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世纪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致大明皇帝国书考*

□ 李晨光

西班牙于16 世纪60 年代征服菲律宾，以这个南中国海上的群岛为中转站，中国的信息、商品、移民等源源不断地流入横跨亚洲、美洲、非洲和欧洲的“日不落”西班牙帝国。中、西两个当时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的交往成就斐然，其中，早期全球化时期的代表性硕果——马尼拉大帆船贸易由此展开并持续近250 年。与此同时，在菲律宾的西班牙人开始频繁向王室建议派使团访华。经过缜密的论证和筹备，1580 年，西班牙决定以国王菲利普二世的名义，派遣最高规格的外交使团，携带国书及丰厚礼物（礼物清单见文末附录“证词”），从帝国首都马德里出发，赴华拜见明皇万历，谋求建立双边友好关系，这成为中西初识时期西班牙对华的标志性外交行动。

菲利普二世时期的访华行动受到了学者的关注，已有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西方特别是西班牙学者利用在查阅档案方面的优势，陆续搜集、整理并出版了有关此次外交活动的原始文献。①Claudio Sanz Arizmendi, “Un Capítulo Para la Historia de Felipe Ⅱ (Relaciones Entre España y China),”in Congreso de Historia y Geografía Hispano-Americanas, Celebrado en Sevilla en Abril de 1914.Actas y Memorias.Madrid: Establecimiento Tipográfico de Jaime Ratés, 1914, pp.429 – 472; Leandro Rodríguez, “Objeciones y Propuestas a un Proyecto de Embajada a China (s.XVI),”Missionalia Hispanica 83 (1979): 249 – 262; Carmen Y.Hsu, “Dos cartas de Felipe Ⅱ al Emperador de China,”eHumanista: Journal of Iberian Studies 4 (2004): 194 – 209.一手史料的积累，使得国外学界从宏观上考证和解读本次访华行动成为可能，诸多细节也得以厘清：迪埃戈·索拉·加尔西亚（Diego Sola García）考证了三位访华使者的身份背景；②Diego Sola García, “El ‘Rey Prudente’ante el ‘Hijo del Cielo’: una Embajada agustina de Felipe Ⅱ al Emperador de la China(1575—1582),”in Diana Carrió-Invernizzi, ed. Embajadores culturales: transferencias y lealtades de la Diplomacia Española de la Edad Moderna.Madrid: UNED, 2016, pp.59—80.阿莱汉德罗·王·若梅罗（Alejandro Wang Romero）追溯了礼物采办的过程；③Alejandro Wang Romero, “Las listas de la compra.¿Qué le Regalamos a un Emperador chino? El Presente Diplomático en la Corte de Felipe Ⅱ,”Temas Americanistas 40 (2018): 140—160.卡门·索托斯·赛拉诺（Carmen Sotos Serrano）则着重分析了礼单中三幅油画的作者、主题和风格；①Carmen Sotos Serrano, “La Embajada Artística de Felipe II al Rey de China: Arte y Política de un Proyecto Frustrado,”in Gustavo Curiel, ed.Orientes-Occidentes.El arte y la Mirada del otro.Ciudad de México: UNAM, 2007, pp.681—711.卡门·徐（Carmen Y.Hsu）发表了针对西班牙给万历国书富有洞见的研究。②Carmen Y.Hsu, “Writing on Behalf of a Christian Empire: Gifts, Dissimulation, and Politics in the Letters of Philip Ⅱ of Spain to Wanli of China,”Hispanic Review 78.3 (2010): 323—344.中文学界对中西交往史上这一标志性事件的认识并不充分，仅有对礼单的考证③李晨光：《西班牙进献明朝皇帝礼单考》，《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 年12 月8 日。此外，该作者还以西班牙语发表了对菲利普二世国王1580 年派使访华行动经过的考证：“A vos el Poderoso y Muy estimado Rey de la China Primera embajada regia de Felipe II con destino a la China de Dinastía Ming: Origen, Preparación y abandono,”Estudios Humanísticos: Historia 15(2016): 241—266.及相关信息的零散记录。④西班牙传教士门多萨（Juan González de Mendoza，1545—1618）是1580 年王室任命的访华大使之一，其1585 年出版的以中国为主题的专著《中华大帝国史》和英国学者博克舍（C.R.Boxer，1904—2000）著作《十六世纪中国南部行纪》，均记录了菲利普二世1580 年从本土派出访华外交使团的相关信息：博克舍著，何高济译：《十六世纪中国南部行纪》，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门多萨著，何高济译：《中华大帝国史》，北京：中华书局，1998 年；门多萨著，孙家堃译：《中华大帝国史》，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年。综上所述，已有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使团史料文献的整理发掘和具体细节的重构考证上，学者虽然已经关注到菲利普二世给中国皇帝的国书，但至今未将其翻译为中文，且只有一篇以此为主题的论文发表，对书信写作的历史背景和具体内容，实际价值和象征意义，以及背后的权力结构和政治逻辑的论证尚存空白。本文利用和借鉴已有的学术成果，爬梳钩稽珍藏于西班牙档案馆内的原始文献，从菲利普二世亲自审定的国书入手，阐释和解读16 世纪西班牙最高规格的对华外交行动。

