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茜
袁枚是乾嘉诗坛的重要人物,是清代中期极富才情和个性的文学家。其诸多著作中,《随园诗话》集中体现了袁枚的诗学思想,尤以其“不论朝代、不论门户、不拘人品”的批评原则和“尚趣、尚俗、崇清”的批评标准而闻名。
袁枚的诗歌批评理论以“诗境甚宽”总之,代表其在诗歌批评领域的视野和气度。“此诗之所以为大也”,要求既有学士大夫终身难以参透的神妙精髓,又有乡野间黄发垂髫村妇们能够浅谈一二的思想,随口几句却能得到李太白的赞许,此谓“诗境甚宽”。以其开放的眼光和心态面对大众,不论朝代,不究门户,不拘人品,不再是“学人之诗”,而是学百家之长。
南宋以后,诗学界的唐宋之争愈发激烈,到了袁枚所处的清朝强盛之世,文化环境已经相对开放许多。此时,对于这场跨越千年的争论,袁枚提出了“只论工拙,不论朝代”,认为诗歌的主旨和所传达的诗人性情才是最重要的,唐和宋只是朝代更迭,过分强调有失偏颇,因小失大。“论诗区别唐、宋,判分中、晚,余雅不喜。”初唐张谓之的《安乐公主山庄》和盛唐名作《咏柳》的风格,与中晚唐诗风十分相似,但不能将其归于中晚唐时期的作品。《随园诗话》中提出“我道不如掩其朝代名姓只论诗,能合吾意吾取之”,论诗应掩其朝代姓名才更加客观,而非唯经典是从,不以前人之是非为是非,做到不厚古而薄今。
《随园诗话》不喜评古,为数不多的评论里极为推崇杨万里,誉其为“一代作手”,认为杨万里诗作有含而不露的“天才清妙”,可比肩李太白。不拘于瑕,不掩饰,颇为后人诟病,实为其作精妙之处。袁枚“只论工拙,不论朝代”的评诗标准在当时具有重要意义。这一诗歌批评标准作为一种新风向,对诗歌批评有着重要的意义。
“江海虽大,岂无潇湘?”袁枚反对诗分唐宋,更反对以门户论高下。袁枚认为对前人及其作品轻佻评论甚至肆意菲薄的诗歌批评者是“以宫笑角”,一些不知所谓让大方之家为之一笑的“陋儒”。诗人向来各持己见,欧阳修不认同杜甫的诗作,而杜甫又不喜欢陶渊明的作品,明代竟陵派和公安七子互相诋娸、派别林立,清代王世祯宗王孟而贬元白,蒋士铨、钱玙沙则贬低王世贞而赞赏查慎行。对此,袁枚认为皆是、皆非,批评应有独到见解,诗歌应自由表达性情,多元化诗风彼此映衬、互相兼容、求同存异地发展。此外,袁枚还提出采诗原则:“选诗如用人才,门户须宽,采取须严。”“随意闲吟没家数”,只论精妙,不论门户。
传统文学批评的惯性认知是“文如其人”,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提出“吐纳英华”皆源于自情自性,认为文与人之间是“表里必符”的。文学作品真实反映了作者的人品性情,直至清代,施闰章在《蠖斋诗话》中仍提到“诗如其人”,可见“文如其人”“诗如其人”对传统文学批评影响深远。
袁枚论诗重性情,提倡“有我”“著我”,此“性情”并不局限于道德上的人品,传统意义上的“人品”指在道德教化下形成的以仁为核心特征的道德品质,在强调恪守纲常伦理、节制个人欲望的同时,忽视了人之所以能成为人而拥有的丰富、复杂的情感世界。因此,对于“人品”的认知,并不能完全将之等同于诗教训诫,这通常都是追求一种温柔敦厚的谦谦之风,还应尊重个人体验与情感由心而出的抒发,“诗缘情”,文源“必不可解之情”。在情感迸发时,道德品质欠佳的诗人也能写出动人悱恻的诗。袁枚秉持“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的公正立场,认为奸臣严嵩的《钤山堂集》描绘的卷幔山雾、村听禽啼、沙上柳松、水边楼阁等景象亦有可观之处。可见,“《国风》之好,究与人品无干”。
