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安

2023-03-28 02:13李十三
当代小说 2023年2期
关键词:鸿雁西安

李十三

我正趴在窗台上看风景,收到鸿雁的微信,是一则有关陕西师范大学的白发先生毛笔手写新生录取通知书的消息,问我怎么看。我说,我能怎么看?我趴在窗台上看。鸿雁说,别贫,说正经的。我说,人生匆匆,白驹过隙,一巴掌一个五年,一巴掌一个五年,我们已经从那里毕业四个巴掌又两年,太遥远的事啦。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鸿雁说自己前期身体状况不好,辞职休养了一段时间,现在又新寻了一家公司,准备上班前再回师大转转,问我去不去。我说,既然有人做伴,那我陪着走一趟便是。于是都不再说话,各自出发。

行文至此,理论上说应该会有读者好奇我跟鸿雁的关系。可是我觉得咱们应该有耐心,故事还是先从去西安,慢慢讲起吧。

现代科技让人感慨,想买车票,在手机上拨弄几下就完事了。遥想二十多年前我去西安,那真叫一个曲折。只是打听到地区上有趟过路车,但不知道班次,也不知道时间。从乡里去地区的公交只有早上四点半的一趟,只得事事尽可能争早。凌晨三点半就起床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因为也就几件换洗衣裳、一床被褥。至于行李包,最早打算用已经洗濯得非常干净的尿素化肥袋,前胸搭一只,后背搭一只,中间扎到一块儿。我说还差根棍子。母亲听出我的意思,不得已,去集上花八块五毛钱买了只特大号手提包。其实还是塑料编织袋材质,不过就是彩虹色。结果拉锁头一回用就坏了,硬塞进去的东西又被吐出来。母亲干脆双膝跪压住手提包,打算拿针线缝死拉锁口儿,一边缝还一边嘟囔,让你呕,让你呕……我从旁帮忙,听她言语,笑起来。我想起母亲说我三四岁的时候,戴过一只两边有线球球的绒帽,喝小米粥时,一低头,一只线球球掉到碗里,我不以为意,把它捞出来,继续喝。没承想再一低头,另一只球球又先嘴一步跳进碗里。我火起,粥也不喝了,一把摘下绒帽,把它整个儿按进碗里,嚷嚷道,让你喝,让你喝!

并不是没钱买好一点儿的行李包,现成的就有几千块钱在内裤上缝着,鼓鼓囊囊一大摞,硌得人怪难受,时间一长,还搞得人阴囊潮湿。但到校后要交学费、住宿费,要采办生活必需品,要留足半年的生活费,还要预留返程车费和一些不可预见的开销。绕来绕去,还是没钱的意思。

我兄弟两个,大哥那时候刚结婚正闹分家,几乎不上门。但因为不放心,父亲还是耍了一回老子的威风,吩咐大哥送我去火车站。大哥听从了。长兄酷似老父亲,沉默寡言。

我清楚记得出门的时候,我没有鞠躬或叩拜父母,感谢养育之恩,甚而连最起码的道别都没有,拎起包抬脚就出了家门。

我们那天早晨六点多赶到地区,买上火车票才知道是晚上十一点的车。大哥送下我后就回家了。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只得原地坐等。火车实际到的时候,已是后半夜。车站开闸放人,我拖着行李,被汹涌的人群裹挟,来到站台,见上客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堵满了人。我仗着年轻身板好,从车窗攀了进去。进去后发现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几乎不用怎么费力就能在人群中轻松站立。车厢里荡漾着的浓浓怪味让人作呕,但我实在困乏得不行,竟站着睡了好一段时间。中途不停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我身边相对松快了些,我学着别人的样子拱到排椅座位底下睡。好赖是卧铺姿势,很满足,又美美睡了一觉。不知是谁没素质,面包吃了半边扔到脚底,踢来踏去来到我面前,上面爬满了黑色的虫子,后来我才知道是蟑螂。不去管它,继续睡我的。等迷迷糊糊再次醒来,车已到砀山。没有报站员,我之所以知道站名,是因为听到站台上有“砀山梨”的叫卖。两天时间里,我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点东西,不舍得买矿泉水,更不要说买梨。

