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会娟
1
带我爸去海边旅游是临时决定的。当时我爸正在看电视,屏幕上是一则旅游文化广告,山美水美人更美,我留意到他用鼻子叹了一口气,眼皮也耷拉了下去。
我知道他想去看看大海,但一直都没能如愿。虽然他当年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但也仅限于在这座内地小城,叱咤的长宽高度都十分有限,连大海都没见过。
我记得我小时候我爸只要在电视上看到海浪拍打岩石的情景,就会忍不住发出啧啧赞叹的声音。两年前,病情还没这么严重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去海边的旅行包,结果没料想当晚就住进了医院。
“海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杯水和一缸水的区别吗?有那工夫还不如在家泡泡澡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妈每次都这么说,但其实她也没见过大海。
“还是想去海边看看?”我问他。
他没说话。问完我自己轻声笑了一下,我爸现在没法说话,血栓把他的嘴巴拴了个结实。他也没点头,但多年父子成兄弟,兄弟俩肝胆相照惺惺相惜,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往下说什么,但是我拍他肩膀的时候就暗暗下定了决心。
摆在我们兄弟俩——哦,不——我们父子面前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没有钱。我妈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总管,银行卡和现金都牢牢地攥在她手心里,这里面包括我们的工资卡、绩效奖金卡、年终奖、过节费,以及前两天我爸单位同事捐赠的一笔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钱。别说这个时候,就是平常,管她要一分钱都要经过多次审批才可能通过。
那个时候我妈经常会唠叨:“这钱可不能乱花,你爸要看病,你马上要结婚生子……而且,这里还有个大前提,我必须身体健康,不添乱。真的,这个家里实在是太需要钱了。”
为此,一贯省吃俭用的她更加节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昨天晚上蒸的基围虾是死虾,叶子菜也是市场里别人拣剩下的打包菜。我确信没办法说服她一起去旅游看海,所以只能私自行动。
我妈还是这个家的掌舵人,在她的牢牢把控下,这个家三十多年都稳稳当当,没有发生过一次侧翻事故,甚至连大一点的颠簸都没有过。按照她的说法,要不是她精打细算,我们家怎么可能过上这么不错的生活?怎么个不错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话说回来,谁家的生活不是这样呢?
小点的颠簸我倒是记得有那么一次,那会儿我才四五岁,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记得了,大概还记得那个女人的长相:一双眯缝眼,左边太阳穴位置有颗黄豆大小的瘤子,特别显眼。我长大后每当想起她来,就疑惑她为什么不把它摘掉呢,一个女人。她性格开朗,爱笑,喜欢穿长裙,每次见到我不是递给我一块奶糖,就是递给我一把鱼皮花生豆,还喜欢摸我的头,夸我可爱。
我一点都不讨厌她,每次在接过她递来的东西的时候都想顺便摸一下她的那个瘤子,瘤子看起来像是硬的,可我猜它应该是软的。但是当我妈哭着问我将来有一天必须选择的话,是选择跟她过还是跟爸爸过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跟我妈过比较好。但是我也不想让爸爸走,所以,我就努力让自己讨厌那个眯缝眼一下,一小下。
如果把旅游计划告诉我妈,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因为她不想花钱。她当然也知道我爸想看海,这辈子都想去看一看。她自己肯定也想看,毕竟她也没见过海。
我们办公室几个要好的同事给我捐了一小笔钱,大家都知道我爸的情况:三次脑血栓,再加上已经不治的肺癌。我爸这半年来身体急速消瘦,话不能说,路不能走,吃饭时汤汤水水地往下掉,只有双手还能哆哆嗦嗦地动一动。刚拿到这笔钱的时候我的打算是给他多买点好吃的,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这是我唯一的私房钱,确切地说,其实是我爸的私房钱,我暂时替他保管而已。我当然不愿意把它拿出来,我还打算带女朋友多吃几次大餐多看几场电影呢。我当然也知道把这笔钱花在女朋友身上是不道德的,可谁让我妈规定我们一个月只能看一场电影、下一次馆子呢?她实在是太苛刻了。何况,这笔钱我之前没有上交,这个时候再拿出来,肯定是不合适的。
但是既然决定了,那就容我再想想办法吧。我不愿意欺骗我妈,天地良心,我所有对她撒的谎都是善意的,都是为了达成美好目的的善意迂回。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那天晚上下班回来,见我妈正在给我爸擦拭按摩腿脚,我一边洗手一边大声跟她说:“我们单位要组织一次旅游,去上海、青岛或者秦皇岛,三个方向,可以带一名家属。妈你说我要不要去?”