一、以国王之名访华：西属菲律宾传教士的提案

档案显示西班牙地理大发现时代，殖民美洲之后继续发现和征服亚洲是西班牙人16 世纪早期的扩张目标，西王室也频频发起寻找马可·波罗等中世纪作者笔下契丹（Catayo）的命令。⑤西印度总档案馆（Archivo General de Indias）所藏档案显示，西班牙王室在哥伦布之后多次派出寻找契丹的探险团队，参见Descubrimientos, Descripciones y Poblaciones del Maluco o Especiería, Archivo General de Indias（下文引用时统一采用其官方简称AGI），PATRONATO, 34; Capitulación de descubrimiento con Esteban Gómez, AGI, INDIFERENTE, 420, L.9,F.109R—110V.在菲利普二世的策划、部署和安排之下，1564 年11月，黎牙实比（Miguel López de Legazpi，1502—1572）率队从新西班牙（Nueva España）⑥新西班牙（Nueva España）是西班牙帝国在美洲建立的第一个殖民地副王辖区（Virreinato），于1535 年设立，领地包括今中北美洲广大地区和亚洲的菲律宾，首府为墨西哥城，由王室任命副王（Virrey）管理。出发，跨越太平洋于次年2 月在菲律宾宿务岛（Cebu）登陆，在亚洲开辟首个也是唯一的殖民地。征服菲律宾伊始，传教士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首批到达菲岛的西班牙人中即有五名奥古斯丁会成员，⑦菲律宾首批传教士均来自奥古斯丁会，方济各会直到1577 年才向菲律宾派出了首批15 名传教士。他们除了承担传播宗教的责任外，由于教育和文化水平比其他殖民者高，在政治、司法、教育以及外交事务上被委以重任。⑧关于西班牙传教士在美洲和菲律宾殖民统治中的地位和作用，参见周南京：《西班牙天主教会在菲律宾殖民统治中的作用》，载《世界历史》1982 年第2 期，第56—63 页；施雪琴：《菲律宾天主教研究：天主教在菲律宾的殖民扩张与文化调适（1565—1898）》，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7 年等。

西班牙人进入菲律宾之后发现，这个亚洲岛国资源匮乏，既没有美洲丰富的银矿资源，也不像葡萄牙占据的摩鹿加群岛（Molucas）一样盛产香料，征服者“得陇望蜀”，将目光投向与菲律宾一衣带水、隔海相望的中国。1569 年7 月8 日，西班牙奥古斯丁会传教士马丁·德·拉达，中文史籍记称马力陈（Martín de Rada，1533—1578），在写给新西班牙副王的信中明确提出：“如果您想要征服中国，一个比欧洲各国面积更大，更加富有和强大，城池坚固并修有城墙的国家，首先需要在这个岛国（菲律宾）安营扎寨。”①Copia de Carta del Agustino Martín de Rada Sobre Estado de las Filipinas, AGI, FILIPINAS, 79, N.1.

1571 年，西班牙人占领马尼拉，在这个更靠近中国的良港几次偶遇往来贸易的华商和零散定居在菲岛的华人群体。为和中国交好，西殖民者屡向华人伸出援手，双方迅速建立起信任和友谊。②Emma Helen-Robertson Blair and James Alexander Robertson, eds., 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 Vol.3.Cleveland: The A.H.Clark Company, 1903, p.181；庄国土、陈华岳等：《菲律宾华人通史》，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109 页。来自中国特别是闽南的商人开始了与西班牙人的贸易。1573 年，两艘商船从这座成立不久的西属菲律宾首府扬帆，运载712 匹中国丝织品和22300 件精美的中国陶瓷器件横渡太平洋，抵达新西班牙的阿卡普尔科（Acapulco），③William Lytle Schurz, The Manila Galleon.New York: E.P.Dutton & Co., INC, 1959, pp.366 – 367.马尼拉大帆船贸易正式开启，直至1815 年才退出历史舞台。