第一次去西安,那叫一个印象深刻。

这趟再去西安,境遇有了天壤之别。因为已经有了十数次往返的经验,而且有了遇事花钱买方便的条件,订了卧铺,事先知道班次和钟点,所以一路轻松,没怎么费事就上了车。我不喜欢跟陌生人搭话,对结识新朋友也没兴趣,上车后放下行李,就头枕着手掌半倾在床铺上看风景。刚下过一阵急雨,道下不远处有汪积水,水面倒映着白云,慵懒得半天不见动弹。一条满身泥水的流浪狗路过,瞥了一眼自己的倒影,吓得跳着跑开了。

火车开动不久,售货员就出动了,推着近两米长、宽窄却仅二三十公分的不锈钢售货车,在车厢间穿行。嘴里还是那套亘古不变的词:香烟啤酒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一切仿佛都没什么改变,包括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水村山郭。人说时光飞逝,其实很多东西不過是错觉——飞逝的不是时光,是我们。

车过三门峡,鸿雁就发来消息,说自己已到,问我到哪里了。我说大概还得大半天吧。她说好,还说已经联系了乔姐,可能还会有叶子,到时候开车去车站接我。

到达西安站的时候,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当年第一次来西安,我满怀豪情,多少年后重返故地,望着茫茫人海,想起偌大一个西安城,近千万人口,自己认识的和认识自己的,也就鸿雁、乔姐还有叶子,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份恐惧,下意识低头又望一眼手机,确认一下电量。

鸿雁、乔姐和叶子果然在等候。尽管毕业后就再未谋面,但我还是立马认出了她们。乔姐当年是班长,也是班上为数不多留校读研的几个同学之一,逢人就笑,说话带笑,一笑起来就眯着眼,四十好几了笑起来脸上竟还有酒窝。她在陕西省国土资源厅工作,可见高素质的人做什么事都举重若轻,寻常一点人生事,根本累不着她。没有寒暄,也没有夸张的拥抱,甚至连握手都没有,我属于那种本该热烈时反而拘束的人,她们也知道,索性把我撂在一边,几个女人嘁嘁喳喳。她们尽兴,我也自在。毕业后,鸿雁又在西安待过几年,三个女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乔姐驾车,鸿雁很自然地扯安全带坐副驾。我跟叶子坐后排。叶子用了一款我感觉挺怪异的耳机:白色胶管打着旋儿,一端黏在手机听筒上,一端插进耳朵眼里。她在打电话,她开导对方说,他肯为你花钱,不见得他爱你,他不肯为你花钱,他肯定不爱你……

车过城门洞,叶子已经打完电话,她秉性活泼,突然就伸手拍了拍乔姐的肩膀问,这城门洞叫什么名字啊?乔姐一时语塞,说不知道。我隔着车窗望着城墙上的青砖,随口说道,尚德门。叶子低头搜了手机地图,还果真是的。叶子开玩笑说,乔姐,您一个老西安还不如十三一个外乡人呢!这个城门洞我熟。这个城门洞我怎么能不熟呢?它是当年我来西安见识的第一个城门洞。火车站修在西安城的西北角,陕西师大在西安城的最南端,3路公交把火车站和陕西师大连接起来。出了火车站去陕西师大,穿城而过,过的第一个城门洞就是尚德门。大二新学年,陕西师大在尚德门设过新生接待站,恰巧我跟鸿雁当值,不辞辛劳接待那些懵懵懂懂的学弟学妹。天近正午,又累又饿,但又不方便脱岗,我就让鸿雁先顶一会儿,我去买来两只烤红薯,一人一只分食。其实有关吃烤红薯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只记得尚德门。但毕业十年时兴起怀旧热,大家纷纷撰文回忆在西安的日子,鸿雁的一篇文字里提到我,说我去买了两只烤红薯,她那只只吃了一半,想扔,我不让,竟接过去也给吃了。这让她很惊讶。当然,她特别解释这不是嫌我,是感动于我不嫌她吃剩下的东西。我是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桥段了。打小我受的教育就是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浪费粮食,而且潜意识里,我也一直没把她当外人。