我妈顾不上我爸还没擦干净的脚,手里拿着毛巾把我堵在了卫生间门口,问我:“要钱不要?”
我笑了:“单位组织的,要啥子钱?”
我妈像被一屁股压下去的跷跷板一样立馬弹起来,说:“去,当然要去。”
“小夏这段时间忙着对账,走不脱,怎么办?你要是去的话我爸又没得人照看。”小夏是我女朋友,在一家私企干会计,“唉,这个破单位,非说只能带一个家属,要是能带两个就好了。”
我妈想了想,瞪了我一眼:“我去搞哪样?带上你爸,反正不能浪费这个名额,对不对?”
我妈就这样分毫不差地中了我的圈套。
小夏大概率不喜欢我妈。小夏经常说我妈这个人太过自律,她觉得有压力,交往两年了,小夏一直没同意跟我领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问过她,她倒没说是。
我妈确实太过自律。比如,她坚持每天记账,一分一厘的来龙去脉都必须搞得清清楚楚;比如,钥匙永远挂在第一个钩子上,出门前拖鞋永远要摆整齐,厨房的菜篮子里永远不能有一粒沙土;就连吃也是,我们家每周三固定吃海鲜,周六固定包饺子。不仅如此,即便在发着高烧的时候,她也要坚持烧出三菜一汤,即便脚崴了也要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就是我妈,她活得像个程序固定、电量始终满格的机器人,任务就是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2
就这样,我和我爸按时出发了。出发前,我妈把我爸每日三次的药仔细地放进药盒里,让我们带上,药盒分七层,分别装着从周一到周日的药。其实,按照计划,我只准备在外面待三天,最多四天,我爸不能洗海澡,只能晒晒太阳。看海嘛,第一眼很重要,剩下的就无所谓了,所以多一天少一天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我推着我爸出门时,我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虽然她平时很强势,但在关键时刻往往掉链子,多愁善感,哭哭啼啼。
我妈红着眼圈对我说:“照顾好你爸,记得吃药,还有,每天无论如何要给他按摩两个小时腿。”我点点头,很懂事的样子,出门前还用力抱了抱她。
送到楼下,我妈突然想起小夏给我爸新买的手环,又一路跑上楼取了下来,累得气喘吁吁的。我觉得她很可爱也很可怜。
上了车,我妈还像当年送我读大学时那样,隔着车窗交代这交代那的,都是些重复的废话。虽然我爸不能说话,但是他听得到,听到了,他也没怎么回应我妈,他的心情应该不错,至少看起来表情愉快。
这是我和我爸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们的心一下就飞到了海边。刚开始我很高兴,但很快,这高兴就被各种心烦取代了。
飞机刚起飞,还没容我把垃圾袋拆开,我爸就吐了。幸好空姐见状立马给我拿来了纸巾和毛巾,我擦了半天才算打扫干净,忙了一身的汗。
当天晚上到达宾馆后,我本来是打算好好洗个澡的,但是因为要给我爸喂饭,把时间都耽误了。因为我爸的吞咽能力已经严重下降,吃一顿饭至少要花五十分钟。吃完饭又给他洗澡、清洗衣服,并按照我妈的要求和她教授的手法对他的双腿进行了按摩。这样一来,我的时间就严重不够用了,草草和小夏通了个电话,倒头便睡。
前半夜无事,到了后半夜,我爸开始哼哼,也不知道是因为哪里痛还是睡眠不好。在一个遮光度极强的宾馆房间里,这样的声音令我很害怕(此刻,我妈要是在就好了),我醒了,喊了他两声,他没答话,照旧哼哼,他累了就这样。我睡不着,一直半睡半醒,生怕有什么事。
早上天还没亮,我爸又拨响了我的电话,他要起床了。
吃早饭时,因为我喂得太急,我爸被鸡蛋黄噎住了,但当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幸亏宾馆餐厅那个看起来年迈但跑起来带风的门卫,及时跑过来从后面抱起我爸,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把蛋黄给压了出来。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忍不住发抖。那一刻,我切切实实地想到了“死”这个字眼。
三次血栓,再加上癌症,让我对我爸的死这件事反复琢磨过,可以说有一定心理准备。可是,准备打仗和打仗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准备死亡和死亡也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我不敢想象真到了那一天会怎么样。
