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 李汀汀
一
一切,都是从卖貂开始。
陶乐是市电视台《电视购物》栏目的外聘电视导购,负责在电视上卖货,卖各种货。电视台外聘的导购并不是陶乐一个人,有好多人,这几年电视购物,包括网上带货直播热卖,是大火的抢手行当,各路人马都蜂拥过来,竞争激烈,谁卖得好谁上岗。陶乐在电视上吆喝着卖货也不是一个人,他有一个搭档,《电视购物》的导购一般都是两个人一组,相互垫话相互抬拉地卖,像东北二人转一男一女两个人一组,号称是一副拐。跟陶乐组成一副拐的搭档是莎莎,巩莉莎,她嫌爹妈起的这个名字太娇弱,在竞争如此惨烈的电视购物市场大潮里太没有战斗力,就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莎人犯,激励自己要像杀人犯一样犀利出击,杀伐征战,本来电视购物就是宰人的。
这一日,莎人犯来找陶乐,告诉他来活儿了,说:“有家公司库存了一批貂绒大衣,找到电视台来,电视台让咱俩去卖了。”
陶乐大叫一声亲娘耶,说:“现在是六月耶,光穿裤衩都热得想扒了!让我穿上貂去卖?!”
莎人犯说:“要是好卖能轮到咱俩去卖吗?电视购物里的货有好卖的吗?好卖用得着上电视购物吗?你要是不去卖,你老婆这个月的美容卡,还有瘦脸针什么的,你让她去外面找个游击队给她付款吗?你老婆有的是游击队想伏击她!”
陶乐便随莎人犯前往,他老婆路小佳是他的心爱。来至电视台,两人先坐下来策划,电视购物也是要策划的,也是要有脚本的,莎人犯的策划方案是让陶乐装扮成一个体质虚弱的人,失眠、盗汗、腹泻、遺精,连续三十多天遗精,身体虚弱得不行不行的,浑身直冒寒气,要不六月天大酷暑的穿上貂在上面晃不合理,在逻辑上不能成立。电视购物也要讲逻辑合理。陶乐说:“就是说,卖完这档子货,我出门就得逝世是吧?”莎人犯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陶乐便作濒死状,里面就穿一条裤衩,裹着貂皮大氅上了台,拍摄现场上千度的照明灯光照射着他,莎人犯配合陶乐与他一抬一拉地说着台词。陶乐裹紧貂皮陶醉地说:“真温暖啊,就像是在妈妈的子宫里!”莎人犯在一旁抱肘缩颈演绎出窝在母腹子宫中的样儿。电视台审查节目的说这不行!不能演子宫,这是色情。陶乐和莎人犯急忙在现场改成“就像是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通过了审查。展示完了貂的好,接下来就是展示貂的价格,这是关乎貂最终能否卖出的关键环节。所有电视卖货的策略和做法都是价格一路猛跌猛降,降得心惊肉跳,让观众(潜在的购买者)亢奋不已。陶乐宣布一件貂的原价是六万元,然后把要降价的几个点数写在题板上用纸条分别贴住,随着现场音乐大作,他揭开第一张贴条,露出直降到五万,陶乐说:“霹雳一声震天外,一把直降到五万!”莎人犯发出“哇”一声叫,像被人咬了一口。随后陶乐揭开第二张贴条,露出直降到四万,陶乐说:“改革春风吹满地,二把再降到四万!”莎人犯又发出“哇”的更大声的叫,像被人在麻筋上咬了一口。音乐愈发轰炸似的擂响,陶乐在震耳欲聋中揭开了第三张贴条,露出直降到三万,陶乐又说:“抗疫疫苗打得好,降到三万乐陶陶!”莎人犯“哇,哇,哇”地连续叫,像肛裂了一般。接下来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陶乐宣布:“三万元,它不是只买一件,而是……”他停住,随即在舞台上一溜儿小翻,翻毕,又踩着锣鼓点儿,绕圆场,走台步,四击头,一亮相,喊出今晚最核心的台词:“两件!是三万元买两件耶!”莎人犯配合着叫:“耶!耶!耶!”而后陶乐裹紧貂皮作痛苦万分状,表示是吐血大甩卖,令卖家心碎。这时鼓乐齐鸣,舞台上碎纸做成的花雨纷纷扬扬撒下,庆祝消费者又收获了美好的一天。
售卖很成功,现场电话订购就卖出去了十几件。陶乐成了一个水人儿,贴身的裤衩被汗湮湿得像正在淘洗的一块抹布,吊在他那两条汗淋淋的腿上。电视台当场兑现酬金,发给陶乐和莎人犯每人三千七百元,这相当可观,陶乐和莎人犯累得喘气同时也笑得喘气。莎人犯提议到陶乐家去坐一坐,陶乐家离电视台不远,去歇歇,喝点水,累死了。来到陶家,家中无人,陶乐给莎人犯端来了水,两人坐在沙发上,陶乐又掏出那三千七百元来看,依旧兴奋不已,说:“这是我一次挣得最多的一把,三千七,好家伙!巩莉莎,是你策划得好啊!哪天我请你吃饭吧?”莎人犯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陶乐,说:“乐啊,你也别请我吃饭了,你就请我亲亲吧,正好你老婆现在也不在。”她说着噘起嘴。陶乐脸腾一下红了,结巴起来,说:“这、这、这个问题嘛……”莎人犯咯咯咯咯地笑,说:“看把你吓的!好像你是潘金莲我是西门庆,我真要把你金瓶梅了怎么着!”陶乐脸红地说:“顽皮!”正巧有人叩门,陶乐起身去开,两人止了调笑。
陶乐打开门看见来人一下愣住,傻了,他一时迷茫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象。
进来的两个人是陶乐的妈妈吴玉珠和陶爸爸陶庆树,爸妈来家是再正常不过的,本身不值得惊愕,陶乐惊愕的是老头老太太的装扮:他俩每人都穿一件貂!穿貂倒也罢了,他俩每人手提一件有电视台台标的购物袋,里面有笔记本、笔、钥匙链、棒球帽等零七碎八的小玩意儿,这是《电视购物》栏目在现场免费发放的。老头老太太显然是刚从电视台过来。
陶乐牙疼。他又结巴起来。他一激动,或者一紧张,再或者一尴尬,就结巴。陶乐结巴地说:“妈妈妈妈妈,这貂,是你们刚从电视台买的吗?”
“对呀,这不是你卖给我们的吗?”吴玉珠说。
“三万块钱两件?”陶乐追问。
“对呀,商家吐血大甩卖!”吴玉珠说,她很高兴,捡到便宜了。
陶乐又大叫一声我的亲娘耶,我亲亲的亲娘耶,他说:“这是商家本来三千块钱一件处理的,三千都卖不出去,老娘啊你三万都敢掏钱买啊!”
吴玉珠急了,大急,说:“这不是你说的吗?什么霹雳一声,什么疫苗疫苗打得好,降到三万乐得不行,这不全都是你说的吗?”
陶乐说:“我说的你就信啊!”
陶乐有一点气急败坏。
吴玉珠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三万块对于这个家是结结实实挨了一狠刀。陶妈妈不禁心疼地哭了起来,话夹在抽噎里含混不清,骂,这是什么世道啊,世道咋就成这样了呢,我亲儿子的话都不能信了!陶爸爸陶庆树却在笑,诡谲地笑,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成分,他嘟囔地小声说:“我让你不要买不要买你非要买!这下好了吧,当一把马云爽了吧?过瘾了吧?”吴玉珠更是火大,喝令陶庆树闭上嘴,叨叨叨叨地烦死了!吴玉珠宣布陶庆树每月四两的茉莉花茶从这个月起减去,家里要省下每一分钱来填这个窟窿。陶爸爸不情愿,但他不敢说,忍着。
陶乐的二姨、三姨和六姨是晚些时候赶来的。吴玉珠家姐妹多,有几个妹妹已经殁了,如今只给陶乐留下这三个姨,吴玉珠姐妹情深,有福同享,还是吴玉珠打电话通知三个妹妹电视台貂大甩卖,是儿子陶乐的秀场,他在主持,价钱等于就是在卖白菜!三个妹妹于是也都每人三万块钱买了两件。姐妹们本来约好是要聚一聚来欢庆她们以白菜价把珠玉瑰宝捧回了家,待来家知道是这个底细后,姨们倒是没有哭,比哭让陶乐觉得更可怕的是姨姨们对他的撕扯,三万块钱对并不是富人家的姨们就是如丧考妣般的打击,姨姨们的撕扯就是揪,揪陶乐屁股蛋子上的肉,像小时候揍捣蛋的小陶乐,边揪着边说,乐啊,小乐乐啊,你出息了啊,你现在连你亲姨都坑啊!陶乐的屁股被揪成了两瓣儿西红柿。年纪最轻的六姨脑子最清楚,也最务实,她说,陶乐,你给电视台卖货电视台总要给你劳务费的吧?拿来!你好歹总要补补你姨的损失吧?陶乐忙说,没有没有没有!劳务费是没有的,电视台就给了两筐苹果。姨们不信,说,骗谁呀!苹果呢?苹果呢?苹果呢?陶乐拿不出来苹果,只好把那三千七百元拿了出来。姨们当场分了,理直气壮地认为这就是被陶乐骗走的她们的血汗钱的一部分。分了钱,仍不解恨,仍强烈地不甘,六姨说,这点儿钱才哪儿到哪儿呀!姨们又去陶乐家的冰箱里翻找,把冰箱里的土豆、黄瓜、芹菜、芫荽、一把小葱、几块豆腐、炸肉酱的肉末、老干妈辣酱、一盒蜂蜜、半个被切开的柠檬……大致分成三堆,用食品袋装了,拎走,好歹也能吃两顿,吃回一些损失来。吴玉珠在一旁看着,她心疼儿子,但不敢制止,怎么着也是因为她导致妹妹们遭受巨大损失,只好任凭妹妹折腾陶乐,无奈地看着她们把儿子冰箱里最后的几瓣儿蒜也抄走,六妹说做个拍黄瓜可以用上,她只能讪讪地和陶庆树跟着三个妹妹一起离去。
看着劫后的一地狼藉,一直不敢吭声的莎人犯哭笑不得,她把自己的三千七百元拿了出来,数出一千八百五十元,给陶乐,说:“咱平分!不能我吃肉你连汤都没得喝。”
陶乐看着那钱眼热,毕竟他上蹿下跳连喊带叫累得几乎心梗,现在连半毛钱都没了,但这钱陶乐不能拿,拿了他还是男人吗?陶乐自我慰藉,说:“还好,还好,现在我家损失的都还是外围,我家的核心利益还在,还在!毕竟我老婆没有傻到……”
老婆路小佳就在这时候回来了,她怀里也抱着两件貂,手里也提着电视台《电视购物》频道发的免费购物袋,里面也装着笔、笔记本、棒球帽这些七零八碎,显然她也是刚从电视台回来的。
陶乐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喊我的亲娘耶,我亲亲的娘耶!陶乐说:“路小佳,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诸葛亮,今天诸葛亮硬是让猪强奸了!尤其是,我就是在现场卖貂的,你还特地给我也买件貂!老婆,我真是,我真是要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陶乐蓦地不唱了,变成声嘶力竭地喊了,他发现那件男服的貂尺寸不对。尺寸小!这应该是买给一个较为矮小的男人穿的。若是英俊,应该是形如撒贝宁,若不英俊,那就形如……现在有一堆身材矮矬且不英俊的人在充当明星。
“你这是给谁买的?”陶乐问。
路小佳有些支吾,显然她不太愿意明说。
“给个,朋友。他从东北来看我,东北那地方你知道,冷,正好看到这貂你们电视台在甩卖,就,买个礼品送给他。”路小佳平淡地说。
“什么样的朋友要送这么重的礼?”陶乐问。
“以前,关系,不错呗。算是,婚前好友吧。”路小佳更淡地说。
“婚前好友?”陶乐眉峰一挑,直竖起来。
“婚前好友。”路小佳眼睑低垂,扭脸看着别处。
“叫什么?”