乔姐把车停在了师大路。人说用心记住,师大路上的那排面馆,我是用胃记住的。大二暑假我没回家,选择留在西安打工。活计是派报纸、送牛奶等,一口气咚咚咚爬六楼,仅为送一小件东西的情况很寻常。西安是中国四大火炉城市之一,那个夏天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专门用来盛水的皮囊,喝进去的水很快就会变成汗四下漏掉,貌似我的身体是用沙子做的,浑身窟窿眼儿。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体力消耗大,人饿。晚上收工回来,我就挨家去吃面。之所以选择“挨家”,是因为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意思在一家店里点上几份一样的面食独自吃,再说也想顺便尝尝不同的特色美味。从岐山臊子面吃到韩城大刀面,再到凤翔腊八面、礼泉羊肉合面、潼关一窝丝面等等等等,一路吃下去,当我从米脂杂面馆里蹒跚出来的时候,只感觉自己的肚腹里像揣了大半袋面粉一般沉重,望着前方彬县御面、富县鸡血面、汉中梆梆面等面馆霓虹闪烁,我只感觉一种有心无力的沮丧。

师大路上的美食还有各种米线,女生们爱吃,我很少尝。我一直认为馒头才算饭,米类都不是,再做成线,估计只能用来喂鸟。据说那些米线所用的高汤都选用老母鸡熬制,熬到最后,竟是能把整只老母鸡给生生熬化。鸿雁是我们中间的美食家,她喜欢吃各种在我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几次拉我去,我不去。她一口一个腻得不行的“十三哥哥”,我架不住,赏她面子,让她请我。那段时间电视剧《爱情麻辣烫》正热播,濮存昕主演。鸿雁宿舍凑钱买了台小电视,天天追剧,鸿雁说我长得像濮存昕。那个时候已是大三下学期,大家忙着联系单位实习,人心浮动,而每到夜幕降临,校园花丛座椅上也渐次传出行将分手的学姐学兄们的啜泣声,像我们这样还有闲情出来吃饭的男女已不多見。麻辣烫馆不在师大路,在师大对面的长延堡。鸿雁说等她有钱了,天天吃麻辣烫,还说即使将来毕业了,也要抽时间回来吃,到时候再由我请客。说这话的时候,鸿雁两眼放光,声调高昂。我随声附和着,被麻得找不着嘴,几次把竹签捅到下巴颏上。现在想想,当我用胃思考的时候,大脑是关闭的,我天真地以为,要实现这个愿望再简单不过。这次来,我还提议说再去尝尝那家麻辣烫,鸿雁没搭理我。因为毕业后在西安又待过几年,我想鸿雁肯定事先是知道的,整个长延堡都早拆没了。

我还想再进校园看看。乔姐却说时候不早了,吃过饭再说。乔姐是“地主”,而且确实有钱,开豪车住豪宅嫁豪门,吃她天经地义,我们就都没再说什么。乔姐请我们吃大盘鸡。那家开了多年的饭店还在师大东门对面的街上,蓝底白字,纹饰有伊斯兰字样和维吾尔文字。我们毕业前在那里吃过一次分手饭。忘记当时是谁请的客,应该还是乔姐。除了我跟鸿雁,来者基本都成双成对,满满当当一大桌。直到现在我仍不太明白鸿雁当时为什么会叫上我。兴许只是因为当时的我除了吃和玩基本上心无长事,父亲在时,常训我是“要饭的不识让,让着让着上了炕”,也很可能当时鸿雁只是半路上碰见我,虚让了一下,听说有大盘鸡吃,我竟认了实。

