顺势一拉,衣衫尽褪,胴体毕现。少女大惊失色,摸向缠在腰上的软剑……

子丰随即摔杯,骂道,竖子欲诛我也!帷幕后的武士跳了出来,西域少女们也纷纷抽出软剑,手无寸铁的皇子王公乱成一团,相互投掷杯盘鞋履。

黄亮掷出飞针的时机已失,他被绿衣少女婀娜的胴体定了神,目光涣散,直到子文的武士把冰冷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他才浑身一颤,回过神来。

半月之后,举行国丧,子文登基:命子丰驻守西戎边地,皇后随行,若无圣旨不得回朝;大赦天下,皇子们回封地,不再追责;何王爷及其党羽密谋造反,罪大恶极,诛灭三族。

何王爷及其党羽乘坐的囚车浩浩荡荡地驶向午门。天空愁云惨淡,寒鸦哀啼,酒旗在风中猎猎飘舞。何王爷站在囚车上长吁短叹,何米在他身后,掩面幽泣,黄亮在何米身后,神色黯然。

何王爷突然转过头,对着黄亮大骂,好色之徒,毁了老夫的大计!

3

我把这篇不知道有没有完结的小说发给一个编辑朋友看。他正和一群诗人在婺源采风,三天后回复我,说辞藻尚佳,描写亦可,未知可有下文?如果小说就此终结,这不过是个俗套的行刺失败的故事,非说新意,就是刺客失败源自耽于美色。我并未想好下文,事实上我动笔时处于水银泻地的状态,前后故事有点浑然天成的味道。武士黄亮是个双重罪人,他辜负了何王爷的厚爱,害其被诛三族,又因为被西域少女诱惑,情感上不忠于何米。但黄亮又阴差阳错地舍小我为大我,牺牲了自己和何王爷一家及其党羽,保全了百姓爱戴的子文,加上他行刺绝非本意,使得人物正邪难辨,成了一个性格复杂的角色。那时何米正枕在我胸口,摸着我下巴上的胡须,说我太自恋,把自己的名字安在主人公身上。我不忍心让小说中的何米被男人的政治阴谋连累,于是改写了故事。

从何王爷接到子文假托圣旨的那天起,王府就被朝廷派来的武士包围了。太监说王爷进宫之日将到,城中鱼龙混杂,陛下特地派武士保护王爷安全。

何王爷被监视,其他王公大臣也难幸免,无法商议谋反之事,整日闷闷不乐。何王爷念着他与皇后、子丰是血亲,下定了进宫谋反的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担心如果事情败露,女儿何米会受连累。黄亮沉思片刻,献了一计。

三日后的傍晚,何王爷的家仆用轿子抬来几个妓女。统领军官拦住问这是做什么,家仆羞涩地说,王爷服用秘制丹药,雄风大振,想试一试功力……翌日清晨,何米和一个婢女乔装成妓女,混出了王府。何王爷与何米约定,何米带着何王爷的手书暂去投靠居住在京城五十里外的故交卢将军。五日后何王爷进宫,如果事成,当天就派黄亮将她迎回;如果事败,速求卢将军差人护送她出关,投奔何王爷侄子辽东侯何安。

进宫这天,黄亮遵照何王爷嘱咐,不与他随行,快马来到卢将军府上,保护何米,以防不测。当天如果无人前来报信,就立刻起身,奔赴辽东。黄亮说,既然世事难料,为什么不立即护送小姐奔赴辽东?何王爷说他与卢将军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女儿在将军府,必无性命之忧。辽东路途迢远,朝廷耳目众多,盘查重重,加上匪盗出没,安危难卜,投奔何安是不得已之计。

卢将军府坐落在城外郊野,时值深冬,四周树林一片萧瑟,只有府前生机盎然,绿竹婆娑,红梅欲燃。府中曲水游廊,雕梁画栋,像是世外桃源。仆人领着黄亮拜见卢将军,卢将军和何米各穿一身狐裘,在府外湖心亭垂钓,湖中波光粼粼,野鸭游弋,亭内两个穿着青色夹袄的童仆煮水泡茶,一派怡然之景。