宾馆距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这座海滨城市有不少海景房,但由于预算有限,只能如此。
我说:“今天就算了,好好歇一歇。”
我爸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也很疲惫,原本已经抽巴得很厉害的脸更抽巴了,气色也不好,不如在家时那么红润。我有点后悔带他出来了,真担心会折腾出什么事来。
本来是打算睡个回笼觉的,但是我们爷儿俩躺了会儿,都没能睡着。走廊里一直很吵,一会儿有小孩子叽叽喳喳,一会儿又有女人高唱着美声旁若无人地来回走动,一会儿又有人大声吆喝着什么,像个热闹的集市。
我把电视打开,里面正在播放一档真人秀,都是些有名的小年轻,叽里呱啦的,我爸把头扭到一边。我赶紧又换到了戏曲频道,评剧《花为媒》,他又把头扭了回来。
我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站到窗户边,看着窗户外的风景。和我家楼下差不多,这里也是一片待建的工地,很多地方四周都被蓝色围挡围了起来,里外都是杂草。我家楼下的那片工地已经停工很多年了,据说是开发商打地基的时候发现底下有个无底洞,填了很久也没填满,他们就放弃了。后来,开发商、政府以及众多的购房人之间就开始了各种纠纷,到现在也没有搞定。
大家茶余饭后经常会讨论这件事情,当时我妈也想在那家楼盘买上一套的,但被我爸果断阻止了,我爸的态度很明确,房子嘛,要那么多、那么大有啥用?他们两个当时经常为此吵来吵去,我妈说:“将来总不能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吧,就近买一处,彼此独立又能相互关照。”
我爸却说:“我还不知道你的想法,啥子不是多多益善?劝你少些折腾,少管点事情。要买也可以,让他自己挣钱自己去买。”
我可没这实力,也从来没想过和他们分开住,即便和小夏结婚,我也绝不会搬出这个家。
我妈永远不知满足,我爸却永远都很知足,而我,作为重要的一颗砝码,一直坚定地站在我爸这个阵营里,虽然我从来没表过态。
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我更担心我们家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这套房子下面会不会与那个无底洞相连,齐整整的楼会不会哪一天说完就完?想想都害怕。但我们的生活却没有因為楼下那片烂尾的工地而有丝毫的变化。
不知道窗户外面这片停工的工地上有没有上演过类似的故事,如果有,会不会和我们那里一样?
中间我妈打来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就是问吃的住的玩的情况,另外还问了天气,像多年不见的老友。过了会儿又打来一个,也没什么可聊的,对着视频看着我爸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她就自己挂了。我猜她现在正处于一个人难得清闲后的无所事事,我们的离开打破了她日常的某种平衡。
3
中午吃过饭后,我爸很快就进入了他深沉的午睡。我也很累,看了会儿小视频后也很快睡去。这一觉睡得很香,很解乏。我爸也是,我醒来时看见他还在睡,这一次他睡着的样子像个正常的老人,嘴巴微张,呼吸均匀。
小夏给我打了两个电话,还发了很多微信,问我和谁在一起,为啥不接电话。我喜欢看到她这个样子,至少说明她在意我,我相信不远的将来她会同意我的求婚,甚至是她主动提出来都说不定。女人嘛,三十岁了,你不急她急。
我给她回了微信,简单解释了一下。她发来一连串怒火中烧的表情。我又偷拍了几张我爸的照片,给她发了过去,她立马给了我一堆拥抱。这让我越发信心百倍,我和小夏的婚事,早晚的事。
我爸很快也醒了。我侍候他用吸管喝了水,然后吃了点水果。一想到他梦寐以求的大海就在眼前,我内心又忍不住开始激动起来。
我问他:“今天去不去看?”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摇摇头,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水肿。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带他到楼下转转,顺便找个靠谱的地方吃点海鲜。到了海边不吃海鲜,就像小夏和我到了时候不结婚一样,根本说不过去。