1574 年中国海盗林凤偷袭马尼拉意外地为中、西关系再进一步提供了契机。海盗团伙攻占马尼拉未遂，退守傍佳施兰（Pangasina，又称玳瑁港）河口与西班牙人顽抗之际，明朝军队在把总王望高的率领下到达吕宋追捕“闽广后患”。④林凤及其活动在民国时期就引起了前辈学者的重视，上世纪30 年代，张星烺和李长傅比堪中西材料，开启了对林凤的研究。本文主要参考了以下中外学术成果：V.Callanta, Cesar, The Limahong Invasion.Quezon City: C.V.Callanta, 1989;Dolors Folch, “Piratas y flotas de China Según los Testimonios Castellanos del Siglo XVI,”in Pablo San Ginés Aguilar, ed. La investigación sobre Asia pacífica en España.Granada: Editorial Universidad de Granada, 2006, pp.267 – 286；汤开建：《明隆万之际粤东巨盗林凤事迹详考——以刘尧诲〈督抚疏议〉中林凤史料为中心》，载《历史研究》2012 年第6 期，第43—65 页。菲律宾殖民政府承诺继续围堵林凤，一旦抓获立即将其引渡给中方，以此要求明朝追兵带领西班牙人访华。双方达成一致后，以奥古斯丁会传教士拉达和赫罗尼莫·马林（Jerónimo Marín，生年不详—1606）为首的使团携菲总督准备的书信和礼物，于1575 年6 月搭乘中国官船从马尼拉启程，赶赴福建。首个西班牙访华使团受到了中方的热情款待，造访了厦门、漳州、泉州、福州等城市，但是留华传教、向明朝政府申请通商口岸等请求因种种因素没能实现。在福建地方官员的催促下，使团当年10 月返回菲律宾。⑤关于首个西班牙访华使团的筹备、经历和影响，参见Gaspar de San Agustín, La Conquista de las Filipinas (1565 – 1615).Madrid: Consejo Superior de Investigaciones Científicas, Instituto Enrique Florez, 1975, pp.395 – 443; Manel Ollé, La Empresa de China.De la Armada Invencible al Galeón de Manila.Barcelona: Alcantilado, 2002, pp.60 – 70；李庆：《明万历初年中国与西属菲律宾首次交往考述》，载《历史研究》2021 年第3 期，第204—218 页。

林凤偷袭菲律宾的1574 年，菲岛奥古斯丁会首领迭戈·德·埃雷拉（Diego de Herrera，生年不详—1576）长途跋涉后回到西班牙本土，与门多萨一起在马德里觐见国王：“向他（菲利普二世）陈述中华帝国的情况，向他表明属于西班牙王国的菲律宾与其邻国中国进行友好会谈的重要性，以及将中国视为友邦会给西班牙带来何等利益，面见国王的人还要面求国王令他遣使中国，拜谒中国皇帝以示友好。”⑥门多萨著，孙家堃译：《中华大帝国史》，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年，第97 页。门多萨不仅记录下了与国王会谈的具体经过，通过他的著作，我们还可以知悉菲利普二世对中国的认识和态度：

令省区主教和西印度院的成员讨论如何采取合适的措施出使中国，之后再向他（西印度院主席）和国王陛下禀报。看来王令产生了效果，不久我们（门多萨本人和埃雷拉）就收到国王对我们提出的有关菲律宾问题的口信，至于出使中国的请求，由于事关重大，尚需时日方能定夺，因此事也需取得大多数人的同意，所以只好留当后议。⑦同上，第98—99 页。

1576 年8 月，拉达记录访华经历的书信漂洋过海被送至马德里皇宫，这对国王最终决定修国书、备厚礼、派使者访华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1578 年4 月18 日，菲利普二世给拉达的回信中写道：“你们写于去年，即（15）77 年5 月1 日的信已经收到，我非常高兴地知道你们的美意和对基督的热情——不仅能够在那些（菲律宾）岛屿上土著居民的信仰上进行引导，你们还出访了福建（Chincheo）。”①Respuesta a Martín de Rada por su celo apostólico, AGI, FILIPINAS, 339, L.1, F.78V.此外，菲利普二世还给菲律宾总督写信拟召拉达回国面圣，但是由于其在1578年不幸遇难，菲岛当局派遣了同会传教士弗朗西斯科·德·奥尔特加（Francisco de Ortega，生年不详—1601）返西班牙复命，向国王通报在亚洲殖民扩张的进展，并催促王室派遣出访中国的使团。②San Agustín, op.cit., pp.469, 701.