卢将军气宇轩昂,风度不凡。黄亮表明来意,卢将军邀他入座,说,我为官二十余载,今天能够闲云野鹤,不受樊笼束缚,实在是人生之大幸。卢将军说他常读庄周的文章,早已悟透人生玄机,终其一生,博得高官显位,也不过是庙堂之龟,倒不如湖中的野鸭,有时翱翔,有时游弋,随心所欲,岂不妙哉?黄亮木然,理解不了卢将军的境界,胡乱说,湖中野鸭也不是随心所欲,如果我拉弓射箭,野鸭即刻一命呜呼。卢将军捋须大笑,果真是武夫。

谈笑间,野上响起马蹄声,黄亮看到一人骑着枣红马飞奔而来,来人是何王爷家仆。黄亮喜忧参半,所喜的是何王爷事成,所忧的是昏君子丰将登基。来人急促下马,突然放声大哭,说何王爷在殿上撞柱而死。何米听完晕死过去,卢将军差人送医,问来人可听说宫中有什么大事。来人摇头,只说城中大乱,朝廷官兵与皇子军队厮杀,死伤无数。

十天后,朝廷发文昭示天下:皇帝驾崩,大皇子子文病薨,二皇子子丰为新帝,改年号天元;何王爷剿灭乱匪,为国捐躯,赠谥忠烈公,其他有功者各有赏赐。

子丰派太监到卢将军府宣读圣旨,之前的兵部尚书被革职,卢将军取而代之。加封何米为长乐公主,婚配可汗之子。黄亮护国有功,加封安西副都护,半月后启程赴任。

卢将军上书告老还乡,子丰不答应,黄亮与卢将军及其公子整天喝酒打猎,闷闷不乐。何米进宫觐见了子丰,回到卢将军府,神色自得,对众人说她不必远嫁了。众人问起原因,何米说,小女只说心有所属,非他不嫁,如果强逼,就效仿家父以头撞柱。

卢将军称赞何米气节超群,于是问道,不知小姐心属何人?

何米含情脉脉,以袖掩面,娇嗔说,他自己知道。

4

这篇依然不知道有没有写完的小说刚刚搁笔,我在破门而入的刺眼光亮中看到了何米的轮廓。她和小说中的何米一样含情脉脉,只是没有以袖掩面,而是从挎包中取出一张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书,恭敬地放在我面前。我有些恍惚,那一刻差点把自己当成案牍劳形的领导,准备接过秘书递来的文件,签上龙飞凤舞的大名。

何米和我离婚后,小说的走向一目了然。

黄亮难掩喜色,期期艾艾地说,承蒙小姐错爱,我一定……何米径直来到卢将军长子卢岚身前,垂着头,翘着长长的睫毛,温柔地说,小女心属公子,如若不弃,愿执箕帚。

卢将军鼓掌笑着说,岚和小姐琴瑟和鸣,好比相如文君,真是天作之合,何兄可以瞑目了。

翌日,黄亮被府内豢养的鹰隼吵醒,他魂不守舍,不知不觉走到池塘边,看见水中漂浮着衰败的荷枝,鱼儿无精打采,好像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黄亮向卢将军告辞,准备奔赴安西。

卢将军不强留,赠他黄金丝绸宝剑,卢岚赠他画扇,何米赠他罗帕。黄亮初到卢将军府时,林中萧瑟,如今山花盛开,莺鸟啁啁,湖中漂着一叶小舟,舟上两人,一人垂钓,一人吹笛。黄亮怅然若失,对何米道一声珍重,上马扬鞭,飞驰而去。

离婚后,小说就此中断,我消沉了一段时间,未看一页书,未写一个字,和大部分失意男人一样,抽烟酗酒,胡吃昏睡,过着一塌糊涂的生活。无聊之际,我把小说发给了编辑朋友,编辑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你的要暂时放一放,我手里积了几百篇要看的稿子。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发消息给我,“何米含情脉脉,以袖掩面,娇嗔说,他自己知道”,写到这留有余味不好吗?后面纯粹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了。他不知道我离婚的消息,所以不明白结局是我惨淡人生的写照。我没跟他说这事,首先这不是光彩的事,其次他手里积着上百份稿子,又经常抱怨看了一天也没有一篇满意的,所以我不想再给他增添烦恼。