“《国风》之好,究与人品无干”,倡导诗人应注重本真、个性化的创作,对于诗作的品评要从诗歌本身出发,重视诗歌中展现出的才情,诗人的人品纳入衡量范围是欠妥的。与袁枚同处乾嘉时期的沈德潜等人,过分强调道德情操的重要性,认为诗歌并非作游戏用,“本是六籍之一”,能够为王者提供一些政论依据与参考,“观民风,考得失”,因此虽其表是在写男女之情,其里却“关乎君父友朋”。由此可见,论才情而不论人品的这一评诗原则,从另一个角度体现着袁枚对于艺术审美本质的追求。
袁枚诗论从前代诗学中吸取经验形成于我国文学发展的成熟期,提出以“诗境甚宽”为基本原则的“不论朝代、不论门户、不拘人品”的诗歌批评原则,在批评标准上,袁枚提出“尚趣、尚俗、崇清”,即重视诗趣、以俗为美、崇尚清境,做到诗境宽、采诗严。
“趣”在历代诗话中为文学评论家广泛使用。“兴趣”是严羽《沧浪诗话》中最重要的诗学主张,“兴”是意兴,“趣”则是指意趣,兴趣是诗人情感自然流露后产生的审美趣味。明清时期,“趣”备受推崇,更是言论“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趣”同样受到袁枚的重视,这很符合当时的时代特征。
袁枚推崇的“趣”,不仅指传统意义上的幽默诙谐,而且与真实、性情有密切联系,指诗歌抒写性灵后产生的新鲜、活泼的生气。真实是诗趣应具备的重要特征。“味欲其鲜,趣欲其真”,唯正确认识并做到这一点,而后才可品评诗歌。不仅如此,“真”才是“趣”的核心内涵,唯有真实,才能打动人心。诗是否有“趣”,与诗中是否传达了诗人的性情有必然联系。杨万里“风趣专写性灵”的创作风格备受袁枚赞誉,袁枚认为“有性情”自然“有格律”。以《三百篇》为例,其内容多为未受教育的劳人思妇抒发真挚感情,其中格、律是“谁为之”,将风趣与性灵、诗人的天赋才情联系到一起,并指出只有“天才”才能做到“风趣专写性灵”。所以,格、律乃性情反映于文辞而为之。无“趣”诗,徒有其表而无内在生机,不如不作。
袁枚还认为好诗必动人心目,动人心目必有风趣,反之,“诗有格无趣是土牛也”。他论诗讲求感官的新鲜感受,把握对生活细节中所蕴含的美好情趣,有感而发作成诗。风趣是袁枚的一种审美思想,也是一种市民意识影响下的审美反映。
乾嘉时期,文人审美心态世俗化,在袁枚的诗学理论里,“俗”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尚俗”在袁枚自己创作的诗歌中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袁枚的诗歌不同于传统诗风的温柔敦厚,其崇尚热烈奔放又直白的风格,与主流诗论含蓄蕴藉的风格背离。沈徳潜的《画菊》全篇都在描写晚开菊花面临的种种境况,本为晚辈的桃李一夜之间成了前辈,还“怜尔枝头带晓霜”,实际上如果深究起来,其中描写的不是菊花,而是自己晚年的境况,整首诗含蓄蕴藉,正是当时主流崇尚的风格,气度内敛。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袁枚的《喜鱼门主事改官编修》,两首诗虽然都在谈“晚遇”,但袁枚豁达地表示“当年老子也婆娑”,这种肆意的调侃说笑,与士人传统的自持之风截然不同。袁枚是“市民才子”,其审美取向不复传统的温柔敦厚,反而趋向市民语言的直言不讳,故展现出反含蓄、尚刻露的诗歌创作倾向。
其次,诗歌属高雅文体,“雅”的传统能使诗歌保持自身气质的高贵,然而过度强调诗歌“雅”的传统必然会造成其自身的老化。袁枚的诗歌吸收接纳通俗文学,将通俗文学的笔法引入诗歌,创新诗歌文体。中国古典诗歌强调抒情,其轻视的人物描写与情节刻画反而成为通俗小说的评论标准,为其所擅长并追求的创作特点。用夸张手法来渲染和反映人物形象,同时用细致的情节刻画呈现人物性格等手法也被袁枚借用,然后,尚“俗”在袁枚的诗学理论中关于诗歌语言层面的反映可以概括为“家常语入诗最妙”,强调平易自然,在《随园诗话》中提出“口头话,说得出便是天籁”。试图通过白描的手法来极力营造平易、自然、和谐的文学语言风貌。《随园诗话》非常重视收录白描佳作,如黄岱洲的《过桃源》,“行过溪桥云密”,就听到了不远处的渔歌声声传来,描绘桃源之景象,仅对小山河、薛萝、溪桥、云、渔歌等意象进行白描,便勾勒出恬静、美丽的桃源景色,淡而有味。