这次的聚餐没那么复杂,乔姐、叶子、鸿雁和我,还有暂时有事脱不开身,说要晚些时候过来的另外几位同学。当大盘鸡变成了三分之二盘、松鼠鱼吃过一面后,有几位同学陆续推门进来。桌上一会儿喧闹一会儿安静。多少年不见,我突然发现,当年聊得来的,现在不见得还聊得来,当年处不惯的,现在还是处不惯。几位同学其实是冲着乔姐还有鸿雁的面子过来的,聊过一会儿后,几位又很礼貌地说单位上还有事急着回去处理,告辞了。

吃过午饭,乔姐和叶子因为还要上班,便留下我和鸿雁走了。鸿雁提议说,要不,咱们去喝一杯?她所说的“喝一杯”是指喝咖啡。我们进了一家咖啡馆。我上前台随便点了两杯,欲结账,却被鸿雁拿手掌捂住了收款码。她说,你不知道我爱喝哪一种,再说老规矩,还是我来。上学时候,她家庭条件优越,凡属吃饭结账这类的事都是她来。我说这不是上学那会儿,也不合规矩。鸿雁却仍坚持,说,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的就是规矩。又命令似的对我说,你去后面挑座等我。服务生瞅着我们俩,不说话。我觉得没必要为这么点事坚持,听从了。这个午后,我们又坐在开了过大功率冷气的咖啡厅里闲聊,像极了多少年前。那天,鸿雁穿了一条蓝布长裙、米色短袖衫,扎了丸子头,这身打扮成功地让已经年过四十的她不怎么显年纪。鸿雁从兜里掏出平板,让我看她的全家福。照片上的鸿雁白皙、富态,神态宁静安详,手抚着她爱人的肩膀站在爱人一侧。一对儿女,女儿大,已经长到跟鸿雁差不多高,手揽着妈妈的腰,站在一边。小儿子在另一边,一手托腮,另一只臂膀很自然地压在父亲的腿上。画面的中心是鸿雁的爱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寓意他是全家的顶梁柱。由于长年从事海上石油钻井工作,风吹日晒,肤色有些黑,但一看貌相就知道是位憨厚踏实的男人。据我所知,这个男人是她爱过的第二个男人,还曾经是从网恋开始的。为了他,鸿雁一度从西安一路跑到黑龙江漠河。这已经是后话了。

喝完咖啡,我觉得时间宝贵,提议再去师大校园转转。我跟着鸿雁刷过场所码后转进校园,问鸿雁,有什么打算?鸿雁答,我无所谓,反正我常来。我就说,那你陪我去“灰楼”转转吧。

我所说的“灰楼”是指男生宿舍楼,苏式建筑的三层筒子楼,砖木混合结构,因为多用灰砖,远望灰扑扑的,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八月底学校还没开学,我轻车熟路地穿过楼门过道,透过门窗玻璃偷眼观瞧管理员,见里面没人,就溜了进去。

我来到了旧时的宿舍,门上还标着1032字样。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敲了敲门,门竟然开了。开门的是位小伙儿,一脸倦容,皮肤有些黑。小伙儿问我找谁,我说明来意,他让我进去。宿舍的整体摆设还是老样子,我常居的床还在原来那个位置,我因自己买了个书架而打在墙上的钻孔痕迹仍在。见我站在那儿只瞅着床老半天不言声,小伙儿起身给我倒了杯热水过来。我们聊了起来。小伙儿说自己也是山东人,滨州的。我问他,还没开学,怎么来得这么早?他回答说这个暑假他根本就没回去,单车骑行去了一趟西藏,这刚回来。小伙儿问我回母校有何感想,我回答说难以言表,说等他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我们又闲扯了一会儿,正说着,我恍惚听见楼下有个女声喊“1032,1032……”我们那个时代,女生喊男生都是这样。不说她找谁,因为仅从嗓音各人即可分辨,被找的人探出头去应个声,无关人员自顾读书或休眠,指头都不会动一下。小伙儿更靠近窗户一些,探出头去张望,又疑惑地摇了摇头。楼下女声接着对小伙儿喊,你跟你屋的大叔说一声,该走啦。我这才从声音分辨出是鸿雁。我探出头去,对鸿雁说,你就不会打个电话催一下啊?鸿雁咯咯笑着说,让你再体验一下呀。上学的那几年,去图书馆占座她喊,去看广场电影她喊,结伴上自习她也喊。