我与王小采重逢是在两个月后。微信里有人加我,头像是个美女,说是我高中同学。我通过后发现是男同学,头像是他的妻子。我们寒暄几句,他切入正题,邀请我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我一算高中毕业差不多十年了,大部分同学都应该结婚生子了,于是说,同学聚会,去搞破鞋?男同学说,想得美,有破鞋也轮不到你搞。

聚会乏善可陈,无非是表扬和自我表扬,谁谁升官发财了,谁谁出国镀金了,谁谁孩子多优秀。我看到几个高中时俊朗的男同学变得大腹便便,脑门上像顶着一簇绣球,几个苗条的女同学也变得膀大腰圆,可能都生了孩子,胸部明显下垂。我热烈欢迎他们加入胖子队伍,這世界的规律就是让一部分人先胖起来,先胖带动后胖,最终实现共同肥胖。

聚会最大的收获是“勾搭”上了王小采。她脸色红润,身材丰腴,胸部摇摇欲坠。我们趁着酒兴,在台上合唱了一首陈奕迅的《十年》,尽管我五音不全,高音部分唱得像驴叫,她还是友好地和我互加了微信。

王小采和体育生男朋友谈了一场马拉松式的恋爱,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男朋友说要追求自己的理想,去新西兰当农场主。我和王小采的交往无需赘述,和大多数孤男寡女一样,干柴烈火,吃饭、逛街、睡觉或者睡觉、吃饭、逛街。我问王小采喜欢我什么。她说,我喜欢你什么并不重要,你要敢对我不好,我就把事捅到同学群里,看你怎么做人。王小采这么说,我却一点也不生气,她这是把我当成至亲的人,我分外感动。我们心照不宣,尽量不去倾诉过往烦心的恋情,而把有着共同话题的高中生活作为谈资。王小采让我帮她试穿胸罩已成笑谈,她说我现在的胸部比她的头还大,什么胸罩也穿不上了。邀请我参加同学聚会的男同学得知我和王小采交往后,给我发了个语音,你真搞起破鞋来啦?王小采在厕所里听到,提上裤子对男同学破口大骂,你妈才是破鞋,你爸还是烂脚呢!

王小采在培训班教孩子跳拉丁舞,她的课门庭若市,而且接孩子的家长以男性居多,他们趴在门上,通过透明玻璃往里看,不知道是看孩子还是看她。王小采有时也很好奇,问我写什么小说。我说,主要是言情,有才子佳人,有婚外情,有老牛吃嫩草,甚至还有……王小采问,甚至还有什么?我说,甚至还有一篇小说是写我和前妻的。她兴致勃勃,想要大饱眼福。我把那篇不知道有没有写完的小说打开给她看。她时而蹙眉,时而大笑,看完说,还挺有意思,而且你知道吗,我前男友也姓卢,听说他后来又找了个女朋友,不会那么巧是你前妻何米吧?我说那就比小说更精彩了。她问这小说有没有写完,感觉意犹未尽。我说思路断了,小说里的黄亮如脱缰野马,不受我控制了。她说,你写了你前妻,也可以写我嘛,黄亮到安西赴任,邂逅王小采,多么狗血。王小采的提议真不错,她“嗅觉”灵敏,比我更适合写小说。王小采说这没什么,电视上不都这么演吗?你陷进小说里了,看不清方向,我是旁观者清。

黄亮又回到我的手里,我的脑海里已渐渐浮现出他骑马驰骋的情景,他带着随从,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驶进了冰雪皑皑的苍凉大漠。

5

黄亮远远望见安西都护府的军旗飘立在巨石上,烽燧上的士兵手握弓箭,肃穆地站着,几个佩剑的武士前来验明黄亮的身份,验完后说大都护公孙大人已经设宴,等待副都护多时。

公孙大人脸庞黝黑,两只眼睛像鹰眼一样锐利,作揖说,黄都护,久仰大名,昔日跟随何王爷征讨匈奴,连射匈奴二十人,单于大呼李广再世。黄亮说,承蒙公孙大人厚爱,愿效犬马之劳。公孙大人说,安西偏远,你我不必拘泥中土礼节,何不以兄弟相称?黄亮抱拳致谢,心中感动。