进了电梯,电梯门刚要关上的时候,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哼着《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进来了,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从声音能听得出来,她应该就是大早上在走廊里唱美声的那位。我忍不住从身后打量了她一下,岁数不小了,头发已经花白,但打扮得很年轻,白色背带连衣裙加披肩长发,脚上一双平底鞋,很随性。
楼下有一株三角梅,开满了紫色的花,满树的花,不见绿叶,在这个廉价的宾馆对面开得不管不顾的。我爸没生病之前也在阳台上种过一株三角梅,开的也是紫色的花。三角梅长势很旺盛,花枝一直垂到楼下,刚开始的时候,楼下那个瘦得皮包骨的婆婆还挺高兴,但随着越垂越多,婆婆就提出了异议,遮了光,可不行。那玩意儿就像刘海,得定期剪,不剪就会遮眼。剪了两次之后,我爸烦了,就把那株三角梅移出去送给物业了。
我爸颤颤巍巍地伸过手去,抚摸了一下三角梅,他的半张脸被阳光照得又白又亮。风很静。这个画面里,一个衰老将死,一个旺盛绽放。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爸能长命百岁。
午饭吃得很潦草,所以我们早早地就找了一家饭馆,进门时,大厅的灯都还没亮。这顿饭我吃得很有耐心,把虾线挑干净,分成小段,一小段一小段地喂他,像妈妈喂孩子那样,不紧不慢。剥螃蟹的时候也很仔细,生怕他被没有处理干净的蟹壳卡住。他不时地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餐馆距离宾馆很近,但是在鱼虾贝蟹等味道的参与下,我们明显都感受到了大海的气息,那是一种新鲜的、清爽的气息,能让人忘掉一切烦恼。
我忽然改变了主意,问我爸:“现在就去海边,怎么样?”他把汤里的一只扇贝咽了下去,看了看我,像个孩子似的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到了海边,夕阳正匆匆落下,海水被染成了红黄相间的颜色,波光粼粼。我看见他把身子努力正了正,然后看着远处的海天一色,有些许微风迎面吹来。我后退了几步,用手机拍下了轮椅上他的背影,命数已定的他,背影努力支撑在海天之间,看上去荒凉而又凄美。
我把照片发给小夏,她立马给我们发来几个鼓掌,还额外发了一段语音,说等闲下来也要和我一起来一趟海边,看大海,也看海上的日月星辰。我发了一个猛烈点头的表情,她回了我一堆粉红色的小爱心。
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赶到海边来:有孩子们唧唧喳喳、跑跑跳跳着走过,有人哼唱着小调走过,有牵手的恋人幸福不语地走过,也有人大声喊着什么走过。我又看见了那个长发披肩的女人,也在人群中,她在离我们不远处旁若无人地大声歌唱,美声版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在这漫无边际的大海面前,显得格外深情。
下午,我在宾馆下面的三角梅旁转悠时,听几个服务员闲聊,说这个女人每年都要来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今年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天了,她每天看上去心情都很舒畅,经常歌唱。可是我怀疑这里是不是有她的一些旧时光,她是来这里疗伤的。
小夏发微信对我说,你就是多愁善感,这一点你和你老妈一样。可能吧,这才离开一天多,我妈就打了好多个电话了,她最后说你们玩得差不多就快点回来吧。
我把我爸放在小广场上,自己独自面朝大海,走向沙滩。沙土松软而又温暖。我冲我爸挥了挥手,他向我点了点头。太阳落下去后,海上的风开始大了起来,大到足以把女人的裙子和长发都吹起来。
人越来越多,我费力地把我爸从小广场上推下来,有一对年轻的姑娘和小伙见状还主动过来帮忙。我把轮椅固定在距离大海最近的地方。我看见我爸的格子丝巾被风吹了起来,流苏在空中飞扬,有点像女人的长发。这条围巾是我妈在商场里精挑细选买来的,又轻又暖和,自从第二次血栓之后,我爸的脖子就怕风。
那两个帮忙的小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活力四射。女孩子穿了一件露脐短衫,脖子上还戴着五颜六色的丝巾。他们一会儿迎着大海,一会儿背对大海,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趴下去,像空中飞翔的海鸥。小伙子还把女孩子背起来,抱起来,做各种亲昵的动作,一点也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我又给我爸拍了几张照片,拍照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很难受,这些也许是他生命最后的见证了。我还请那两个小年轻帮我们拍了几张合影,拍第一张的时候,那个总是高声歌唱的女人正好路过,小伙子于是又帮我们重新拍了两张,还让我摆出各种pose,有蹲在轮椅旁的,有靠在轮椅旁的。
