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勇
三十多年前,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的消息传开,吸引着无数干事创业的天南海北人带着激情和梦想云集海南。张建全先生逢其时、躬逢其盛,参与见证了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多年之后,他以《我的商海往事》为题,发表了一系列散文,回顾了自己当年在海南所经历的那些人和事。读过之后,让人对那段创业与投机、成功与失败、金钱与道德交织在一起的历史岁月唏嘘不已。
海南建省之始,政策的宽松与规则的缺席散發着“遍地黄金”的迷人魅力,各色人等在这片陌生而自由的土地上寻找实现梦想的空间。在张建全的笔下,既有杜斌、屠龙、罗又平这样陡然而富又迅即败落者,也有许建光、杜晓茹、甄美这样把握时机、趁势而上者。既有汪海洋、华小建、王金这样的背信弃义者,也有李志云、刘湘美、刘仲春、于奈这样的投机钻营者。既有余富贵、吴志能这样的以权谋私者,也有张德铮、刘长春等廉洁干部。既有肖云刚这样果断出手、占得先机者,也有吴延安这样犹豫不决而错失良机者。穿插其间的,是外国商人曼特瓦里、江湖术士阮大师、当红女星于小如……
无论如何,在这些人的身上,凝聚着那个转型年代特有的精神气质:躁动与欲望。而这一切,也无非是利益驱使的结果。为了利益,有的人可以不择手段,有的人却知道适可而止。两种做法,考量的其实是贪婪人性与道德人品。屠龙来到海南,由卖包子开始到握有近亿股金,再到一无所有。吴延安在有利可图时还想着大赚一笔,最后被房地产牢牢困死。其他如于奈、刘仲春、丁二宝、杜斌、罗右平等等,也都如坐过山车般经历了人生的辉煌和低谷,就在于利欲熏心,不能及时止盈。“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孔尚任在《桃花扇》中这几句话大概即是此意。其实岂止是文中诸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际勘破这人生幻象?
相比之下,像牛总、张局长、刘长春等人于命运人生而言,倒更有启示意义。他们也曾大富大贵,但当遭遇人生逆局,却能顺其自然,最终全身而退。虽然商场失意,却是人生赢家。面对物欲横流的花花世界,他们总能守住某些人生底线,像牛总的厚道淳朴、张局长的豪爽仗义、刘长春的廉洁自律。也正因此,他们被作者视为商海中的知己。比如张局长与作者虽是一面之交,却能在作者有求时多次出手相助,不求回报。作者在收到张局长儿子遵嘱归还的自己酬谢张局长的感谢金后,陷入自责之中,觉得自己“用十分不堪的方式玷污了我想表达谢意的人”。再如和刘长春虽然生意没做成,“几十年相守相望下来,却成为牵肠挂肚的朋友兄弟!一辈子的兄弟!”
两种人生放在一起,作者不仅感慨:“海南潮起潮落之间,有的人沉入海底,有的人及时上岸。这一切,考验的可能是自我控制的内功矣!商海波涛,人欲横流,谁是一时之枭雄,谁是一世之英雄,时间会给每个人答案。”虽然作者只是如白描般勾勒出形色人等的商海浮沉,没有过多的褒贬品评,但难掩其所秉持的“善恶是非”的道德观念,自有一种教化意义。比如刘仲春出生于偏僻山村一穷困家庭,大学毕业后进入作者所在的海方公司担任会计,处心积虑地提取公司15万现金后逃亡他处。被抓服刑出狱后,又研制贩卖冰毒成为大毒枭,最后被判死刑,留下牙牙学语的儿子和年迈多病的双亲。看着电脑上刘仲春被判死刑的照片,作者良久沉思:“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经过时间的淘洗,作者淡化了彼时的恩怨纠结,而换以一种慈悲的心境回首往事。如此一来,笔下无论是一夜暴富如屠龙等,或铤而走险如刘仲春等,或苦心经营如莫倩等,皆无非是挣扎于命运中的芸芸众生。诚如作者所言:“商海中劈波斩浪之人,往往会把彼岸视作金山,而奔向金山的欲望又能送几个人抵达名叫金山的彼岸呢?我所看到的,抵达彼岸者仅有寥寥,而随波逐流者何止千万。”从存在主义角度而言,他们也无非是一群真实、努力地活着,并且希望让自己活得更好的人,但抵达这一目标的方式和手段,则决定着每个人最终的命运。