第二日上午,黄亮跟随公孙大人赶集,环顾大漠,怪石林立,如人如物如兽,各不相同,好似神人设下的迷阵。集镇熙熙攘攘,酒楼上汉人猜拳喝酒,大肆喧哗,街上吐蕃人戴着毡帽,蓄着长髯,赶着牛羊,波斯人坐在街边兜售珠宝和地毯,一派热闹景象。

黄亮称赞说,安西繁盛,是公孙兄的功劳啊。公孙大人说,哪敢自夸,都是将士的功劳。公孙大人说,吐蕃已经归顺我朝,但流匪出没,实在是我一块心病。他告知黄亮,这一带有一帮流匪自称“白衣军”,个个身穿白衣,首领是汉人,不知姓名,武艺高超,自封“西北王”,率领吐蕃匈奴的匪众,作乱安西,踪迹难寻,军民不堪其扰。黄亮说,不过是乌合之众,公孙兄请宽心,我明天就去取“西北王”首级。公孙大人说,兄弟不可轻敌,他们虽然是流匪,却熟谙兵法,我们人多他们就作鸟兽散,我们人少他们就像豺狼一样聚集过来,况且人人穿着白衣,狡兔三窟,擒获首领谈何容易?黄亮说,“白衣军”有多少人?公孙大人说,大约五十多人,骑兵十多人。黄亮说,军中擅长射箭的有多少人?公孙大人说,像兄弟这样的没有,比兄弟次一级的有三十多人。黄亮说他自有办法。

一月后,“白衣军”驰入集镇,都护府将士早有准备,重兵断他们后路。“白衣军”被驱入大漠,想散去,忽然四面八方矢如急雨。黄亮喊道,我乃安西副都护黄亮,匈奴小儿,还不束手就擒?“白衣军”只得前行,不久又想逃散,又是一通乱箭射来,仍喊道,我乃安西副都护黄亮,匈奴小儿,还不束手就擒?“白衣军”死伤十多人,被驱入一处废墟,四面如环,只有一个狭小的进口,状如玉玦。

废墟内一人喊道,堂堂朝廷官兵,竟然耍诈。黄亮在暗处回道,以牙还牙,算不得耍诈。那人说,胜之不武,不能心服口服。黄亮说,怎样才能心服口服?废墟内嘈杂片刻,那人说,黄亮在哪?黄亮说,我正是。那人说,听说黄大人射术高超,希望一决高下,如果我胜了,黄大人放我们生路,如果我败了,甘愿受死。黄亮说,这事容易,只怕有诈,你们必须丢弃兵甲。那人同意,带领匪众走出废墟,交出兵甲。黄亮现身,骑着马缓缓靠近,见那人白纱白衣,身形柔弱,不免小看了几分。黄亮问怎么比试,那人说三局两胜,第一局射远物,第二局射坚物,第三局射飞物。第一局在百步外竖一根旗杆,两人都射中旗杆,黄亮肃然起敬。第二局效仿李将军射石没镞,两人都射断箭镞,未能射进石头,黄亮内心惊呼,这人射术和他不分上下。第三局射飞物,黄亮说现在鸟兽绝迹,哪来飞物?那人扯下面上白纱,一松手,白纱飞入空中,缥缈远去。那人急忙说,这就是飞物,随即奋力一射,差之毫厘。黄亮并不着急,看准时机,抬手即射,一箭将白纱钉在旗杆上,引得官匪齐呼。

黄亮放过匪众,说再来犯事定斩不饶,匪众千恩万谢,仓皇逃窜。“西北王”气度潇洒,武艺卓群,黄亮不忍心杀他,便把他带回都护府,拜见公孙大人。公孙大人向来惜才,盛宴款待,想把“西北王”招至麾下,“西北王”不肯,甘愿一死。席毕,公孙大人让黄亮送客,指指腰上佩剑,意思不留活口,以免放虎归山,留下后患。黄亮送“西北王”到废墟处,仍是不忍下手,喟叹道,为什么一定要学项王?黄亮便把公孙大人的意思说给“西北王”听,“西北王”问他为什么不动手,黄亮说,我不杀你是孟德不杀云长,我们是英雄相惜啊!“西北王”颇为动容,竟然放声大哭,伏到他怀内,他触到两团温热的肉,大惊失色。