二、访华使团的筹备步骤：礼物—使者—国书

系统梳理和研究交错往来于菲利普二世和以西印度院（Consejo de Indias）③西印度院（全称为Consejo Real y Supremo de las Indias，简称Consejo de Indias）创立于1524 年，是西班牙帝国时代主管海外特别是美洲和菲律宾事务的权力机构。早期由一位主席、一位总理和几位委员组成，成员定期举行会议，针对海外殖民地事务向国王起草并提交建议或咨询草案。1834 年，随着美洲殖民地陆续独立建国，西印度院被撤销。、贸易厅（Casa de Contratación）④Casa de Contratación 即贸易厅是西班牙王室于1503 年在塞维利亚创立的管理本土与海外殖民地之间商贸活动的权力机构，本文译作贸易厅强调其政府背景和监管职能。为代表的帝国外事机构之间的文书往来，能够洞悉西班牙此次史无前例的访华使团的筹备经过。

1580 年3 月5 日，西印度院向国王呈交题为《关于中国的信息和（是否）宜派遣奥古斯丁会传教士胡安·冈萨雷斯·德·门多萨携带陛下的书信和礼物前往中国》的提案。文件不仅回顾了埃雷拉和门多萨向王室建言派遣访华使团的前情，还着墨于拉达在中国的诸多见闻，在此基础上总结了访问中国的三大主要意义来游说国王：首先，可以助西班牙人在华传教，“中国的百姓不否认灵魂的不朽，他们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其次，遣使访华虽然花费不菲，西班牙人如能借机入华通商，可获取巨大财富；最后，和中国交好，可以维护西班牙帝国边陲之地菲律宾的安全。菲利普二世在文件上批示：“很好。可以在不携带任何武器的情况下执行。”⑤Consulta del Consejo de Indias, AGI, INDIFERENTE, 739, N.240.

访华使团，特别是外交礼物的筹备在提案获批之前就已经悄然展开，门多萨早在1578 年就撰写了一份中国稀缺物资名单，供西印度院和国王决策时参考。⑥Memoria de Necesidades para China, AGI, INDIFERENTE, 1956, L.2, F.114R.菲利普二世批准遣使大明一个多月后，1580 年4 月25 日，王室向贸易厅签发国王谕令，⑦Orden de Comprar Regalos para el rey de China, AGI, FILIPINAS, 339, L.1, F.178R – 181R.命官员在本土采购一批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其中的绝大多数物品采纳了门多萨之前的建议。⑧Orden de Entregar los Regalos del rey de China, AGI, FILIPINAS, 339, L.1, 2, F.5V.关于访华使团的礼物清单和预算，参见李晨光：《西班牙进献明朝皇帝礼单考》，《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 年12 月8 日。6月10 日，给中国皇帝的最为昂贵的礼物——钟表和画作从马德里运抵塞维利亚（Sevilla），在交付作品时，西班牙16 世纪著名画家阿隆索·桑切斯（Alonso Sánchez，1532—1588）向国王保证：“它们是物超所值的作品。”⑨Carta del pintor Alonso Sánchez Coello a Felipe II, sobre las pinturas que le encargó para enviar al rey de China y que acabó el 21 del pasado mes de mayo, Archivo General de Simancas, Casa y sitios reales, L.280, F.1067.

在预算额度上，菲利普二世最初指定4500 杜加多（ducado）以备支出，执行中可根据需要适当追加。⑩杜加多是西班牙15 世纪末开始投入使用的金币名称，最早每枚由3.6 克的黄金铸成，约等于375 个单位的16 世纪通行货币马拉维迪。西班牙官方账目显示使团最后的实际总开销高达400 万马拉维迪（maravedí），即1 万多杜加多，与西班牙同期分配给驻罗马使馆1.2 万杜加多的年预算相当，多于伦敦和里斯本两个外派机构预算——均为4000 杜加多——的总和。⑪Cargo y datas de lo Recibido y Gastado para el Presente que S.M.Hizo al rey de la China.1580 – 1584, AGI, CONTADURÍA,323, N.8.此外，目前可查的西班牙王室在1577 年和1588年的总收入分别为880 万和992 万杜加多，访华支出占比可观，反映了西王室对中国的重视。①I.A.A.Thompson, Guerra y decadencia.Gobierno y administración de la España de los Austrias, 1560 – 1620.Barcelona:Crítica, 1981, p.354.除了在欧洲采办礼物之外，美洲的新西班牙副王也接到了王室的命令，须从其属地购买有代表性的动物送予中国皇帝，费用由殖民政府承担。②Carta del virrey conde de la La Coruña, AGI, MÉXICO, 20, N.52.