“大勇。”
“姓?”
“姓什么重要吗?我要说他姓拜,拜登的拜,你不还是不认识吗?”
路小佳在狡辩。
陶乐心抽搐起来,为什么要狡辩?狡辩是不是意味着掩饰?为什么要掩饰?做了什么事情才掩饰?婚前好友?要好到什么程度才会一把就送上万块錢的东西?这下事情大了,这家里恐怕不是仅仅损失钱而是损失人了——
这娘们儿怕是自己先去找游击队了吧?
陶乐悲伤地想。
二
现场的战火竟是莎人犯先烧起来的。
莎人犯一拍茶几,脆响了一下,发难道:“陶乐,你矫情什么!你这么刨根问底地问问问,你狭隘不狭隘呀!婚前好友怎么了?谁婚前没几个好友啊?谁现在婚前还是尼姑啊?以为现在还是民国还是满清啊?以为女子进了洞房上了炕才头一回知道男人那东西是像饺子呢还是像包子?陶乐你太不大气了!你还不如直接问路小佳你婚前甚至婚后你是不是已经——我都不好意思替你说出口!”莎人犯把陶乐家的茶几拍得啪啪响,和刚才拿出自己的劳务费来要替哥们儿排忧的她判若两人。
路小佳被激活。路小佳本来已经是有些心虚、处于闪躲的状态,让莎人犯这么豪横地一说,立刻理直气壮起来,她也一拍家里的茶几,对陶乐说:“对呀!你这么审问我,好像我也是那个谁谁谁了——”她扭头问她的闺蜜:“最近网上议论的那个出轨的小明星叫什么呀?”莎人犯说:“不知道你说的谁,网上议论的多了,都是嫖界佳人。”路小佳转回头来继续对陶乐说:“好像我也是嫖界佳人了!我不能有婚前好友吗?官人,你老婆我,过去在吉大,不能说是校花吧也是副校花这一级的,有几个婚前好友,反常吗?一朵山茶花有一群蜜蜂围着转反常吗?”莎人犯插嘴道:“一盆麻辣烫有一堆筷子抢着夹,这反常吗?”路小佳和莎人犯经常这样一唱一和,狼狈为奸。路小佳接着说:“婚前好友就一定会怎么样啊?你以为会怎么样呢?通奸?怀孕?堕胎?是吗?你说!”
陶乐被噎住,他说不过这两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很堵心,本来是他有理的,怎么眨眼间就变成他无理取闹了?陶乐不忿地顶嘴说:“那么我问一下,你和你那位,大勇吧?那位婚前好友,你们的关系又是怎么样的呢?是和尚和尼姑那样纯净水的关系吗?”
“浅薄!浅薄!浅薄!浅薄!”
路小佳和莎人犯一同奋起,一起把还击的语言捆绑成集束手榴弹朝陶乐扔掷过来,炸得陶乐蒙圈。两人经常这样联手出击。路小佳和莎人犯之前并不认识,路小佳是通过陶乐才和莎人犯结识,两人的年龄、学识、志趣共同一致,尤其是语言方面,遣词用句,一样的尖酸刻薄机敏热辣,遂结为死党。
陶乐又无一例外地落败,一个路小佳他已经说不过,何况再加上一个莎人犯。陶乐不作声了,他只有不作声,作声只能引来更大的轰炸,他讪讪地靠在沙发上,闭眼,生闷气。
路小佳看看表,抱起那件男服的貂,对莎人犯说:“我那个朋友过两天要走,我得去把这貂给他。姐们儿,你再坐一会儿,帮我继续教导我们家陶乐,这家伙就是欠提高。”
莎人犯狰狞地说:“行,我教育他!”
路小佳就笑盈盈地走了。
路小佳走后,莎人犯又直勾勾地望着陶乐。
陶乐没好气地说:“来教育我吧,什么饺子包子尽管说!”
莎人犯靠近陶乐,一把拽过他来,迎着陶乐讶异的目光,说:“你别说话,看着我给你展现。”然后她开始展现,做动作,并且配着解说:“一男一女,相约来到一个地方,一般都是一个小树林,有个土墩儿,是这种地方的标配,两人坐在土墩儿上,男的说:‘地上冰,妹,你屁股凉不?要不要我给你垫块手绢?女的说:‘哥,不用,我还热哩!这给你。把带来的东西给男的,一般都是小零食,显示女的对男的的贴心。男的一看,情不自禁,一把紧紧攥住了女的的手。女的開始激动,但欲迎还拒,说:‘你别这样,我是有家的人。一般都要说这么一句。男的说:‘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要加入你的家庭。我要一辈子做你家庭的第三人,一辈子悄悄地、秘密地对你好、对你亲,疼你、爱你,永远让你享受安全放心的甜蜜!这时候……”
陶乐看得结巴起来,说:“你、你、你比画这些,是什么意思?”
莎人犯说:“还没到最有意思的时候。”她伸手勾住陶乐的脖颈,把自己的唇送上去,叩在陶乐的唇上,“啪”,结结实实地啄了一口,说:“这是到高潮时候的意思!”
陶乐瞠目结舌,他似有所悟,又狐疑。
莎人犯点破他:“对,这就是婚前好友相约见面时的场景。”
陶乐觉得气短,有点喘不上来,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家路小佳和、和她那个……”
莎人犯截断陶乐直截了当地说:“对,她有可能就是这样了!但我真正的意思是,许她有婚前好友,凭什么你就不可以有婚前好友?你也可以有!”
陶乐叫嚷地说:“我、我、我哪有啊!我婚前的好友,女的,就是我妈!”
莎人犯说:“你现在有一个了,就是我!”
陶乐是真傻了,半天,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后,陶乐说:“哎哎哎,姐们儿,你跟我们家路小佳,你们可是闺蜜!”
莎人犯哀怨地看着陶乐,眼中开始有泪花闪动,说:“陶乐,这么多年了,你就没看出来,我一直、一直我都在爱着你吗?爱情连国界都没有,都可以跨过去,何况是闺蜜这么一个小渠沟!你真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吗?”
陶乐嚅嚅地嘟囔说:“倒是看出你有企图,没看出你有蓝图,你够阴的呀,姐们儿。”
莎人犯擦去泪花,擦去了方才的柔弱,说:“本来我还是不想表明的,这种事我喜欢还是男的来表白,如果不是碰上今天你老婆这种事,把牌都亮出来了,那索性就摊开呗!陶乐,我跟你说,你别啊,你跟她斗,斗到底!斗到崩盘了,有我给你接着!”
陶乐傻傻呆呆地立着,不知说什么好。
莎人犯又伸手去拉陶乐。
陶乐吓得赶忙往后退:“哎哎哎,你又要——!”
莎人犯跺脚叫道:“我是给你整整衣服!你就那么害怕我沾你啊?”
莎人犯伸手把刚才比画纠缠中陶乐弄皱了的衣服捋捋平整。
陶乐松了一口气,说:“哦,弄衣服啊。”
“我先留你一条命,等结婚的时候,我亲死你!”
莎人犯恨恨地说,她噔噔噔地走了。
陶乐跌坐在沙发上。屋子里没人了,静下来,很静,但陶乐感觉是风起云涌,雷电激荡,他脑子蒙蒙的,一片混沌,他想理清一条思路出来,但发现这很困难,他现在勉强能想清楚的是,若出门去老妈家要坐32 路再转19 路。沙发上有一根女人的簪子,簪子头是一个蝴蝶的造型,他分不清是路小佳的还是莎人犯的,陶乐一直记不住辨不清路小佳那些七零八碎的小物件儿,诸如簪子、胸针、发卡、耳坠什么的,当然他更记不住辨不清莎人犯的,所以他不知道一会儿要把这簪子还给她们中的谁。陶乐拿着这不知要给谁的簪子看,他觉得这有些像他现在的处境:他站在一个岔路口,而四周前去的路,湮在雾霭里,恍惚。
路小佳是真去找游击队了吗,还是莎人犯有意挑拨演绎的?