两人在宿舍楼下的花园里闲转,拐出来的时候,迎面看到师大小邮局。上学时候,我做过四年的书报委员。书报委员不但要送信,还要负责转送鲜花。我们那个时代已经有送花给心上人的风气,鲜花是易耗品,时间稍长就容易枯萎,得现来现送。我极不愿意干这活儿,因为空抱着一束花站在人来人往的女生楼下等,面对各种复杂眼神的审视,极傻极尴尬。我唯一不怕情人节那天送鲜花,因为往往一来就是一大抱,许多人的。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别人一看就知道我只是个过路财神。我感觉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月老,我花两毛钱打楼下的内线通知她们中的某一个,让她再联系剩余的几个结伴下楼来取。我把怀中的鲜花一一分发出去,对她们说,过节了,来慰问大家,希望大家坚守贞节,耐心等待,见面的日子很快就会来到。每当我这样说,她们就会踢我,这些忘恩负义、口是心非的女人。班上许多女生经常收到鲜花,鸿雁只收到过一次,是老白的。老白是鸿雁毕业前新交的男朋友,不但人长得白,姓白,还是白族。老白是妖精给介绍的,她自己有个维吾尔族男友,这一转眼就又给鸿雁介绍了一个少数民族男友。妖精还说,鸿雁白上了四年大学,临毕业了才谈恋爱,分明就是冲着谈婚论嫁去的。老白那时已经上班,工作忙,尽管工作单位距师大并不远,却从不亲自跑腿,而是托鲜花店代送。

我给班上女生代送鲜花,搭上工夫搭上钱,她们从来认为理所当然。唯一一次给鸿雁送,她竟要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就免了吧,天还早,也太铺张,请我喝可乐吃零食吧。旁边就有家超市,我进去挑了一包瓜子、一袋果脯,还有一袋美国大杏仁。鸿雁拿了两罐冰镇可乐,两人来到师大操场的水泥阶梯上,铺开报纸坐下,邊喝可乐边吃零食,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慢慢消磨大好的下午时光。

既然来到小邮局,就索性再进去走一趟,鸿雁见我进去,也跟了上来。我指着光光的大理石桌面对鸿雁说,毕业前,我在那里丢过三百块钱。鸿雁不说话,望着我,等我说下去。毕业离校的前一天,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一手撑伞,一手拿着户籍迁移单、报到证来到小邮局取老家汇来的钱。把钱塞进钱包后,忙中出错,又顺手把钱包落到了桌面上。直到走出老远才想起,再回去找,钱包早已经杳如黄鹤不见了踪影。万般无奈,我第一个想到去寻求帮助的人是鸿雁。她那天正患重感冒,刚打完点滴,一脸病容脸色惨白下楼来见我。听我讲完,二话没说就掏出三百块钱,还问我够不够,她就只有这么多了,要是不够的话她再给我借点儿。我猜她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我了。因为谈恋爱的事,她已经跟家里闹掰。家里的意见是让她回北京,可那时的她不但江湖而且叛逆,执意要为男友留在西安。家里为逼她就范,断了她的供应,她却已经在西安找到工作,坚决不肯妥协。我说,你总得给自己留点儿啊。鸿雁说,没什么,有乔姐、叶子、妖精她们呢,再说,实在不行,还有老白。我说着,留心鸿雁的反应,她应该是还记得这事。待我讲完,却见她笑了笑,摇摇头说,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这些干什么。