1580 年6 月3 日，西印度院分别向本土、美洲和菲律宾的帝国三级政府签发了皇家谕令，对出访大明的另一重要事项——大使人选做出了明确部署：考虑到奥古斯丁会成员最早且屡次提起访华动议，并拥有访问中国的经验，门多萨、奥尔特加和马林三位传教士被任命为菲利普二世的访华大使。③Orden a Gonzalo Ronquillo sobre la embajada a China, AGI, FILIPINAS, 339, L.1, 2, F.4V.; Orden de entregar los regalos del rey de China, AGI, FILIPINAS, 339, L.1.2, F.5V.; Carta del virrey conde de La Coruña, AGI, MÉXICO, 20, N.67.

三、“致强大而非常令人尊敬的中国皇帝”：菲利普二世的国书

诸事完备，只欠国书。1580 年6 月8 日，一封措辞严谨谦恭但难掩焦虑之情的资政报告由西印度院发往皇宫：

访华使团还没有出发的原因是一直在等待陛下带给中国皇帝的书信，桑提彦（Sanctillan）④经考证，文中提及的桑提彦博士为菲利普二世执政时期的高级臣僚戈麦斯·德·桑提彦（Gómez de Santillán, ?—1586）早年间辗转任职于美洲多个殖民政府机构，1572 年起回归本土长期任西印度院要职。E.Schaefer, El Consejo Real y Supremo de las Indias.Madrid: Marcial Pons, 2003, pp.110, 430.博士三周前就已经把信交给了安东尼奥·德·帕蒂亚（Antonio de Padilla，1557—1611）主席，让他呈送陛下审阅。博士先生已经催促了两次，打探信件是否可以定稿并发出，但是一直没有得到您的答复……除了陛下给（中国）皇帝的国书之外，其余诸事完备。陛下已将信件准备停当的话，可随报告批复一并发回，本次也是为了此事特向您请示。⑤Consulta del Consejo de Indias, AGI, INDIFERENTE, 739, N.262.

此处的档案记载透露了菲利普二世给中国皇帝的国书并非亲谕，而是由文化素养、学历水平和官职阶位皆为上品的词臣代撰。纵然有国事繁忙冗多的原因，以“审慎者”⑥西班牙历史上很多著名君主皆有别号传世，16 世纪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Casa de Habsburgo）三位国王卡洛斯一世（Carlos I，1500—1558）别号“恺撒”（el César）、菲利普二世“审慎者”（el Prudente）、菲利普三世（Felipe III，1578—1621）“虔诚者”（el Piadoso）。别号传世的菲利普二世收到书信草稿后迟迟没有给出明确的意见和反馈，从侧面反映出了其对国书的重视程度。国王在前述报告上留下的亲笔回复打消了官员们的担忧：“给中国皇帝的国书由你们在此看到的复写件为模板撰写的，信件已经发给加斯卡（Gasca），⑦迭戈·加斯卡·德·撒拉萨尔（Diego Gasca de Salazar, ?—1603）是16 世纪西班牙高级官员，在1580—1584 年间代理西印度院主席一职。由其将原件和副本转交给信使。”⑧Consulta del Consejo de Indias, AGI, INDIFENRENTE, 739, N.262.