陶乐恍惚地反复地想。
三
路小佳是晚上十二点一刻了才回家来的。
这是个无法不令人多想的时间。
路小佳自己就有些忐忑,她蹑手蹑脚地把鞋脱在了玄关里,连鞋柜都不敢放进去,因为拉开鞋柜门会发出“吱——”的一声响,这有可能会惊动已经睡了的陶乐。路小佳想悄悄地上床也睡下,把今晚有可能的暴风骤雨先避过去。
陶乐根本就醒着。待路小佳把脑袋刚放到枕头上,陶乐“啪”地打开了灯,把本想隐匿的路小佳置于灯光照射之下,并且还对路小佳笑盈盈地说:“你回来了。”路小佳尴尬地说:“啊,聊得有点儿嗨,忘了时间。”陶乐继续笑盈盈,仿佛路小佳这时候回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把床头柜上早已凉在那里的一杯蜂蜜水捧给路小佳,水凉得正好,温热,他捧给路小佳喝,蜂蜜水润肠,据说还安神,这是路小佳每晚临睡前必然的浇灌,不过,之前都是路小佳自己冲给自己喝的。陶乐不准备听莎人犯的和路小佳恶吵恶斗,他想采取绥靖政策,想温和地、和风细雨地、涓涓细流地,甚至是春风化雨地和路小佳缱绻,要让路小佳感到愧疚,让她在愧疚中自己把事情讲出来,然后他根据情况再决定怎么处理。陶乐要在路小佳面前让她感到他不是一个没有素养和内涵的男人。路小佳狐疑警惕地捧着蜂蜜水喝,并没有品尝到甜蜜,她满脑子都在专注地想,陶乐这个家伙突然这么甜腻有没有什么设计?
喝了水,陶乐继续甜腻,他伸出双臂说:“来,到哥的港湾里来。”路小佳爬过来,钻到陶乐的臂弯里,并且把脸埋在陶乐的腋下不仰起来,她其实是怕陶乐看见她眼里的闪躲。陶乐开始抚摸路小佳,有层次地抚摸,陶乐的抚摸很出色,历来得到路小佳的赞赏和醉心于此,他绝不像有的男人跟老婆前戏胡噜两把就完事,他是细柔的、全方位展开的,不漏过每一处高丘和低凹的,陶乐现在就是这样在抚路小佳。
陶乐抚着,说:“战斗一下?”
路小佳说:“必须战斗!”
路小佳其实不想。她觉得这是在做戏,不是那种情到自然浓想要飞起来的感觉。但路小佳不敢说她不想,她怕她说了不想,陶乐会联想到她方才和婚前好友是不是已经做过了,困乏了,不想再做?或者干脆就联想到她已经移情别恋对陶乐没感觉了?路小佳仰头看着陶乐,眼睛作迷蒙状,说:“哥,我现在可想可想了!”
陶乐说:“我也是可想可想了,比可口可乐还要可想!”陶乐其实也不想。他一想到路小佳有可能和她的婚前好友……他浑身就像要起荨麻疹一样。但陶乐也不能说他不想,他怕他说了不想,路小佳就会说他胡乱猜忌,心胸狭隘,思想庸俗,他会因此在路小佳面前失了素养和内涵,所以陶乐竭力神情亢奋,说他比可口可乐还要可。
于是二人就做。陶乐比平时更加用力,喘息声更加响亮并且急促,像哮喘一样,显得热血沸腾。路小佳也努力调动自己投入,叫。但身体的语言是伪饰不来的,那种细微的皮肤的战栗,皮肤的温度,主要是温度,那种腾然而起的温度,这都是伪饰不来的。路小佳撐了一会儿撑不下去了,她觉得太假了,像演讲比赛一样,假得让人起鸡皮疙瘩。路小佳停了下来。
路小佳拍拍陶乐的屁股让他也停了,说:“行了行了,别装B 了!”
陶乐停止,擦去脸上不是因为激情澎湃而是由于竭力使劲流出的汗。
路小佳说:“别演了,心里有什么憋屈,有什么疙瘩,都吐出来吧。”
陶乐先把内裤穿好,他觉得要谈怎么也得正经严肃一些,他也觉得有必要跟路小佳摊开来严肃地谈一谈。陶乐思忖着,看从哪儿切入怎么谈好:“那、那个,那土墩儿,硌屁股不?”陶乐想起莎人犯启发他演绎说的话,便从这个点切入询问路小佳。
路小佳一脸的莫名其妙。
路小佳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土墩儿?”
陶乐想想,觉得路小佳的质疑也有道理,如果那小树林里没有土墩而是放了一块石头呢?如果放了一把供游人休憩的长椅呢?或者干脆就没在小树林呢?陶乐放弃了这么问,他指指路小佳的腰间,说:“他的手,是不是也放在你这儿?”刚才,陶乐的手就放在路小佳腰胯,上下游走。
路小佳秒懂,她怒了,陶乐从路小佳的眉宇间看出来了她的愤怒,她的眉心猛烈地皱起,路小佳说:“你以为他是这么素的人吗?他的手就光在我腰这儿放放?”
陶乐也怒了,说:“那他还往哪儿放呢?”
路小佳说:“我身上还有更大的面积让他放!”
陶乐大叫:“啊——!”
路小佳也大叫:“啊——!”
两人就吵。激烈地吵。两人都声嘶力竭,并且都嫌声音还不够嘹亮不足以压倒对方,都采取了辅助性的动作来增加声响的烈度:拍床、拍被子、拍枕头、拍大腿、拍床头柜(床头柜床两边各一个),如果不是怕触电还要拍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也是床两边各一个),屋里呜里哇啦,噼里啪啦,喧响。
路小佳先停了下来,说:“先休息一会儿,我喘不上气来了!”
陶乐同意休息一下,他也喘。
两人就休息。
休息期间,两人互翻白眼,不理睬。
休息毕,路小佳一拍被子,类似叫板,继续吵。
路小佳说:“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把我哪儿哪儿都扫荡了?”
陶乐说:“你说得真龌龊!”
路小佳说:“你想得更龌龊!”
陶乐说:“那么,扫荡了吗?”
路小佳龇牙一笑,说:“你猜!”
陶乐认为路小佳这是挑衅的笑,勃然吼道:“到底有没有?”
路小佳继续龇牙笑,说:“你猜你猜你猜猜猜!”
陶乐怒火万丈,他认为路小佳这是戏谑,事做了还要戏谑人,太可恶!陶乐伸手一拂,扫到了床头柜上的台灯,灯坠落地,碎了,几片碎玻璃碴子飞溅起来,差点要割伤到路小佳。陶乐心一悸,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给路小佳道歉,但又想到路小佳的所作所为就强绷住,他想,反正也没真的伤到,就算吓唬一下吧,你这么对我,我吓唬一下你还不行吗?
路小佳的脸完全黑沉了下来,说:“还带砸东西攻击人的,小人!”她穿衣,下床,把换洗衣服和日常要用的物品塞到旅行箱里,提着,出门离去。
陶乐坐在床上,咬牙切齿地生气。
貂、老妈和姨婆们、莎人犯、老婆路小佳,以及,婚前好友……这是什么鬼的一天啊!
陶乐恨恨地、悲伤地想。
四
路小佳期间回来过一次。
路小佳是回来拿面粉的,面粉是一家叫“山东老饺子”的饺子馆发的,路小佳的工作是旅行社导游,因为反反复复的疫情,路小佳无论国内国外短途长途的活儿都没了,而且不是短期的没,是连续几个月乃至半年甚至整年的赋闲。路小佳和旅行社漂亮的导游小姐姐们开展生产自救,其中一条路就是给饺子馆去包饺子,地主家真是没余粮了,地主家的小姐也得洗去脂粉下手做羹汤了,正巧这家“山东老饺子”平时从甘肃静宁、平凉一带农村雇的包饺子工也因为疫情回家去回不来了,严重缺人,双方一拍即合,推出了这款“丽人水饺”,生意竟然也还不错。路小佳和姐妹们包着饺子彼此安慰地说:“你怎么知道章子怡就不会有一天也给人去搓澡了呢?”路小佳取了面粉并不马上走,她还要和面,用特意去买来的家用小型压面机制成饺子皮,而后拿去和姐妹们包。
陶乐看着路小佳操弄她的饺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越想越气,他想,这娘们儿!都到了要包饺子卖了,还一万多一件的貂给人送,他俩是怎样的深情厚爱啊!陶乐的脸黑沉得像北京雾霾的天。
路小佳看到了陶乐的脸,也看穿了陶乐的心思,她微笑,笑微微悠然地说:“是不是觉得我都这样了还倒贴,我爱他爱得好坚贞啊?”
陶乐也转化为微笑,他不能让路小佳气着,陶乐也笑微微地说:“没事没事,继续爱,你忙活,我也没闲着,你有婚前好友,我就不能也有一个吗?”
路小佳愈发笑得灿烂,说:“看,急了!那你说出那个人来也让我心碎一下呀。”
陶乐倒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他说出了莎人犯。他没有明说莎人犯的名字,但他明里暗里都指向了她。他知道只有具体说莎人犯,路小佳才有可能被戳中敏感点,才有可能被气着。陶乐尤其想气气嚣张的路小佳。陶乐比画着各种姿势,演示着他和莎人犯的各种亲昵。末了,他还在自己的手背上“叭叭”地嘬了好几口,作亲吻状,暗示这是他和莎人犯,也就是巩丽莎,幽会时的标配动作。
陶乐看见路小佳的笑明显地滞涩了一下,她的笑明显地不流畅了,但路小佳还在继续笑,她还要继续保持心胸宽阔、从容优雅、云淡风轻,她笑微微,还跟陶乐调侃,说:“陶乐你那焦点都没对准,你会不会跟巩丽莎亲嘴啊……”然后她的笑就勉强了,就不能持续了,她最终敛住了笑,作猛然想起一桩大事状,跟陶乐说她要出去一趟,匆匆地走了。
陶乐知道路小佳急着要干什么去,他得意。
陶乐待听到家里房门被“哐”一声开启又被带上之后,立刻给莎人犯打电话,说,哥们儿哥们儿哥们儿,有件事务必你要帮个忙,路小佳现在找你去了,她要找你证实!莎人犯说,你干啥了她要找我证实?证实什么?你也去嫖娼让朝阳群众抓住了?莎人犯问陶乐是不是也因为秽乱被人举报了?陶乐说,呸!他说,我跟路小佳说我跟你秽乱了!他解释说,他想气路小佳,因为那厮太嚣张!他叮嘱莎人犯,路小佳来问你,你别说有,也别说没有,你就模棱两可,让她摸不着头脑,让她那一口闷气一直闷在心里,让她再气一会儿,让子弹再飞一会儿!陶乐说,等过两天他再跟路小佳解释,说清楚。莎人犯说,那你先微信上给我发五百块钱红包!我跟你很熟吗?我要免费帮你?陶乐说,呸呸呸,都这么多年哥们儿了你还跟我讲钱,这么点儿忙你还不帮,还要啥自行车呀!
