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悦诚
诗歌与乡土一样,都是人的精神寄托。牧童(也叫“牧竖”)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唐朝,牧童这一看似不起眼的形象走进文人的诗歌之中:漂泊无依之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1]1248的画面朴率真切又温暖慰藉;兴废征战之时,“御路叠民冢,台基聚牧童”[1]8061的场景不动声色却凄恻感伤;闲卧松云之时,“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1]1247的意境可谓一时兴会,理在言外;身不由己时,“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1]9610的诗句写尽了无拘无束、潇洒自得的神趣。总体来看,诗中的牧童形象既寄托着中国文人对于安宁、自由的向往和对淳朴人性的追求,也是时代变迁、传统影响和作家艺术建构的产物。
农事与田园在中国诗歌中登场很早,然而牧童成为诗歌中的意象却经历了漫长的过程。通过梳理相关文献,我们认为先秦文学作品中,除《庄子》以外罕有引人注目的“牧童”形象,即便是在被称为“先秦生活百科全书”的《诗经》中,也只有对底层牧者境况的简单描写。通过阅读《庄子》《诗经》相关部分可以发现,两部作品预示了唐代诗人对于牧童形象的不同写作思路。
《庄子》中的牧童是具有“象征性”的牧童形象。《庄子·徐无鬼》中记载了“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2]677的故事。黄帝到达襄城的原野,随行的“七圣”都迷路了。此时一牧马小童现身,自称知晓“大隗”的所在,并宣示治国之道。《庄子》中的牧童“微言大义”,本质上是“道”的代言者,是想象力非凡的文人“建构”出来的形象。作者无意于作品的“真实性”,但这种借牧童之口表达出的“无为”思想,以及假托一物抒发思想的“寓言”手法,却深深影响了后世。到了唐代,大部分诗歌中的“牧童”形象都是文人理想化的“符号”,其实质是作家的个人寄托,少部分仍是《庄子》中“岩穴从来出帝师”[1]7403精神的延续。
与之相对,《诗经》中的“牧人”形象则偏向“现实性”。文学起源于劳动,作为农业大国,牛、羊一直是重要的祭祀和生活用品。《小雅·无羊》就有对于牧羊者的描写:“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三十维物。”[3]589虽然诗人只是进行了单纯的描写,并未以审美的眼光进行观察,但这种以现实之眼观照底层人物的倾向,却为后世乐府诗人所继承。
总体来看,唐代诗人的牧童书写继承了以《庄子》为源头的浪漫主义传统和魏晋山水诗的创作方法。他们取景的视野更加宽广,创作方法上又常常“以我观物”,具体体现在:第一,牧童形象更加丰富,唐人常描绘牧童之“归”、牧童之“游”、牧童之“唱”等,这些动作实际上延续了《庄子》对于牧童的“象征性”处理,背后是期盼自由、安稳生活的心愿。第二,以“牧童”为主角的诗歌也从无到有,甚至出现了专咏牧童的作品。
此外,唐代诗人对牧童的书写也秉承《诗经》的风雅精神,其“观风俗,知薄厚”“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文学传统与唐王朝中后期的社会现实相结合,诗人将目光投向田野,以文笔揭露弊政,由此诞生了新的文学作品,代表作如张籍的《牧童词》。
梁海燕认为,“‘牧童’形象的被发掘与确立,是唐诗人于诗歌史的一个贡献”[4]53。《全唐诗》中涉及“牧童”的诗篇共计59 篇,其形象之丰富、描写之多样远超前代。唐诗中之所以出现如此多的牧童形象,笔者以为,除了文学传统上的原因之外,唐代文人隐逸与漫游的经历也功不可没。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讲道:“漫游、读书山林、入幕与贬谪生活,从不同的层面丰富了唐文学的内涵,构成了唐文学多彩的情思格调。”[5]171总体来看,一方面这些隐逸与漫游开拓了诗人的眼界,拓宽了诗歌的表现范围。在涉及“牧童”的诗篇中,有9 首诗题目即明确为“途中所作”或“游览时作”,7 首可确证为诗人隐居或流离时所作。另一方面,处于漫游、归隐时的作家心态千差万别,眼中的景象自然也各不相同。总体来看,诗人们怀着不同的心境走进自然,对诗境的营造及物象的选择让读者得以品味古人独特的心态秉性,也为“牧童”形象增添了多样的光彩。