三天之后，1580 年6 月11 日，经国王亲自修订的信件最终在西班牙城市巴达霍斯（Badajoz）成书，如今有两份副本保存在西印度总档案馆内。⑨西印度总档案馆有两份菲利普二世给中国皇帝国书副本可查，Carta de Felipe II al rey de la China, AGI, FILIPINAS, 339, L.1, F.201V – 202V; AGI, PATRONATO, 24, R.51.本文所引书信内容由作者翻译，下文不再一一作注。国书由西班牙语而不是16 世纪欧洲宗教、政治、外交等官方文件普遍采用的拉丁文写就，全文五百余字，用词考究、语言规范、结构紧凑、风格平和而亲切，遵循了现代早期欧洲主要国家外交文书写作的文体规范和书写策略。书信开头罗列了菲利普二世治下“日不落”西班牙帝国广袤的领土范围：“菲利普，在上帝的眷顾下，西班牙、那不勒斯、西西里、耶路撒冷等，西印度⑩国书原文西班牙语单词“印度”（Indias）指西班牙美洲殖民地。及大洋的岛屿和内陆国王，奥地利大公，勃艮第、布拉邦特、米兰等公爵，哈布斯堡、弗兰德、蒂罗尔等伯爵。”然而，有明一代有史可考最早的世界地图是由著名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于16 世纪末年在华刻制出版的，①邹振环：《神和乃囮：利玛窦世界地图的在华传播及其本土化》，载《安徽史学》2016 年第5 期，第5—17 页；龚缨晏：《现存最早的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载《历史地理》2018 年第2 期，第1—12 页。西班牙在领土扩张上的突出成就和以菲利普二世为代表的西人的“世界性意识”即便随书信传入中国，也难以对承继着传统“华夷秩序”天下观的明人产生实质性影响。

为了拉近与中国皇帝的关系和距离，在简短问安——“致强大而非常令人尊敬的中国国王，我们祝愿您享有全然信实的健康和日益繁荣昌盛”之后，国书回顾了中、西双方在16 世纪的交往历史和成就。菲利普二世透露了他认识和了解中国所依靠的两个信源——菲律宾群岛的殖民统治者和西班牙在菲岛的传教士。他表示钦佩中国皇帝谨慎而公正的治国方针，感谢中国官民对从菲律宾出发访问福建的西班牙人的热情接待和帮助。

在客气和寒暄之后，国书开始了与宗教相关的主体段落，也是全信字数最多的部分。虽然菲利普二世执政时期西班牙官方信仰天主教面临着新教强有力的挑战，基督教世界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分裂，但是在致大明皇帝的国书中，宗教仍被置于中、西交好最为重要和优先的地位：“与你们的友谊和交往能首先通向对真实的上帝的荣耀和公义，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信件着重笔向大明皇帝详尽介绍和阐释了基督教信仰的基本要义和内核：“这位上帝是天与地的创造者，是世界上一切可见和不可见之物的拯救者……”并由此引出了向中国宣教传道的终极目的：“……让全人类认识他信实的呼召。”

卡门·徐在研究中指出，菲利普二世对华国书恭顺的语调掩饰了传教的真实目的，以及在宗教上的自信甚至优越感，体现了西班牙人在地理大发现时代奉行的武力征服与传播天主教紧密结合的殖民扩张战略。②Hsu, op.cit., 2010, pp.328 – 336.为了在中国传播基督教，在国书中，菲利普二世国王推荐了三位大使所属的奥古斯丁会，“传教士们将特别向你们宣教，他们将向你们介绍律法书，以及我们圣洁的罗马天主教信仰和使灵魂得救真实道路的一切”，并列举了接受基督教的双重好处：首先，在信仰方面“你们将会认识到我给你们送去了来自上天的好处和财富，通过它，你们将赢得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世间的伟大和权柄”；其次，信仰在大明传入并扎根后，“我们之间，以及我们的后代和臣民之间的友谊将由此长久稳定。”除了基督教信仰之外，在国书的末尾，菲利普二世提及了精心为中国皇帝准备的礼物，“我为你们送去了一些我国拥有和使用的东西来表达美好的情意。”

从当时中西交往的历史背景和西班牙人掌握的涉华信息角度分析，中国地大物博、繁荣富强的形象在欧洲广为传播，西班牙人从现实角度考量，知晓在物质财富上难以与中国比肩，从而简述精心准备的厚礼而重点向大明臣民介绍其传统宗教的种种益处，希望藉此能够吸引大明君民，达成两国交好的最终目的。

综上所述，菲利普二世给中国皇帝的书信从结构上可大致分为自我介绍、送出礼物——宗教和实物、推介使者——奥古斯丁会传教士和结语四大段落组成；国书的起草严肃认真，由草拟者和国君本人字斟句酌地精心修订才得以成书；从国书的内容看，菲利普二世谦和地表达了与中国交好的愿望，并以信仰和礼物为出发点，向素未谋面的东方君主循序渐进地提出了双方建立正式而长久关系对中国的好处，体现了“他者”意识，遵循了互惠性原则。