陶乐打完了电话安置好,兴致勃勃,他想等着看路小佳回来时的样子。
一个多小时后,路小佳回来了,脸阴沉着,陶乐镇定,他诡秘地笑,路小佳这副神情在他的意料之中。路小佳接着继续和她没有和完的面,她这时候的和面就是遮掩了,在克制和遮掩她内心积蓄的、一点一点膨胀的情绪。终于路小佳忍不住了,膨胀爆炸了,她跳将起来,甩手给了陶乐一个大耳光,陶乐脸上绽开一朵白面粉成的花。
路小佳怒骂陶乐:“陶乐,你是×××加×××加×××(她说的是网上披露的臭名昭著的出轨男星)加所有渣男,你是渣里的渣!”
陶乐被打蒙,醒转,更怒不可遏,他甩手也给了路小佳一个耳光。
陶乐回骂路小佳:“路小佳,你是×××加×××加××加×××(他说的是网上披露的臭名昭著的出轨女星)加所有的渣女,你更是渣里的渣!”
路小佳哭,她哭着收拾剩下的东西,连没和完的面都带走,彻底不跟陶乐过了。
陶乐看着一地狼藉和失去老婆的家,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家就崩溃成这样了。陶乐急忙给莎人犯打手机,他急切地想问她是怎么跟路小佳说的。莎人犯关机,她或许是躲避陶乐或许是要勾陶乐去跟她见面。陶乐这时候即便是火海也是要去蹚一下的,他开车去了莎人犯的寓所。莎人犯果然是在家里等陶乐上门来,她甚至笑盈盈的,把拖鞋都提前在沙发前摆好,像老婆迎接老公回家。陶乐诘问她,我不是跟你说要说得含糊一点,只是适当地气气路小佳吗?你是怎么说的呀?怎么她气得回家就像要杀人一样!莎人犯说,我没含糊地说,我为什么要含糊地说,我平时都没机会开口,好不容易机会来了我为什么要含糊闪躲,我就明确地跟她说,这事,有!莎人犯说:“我跟路小佳说,要不是我跟陶樂这些年采取了措施,我们的孩子现在都能玩手机了!”
陶乐气炸,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不说咱俩的孩子现在都能打酱油了!”
莎人犯说:“那多老旧呀。现在谁还打酱油,酱油在超市里早就论瓶卖了。”
陶乐气得想咬莎人犯,但他不敢咬,他怕咬了,莎人犯会认为是调情反倒会扑上来。
莎人犯继续笑盈盈,她心情大好,把陶乐拉到沙发上坐下并且要给他换上拖鞋,她唱歌般的说:“不急,咱们现在有时间。亲爱的,你慢慢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她暗示陶乐可以对她有所侵略。
陶乐怒吼道:“我跟你穿过丛林去看小阴沟!”
陶乐夺门而走。
莎人犯有一点失望,但她不生气,长征不是一步走到的,她给陶乐发微信,发的是一瓶胶水的图案,意即:你终会黏着我不放开,我会等。
陶乐回到家,家里依旧遍地狼藉,路小佳不见踪影,陶乐有一瞬间想过要不要给路小佳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但他随即作罢,愤愤地想,去?!这厮在外面搞七捻三,回家还横得不行,就不解释,让气着去,气死活该!陶乐还把路小佳遗留在沙发上没带走的一件吊带小背心,撕烂,再踩踏了几脚。
路小佳不回家,几日后,她让快递送来一个物件,是一只梨。
快递小哥问陶乐:“哥,知道啥意思不?”
陶乐说知道。梨(离),离婚呗。
快递小哥惋惜地说:“哥,嫂子挺好看的,你再考虑考虑。”
陶乐说:“嘁!”
他让快递小哥等一会儿,去舀了半碗面,拿水和了,捏成一个屁股,而后把那个梨放在屁股上,付了回送的快递费,让小哥把这捎回去给路小佳。
快递小哥说:“哥,这啥意思?”
陶乐说:“离‘定(腚)了!”
五
陶乐却又厚着脸皮上门去求路小佳回来。
这皆因陶妈吴玉珠咬牙切齿地上门来,义正词严地告诉陶乐:“儿子,妈坚决支持你和路小佳离婚!”陶乐骇了一大跳,哪有父母积极赞同和催促儿女离婚的,除非是……陶乐想,难道是老妈抓住路小佳的什么了吗?抓住了她确实在外面偷人?吴玉珠咬牙切齿地说了原委,却不是针对路小佳的,竟是关于陶爸陶庆树的!吴玉珠说,陶庆树检查出来胰腺癌在住院(这陶乐知道,还是他把老爸送进医院的),陶乐不知道的是,吴玉珠又恨得牙痒地说,本来你爸生病是一件悲伤的事,但这老渣男!吴玉珠竟然哭了,哭啼啼地说陶庆树这老渣男今天跟她摊牌了,他说这么多年了,他心里一直有个人,是他的婚前好友,他一直不能忘了她,过去他不敢说,现在他得胰腺癌这种治不好的癌,他要死了,他敢了!他现在什么都敢!他最后的心愿就是要见她,在他临死时,他想要她守在他的床前!你听听这老渣男说的!吴玉珠是从菜市场买了菜过来的,她从菜兜里摸出一颗西红柿,捏在手里,使劲,扑哧,捏碎,西红柿的汁水像血液一样四溅,她把这西红柿当作了陶庆树。
陶妈吴玉珠说:“儿子,所以,妈理解你,妈不能忍的事你也不能忍,妈支持你离婚!”
吴玉珠对陶乐说,儿子啊,要不是看你爸病着,我先跟他陶庆树离!
陶乐什么都不说了,赶忙去了医院,他要先找老爸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陶爸陶庆树已经明显地衰落了,明显地看出生命的活力正在一点一点地剥离而去。陶乐看得一阵心酸,他只有几天没来医院,老爸已经判若两人,胰腺癌这种恶疾发展得很快。陶庆树唯一还有活力的是他的眼神,眼睛在骨碌碌地转,在等着盼着看他期望的人什么时候到来,是这一点信念像火柴棍一样在支撑着他的眼帘不耷拉下去。
“李阿姨,”陶庆树把那个女人,他的婚前好友,对陶乐称李阿姨,“你们要问我和李阿姨的事,我是不会说的!”
“反正就是爱过,现在还爱着!”陶庆树补充说。
“我活不长了,我没有必要再为这事遮掩,更不忏悔!”陶庆树又宣誓般的说。
陶乐默了好一会儿,他也要平定一下他的情绪。
“爸,我不问。”陶乐对陶庆树说。
陶爸陶庆树哭了,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从他的家人至亲嘴里听到这样有温度的话,陶庆树抽噎地说:“儿子,父子一场,我最后求你,把李阿姨找来,让我们见一见,最后告个别。你给你妈好好做做工作,让她别闹,让我最后了了这个心愿,行吗?”
陶乐马上说行!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说不行。
陶乐出了病房在医院的走廊上号啕大哭,他发誓哪怕去杀人也要为父亲做到这件事。
陶乐又去见老妈吴玉珠,神态严肃,像妇联的干部,说,老妈,我觉得我爸的这件事吧,也能理解,人这一生,谁在情感上还能没点枝枝杈杈的事?夫妻之间,应该互相理解包容,互相担当,夫妻别像刺猬像鸳鸯鸟行不行……陶乐都被自己说感动了,眼泪盈眶。
“嘁!”吴玉珠对陶乐的慷慨陈词只是这一个字的回复,不屑,她说:“儿子,你说得这么好,这些话你咋不对路小佳说呢?你自己不能忍的事,你让你妈我都忍了?你和路小佳咋不当鸳鸯呢?”
陶乐噎住,眼泪憋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像个尴尬的逗号。
陶乐只能说:“妈,我和路小佳,只是闹点小矛盾,其实,我们俩恩爱着哩!”
“屁!”吴玉珠又以一个字喝断了陶乐的辩白,让他不要再自欺欺人。
“恩爱着哩,你们要离婚?”吴玉珠说。
“恩爱着哩,路小佳跑回娘家去不回来?”吴玉珠补充说。
“恩爱着哩,我看你们浴室里,路小佳连梳头的梳子都拿走了,你让她以后回家拿手挠啊?你们这是啥屁的恩爱?”吴玉珠心明眼亮地说。
陶乐哑口无言。
陶乐只能去找路小佳求她回来和自己恩爱,恩爱给老妈吴玉珠看。
陶乐在路小佳的姐姐家见到路小佳的时候却恨不得杀了她:他先看见了路小佳泪眼婆娑着,接着看见了路小佳的手被另一只手握着,再接着他顺着这只手看到了另一个男人,陶乐想,这大概就是路小佳的婚前好友了吧?果然是不够高大,显矮,但应该说属于形象俊朗,属于撒贝宁型,陶乐竟然是先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是路小佳让一个又矮还丑的人如何了,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团腌臜!那婚前好友也是淚眼,和路小佳,两人执手,共同婆娑着,陶乐想,他如果晚一点推门进来,他俩会不会……陶乐想起来了市井流传的一段顺口溜:先拉手,后摸肘,顺着胳膊往上走。陶乐暗自切齿。
“这位就是婚前哥吧?”陶乐抢先按照现在流行的这哥那哥的叫法热情地打招呼。
陶乐想显得大度。
婚前好友被陶乐的热情大度弄得窘了,很窘,他窘迫得不知该怎么回应陶乐。
路小佳则是脸绯红,说:“他是要回东北去了,来告个别。”
婚前好友赶忙接着路小佳的话茬退却,说他要去火车站赶火车,逃似的走了。
陶乐收敛起了虚伪的笑,严肃冷峻地坐在路小佳面前,盯着她,以至于路小佳说他像殡仪馆里给亡人们化妆的,整个儿一冰寒。
陶乐冰寒地说:“解释一下吧。”
路小佳说:“解释什么?”