作者的超然视角使作品有了人文情怀,而他参与其中的在场优势——也是散文追求本色叙事使然,则使作品排除了局外人体验式、想象式的拟写,而达到历史逻辑和生活细节的真实。因为不能置身其中,一些作者往往对商战极尽夸张之能事,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几乎成了商业小说的基本配方,形成了一种标准化叙事。当然,这是小说出于制造矛盾的需要。但过度的夸张难免会使生活失真,成为迎合读者趣味的噱头。
张建全所叙之事,都具有一种传奇性。比如卖包子的屠龙能够承包飞机,开通海南到西安的航线,这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偏偏是那个时代造就了屠龙竟然如愿承包并且挣钱如流水的商业神话:“一时之间,屠龙的‘空手道故事广为人知,令所有商海中人惊羡不已。”李犟学习成绩很差,未能考上大学,后给一香港老板陈明开车。因为帮老板挡了致命一刀,得老板的信任和提拔,“几年下来,在宝安一带竟也成了呼风唤雨的角色”。其经济实力能允许他认购商业中心的整层写字楼,“这个时候的李犟,和当年那个中学生已判若两人”。其他如许建光施压老东家海方集团、穷画家于奈将生意做到国际市场、模特莫倩在全国各地开美容连锁店,等等,都让人看到资本无序生长的疯狂。
因为工作缘故,作者所写较多的是海南房地产业的事情。作者写道:“房地产热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到了1993 年更逐渐演成炒房狂潮。那一阵子可谓有房就炒。”比如牛总的国联大厦,由最初报价1000 万,经过几番炒作后价值3000万。牛总自己也颇为感慨:“真没想到海南房地产火成这个样子!”当红女星于小如与人合作开发房地产,知晓能获取丰厚回报后,不禁感叹:“谁想到搞房地产开发赚钱竟这么容易呢!想想我们拍戏拿多点的片酬还被人说三道四呢,真是不值!”屠龙、丁二宝、肖云刚、杜斌、吴延安、刘九荣等都是通过房地产这一赚钱捷径而一夜暴富的,其他如杜晓茹、甄美、闫勇等也都在炒房中分一杯羹。
如此等等,在今天的读者看来,颇有惊心动魄之感。但在作者这里,上至官场,下至市井,乃至于复杂的人事关系、巨额的财务支出、重要的项目论证,却是举重若轻,随手写出。作者的特殊身份使他辗转于各个场域,留下了“海南建省”这样宏大叙事话语所无法兼顾的生活细节。尤其是作品反映出特区经济由乱而无序到规范有序这一过程中,商业潜规则的盛行与制度不断调整完善的博弈、传统文化思想与现代商业意识的冲突、地方经济发展与国家改革话语之间的磨合等,从而具有了社会学、经济学等方面的价值。作品客观记录了海南由经济落后地区一跃成为市场经济桥头堡的发展历程,弥补了社会学家、经济学家从理论、数据出发去阐释这一过程时缺少具体化、微观化的生活景观支撑的不足,因而表现出“非虚构”的文本特征,在社会现实和文学镜像的交错重叠中,为特殊时期的海南构建了一个深具生活质感的人文话语空间。
宋代诗人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宗白华提出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美学观点。《我的商海往事》也表现出这种平易质朴的艺术特色。文中所叙,既没有鸡汤式的励志,也没有炫耀性的猎奇,更无意于做物欲横流下精神沦丧从而痛心疾首的批判。作者以平常之心看非常之事,将感情和价值悬置在文字之外,娓娓叙来,轻描淡写,风云变幻寄寓于三言两语之间。但这并非说作者追求新写实主义式的零度情感写作。行文之间,时时流露出作者对时局、人生、造化的种种体验和感悟。
“在场”作为一种写作方式,有着经验的有效释放、生活的自然流动、细节的具体丰富、事件的自我言说等优势,从而扰动了当下趋向于封闭静止的文学生态。散文化、碎片化的叙事方式也适合在场者自由言说那些从生活实际中获取的点点滴滴无秩序的印象和无逻辑的感悟。张建全以在场经验完成了生活现场还原和文学世界建构的双重任务,生活自证和文学自律使作品指向不同的价值维度。作为一种散文介入生活的可能,作为对创业领域叙事匮乏的弥补,《我的商海往事》也因此具有了启示性意义。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