“西北王”心绪平复,便将身世道来。“西北王”姓王名小采,是京城王尚书的千金,自幼习武,许配给卢将军的长子卢岚。后来王尚书在立储之争中偏倚大皇子子文,卢将军审时度势,念及与何王爷的私情,又怕卷入朝政纷争,就与王尚书解除婚约,卢岚不敢抗命,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王尚书郁郁而终,王小采一腔愤懑,出走京城,远赴安西,拉拢吐蕃匈奴的流匪,侵扰汉人,发泄私恨。

黄亮取出何米赠给他的罗帕,递给王小采拭泪,说,这罗帕是何王爷千金何米所赠,王爷进宫想行大事,将何米托付给我,我和何米寄身在卢将军府。何王爷在宫中自尽,大皇子子文病薨,二皇子子丰即位,加封何米为长乐公主,婚配可汗之子。何米进宫觐见子丰,只说心有所属,非他不嫁,如强逼就效仿王爷以头撞柱。子丰答应了她的请求。我本以为自己正是何米心属之人,没想到是卢岚。

王小采听完,拉起黄亮的手,垂泪说,小女仰慕大人高义,同是天涯沦落人,如果大人不嫌弃,我愿做您的妾婢。黄亮按着她肩膀,激动地说,这是两全其美之事,我马上就告诉公孙大人,贼首已除,亮又娶到一位佳人。

我心里的石头落下了,故事像一匹野马,我像策马奔腾的人,野马几次想要把我甩下来。我有时信马由缰,有时策马扬鞭,终于它在原野上无限多的路口之一停下了,就像完成了使命,安详地立在那里。我可以再次扬鞭,让野马在前途未卜的道路上驰骋,但我不想贪心,黄亮已得佳人,这不正是言情小说的美满结局吗?

但我害怕小说中的黄亮发觉佳人得到得太容易,那个围猎流匪的环形废墟更像一座有着象征意义的庙宇——从“男人”身上变出了女人。我好几次丧失了继续写下去的耐心,在黄亮把“白衣军”驱入废墟时,我差点想就此终结故事。我预设了一个情节,黄亮在废墟中预备了浸过牛油的干草,大漠朔风凛冽,他只需放一支火箭,王小采和她的匪众就会全部葬身火海。我幸亏没有這么写,我在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里读过这样的文字,说魔法师在梦境中创造出一个幻想出来的儿子,他担心幻想出来的儿子因为发现不会被火烧伤而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幻影。我也担心王小采发现不会被火烧伤而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她可以受伤,可以死亡,但当她发现自己从名门千金到爱情弃儿,再到流匪头领,一切只是一个胖子小说家脑海中的幻影,她会多么沮丧。我害怕我脑海中的投影意识到他们是幻影,就像我害怕我也是另一个人的幻影,那个仁慈的造物主不忍心我命途坎坷,于是把初恋王小采赏赐给我。

说这番玄奥的话时,我和王小采正坐在一座废弃体育场的看台上,承建体育场的老总在澳门赌输了家当,跑路到了加拿大,给华人餐馆洗盘子。体育场看上去也是一座环形废墟,看台四周是断壁残垣,护栏上油漆斑驳,没浇好的塑胶跑道上荒草萋萋,球场沙地上的植株蓊蓊郁郁。

王小采把看完的打印稿还给我,问,你真的害怕自己是幻影吗?

我点点头,从印着切·格瓦拉头像的帆布包里掏出博尔赫斯的小说集,翻到《环形废墟》,读起小说意味深长的结尾,“在一个飞鸟绝迹的黎明,魔法师看到大火朝断垣残壁中央卷去。刹那间,他想跳进水里躲避,随即又想到死亡是来结束他的晚年,替他解脱辛劳的。他朝火焰走去。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王小采突然从我的衬衫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打着后,一脸坏笑,说,想不想摸一摸火?

我抢过打火机,关上火,吻起她温热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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