1581 年6 月1 日，访华使团准备停当，门多萨携带着计划与送往中国的国书和礼物到达墨西哥。新西班牙殖民政府之前接到王令，由其决定使团在墨西哥休整之后是否继续前往菲律宾，最终从那里抵达中国。③Orden al Virrey de México Sobre la Embajada a China, AGI, FILIPINAS, 339, L.1, F.195R – 195V.时任副王的洛伦索·苏亚雷斯·德·门多萨（Lorenzo Suárez de Mendoza，1518—1583）接到访明使者之后立即向在菲律宾任职和生活过的西班牙人征求意见，并召集相关人士召开了专门的讨论会。④门多萨：《中华大帝国史》，第101—102 页。刚刚卸任菲律宾总督的弗朗西斯科·德·桑德（Francisco de Sande，1540—1602）①弗朗西斯科·德·桑德先后在新西班牙、菲律宾等西海外殖民地就任重要职务，1574—1580 年间任菲律宾总督。最先上交了反馈意见。他书面列举了四条不宜派出访华使团的理由，主张通过武力征服的方式进入中国。②Parecer del Doctor Sande sobre el Presente del rey de la China, AGI, INDIFERENTE, 739, N.264.另一名菲律宾官员加布里埃尔·德·里维拉（Gabriel de Rivera，1540—卒年不详）也不同意直接出访中国的行动计划，他匠心独运地提议菲利普二世考虑以葡萄牙人聚居的中国澳门为基地，寻找机会出访中国内地，发展与华关系。③加布里埃尔·德·里维拉时任菲律宾武官。其对访华行动的意见参见Carta del Virrey Conde de La Coruña, AGI,MÉXICO, 20, N.84.

新西班牙甚嚣尘上的反对赴华声音令奥尔特加愈发不安，1581 年10 月12 日他从墨西哥城致信菲利普二世，主动请缨从美洲返回西班牙本土陈情御前。1582 年4 月28 日，大使尚在归程之中，西印度院即向国王上书明确建议取消使团。④Consulta del Consejo de Indias, AGI, INDIFERENTE, 740, N.42.菲利普二世仍倾向于继续推行这次精心策划的外交行动，对提议明确批复道：“然而奥古斯丁会传教士弗朗西斯科·德·奥尔特加现在已经从新西班牙赶回，很快就会到了，他将处理使团的事宜，也会带来一些相关文件，我会发给你们。我期待他能带来一些新的信息，根据他的信息再做决定。”⑤Ibid.

奥尔特加回到西班牙之后，向西印度院和国王递交了一篇针对访华使团详尽的报告，其中列举并逐一批驳了各方人士提出的十条反对意见。⑥弗朗西斯科·德·奥尔特加的报告全文参见Rodríguez, op.cit., pp.249 – 262.西印度院置若罔闻，1582 年5 月19 日再次上书菲利普二世，坚请国王尽快下发取消访华计划的皇家法令，“为了防止物品损坏，尽快出售已经运到新西班牙的礼物。”⑦Consulta del Consejo de Indias, AGI, INDIFERENTE, 740, N.55.国王无法推诿，签字表示同意委员会的决定。1582 年5 月27 日，关于取消赴华使团行动的皇家法令发往新西班牙副王所在地墨西哥城：“桑德博士和加布里埃尔·德·里维拉指出了给中国皇帝呈送礼品的困难之处，我们现在已经批准（取消行动）以待上帝赐予我们一个更好的机会。”⑧Ibid.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打算送给中国皇帝的钟表因为价格昂贵难以售出，最终被带到了菲律宾，其中有一座辗转流入中国澳门的耶稣会成员手中，在其入华传教时被当作见面礼送给了中国官员，机缘巧合到达了原本的目的地。⑨Pedro Torres y Lanzas, Catálogo de los Documentos relativos a Las islas Filipinas Existentes en el Archivo de Indias de Sevilla,Tomo II.Barcelona: Companía General de Tabacos de Filipinas, p.57.