陶乐说:“泪眼婆娑是几个意思?不动情能淌眼泪吗?”
路小佳于是解释:“有涟漪,没海啸。”
陶乐说:“不懂。说劳动人民能听懂的话!”
路小佳于是又通俗一些地说:“有想法,没行动。”
陶乐冷笑,他冷笑并且拍自己的屁股,还放屁,那是重度的鄙视。
路小佳受屈辱地喊叫起来:“人这一生,对自己伴侣以外的异性,有过心动,有过想法,我认为这很正常,属于人的正常,丝毫不可耻!陶乐我不信你对其他的女人就没有过一丝丝心动的时候,你没有?”
陶乐有。但他说没有。他必须说没有,不能让路小佳找借口逃逸过去。陶乐冷笑地说:“仅仅是有想法没行动吗?都这样了,谁信!”停停,他又尖利地说,“还要怎么样的行动呢?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商量到哪儿去打胎?打完胎该吃点什么好的补补?”
路小佳恼了,脸更红,这回是气的、恨的,她气恨地说:“好,你非要这么想,那我告诉你,我和他什么都做了,你能想到的我们做了,你想不到的我们也做了,我们做得山崩地裂、山呼海啸、天塌地陷!你要想听具体的细节我也可以告诉你,听吗?哥们儿?”
陶乐就是在这时候想杀了路小佳的。他瞄着路小佳修长的脖子,那被他称为是天鹅般的脖子,他瞄着那脖子的中段,想一口咬上去,狠咬,咬烂,咬断,咬得鲜血横流,咬得像周黑鸭那样被人咬剩下的千疮百孔的脖子!之前他是多么的爱这根脖子啊!
陶乐想,他还要不要求路小佳回去跟他恩爱呢?
六
陶乐决定还是要求路小佳回去和自己恩爱。
老爸陶庆树那濒死之前哀求的哭,针一样的扎着陶乐,让他的心室一直颤跳地疼。
陶乐对路小佳说:“夫妻一场,就算求你帮个忙吧。”
陶乐在说这句话之前,先说了原委,声明自己需要这一场恩爱。陶乐在来的路上想到求路小佳时,想过要不要给她服个软,譬如先嬉皮笑脸地抱一抱她,或者摸摸她头发什么的,来一点亲昵?但陶乐进门看见路小佳在跟别的男人亲昵,两人拉手含情对视那应该就算是一种亲昵吧?陶乐一大坨的块垒堵在心里,他再做不出来和路小佳热乎,因此就放弃不做。
路小佳不说什么,而是径直问陶乐:“你说的这个帮你去恩爱一下,都包括什么内容?”
陶乐没能明白,说:“什么什么内容?”
路小佳具体注解说:“要不要在你妈面前拥抱?或者是接吻?再或者是仅仅把头靠在你的肩膀上,像小鸟依人那种?再或者是,晚上我们同居一室,我们做爱?你选择。”
陶乐有点儿蒙,这些他都没有想过:“要不,就拥抱吧?”陶乐想想,选择了这一项,他想,若是说接吻做爱路小佳在这个时候肯定不干。
路小佳嫣然一笑,说:“不行。”
陶乐退后一步,说:“你把头靠在我的膀子上?”
路小佳又嫣然一笑:“不行。”
陶乐说:“那要怎样你才行?”
路小佳不笑了,冷峻断然地说:“怎样都不行,因为我根本就不去!”
陶乐怒了,说:“不去。你涮我呀!”
路小佳说:“我要看看你这带鱼形的脑袋瓜里都有哪些肮脏龌龊的念头。”
陶乐火冒三丈,说:“我怎么就肮脏龌龊了?我还带鱼形的脑袋!”
路小佳冷笑,说:“你和我马上就要离婚了,你我现在已经是准路人了,对一个路人,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和她拥抱接吻让人家靠在你身上,甚至做爱,你这不是肮脏龌龊又是什么?带鱼都不这么想,说你是带鱼都美化你了!”
陶乐气得哆嗦,但无可奈何,他只有走,再不走,还不知道要被伶牙俐齿的路小佳糟蹋成什么样子,他斗嘴永远都斗不过她。临走,路过厨房,陶乐看见路小佳的一瓶指甲油放在灶台上,旁边是一瓶老抽,大概是路小佳一边涂抹指甲油一边做饭,在炖着什么,完事后,就顺手把指甲油放这儿了,陶乐拿起老抽,给路小佳倒进指甲油瓶子里去,红艳艳的指甲油顿时变成黑乎乎的一团,路小佳远远看见,大吼大叫地冲过来,跳着脚大骂:“陶乐你王八蛋!你王八蛋加一倍你王十六蛋!”陶樂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他扳回了一城。
陶乐先去了菜市场,他要先买些菜带回去,因为老妈吴玉珠要过来住几天,吴玉珠认为,陶乐和路小佳在她面前秀一下恩爱,这很容易,亲个嘴也算是恩爱吧,那才两秒钟!所以吴玉珠要过来多住几天,她要从旁仔细观察,她的儿子和儿媳妇是真恩爱还是假恩爱。陶乐买好菜提着满满一网兜往家走的时候,他愁死了,他一路反复在想,在女主演路小佳缺席的情形下他的这场恩爱要怎么秀?
陶乐回到家,一看,傻了:路小佳已经在屋里了!这个鬼精灵,正和吴玉珠亲亲热热地拉着话,见到陶乐归家,忙殷勤地迎上来,给陶乐倒水喝,拿毛巾给陶乐擦汗,一双手在陶乐脸上拂呀拂的,像擦玻璃一般,爱不够地爱,恩爱得不得了。连吴玉珠都看不下眼了,尴尬地扭过脸去。
然后就到了晚上,刚吃过晚饭,路小佳对婆婆吴玉珠笑笑,就急切地把陶乐往卧室里拽,仿佛是争吵了一场荒疏了几天,已经春心大动,春情泛滥,迫不及待了,陶乐想,这个婆娘不去考中戏或者北电真是糟蹋了!进到卧室来,关上门,路小佳立刻冷下脸,说:“我这可全是为了你爸!你爸对我不错,这么多年,你爸对我就像是亲闺女。”然后路小佳郑重地对陶乐说:“虽然是共处一室,我可不跟你做爱,我现在看你就像新冠肺炎德尔塔病毒!”
陶乐没好气地说:“我更不跟你做爱,我现在看你就像奥密克戎病毒!”
路小佳不气,她知道陶乐必用恶语还击她,她笑着说:“不做爱,但是陶乐你得摇晃床。”
陶乐说:“我为什么要摇晃床?”
路小佳说:“你妈肯定在观察我们。你怎么知道你妈现在就没有在门口偷偷听着我们的动静?床要是没响动,怎么证明我们在亲热?我们俩冷战了这么长时间,一块地,荒了这么久,要不来把亲热,这正常吗?能叫恩爱吗?”
陶乐还气着,但他认为路小佳说得有道理,于是就使劲摇晃床,摇得像地震了一样。
路小佳小声地叫起来:“哎,哎,你晃那么大劲儿干什么,你是吃了药的西门庆吗?”
陶乐于是又轻轻地摇,像摇婴儿的小床一样。
路小佳又叫:“哎,哎,老西、老西、老西,你摇这么轻,你妈能听见吗?”
路小佳“老西老西”地叫着陶乐,把西门庆简化成了老西,指挥着陶乐轻重缓急地摇晃着床,她不禁笑了起来,觉得这很好玩,这太好玩了,她咯咯咯地在床上笑作一团。
陶乐没有笑,之前他肯定也会笑的,也会笑作一团乐不可支,而现在陶乐心里堵堵的,他想哭。陶乐看着笑成玩具鸡一样的路小佳(他曾经给路小佳买过一只电动的玩具母鸡就是这样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想起之前,他们有多少的房中之乐啊,经常他和路小佳是说一宿笑一宿,直到天亮,无限欢娱,怎么现在就成这样了呢?本来是甜甜蜜蜜的肌肤之亲怎么就换成是摇床来代替了呢?陶乐很悲伤。
天明,新的一天也是考验的第二天开始,陶乐又去菜市场买菜,他计划今天要买一只乌鸡回来给路小佳炖汤,路小佳有宫寒,他计划把这当作向老妈吴玉珠具体展示他和路小佳恩爱的体现。在菜市场的门口,陶乐碰见了莎人犯,准确地说,是莎人犯在菜市场门口截住了陶乐,她每天都在打探陶乐的行踪。
莎人犯说:“乐啊,听说路小佳跟她那位婚前好友在她姐姐家……被你当场抓住了?”
陶乐厌恶地说:“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莎人犯兴高采烈地说:“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确实是有这回事对吧?”
陶乐不作声,他脸上的悲哀和嫌弃说明了问题。
莎人犯立刻说:“那我们正式相好吧!”
莎人犯把自己的嘴唇高高噘起来朝陶乐递过去,说:“亲我!”
莎人犯看见菜市场门口有一个男人窥到了她的举动,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瞅,她厉声地斥责:“看什么看!回避!”然后她转过脸继续面对陶乐,强调说:“亲我,现在!”