笛乐器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唐代,笛已有广泛受众。唐诗中也因此多了牧童且行且歌的潇洒身影。据笔者统计,涉及牧童的59 首唐诗中,描写到“吹笛”的共有11首,描写到“歌唱”的共有5首。漫步于山水茫茫之间,忽听一曲笛声(歌声),恰如浔阳江头那无名的琵琶,虽不知源头方位,心潮却随那模糊的感觉而起伏。这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暗示写法常见于诗中。徐铉深谙此道,其“谿桥树映行人渡,村径风飘牧竖歌”[1]8602两句,没有渡河的嘈杂,也不见行进的尘烟。一个舒缓的“飘”字即写出了风的轻柔,歌的悠扬。读者虽不见人,却能想象出远处牧童且行且吟的身影。再如“远岸牧童吹短笛,蓼花深处信牛行”[1]8690两句,作者不写远处的牧童形貌如何,只写对岸歌声阵阵、花丛轻曳,那牧童“信牛由缰”、吹笛而行的自在情态便跃然纸上。诗人们钦慕他们“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1]6386的自在。最终,“牧童”的身份隐去了,只有那一曲启程、一曲归家的笛声飘荡南北,天地皆是其知音,为其叹赏。
与笛子相比,蓑衣与牛似乎才是牧童的必备之物。于濆在《山村晓思》中云:“牧童披短蓑,腰笛期烟渚。不问水边人,骑牛傍山去。”[1]6925诗歌上一联突出牧童“短蓑”“腰笛”的干练,紧接着顺承下一联的动态,意在显示其自由自在的风采。简约的形象描绘往往能诱发读者丰富的想象。也正由于这种描写方式的流行,牧童恰如江雪之上的笠翁一般,只留得一片“神气”,可望而不可即,其符号属性也因此大大增强了。
与简约的外在装束描写相对应的,是他们行踪的自由与神秘。面对陌生的来人,习惯了自由的他们时常带有一份“骑牛不顾人,吹笛寻山去”[1]8626的自在散漫。看着牧童“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1]9610,大多数习惯了“闻见道理”的诗人们常常陷入少陵野老一般呼而不得的尴尬情态,读者也在愕然之中触动了那“绝假纯真”的最初本心。
中国山水诗中的景物与形象“很大程度上是由生命安顿而来的欣慰感、幸福感所凝成的意象”[6]20。这种欣慰与幸福来源于身体的安顿与社会的和谐,既是靖节先生倍加珍惜的方宅草屋、巴山归客数次梦回的烛边灯前;也是黄发垂髫的各得其所,天下大同的治世之景。重读唐诗,我们时常能在牧归之图中感受到心灵安顿,在田翁与牧童的嬉戏中体会到歌舞升平。
自《君子于役》将夕阳与归禽并置,从而展示出带有“原型”意味的归来图景以来,多少诗人皆于黄昏日暮之时升起乡关之思,见荷锄下山之人而屡动归家之意。诗人善于将对于时序的敏感与对于漂泊的孤寂进行诗意的呈现,进而呈现出无数动人的景象:王维在《渭川田家》中云:“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1]1248自然时律与人情温暖相映照。另一首诗《淇上田园即事》云:“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间。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1]1278则凸显了心境的空明。他此刻没有了上一首诗中“念”与“候”的意向性动作。诗中,一切情绪都在照相般的自然图景中消失了。读者亦如静立的桑柘,伴着、看着亘古不变的“日落而息”的人们走向家园。对于志在隐居之人而言,“背琴鹤客归松径,横笛牛童卧蓼滩”[1]8691是永远的理想,松径深处,蓼花丛中是他们的家,他们与牧童一齐而“卧”,宣告着心灵的安顿。