我替老白庆幸,讨得鸿雁这样的好女人,鸿雁已经决定为他在西安留下来。可惜好事难成,不知为什么,一年后两人分了手。毕业后,我曾把大部分行李寄放去了陕西省劳教所,我一个老乡在那里开了一家油墨厂,常年有货车两头跑,跟那边说好了,再有车回山东顺道给我捎回来。没承想那厂子不久垮台,我又想到鸿雁,托她帮忙去给取出来,再通过邮局发给我。鸿雁答应了,她是跟老白一起去的。回来的路上老白没好气地问,你这同学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把东西放在这种地方?我感觉很难为情,他们都是体面人,跑了劳教所去拖行李,不知情的肯定还以为老白是刚从里面放出来的呢。鸿雁回答得倒也干脆,说他猜对了,还就是道上混的呢。我见过老白两次,出身商人家庭,实话实说,给我感觉有些“娘”,为人太仔细。来西安前,鸿雁是当地出了名的钢厂姑娘,父亲是首钢邯郸分厂的老厂长,哥哥职校毕业后也留在了首钢。鸿雁出身于这样的产业工人家庭,身上不知怎的还有股江湖气,两人不太对付。

我跟鸿雁在校园里继续闲逛,不知不觉来到师大三灶。刚刚说鸿雁大学四年没谈恋爱,不是很确切,她很被动地谈过一次。我们班的晓辉大一新学年一开始就疯狂地追求鸿雁。晓辉是广西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整体条件属上乘。不知为什么鸿雁就是看不上他。晓辉在师大三灶包间摆了宴席,请鸿雁宿舍的女生吃饭,可鸿雁不给他面子,就是不去。鸿雁不去,宿舍的其他姐妹也不敢去,晓辉守着一大桌子菜,从日落西山等到月上柳梢头,独自一个人伤心落泪。可我们班上男生不可怜他,一点都不可怜他——那么一大桌子菜,正主不来,招呼兄弟呀。鄙视他!

我们又在校园里转了一会儿,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半,我想起预订了两个小时后的返程车票,就跟鸿雁说,不早了,我该回了。鸿雁说,我送你去火车站。我说没必要这么夸张吧。鸿雁却说,毕业那年没去送,这次算补上。既然她这样说,我就没再坚持。两人早早来到火车站候车大厅。上了二楼,鸿雁让我在电梯旁站定,她去一个小服务台前买了两张小票,给了我一张,说,跟我走。我们七折八弯进了一个隐蔽的小厅,我进进出出西安站那么多次,自认为已熟悉了这儿的每个角落,这才发现自己还是浅陋了。鸿雁问我,怎么,你不知道?我回答说是啊。鸿雁接着说,多花五块钱,你可以提前一会儿进站,不用跟着大伙儿挤。

我们又闲聊着等时间。我看她手上把玩着一个小东西自顾出神。是一只黄杨木雕的佛足,上面刻了一只蜘蛛,可以拴根绳挂在脖子上,也可以一天到晚捻在手里。鸿雁说她打算明天再走,妖精给她回短信了,得明天上午才能赶回来,她还想跟她见见面。我知道她们是多少年的老交情。我眼瞅着墙上的一幅字画发呆,摇头晃脑感受其中韵味。是李白的《上阳台帖》,一首四言诗:“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小厅的电视里这会儿正播放姜文的《让子弹飞》,里面黄四郎拿扇子敲打手下,喊也似的说:“这是比喻,这是比喻……”这时服务员走进小厅,喊道,去青岛的进站检票了!我起身往外走。鸿雁默默跟在我身后,前面有车站工作人员挡道,鸿雁说她没票,人家不让进站。我看了鸿雁一眼,觉得应该再跟她说点什么,没话找话似的说道,你说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能再来西安?鸿雁笑了笑,说她自己倒是想来就能来。我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手里仍旧捻着那只上面爬了蜘蛛的佛足。

我远远地向鸿雁摇手,跟她道别,我仍能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悲伤,也不是忧愁,倒也不是全无表情。我觉得那一刻,她是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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