莎人犯对陶乐说明她急切地想要他亲吻她的缘由,她说:“我一直在隐忍,有想法但没行动,我一直有个顾虑,我怕你和路小佳是因为一些家庭琐事引起的矛盾,并没有太深的壕堑,我不想破坏你们的家庭,现在路小佳移情别恋实锤了,那我就不犹豫了,我要你现在就亲我,你必须亲我!我要你现在就在我身上盖章,证明你从此是我的!当然,我也是你的!你再跑不了了!亲我,快点儿,一会儿这儿人就多了!”
陶乐面对莎人犯这一串连珠炮般的进攻,不禁晕眩,人在婚姻和家庭出现裂隙的时候,面对其他异性的抚慰和进攻是敏感和易心动的,陶乐第一次觉得莎人犯,也挺娇好的,像水蜜桃一样毛茸茸的脸,啃一口,也会甜汁四溅。但陶乐竖起一根指头挡住了莎人犯噘过来的嘴,说:“巩莉莎,我就算是要跟你好,也不是现在!我现在要跟你做什么,那多半是因为我在气头上,我多半是出于对路小佳的报复。而出于报复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相好,这对另一个女人是不公平的,这种爱也是不会长久的,最终这也是会伤害另一个女人的,所以,我现在不能跟你做这种事。把你的嘴拿回去。你嘴角这儿有片葱叶,早上吃馄饨了吧?擦擦。”
莎人犯把她噘着的嘴收回去,说:“陶乐,你真是恋爱界的雷锋!”
莎人犯对陶乐很满意,更满意了,她更认为陶乐是个好男人,对女人很负责,不像有些男人,面对送上门来的梅菜扣肉,先就着米饭吃了再说。莎人犯擦去嘴角的葱叶儿,走了,对陶乐说,等他和路小佳办完离婚手续的时候,她再正式地来说。陶乐站着,他脑子乱乱的、蒙蒙的,他要平复一下情绪,刚才,他差一点就要朝莎人犯那张高高噘起的、肉肉的嘴亲下去了,若亲下去,那他现在的生活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儿了。由此陶乐想到婚姻是一条道,道两边其实是有很多的拐弯处的,你稍不坚定,经不住诱惑,扛不住,婚姻就拐弯儿了。刚才,无非是他扛住了。
陶乐想,路小佳到底是像他这样扛住了呢,还是扛不住已经拐弯了?
七
陶乐急着要跟老妈吴玉珠摊牌,他要抢在和路小佳离婚之前先把老爸的事办妥了。陶乐在晚饭后趁路小佳出去遛弯儿,拉吴玉珠坐下,严正地说,妈,我必须要和你严肃地谈一谈!于是就谈,他说:“老妈呀,我和路小佳的状态你都看见了,我和路小佳之间和谐恩爱你不怀疑了吧。我和路小佳,尽管发生了婚前好友插杠子这种事,但我们能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相互担当。我们这两个孩子都是妈妈您平时教育出来的,我们都能这样处理问题,妈妈您,作为长辈,作为老师,作为榜样,您不是得比我们更优秀得没话说了吗?您不是得更让我们感动得没话说了吗?您不是更得让我爸觉得您胸怀宽广得没话说了吗?所以说,老妈啊,您更得给我们做榜样呀……”陶乐滔滔不绝地说得慷慨激昂,再一次把自己说感动了,眼圈开始湿润。
吴玉珠却说:“滚蛋!”
陶乐说:“为什么要让我滚蛋?”
吴玉珠说:“因为你们俩在演戏!当我看不出来吗?我之所以没有当面揭穿你们,是我想着在你媳妇面前给你留点儿面子!”
陶乐笑言道:“哪有的事!我和路小佳亲吻您都看见了,不恩爱能亲嘴吗?”
吴玉珠说:“打开电视都是亲嘴的,那都是恩爱?”
陶乐依旧在笑着争辩,说:“老妈呀您真能掰扯!那,我们俩晚上不都在一起了嘛,我们那个啥……您不都听见了吗?”
吴玉珠说:“我听见你们在摇晃床!你们光摇晃床了,你以为我没听出来?”
陶乐大惊,说:“老妈,老妈——”他说不下去了。
吴玉珠不无得意地一笑:“你妈我是老司机了!”
陶乐便不再说,此时说什么也没用了。陶乐想,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再去求路小佳。
“别动,你头上有根杂毛!”晚上,路小佳又进到卧室来,陶乐就嬉笑地凑到她身边,去摩挲她的头,其实那头上,毛是有的,但只是头发,并无杂蔓,陶乐只是想着法儿跟路小佳套近乎。
“滚开!少犯贱!你别想乘机占我便宜!”路小佳厉声地呵斥陶乐。
“就要犯贱!必须犯贱!”陶乐继续坚持地赖笑着,手也在路小佳的头上赖着不拿下来,他要把路小佳摩挲软乎了。
路小佳摆脱,手与口并用,手扑打,同時放嘴去咬陶乐的腕,但陶乐决心要完成对路小佳的俘获,无论路小佳怎样犀利他都不放手,路小佳急了,发力,一脚蹬在陶乐的腰眼上,把陶乐从床上蹬下去。
这一脚踹得结实!陶乐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只有头能勉强抬起来,他挣扎地吃力地抬头,呻吟着,还阵阵喘息着,望着踹他的路小佳。
路小佳赶忙抓起她的一只拖鞋攥在手里当防卫的器械,她怕陶乐爬起来打她。
陶乐望着路小佳,嫣然一笑,说:“你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
陶乐决心要把他的谄媚进行到底。
路小佳“扑哧”一声笑了,说:“而你是一只猪!”
“对,是猪!你的点评很准确!”陶乐继续谄媚地说,他此刻只要路小佳高兴。
路小佳说:“看来你来是有事要求我,那你先学猪在地上爬五圈儿,因为我还生气着!”
陶乐在地上爬了六圈儿。
陶乐偷眼看路小佳脸上的神色不太凛冽了,说了他今天跟老妈吴玉珠交谈的情况,强调此事的紧迫性,并保证他这是最后一次,说利用也好,说相助也好,是最后一次让路小佳帮忙。同时,陶乐保证不白帮,绝对是有偿的,他可以付费,按小时付费都可以,或者他可以帮路小佳做事,譬如,帮路小佳洗车,为期两到三个月,再譬如,他可以来帮路小佳修门,他每次来她姐家开关门,这门都哐哐地响,那是门轴松了,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只要在法律允许和他的体能允许的范围内,当然还要他的经济能力允许,路小佳都可以提。陶乐说完,又四肢朝下趴在地上。
路小佳说:“你干吗?”
陶乐说:“我再爬五圈儿!”
路小佳想笑,憋着,脸上依旧作很不悦状,说:“算了,先记着账!你要让我帮你啥?”
陶乐郑重地说:“我要你和我做爱,真的做爱!”
路小佳却哈哈大笑了,说:“多大点儿事啊,你说得这么灾难深重的!那,操练吧!”
陶乐被路小佳笑得也鼓舞起来,说:“对呀!法律规定我们现在性爱,合法!”
于是两人就爱爱,如火如荼的。两人都觉得酣畅,舒肝明目。
路小佳完事后嘤嘤地哭了,说:“陶乐你混蛋,你是一个大混蛋!”“我、我、我怎么又浑蛋了?”陶乐仍兴犹未尽鸡啄米般的亲着路小佳的乳,他有些日子没亲近了,在亲的间隙中他问。路小佳让他轻点儿,别咬,说那里不是汉堡,然后抽噎地说:“你为什么不能一直像现在这么好?你为什么非要气我,你让我哭!”陶乐心底里泛起一丝涟漪,他长久地摩挲着路小佳因哭泣而抖动的背,抚慰她。
两人睡去再醒来,窗外,满天晴好,太阳公公咧嘴笑,陶乐身心舒展地伸手去抚摸旁边的路小佳,路却冷漠地甩开陶乐的手,说:“别碰我!”她径自下床去卫生间洗漱去了。
陶乐躁了,跟过去,说:“你又怎么了?昨晚你不是挺……挺激情满怀的吗?”
路小佳刷着她的牙说:“昨晚,我那是好久没做了,我想做了,我来劲儿了,我把你当成了妇女用品。你以为我能轻易忘记你和巩莉莎的事吗?”
陶乐于是又恨得想扑上去咬路小佳的脖子!
但是路小佳很尽人事,路小佳梳洗毕,出房间,见到婆婆吴玉珠,她有些慵懒地笑着,满脸是幸福的光泽,夫妻间,有没有经过爱的润泽,那是能看出来的,作为老司机的吴玉珠一眼便洞察了,她窃笑。陶乐长嘘了一口气,满意。
陶乐对路小佳说:“路小佳,你呢,也助人为乐了,我妈这边呢,也有效果了,你要现在就走,我谢谢你。当然,你要再留些日子,在我妈面前再巩固一下,效果就更好,我当然是更欢迎。你看,你是再留些日子呢,还是,还是再怎么着?”
路小佳冷冷地说:“看情况吧。”
八
情况很快就来了。
巩莉莎,莎人犯,她迫不及待地上门来了。
莎人犯上门来,见到路小佳在,给路小佳致歉地鞠一躬,说:“闺蜜,有句话说,女大不由娘,女大更不由闺蜜,我也这么大了,感情的事我也控制不住。但我是在你们决定要离婚才介入的,之前我都是,算暗怀鬼胎吧,暗怀鬼胎但不行动不能算道德败坏,我单身这么多年,发育正常,对其他一些人家的男人也暗怀鬼胎过。反正你们也是要离婚了,我不能说我是捡剩,那对我是一种矮化,我就说我是继承吧。我今天来,就是想和陶乐商量一下我们俩继承的事,我怕拖得越久,又横生枝蔓,我不想我下决心投入一次的行动又遭到夭折,那对我是不小的伤害!所以,请你行个方便。”
莎人犯又向路小佳鞠躬。
路小佳脸色铁青,噔噔地走出客厅去,须臾,听到外面房门“咣当”碰响,她走了。
陶乐想追出去,被莎人犯拽住。
莎人犯说:“这里也有芳草!”她说的是她自己。
陶乐这回对莎人犯是气得牙痒,说:“我不是跟你说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跟你做嘛!”