唐诗中,除了有着诗意色彩的“牧归图”之外,还有许多带有凡俗气息的恬静画面。譬如,很多涉及牧童的诗篇都会将“牧童”与“野老”(或野翁)对举,营造出老幼同乐的理想田园风景。许浑落第归乡,所见“牧竖还呼犊,邻翁亦抱孙”[1]607治愈了他的失意之苦。杜荀鹤乘兴出游,目睹了“渔父晚船分浦钓,牧童寒笛倚牛吹”[1]7974。而早在先秦时期,孟子便以推己及人的态度与仁民爱物的情怀提出了老有所终、幼有所长的理想社会画卷。因此,“老”与“幼”的对举不仅是诗歌文体上的“对偶”条律使然,更是作者对社会理想的投射。每一个离乡远去的人都曾经属于那片土地。游子深知,此刻的离去不是永别,因为总有那沧桑的身影在为之守候。为此,他们也乐于提起笔,在凝练的语句中寄托老幼和谐的永恒理想。
人世代谢,古今变迁,岘首山上羊公的胜迹等来了孟浩然慷慨的回音,而广陵城内隋宫的废殿却招致李义山尖锐的诘问。然而永在的江山不只会留下感伤心灵的泪痕,“黍离离兮城坡坨,牛羊践兮牧竖歌”[1]1576可能才是那古迹的常态。曾经的王城名宅如今已是荒草丛生,成为牛羊与牧童的乐园。刘沧《邺都怀古》中“芳草自生宫殿处,牧童谁识帝王城”[1]6788,一个“谁识”透露出怀念的意味。王贞白则在《金陵怀古》中以“御路叠民冢,台基聚牧童”[1]8061不动声色地表达讽刺。最终则是“朝见牧竖集,夕闻栖鸟喧。萧条灞亭岸,寂寞杜陵原”[1]8798,千言万语化成了无言的萧条与寂寞。与其感叹惆怅、讥讽、寂寞,不如为如今黎庶的安乐而欣慰。曾经,这片土地是牧童的乐园;现在,悠远的牧歌仍将洗刷历史的伤痕。
实际上,除了诗歌的记录之外,牧童也不止一次“闯入”史书记录的现场。在先唐史籍涉及的牧童故事中,最有名的当属发生在骊山的“牧竖之祸”。秦始皇虽力建陵墓,极尽奢侈,却最终“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7]901。宏大的帝陵却毁于小小的牧羊儿之手,此事虽未经考证,却随即成为典故。杜牧写有“牧童火入九泉底,烧作灰时犹未枯”[1]5946,李白则直言:“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1]207无论是否实有此事,文学家都在如斧凿铮铮的言语中继续着自己的审判。由牧童引燃的那终结一个时代的火焰,仍在文学家心中熊熊燃烧。
前文已述,唐代诗歌出现了很多偏于正面的牧童形象。牧童之“歌”、牧童之“游”、牧童之“归”大多被赋予了理想化的色彩。这一现象背后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唐代的社会总体较为稳定。李世民在征战之余不忘创作,其《重幸武功》中“驻跸抚田畯,回舆访牧童”[1]1既透露出自我表彰之意,亦有步入盛世的雍容气度。安史之乱后,以“元白”和“张王”为代表的诗人的创作逐步远离了兴象玲珑的传统审美模式,体现了写实尚俗的新特征。其中,张籍的乐府诗往往由小的事件切入更广泛的社会现象,代表之作就是《牧童词》:“远牧牛,绕村四面禾黍稠。陂中饥乌啄牛背,令我不得戏垄头。……隔堤吹叶应同伴,还鼓长鞭三四声。‘牛牛食草莫相触,官家截尔头上角!’”[1]4281此诗虽短,却展现了丰富的社会信息,尤其结尾处官家截取牛角的典故暗示着晚唐时期的社会动荡。此诗中的牧童真正走出了文人描绘的理想田园,并以自身独特的生活方式展现了社会现实残酷的一角。但可惜的是,其他作家大都没有张籍一般深入社会的眼力,《全唐诗》中也再无其他现实性较强且专咏牧童的作品。这些诗句提醒着我们,文学既可以作为承载个人情志的清丽之“诗”,也可以作为观风俗厚薄的现实之“风”。牧童可以作为观照现实的一个入口,让人们看到相对真切的民生细节。
通过细读《全唐诗》中涉及“牧童”的诗歌,我们仿佛也和他们一起走进了深林山泽之中,聆听牧歌声声。牧童形象虽然在唐代诗歌中得到了更为充分、更“多维”的展现,但其内容的底色仍非“草野”的,而是文人化的。文人借用“牧童”展现了他们对于安宁的向往、对于历史的沉思、对于现实的思考。尽管属于牧童的时代已经远去,但他们仍然是经典的精神符号,成为人们田园牧歌式理想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