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馨 王桂荣
《伤逝》是鲁迅唯一一部爱情题材的短篇小说,小说以“五四”时期知识青年子君和涓生为主人公,围绕他们的爱情展开描写,以最初两人恋爱到最终两人分开,子君死亡的悲剧走向作为叙事主线,映射出理想爱情与现实生活的矛盾和冲突。
在鲁迅的作品中有大量生动的动物形象,这些形象不仅用于文本形象塑造,还用于表现象征和隐喻,以反映鲁迅对社会问题的态度以及他深刻的心灵世界。《伤逝》中的小狗阿随即为这一类意象,它作为子君和涓生渴望组建的“现代家庭”的一面棱镜而存在,从中可窥见这一“现代家庭”由尝试组建到彻底灭亡的全过程。
“狗”的意象在鲁迅笔下的意象群中占据一定的地位,主要可分为两类:一类以愚蠢丑陋的形象出现,这里的“狗”指的不是生物意义上的“狗”,而是代表身上带有奴性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如《狗的驳诘》中的“狂妄之狗”,在梦境中狗和人竟然产生了辩论,最后胜利的一方是狗,人却无比狼狈地逃跑了;再如“叭儿狗”,“它虽然是狗,却又很像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除此之外,还有“落水狗”“丧家狗”等,这些“狗”的形象代表着那些倚仗有权有势者的文人政客,对权势者温顺地摇尾巴,对民众却撕咬狂吠,尽显丑态。
另一类“狗”的形象则象征着某种见证之物,《伤逝》中的小狗阿随即为这一类意象,它是子君和涓生结婚共同生活之后,由子君买回作为宠物的小狗,虽然文中也称其为“叭儿狗”,但与上文提到的趋炎附势的“叭儿狗”不同,它代表的是两人婚前所追求的“现代家庭”的开始,但在它被丢弃后,两人可悲的爱情也逐渐消磨殆尽。
阿随这个名字是子君起的,起阿随这一名字,意味着子君愿小狗能随时跟随着自己,也意味着她愿随时跟随着涓生。子君的这一想法似乎就已经注定了她的命运,她受到五四新思潮的影响,在反抗原生家庭的束缚时大胆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然而婚后的她却仍然依附于涓生,将爱情当作自己生活的全部,甚至连小狗的名字都寓意着跟随。那么子君真的是自发地说出这句话的吗?答案是否定的,子君说出此话很可能是受到涓生的影响,涓生为她灌输了自己所认为的新思想。子君作为倾听者,她并未完全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独立和自我,她只知反抗家庭的束缚,却不明白离开家人后她面对的将是怎样繁杂琐碎的生活。
而涓生在得知子君为小狗起名叫阿随后,却说“我不喜欢这名字”。他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但他却记得自己不喜欢小狗的名字这一点小事,可见涓生对子君的爱并不那么深切。
然而阿随并未如愿地一直伴随着子君。涓生对婚后生活的不满终于还是爆发了,“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贴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真实生活的鸡毛蒜皮和理想爱情的高雅脱俗在涓生心中激烈地碰撞起来,他将自己的失意向外归因,怪罪给子君和家中的动物们,此时的涓生对阿随已经有了厌烦。而子君却极其疼爱阿随,担心它太过于瘦弱,便给它增加饭菜量,甚至将自己都不舍得吃的羊肉喂给它。但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两人生活拮据,食物稀少,连人的生命都难以维持,更别提饲养小狗了,最终这“沉重的负担”还是被抛弃到了西郊。阿随作为子君最后的精神寄托,它的离开压垮了子君全部的希望,子君开始变得颓唐消沉。涓生却只觉得清静,他不再理解子君的心情,只像个局外人一般冷漠、无情地见证着一切,甚至说自己抛弃阿随是为了子君不再受生活的痛苦,足见其傲慢与自私。在阿随被抛弃后,两人的爱情也走向了无奈和失望,最终彻底枯萎了。而在子君死后,阿随又一次回到了吉兆胡同,小狗并不顾及主人是如何决绝地抛弃了它,它拖着“半死的,满身灰土的”身躯,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只为回到主人身边,它的回来有力地讽刺了涓生虚伪、丑陋的嘴脸。
阿随这一形象,象征着子君对组建“现代家庭”的渴望。“高举民主和科学大旗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为新婚姻家庭的转变方向定下了基调。”子君和涓生作为接受过五四新思潮影响的新青年,心中有“现代家庭”的理想蓝图。子君最初反抗家长,和涓生一同组建家庭的行为也体现了他们渴望摆脱封建家庭束缚、争取自主婚姻权利的意识,但两人身上都还有着某些封建婚姻思想的残余,这也是导致这次“尝试”失败的主要原因。
对子君来讲,“现代家庭”主张男女平权,女子拥有话语权,在精神上甚至经济上独立,不依附于男子。但子君在婚后未外出工作,家中资金来源全部依靠涓生,子君则只尽家庭主妇的职责,在生活的打磨、压迫下,子君丢失了自我,她的思想也逐渐变得麻木愚昧。
从涓生来讲,他并未摆脱封建男权主义的限制,仍存有大男子主义、男性本位的思想。子君在他眼中只是“玩偶”,他对子君的喜爱只停留在自己的理想之中,无法接受真实生活中褪去理想光环的她。阿随作为子君对“现代家庭”的希望而存在,涓生抛弃了阿随,其实也是抛弃了子君的纯真,放弃了对这个“现代家庭”的组建。结尾阿随的回归和再次被弃,也意味着被驱赶出家庭的“娜拉”即使再次返回,仍会遭到驱逐。阿随这一形象,也暗含着鲁迅对“娜拉”走后结局的思考。