“我知道。”莎人犯温柔地说,并不计较陶乐的冷脸和恶语,她对陶乐解释她闯上门来的缘由:“可是我不放心,我越想越不放心,很多小夫妻,一直说要离要离,眼看要离了,回家,晚上,一腻乎,又不离了!这种例子多得很。所以我得来,我得来宣示我的主权!”莎人犯朝陶乐偎过来,说:“陶乐,你可以先亲我,这样我们交谈可以融洽很多。”
陶乐简直要气晕了,火冒三丈,吼道:“你有什么主权啊!厕所里屙屎,你宣示个粪啊!”
莎人犯继续温柔地说:“你说的你现在不跟我好,你以后会跟我好。”
陶乐更晕,恶狠狠地说:“我已经跟路小佳腻乎了!我昨晚上和路小佳过夫妻生活了,我现在吃得很饱,不饿!”他特别强调和路小佳过夫妻生活了,他们还在过夫妻生活。
莎人犯说:“没关系,我们可以晚一会儿再亲,那时候你就又有情绪了,你这身体!”
陶乐简直匪夷所思,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莎人犯迎着陶乐芒刺一样的目光坚定地说:“我这人,只要开弓就没打算有回头箭,不管前面是什么!不管前面是荆棘、沼泽,还是你和路小佳又过夫妻生活了!”
陶乐更是语塞,这个婆娘是颗铁蒺藜啊!
莎人犯站起來,在屋子里溜达,她还对着镜子拢拢自己的头发,还帮陶乐将客厅里没来得及倒的垃圾拿到厨房垃圾桶去倒了,她想让陶乐和自己都松弛下来。莎人犯边做着这些闲散活,边对陶乐说,无论路小佳是不是还黏糊着,藕断丝连,她都会锲而不舍地进行到底,因为这次她是极认真的,她绝不是和陶乐玩玩的,她活这么大是头一回这么认真地来经营她的感情,还有婚姻!她也没指望她和陶乐的事能一蹴而就,北京申奥还折腾了好几年呢,好事多磨,她会一直坚持到和陶乐结婚的那一天,而且婚后还要继续荡漾!永久荡漾!莎人犯还说到了陶妈吴玉珠,她说她不光要和陶乐经营好情感,她还要和阿姨经营好婆媳关系,从现在起,她要经常上家来,和阿姨交流沟通磨合好,让阿姨,现在叫阿姨,以后叫妈,从路小佳那个前儿媳妇到她这个后儿媳妇,完全无缝对接。莎人犯说完了要点,又对陶乐说,乐啊,我们来说说具体的事吧,有些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觉得早点准备也好。她重新坐下来,款款深情,准备促膝长谈。
莎人犯说:“陶乐,要是有一天我们结婚,你是还想在这套房子里呢还是怎么着?你要是不想在这老房子里,咱们买新房也行,你觉得呢?”
陶乐说:“我想在故宫里弄一间房,你让国务院给咱们批一下!”
莎人犯不计较陶乐的态度,说:“行,你要不想现在说房子的事那咱们就不说,但有件事,你和路小佳没有孩子,咱们要是结婚,你是不是想要个孩子?如果要,我这个岁数,备孕是需要提前做点儿准备的,要锻炼身体,要做做瑜伽什么的,还要加强营养。陶乐你是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
陶乐彻底不耐烦了,吼似的说:“我想要个卡扎菲,你给我生一个吧!”
莎人犯被吼愣了,她也嘤嘤地哭起来,莎人犯哭和路小佳哭一样,都是嘤嘤咛咛地哭,委委屈屈的样子,陶乐一时慌神。莎人犯哭泣着说:“我就是奔着结婚的目的去的,我提前考虑一下准备一下结婚的事我有错吗?你要这么怼我!咱俩这么多年了,不说别的,你哪回张口让我帮你,我打过磕巴没有?陶乐你这么怼我你有劲儿吗?你有劲儿吗?”莎人犯哭得梨花带雨,挂着泪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像菜农刚摘下来往上洒了水要卖的西红柿。
陶乐心软了,确实!莎人犯,巩莉莎,莎莎,这么多年了,尽管行为举止不像个女孩,但作为哥们儿,没说的,她杠杠的!
陶乐讪讪地说:“对不起啊。”
莎人犯哭着说:“抚摸我!我心里难受!”
陶乐一只胳膊,哆哆嗦嗦地,朝莎人犯的脖子伸过去,在几寸远的地方,又停住。
莎人犯说:“你手抽筋了吗?抱!然后抚摸!”
陶乐的手臂又朝莎人犯的脖颈伸去,在指尖要触到她肌肤的时候,再次停下。
陶乐说:“改、改日。”
莎人犯真的气了,连哭泣都让气恼带走了,她瞪着陶乐,一把拽过陶乐想伸又不敢伸的手臂来,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说:“我让你改日!”陶乐疼得嗷嗷叫。莎人犯解气地破涕而笑,她穿上外套,对镜整妆,特意往下拢拢头发遮住有些显方阔的两腮,那是她认为自己颜值的短板,对陶乐说:“我还会再来的!”意气风发地走了。
陶乐坐着,手继续疼,比肉疼难受的是懊恼和焦急,路小佳摔门而去,老妈出门去买菜的时候,还叮嘱路小佳把面和了,说一家人聚在一起,等她买回肉馅来包饺子,热热闹闹的!这下子好了,彻底把路小佳惹恼了,她肯定不会再在这家里待了,等一会儿老妈吴玉珠回来,看到家里这一地鸡毛——陶乐想,他这么多天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傍晚的时候,路小佳回来了,她继续阴沉着脸。
路小佳手指着陶乐说:“你给我等着!”
陶乐心沉沉地往下坠,他知道他完了。
须臾又到了晚上,路小佳又对婆婆笑笑,又把陶乐拽进卧室去,但这回她进屋并没有冷下脸来,而是拍拍床,对陶乐莞尔一笑说:“来,继续操练!”
陶乐惊愕了,说:“你、你、你不走了?”
路小佳说:“我为什么要走?我知道巩莉莎上门来跟我叫板,是想来宣示对你的占有,是想让我给她腾地方!我凭什么要给她挪窝窝?这是我的领土!是我的主权和领土完整!我偏不让给她,我急死她!我要继续和你缱绻,十分地缱绻!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高山,什么是小土坎儿,什么是凤凰,什么是小麻雀儿,什么是苹果七,什么是老年机!”
然后路小佳开始捯饬自己:沐浴,熏香,描眉,勾唇……把自己精精致致地装扮好,然后把自己扔上床,对陶乐风情万种地打开,卧成一道妩媚的曲线。
路小佳说:“官人,你是想来民族的呢,还是西洋的呢,你选择。”
陶乐看傻了。
九
老妈吴玉珠被感动了。
路小佳对婆婆格外的好,对陶乐亦格外的好,甚至每天晚上睡觉前还给陶乐洗脚,陶乐说能想象国家突然有一天宣布银行的钱大家可以随便去拿,爱拿多少拿多少,都不能想象路小佳每天给他洗脚,白天路小佳更像陶乐身上的一个挂件,黏在他身上,亲不够爱不够。吴玉珠不知道这背后都是拜莎人犯的催动,她还认为这真的是儿子儿媳气量大度,相互理解包容,相亲相爱,反观自己,不免就觉得有些狭隘了,觉得再拗下去,会让晚辈笑话和轻看,便松口同意让陶爸陶庆树去见他的婚前好友。
雨过天晴朗,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见了。
据陶爸说,李阿姨人在东北,在一个市里工作,陶乐和路小佳商议后,觉得不好这么远把人叫来,毕竟这种事不好像下通知一样调集,这事得先跟人家商量,人家還有个愿见和不愿见的问题。正巧陶乐的三姨辗转打听到东北珲春市有个老中医,据说治疗胰腺癌有自己独特的疗法,不说是能治愈,但据说能缓解,能延长生命,而且珲春离李阿姨的那个市很近,车程只有三十来分钟。陶乐又跟老妈商议,决定带陶爸去珲春,一方面治疗,万一有疗效呢?阿弥陀佛!陶乐说,这期间他和路小佳去面见李阿姨,无论如何,铁杵磨成针,也要把李阿姨请来,让两位有情人见一见!陶乐见老妈骤然暗沉下脸来,急忙改口:“让两位同志见一见!”