我爸笑了,很开心的样子。
回来的路上,我跟我爸讲了关于已经买好的墓地和他身后我的一些打算。墓地是第一次血栓之后,他和我妈一起选定的,面朝着一座水库,背靠着一座山,风水和位置都不错。我说你什么都不用惦记了,将来我和小夏一定会按时去看您。我爸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过来,让我握紧了他的手,他满脸笑容。
吃完晚饭,我给他按摩腿脚的时候,他似乎想和我说什么,一直欲言又止。问了好几遍,我才知道,他想要回家了。
“明天一早我带你再去看看海边的日出吧?”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我爸想你了,想回家了。”
我妈笑了,笑得估计眼泪都出来了,但开口却说:“着什么急啊,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带他好好逛逛嘛。”
熄灯后,我拿出手机,翻看了一遍今天拍的所有照片。翻着翻着,我忽然发现那个喜欢高声歌唱的女人——那个在我和我爸的合影中露了半张脸的女人,左邊太阳穴的位置竟然有一个黄豆大小的瘤子。我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仔细看了看,没错,那双眼睛也是弯弯的,眯缝眼,哦,天,我不确定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巧合的事情。我看了看对面床上的我爸,他已经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我重又慢慢躺了下来,对着那张照片又仔细看了一会儿。照片中,我爸背对大海,目光向前,微笑着,那个沿着海岸线走过来的女人目光也是向前的,两个人呈标准的九十度相遇,近在咫尺但却完美错过。
我把照片发给小夏,小夏打了一个问号过来。
我说没事,发错了,又发了另外一张。
小夏说,你和你爸还挺像。
4
如果事情到此,我并不会感到有多么遗憾,毕竟我深信,我妈深爱着我爸,我爸应该也深爱着我妈。我爸临走之际,把所有的事项都一清二楚地交代给了我妈,是那样毫无保留完全信任地交代给了我妈,其中包括对我和小夏生活的希望和安排,他还给他未来的孙子特留了一支钢笔和一支毛笔,希望他将来好好读书识字。
但事情没有完。
我爸弥留之际已经没有了任何尊严。看完大海回来后,他的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很快就卧床不起了,连坐都不能够了,吃喝拉撒睡,都被限制在那张床上。
我妈精心地伺候他,为他擦洗、按摩、翻身,她甚至不愿意让我动手,除非是一个人实在办不到。比如翻身,别看我爸已经骨瘦如柴,但他的身子还是重如千钧,有时候一个人真的抱不动他。
在我妈的精心呵护下,我爸临走时身上没有一丝异味,更没有长褥疮。
在他瘫痪在床一个月之后,我和小夏举办了简单又不失隆重的婚礼。我请最好的哥们儿用手机把婚礼现场对我爸进行了直播,我爸一直在笑,给老人敬茶的时候,他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害得我那哥们儿也跟着掉眼泪。
按照我爸的意思,我结婚后我妈就把我的工资卡、绩效奖金卡都交给了小夏。一同交给她的,还有我从小到大的许多证件和个人资料,包括小学三年级上学期的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那是我获得的第一张奖状。还有第一次坐飞机留下的票根、第一个月的工资条,等等。
我妈把这些东西交给小夏的时候,眼圈又红了,好像她交出来的是她压箱底的一笔巨资。小夏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放在谁那里不一样?可我妈不答应。
有了小夏,我妈操心的事其实一样没少,甚至更多一些,虽然她嘴上不说。比如早饭。小夏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我妈就对着手机跟着小视频学,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讲究味道多样的小吃。