四、结 语

从1574 年奥古斯丁传教士在皇宫面谏国王派遣访华使团到1580 年菲利普二世举帝国之力筹备赴华之旅，16 世纪西班牙对华外交的最高级别行动最终未能成功执行，历经八载功败中途。为中国皇帝精心准备的厚礼后被拍卖，四散于西班牙美洲殖民地和菲律宾，下落至今已不能确考。而菲利普二世给大明皇帝的国书则被历来重视文献保护的西班牙政府珍藏在档案馆中，见证着中、西两国源远流长的友好交往历史。

菲利普二世在位期间从未离开过欧洲，但是通过海外殖民地，尤其是与中国距离最近的菲律宾群岛上西班牙人发回本土的书信资料，这位在人类历史上举足轻重、动关大局的君主对中国的了解深入而独到，态度积极而正面。在此基础上，西班牙王室16 世纪初始时期对中国的政策基调也保持稳定统一——主动而和平地接近，维持并巩固双方在贸易、文化、宗教、人员等交流中业已取得的硕果。

附 录：贸易厅关于在塞维利亚收到送给中国皇帝物品一事的证词①Consulta del Consejo de Indias, AGI, INDIFERENTES, 739, N.264, F.78V.中译文为笔者本人从西班牙语手写档案原件翻译。此证词罗列了西班牙以国王菲利普二世名义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清单。

塞维利亚，西印度院贸易厅，星期五，1580年6 月10 日。

在非常令人尊敬的国王陛下的仆人，西印度院贸易厅主席、硕士迪埃戈·卡斯加·德·萨拉萨尔（Diego Gasca de Salazar, ?—1606）先生，和陛下的仆人贸易厅法官、硕士迪埃戈·贝内加斯（Diego Venegas, ?—1606）先生的共同见证下，我们打开了一个宽五个巴掌大小②西班牙历史上的计量单位，一巴掌（palmo）约等于0.21 米。的方形箱子，和一个长约三巴拉③西班牙历史上的计量单位，一巴拉（vara）约等于0.836 米。，宽一巴拉的长箱子，两个箱子都是木制或漆制的，表面上涂有蜡层，应该是国王陛下命令从马德里发给新西班牙的副王，由他负责送给中国皇帝的。箱子由阿隆索·德·佩拉雷斯（Alonso de Perales，生卒年不详）护送而来，全部打开之后箱子里的物品如下：

方箱

六座钟表

一座有四分之一小时刻度和一小时刻度的座钟。表盘是平的，有两个指针，一个分针，另外一个时针。小时和分钟的数字是镶银的设计，钟表箱用胭脂红色天鹅绒布裹着，配有三把钥匙。钟表内外都是镀金的，钥匙是白钢质地的。

另外一座是金色的，表面刻有数字图案：随着日夜交替，在11 到20 点之间的刻度之间移动升降；表盘上的指针还可记录月亮盈亏，以此获知太阳的运行轨迹，以及显示太阳与其他恒星是正向还是反向运行。表盘如一个四分位数的布局，在最顶端是王冠和鹰的标志。钟表的箱体是玻璃的，有两把钥匙，上面还有十二星座运行图来演示太阳升起和落下地平线的角度。同前一个座钟一样，都有闹钟开关。

另外两个钟表，其中的一个比另外一个大一些，都是挂钟。稍大的一座有分针和时针，以及两个报时器，一个报分钟，另外一个报小时；还有两个钟摆，一个对应分钟，另外一个对应小时，两个都是金色外壳；小的只有一个报时器。

还有另外一个小的是圆形戴在脖子上的，有分针，时针和闹钟开关，以及两个报时器。其中一个报分钟，另外一个报小时，还有两个钟摆，一个指示分钟，另外一个指示小时。

最后一个更小的也是胸前佩戴的，金色的，非常好。

长箱

两张陛下的肖像画，一张大幅骑马像，一张站立像，油画。

还有一张是已经升入天堂的唐卡洛斯国王④唐卡洛斯即菲利普二世国王的父亲西班牙卡洛斯一世和哈布斯堡王朝卡洛斯五世国王（Carlos I，1500—1558）。肖像画，也是骑马像，大幅。

一张圣母怀抱圣婴像。四张画像均是阿隆索·桑切斯的作品。

综上，本备忘录如之前向您汇报的，是陛下的书记员佩德罗·皮涅罗（Pedro Piñelo，生卒年不详）和贸易厅的一名书记员以证人和执笔人的身份，在我面前写下的。在主席先生的要求下，在他的仆人安德瑞斯·拉米罗（Andrés Ramiro，生卒年份不详）和安东尼奥·德·穆尼奥伊埃罗（Antonio de muñohierro，生卒年不详）的见证下，我特此提交了前述标明了日、月和年份信息的供词来证明此事。

我，佩德罗·皮涅罗，陛下的书记员，如前所述，在此处签上我的名字，以此为证。

硕士皮涅罗。

书记员

共两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