最后,袁枚对“俗”这一审美范畴的崇尚还体现在大量摘录地位卑下之人的诗句,对其中一些作品极为认可推崇,如《随园诗话》中提到的青衣郑德基,“横眠牛背唱山歌”,直白又充满野趣。除此之外,还记录了另外十几首类似的诗作,认为作者虽本身地位低下,皆为一介奴仆,但气度高华不下名士,尤其是郑德基的诗句,更认可其天然去雕饰的意蕴,寥寥几眼,直白却彰显灵气,二月风光,如在眼前。
由此可见,袁枚无论是对“家常语”俗诗的喜爱还是自身诗歌的创作,都不乏对“俗”的追求与表露,并将之应用到自身史学理论中,既是践行,也是有意地进行倡导和宣扬。
纵观中国古代文论,可见大量的“清”,无论是论文还是论人,都离不开“清”。“清”本是自然词汇,与水相结合,形容清澈。发展至魏晋,清谈开始成为一种流行,一时之间文人雅客都开始以“清”自诩或以“清”为美,并将之大量用于人物品藻,慢慢渗透到文化内核,变成了一种士人的理想人格,并在发展中逐渐形成一种独特的审美意涵。自此之后,历朝历代,论文论人都未脱离“清”这一审美范畴。以唐为例,李白、杜甫、王维等人追求营造清雅、清静的诗歌意境;宋代的苏轼、姜夔、朱熹等强调清旷高洁,词要清空骚雅,人格上要追求清正;明清两朝依然如此,如胡应麟极欣赏曹植和李白,认为二者皆具“神骨之清”,贺贻孙强调关注诗作透露出的俊逸品格,刘熙载认为“清”“厚”合一的诗歌境界才是理想化的。同一时期,朱庭珍则认为要兼具“雄”和“清”,唯有达到这两点,才是真正理想的诗歌。
袁枚认为,作诗要对淡与枯、新与纤、朴与拙、健与粗、华与浮、清与薄等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概念进行清晰的辨析,清丽与浅薄失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实则是要求对诗歌不同风格进行辨析。袁枚“清”的审美风格较偏重于意境中表露出来的清雅淡远。“清”以其极强的包容性衍生出了诸多复合概念,“清真”占据着重要地位——“诗贵清真”被视为袁枚诗美理想的宣言。所谓“清真”,就“清”而言,主要指清雅,“虽真不雅,庸奴叱咤”;就“真”而言,指真实、真率、真切,“人之诗文,先取真意”。
袁枚的诗学思想中,清、真二字的含义谈不上泾渭分明,至少可以称得上是区分明显。“清”字细细从其话语语境下推敲,其中有学力或功夫的含义,如《哭秋卿四妹》,谈到谢灵运的诗作,对其评价为“最幽清”,之后又对这个评语进行详细描述,是因为有推敲和学养作为支持,即前人所述的人巧和学问,由这里可以看出,清、真并非互斥的关系,反而是相辅相成的。
对性情的要求与标准是“真”,对情感的要求和标准是“浓”,在学问与功力等方面,士人本身就需要对具备的能力提出要求和标准,其在《答相国劝独宿》中提出评断诗歌“清真”的标准,先“真”而后得其中“清”,有言“别之欲其真也”,后要求“冽之”,然后淬炼或提纯出其中的“清”来。由此可见,“清”与“真”关系紧密。在《随园诗话》中提出“诗贵清真”,对“清”与“真”的关系进行了更细致的讨论,认为“有性情而后真”,且在一首诗歌的品评过程中,难点在于其中是否有真意,不仅要有真意,还要雅,“有学问而后雅”,否则难免流于鄙陋。
“诗贵清真”作为袁枚提出的重要诗论观点,其中“清真”既是诗歌风格,也是审美境界,它根植于真实性情,又辅之以深厚的学力,从而达到“清”“真”融合、不落凡俗的理想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