与小狗阿随一样,小油鸡也是子君的寄托。但在生活逐渐开始失去最初的光彩后,涓生对小油鸡的厌烦几乎体现于生活各处,通过分析与小油鸡相关的情节,可见导致两人爱情悲剧的某些原因。
子君买回了四只小油鸡,或许是想为这个新组建的家庭添一些乐趣,涓生却带着怨气说:“我在庙会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可见涓生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喜爱这些油鸡,他认为养花草才符合他所欣赏的高雅情趣,而养油鸡不过是俗气地跟风官太太罢了。这也暗示着子君的内心是顾家的、踏实的,她爱涓生,想要尽力照顾好这个家庭,而涓生的爱情还停留在恋爱时的风花雪月、诗意浪漫上,难以接受现实生活的俗务,两人的想法是不相同的。
涓生渴望的是理想的、高尚的爱情,他对子君的喜爱更多的是由自己心中对子君形象的幻想而产生的,他爱的并不是子君这一活生生的人,而是享受子君倾听、接受自己想法的这一过程,子君的点头、微笑、好奇能为涓生带来极大的愉悦和满足,子君反抗家长时的发言更是让涓生震撼和惊讶。但归根结底,他需要的爱情是带有距离感的、模糊的、缥缈的、新鲜的,他爱的是一种感受,而不是一个人。
子君渴望的是真实的、痴情的爱,她跟随涓生后,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他,全身心地投入这段爱情中,她想的只是如何照顾好涓生、经营好这个家庭,这种盲目的爱情使她忽视了自我。她以为自己是为爱而付出,却没有想到涓生爱的只是自己理想中拥有进步思想、能与自己产生共鸣的女子,如今丧失自我的她,对于涓生已经不再具有吸引力了。当涓生说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这样冰冷残酷的话时,她彻底绝望了,可怜的子君没有被“严威和冷眼的重担”所打倒,“只有涓生的这一句话, 才彻底将她打倒……因为一直以来, ‘爱’是她和他在一起的唯一理由。这个理由既然被他拿掉,她当然只能离开了”。于是以爱为生命的子君,选择在这痛苦的、无爱的人间死去了。
涓生和子君生活的那个年代,社会正处于思想解放的黎明到来之前的黑暗中,他们渴望的新思想与当时那个陈腐的社会环境格格不入,两人在社会大环境的压迫下,在亲人朋友的不认可中,在路人的讥讽嘲笑中,很难做到完全的思想解放。子君为了家庭日益操劳,那个当初眼神中带着稚气好奇的可爱女孩子如今“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她的外表逐步从青春稚嫩变得粗糙麻木,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和光彩,涓生这时非但不心疼,甚至觉得“饲油鸡是非她不可的工作”。在他的眼中,子君已成为一个庸常的家庭主妇,他爱的是那个有着积极觉醒、主动抗争的、有进步思想的子君,而婚后被生活打磨过的子君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负担、累赘了。说到底,涓生虽认可子君摆脱封建家庭束缚的思想,却还是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新青年”,他所谓的“新思想”仍旧植根于封建思想之中,虽披着“新潮”的外皮,根底里却还是愚昧陈腐那一套,因此他仍以封建男权思想来对待这段婚姻,认为“男主外,女主内”,做家务是女性的本分工作。
而子君本就是一个被启蒙者的角色,她有新青年的外在,也敢于反抗旧家庭的束缚,敢于争夺属于自己的恋爱自由权,但根底里仍是一个中国传统女性。她听涓生讲雪莱、易卜生、男女平等、打破旧习惯等,但她更多的只是作为一个倾听者,不时微笑点头以顺从涓生,她在“听”的过程中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涓生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明白、了解,这使他误以为子君便是自己理想中独立的、有进步思想的女性。但在同居后,繁乱的生活使两人不再有那么多闲暇时光去进行有关新思想的交流,于是子君开始忘记先前知道的事情,将爱情和家庭作为自己生活的全部,她开始变得无知且怯懦,甚至当油鸡被杀掉,她也并未反抗,甚至和涓生一起享用。一个人的思想变得完全麻木,这是多么可怖的事情!由此可见,涓生并不是一位好的启蒙教师,子君也并没有真正地理解思想启蒙的含义,他们所谓的新思想不过是浮于表面罢了。两人接受启蒙思想的不彻底性,再加之社会环境的压迫,使他们所追求的理想爱情终将化为泡影。
涓生以启蒙者的角色将子君带入爱情的旋涡,又以欺骗者的角色毁掉了子君对爱的希望,他显然是一个极不负责、极虚假、极伪善的男人,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始乱终弃”这一情感模式中的虚伪男性形象在现代的缩影。
通过对鲁迅《伤逝》中动物意象的分析与解读可见,小狗阿随与小油鸡在两人爱情由开始到衰亡过程中起着暗示性的作用,表面写两人对待小动物的不同方式以及小动物最终的悲惨结局,实则表现了两人的个性以及对待这段爱情的不同态度,从子君的善良、忠诚、为爱盲目与涓生的虚伪、可憎、冷漠无情的对比中,可感受到这段爱情的虚幻和悲哀,从而使人们对他们的爱情悲剧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与感悟。
以动物为例的意象群构成人们进入鲁迅文学世界的重要途径,其小说中的动物意象生动自然、信手拈来,以其丰富且深刻的象征性传达出鲁迅作品高超的表现力和独特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