有一天,小夏搂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早起十分钟,晒着太阳,慢慢吃早点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
这让我很意外,我完全没有料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小夏就已经适应了我妈,或者说,适应了我们这个家。
我爸虽然瘫痪了,但我照样有多余时间追美剧,或者打游戏,只要我按时吃饭,按时上下班。如果不是晚上身边躺着小夏,我甚至觉得这婚结与不结没什么差别。
当然我很感谢小夏,不只是因为小夏很快就怀上了我们的孩子,还因为小夏十分孝顺我爸,她给我爸买来很多稀奇古怪的水果,还在我爸有感冒症状的时候第一时间煮姜糖水。小夏像个贴心的小棉袄一样,在我爸生命的最后阶段,给予了他特殊的温暖。
我问我爸对小夏是否满意,他立马点点头。我感到心满意足。
我妈也经常在背后夸小夏,说有了小夏,她这辈子也就放心了。我和小夏的感情很快就得以升华,我们在彼此面前不再装模作样,而是以一种十分放松的状态坦然相对。晚上,在合二为一的欢愉后,小夏会一遍又一遍地问我:爱我吗?爱我吗?爱我吗?但是在那种时刻,我一点都不想说话。
我爸没能等到我们的孩子出生,没能过上一天含饴弄孙的日子,也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如果我和小夏早结婚两年就好了。我爸临走时,把小夏的手放到了我的手中,他这么做,和我妈把我的那些个人物件交给小夏是一个意思,我爸隆重地把小夏托付给了我。我答应我爸一定会好好爱她,一心一意爱她,对她好。
我爸走的时候,小夏哭了,像亲生女儿那样嚎啕大哭。反倒是我根本哭不出来,脑子里异常冷静,接下来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每一步都一清二楚。
他走后的那几天,我们一直忙着收拾东西,准备把该烧的都烧给他。好多东西我妈都舍不得,既舍不得烧掉,也舍不得不烧,许多都是他们共同拥有和见证过的,单独放在谁这一边都不合适。
那天晚上,在小夏洗澡的时候,我找出了我的相册。相册里有我从满月开始的所有照片,有单人照,也有很多合影,这其实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相册,也是我爸我妈的相册,相册里的照片记录的起点是他们初为人父人母时,然后一步步从年轻到衰老。
如果不是因为有一张照片被放歪了,我不会注意到它的,那是一本很小的相册,里面的照片都是五寸照。当我拿开一张当年我去大学报到时的照片,看到了它下面压着的另外一张照片时,我惊呆了。
说实话,只看了一眼,我就十分清楚了,当年我家这艘船肯定是倾覆了。
我拿着照片左右端详,忍不住想,那天在海边遇到的那位眯缝着眼、左边太阳穴上有颗黄豆粒大小的瘤子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就是那个女人?而我当时对我爸隐瞒了自己的发现,对他来说是不是一个遗憾?
我有一百个理由不说,但也有一百个理由说出来,可问题是,他们几次擦肩而过,也没能认出彼此啊,这个遗憾难道只是由我造成的吗?他们自己身上难道没有原因吗?退一步说,见了面又能怎样?就不遗憾了吗?那个女人就会停止歌唱了吗?
那张照片是我爸和那个女人的合影,他们站在海边,背对大海。蓝天之下,大海之滨,我爸挽着裤管,抱着双肩,女人用手拽住被风吹起的连衣裙,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表情也都很自然,但目光里充满了甜蜜,这种甜蜜在我印象中几乎不曾在他目光里见到过。但是我错过了,他们也错过了。
我忽然就泪流满面,从我爸去世那一天,我就开始各种忙碌,我想哭但是一直哭不出来。但是这一刻,我很崩溃,我举着那張已经泛黄的照片,浑身颤抖,泪如雨下,直到小夏洗完澡出来。
听到门响,我把照片收了起来,一声不吭地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擦干了眼泪和鼻涕。小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能看得出来我很难受,便走过来,揽我入怀。我把脑袋深深地扎进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一般,双手揽着她的腰,闻着她身上沐浴露的香味,感受着她肚子里那还只有核桃般大小的我们的孩子。如果这个时候小夏问我爱不爱她,我肯定会说,爱呀,爱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