全家人集体出动,去珲春!陶爸陶庆树精神顿时就抖擞,在飞机上,他竟然能自己走到机舱最后端卫生间去上厕所,而在医院,他都是要人搀的,婚前好友会有这么大的催动!陶乐看得心惊,他不由得又想到,路小佳和她的婚前好友在一块儿,也会这么……亢奋吗?陶乐又有些黯然。
到达珲春,住进中医院,约见大夫,定下疗程,开始医治,一切顺利,陶乐和路小佳就乘车去邻近的市里找李阿姨,到了李阿姨的工作单位,一看,一惊,竟是市政府!再一打问,更一惊,竟是市长!李阿姨是市长!李阿姨从一个大学毕业生(和陶爸陶庆树是同学),从基层一步步地做起,一直做到了市长!好多年不通音信,陶爸竟然都不知道。陶乐和路小佳傻眼了,这事儿,对一名市长,该怎么张口说呢?难道能说:“李市长,您的婚前好友,也就是您以前相好的,想见您?”陶乐和路小佳想想就胆寒。
然而陶乐和路小佳却是想多了,事情根本就不是该如何开口说,根本就是没机会说!陶乐和路小佳根本就见不到李市长,他们能见到的只是秘书,见市长必须要先由秘书把关,由秘书先来审查甄别是否有必要市长接见。那秘书对陶乐和路小佳自我介绍姓韩,韩秘一听陶乐和路小佳前来所为之事,忙把陶乐和路小佳从大接待室让到小办公室,让到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先把交谈环境私密了,严格屏蔽四周,然后说:“胡闹!”那韩秘说陶乐一家人简直是胡闹,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他说,李市长作为一市之长,全市瞩目,现在,冷不丁地,冒出个老情人来,还要相见!男女关系本来就是敏感话题,这要传出去,大家知道了,会怎么议论?到时候说什么的都可能有!就算李市长自己能扛得住,还有她的家人哩!韩秘介绍说李市长的爱人在省里工作,也是一位厅局级的领导,最重要的是李市长的婆婆,老人家已经九十多岁了,是著名的老抗联,中央文史档案馆编纂的《东北抗联史志》,头一页上就有奶奶的名字,老奶奶是从省政协副主席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绝对的德高望重,她现在就和李市长一家人住在一起,如果这种议论四处流传,说她当市长的儿媳妇偷偷和旧情人去——光想想就心惊肉跳!你让老人家情何以堪啊!那韩秘应该是个好人,不是那种恶吏,他很和蔼地对陶乐和路小佳说,回去吧,回去吧,别想这事儿了,专心治病,能治好了更好,如果治不好,在这里买点人参带回去,这儿产人参,质量不错,对病人的滋养和增强抵抗力都有益处。韩秘还特地介绍了到市里的什么地方去买人参。
陶乐和路小佳无语。他们只能无语,一堵高大的墙封堵得陶乐和路小佳哑口无言。但是回去,就此停止,这也是万不能的,先不说是千里迢迢地来,光凭这是一个垂死之人的最后一点期望,那已经逐渐枯萎的眼窝里最后一星跳跃着希冀的小火苗!陶乐央求韩秘书,能不能给李市长去反映一下这个情况,恳求市长在百忙之中在万难之中,再斟酌斟酌!陶乐说他过几天后会再来。
三日之后,陶乐和路小佳迫不及待地又来。还是韩秘书接待他们。韩秘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仍不口出恶言冷语,表现了市府秘书的素质,但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悦,韩秘说,已经给李市长汇报过了,市长的答复是不方便见,很抱歉,恳请理解。韩秘拿给陶乐和路小佳一盒人参,说这是李市长送给病人的,她的一点心意。韩秘最后还是很和蔼地对陶乐和路小佳说,回去吧,拿着这参回去吧,市长不轻易给人送礼品的,你们应该知足。
陶乐和路小佳已经预料二次再去也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被激怒了,激怒他们的就是这株人参。人参是好人参,陶乐不懂人参,但他在网上看过介绍,好人参是茎直立,圆柱形,不分枝,这人参就是这样的,想必价钱也不会便宜,这人参让陶乐和路小佳强烈感受到的是两个字:打发!陶乐和路小佳激生了愤慨,觉得他们的父亲,以最后的拼死之力,千里之远,来求一见,却只被甩给了这一株参,尽管价钱不菲,但对市长来说这也就是平常,双方的付出太不对等,陶乐和路小佳觉得他们的父亲被太过轻视了。
陶乐站在大楼的走廊里,长久地看着进出的人,最后,他决定要破釜沉舟做一件事!
“路小佳,”陶乐在沉寂中开口说,“我要做一件事,为了我爸我也得把这事做了!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我需要你的配合。我们必须要表现出恩爱来,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武器,不管之前我做过什么你做过什么,我们现在必须恩爱。我们是曾经恩爱过的,让我们回到从前,好吗?”
路小佳知道陶乐要干什么,她目光炯炯地望着陶乐,说:“必须的!”
陶乐和路小佳于是手拉着手,上三楼,闯进李市长的办公室去。
路小佳觉得有一股热流在周身奔涌,她觉得又像回到和陶乐恋爱的那个时候了,挨着他,就暖融融的。陶乐也觉得周身热流涌动,也像又回到了和路小佳恋爱的那个时候,不过,陶乐并没有暖融融,而是躁,他那时一挨近路小佳,就躁动,老想亲她啃她。
李市长已是中年偏老,一头已经显出稀疏的头发明显看出是焗黑过的,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显得有些疲惫,显然是刚接待的一拨,让她耗神不少,看到陶乐和路小佳进来,她没有意外和惊讶,而是工作状态的礼貌和客套,说:“你们是省煤炭厅的吧,来谈碳化硅二期项目扩建的事对吗?你们朱厅长给我打过电话了。欢迎,坐!”
陶乐不坐,也不能坐,他径直说:“我是陶庆树的儿子陶乐!”
路小佳紧跟随陶乐也径直地表明自己:“我是陶庆树的儿媳妇路小佳!”
李市长脸上有数秒的时间显出茫然来,这个名字对她是一个有些遥远的记载了。但也只是瞬间,她很快就露出意外来,表示她记得或者是想起来了,然后就是惊讶,惊讶这么多年了忽然就冒出来一双陶庆树的儿子儿媳来!这个表情让陶乐和路小佳对李更生鄙夷,装什么装,装×!你昨天不是刚给过人参吗,这就不记得了?装模作样是你们做官的标配吗?装模作样是要显得你地位高贵、事务繁忙、日理万机,因此一般琐碎的事很难都记得吗?李让陶乐和路小佳更平添出战斗性来,决心要跟这个对人轻蔑还十足虚伪的人,干她,绝不客气!
陶乐更是直接劈头就说,因为时间也很紧,下一拨访客随时都有可能进来。陶乐说的时候还紧攥着拳,克制着他的紧张:“李市长,我们来,是想问问您,您为什么不敢面对您和陶庆树当年的爱情?为什么不敢见他?难道这很肮脏见不得人吗?”
路小佳紧随着也说:“或者是,您自己很肮脏?”
连陶乐都被惊得一颤,不由得乜斜了路小佳一眼,这婆娘,话说得过了!
李市长的表情就不只是惊讶,而是惊讶之上又添了恼,她生气了。
陶乐不容她喘息,继续说:“李市长,您或许能干大事,譬如您刚才问我们的什么碳化硅二期扩建工程,但您活得很空虚,因为您不懂爱,或者说您根本就没有爱!”
路小佳神补刀说:“因此我们很轻视您,一个没有爱的人不值得敬重!”
李市长的眉峰挑立了起来,她气得重了。
但陶乐这回没有乜斜路小佳一眼,他认为路小佳说得对!
陶乐沿着路小佳的锋利继续说下去:“李市长,婚前好友又怎么了?很丑陋吗?您到底是惧怕什么不敢面对?您看看我们,路小佳,我老婆,她就有一个婚前好友,关系很亲密,这又有什么呢?我照样理解她包容她为她担当,我们现在的关系好着哩!相比我们,我觉得您有些猥琐。”陶乐又拉起了路小佳的手,攥着,以示他们的高洁。
“对!”路小佳又紧随着说,“我丈夫,他也有一个……好友,女的,这有什么呢,我一样信任他理解他支持他,所以才换来我丈夫对我更深的爱!我们现在的关系好得很!我也觉得,相比我们,您很无趣!”路小佳甚至伸出左手来,叠放在陶乐攥着她右手的手上,两只手一起荡秋千般的摇,以示她和陶乐恩爱无限。
陶乐和路小佳手攥着手,瞪着眼前这个他们的父亲爱过,现在被其轻慢抛却的女人。
李市长则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对以高调示爱向她示威的小夫妻俩。
陶乐拿出那盒人参来,于是冲突到了高潮,这也是陶乐孤注一掷要硬闯市长办公室的目的,他要为他的父亲挣回尊严来!陶乐说:“李市长,这是您给我爸的人参,我爸以一个垂死之人,千里迢迢来见您,您却只是轻飘飘地甩给他这么一盒玩意儿,您的秘书说,市长是不随便给一个老百姓礼品的,也许您认为这已经是很给陶庆树面子了,但是,陶庆树虽然人微言轻,他也是有尊严的!现在我把这人参还给您,我要告诉您的是,陶庆树,他—不—稀—罕!”陶乐把人参扔在李的办公桌上,这一扔,让他心里很爽,他觉得在这一抛之间,他的爸爸,那个病懨恹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的人,高大地站起来了!
路小佳依旧想补充再说点什么,她想想,觉得陶乐说得很到位了,完美!就没有再补充,而是把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并排放在自己的唇上,一吻,而后按在陶乐的唇上,以示褒奖。这个亲昵的动作她已经许久没有和陶乐做了。
陶乐还想为他的爸爸陶庆树再扩大地挣回一些优势来,他又说:“李市长,我还要说句不怕得罪您的话,但我说的是实话,您长得不好看,可以推想您年轻的时候,很一般化。您最大的缺陷是您的眼睛,你眼睛往上吊,俗称吊角眼,这很破坏美感!”
路小佳补充说:“不光是吊,还有点向外鼓,肿眼泡儿,也俗称金鱼眼,非常不好看!”
陶乐说:“我想,年轻的时候,我爸或许是同情怜悯您,才跟您好的。”
路小佳补刀说:“不是或许,根本就是!”
李市长的眉峰本来挑立着,现在垂下,很深地皱起。
陶乐却还想再敲打这个轻辱人的市长几句,他气未消,反正也已经是豁出来了,他继续说:“这盒人参,一般老百姓觉得已经很贵重了,但对您,我想不过是您在许多人送您的东西中,随便地捏出来了这么一小点吧?有人说,现在有些干部的办公室就是一个小超市,里面什么都有,李市长,我想,您的办公室怕是一个家乐福吧?”
路小佳又紧跟随地说:“就是!市长,您这屋里,这一排排的柜子,打开柜门,里面都是人民币和金条吧,像《人民的名义》那电视剧里演的——”
陶乐的心都停跳了,他吓死了,他看见李市长的脸真的黑沉了下来,他拉着路小佳就逃似的快走,而后就快跑,一边快跑,一边狠狠地瞪路小佳,这个婆娘啊!这个婆娘真是不能带出来啊,这个婆娘迟早要把人折腾进心内科去!
陶乐拉着路小佳一直跑,跑出市政府还一直跑,直到市府大楼有些遥远了,大楼门前悬挂的市政府的牌子都看不真切了,陶乐跑不动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说:“路小佳,后面没有警察追过来吧?”路小佳也是喘,但她很欢乐,觉得很爽,玩儿嗨了,她哈哈哈地笑,说后面没有警察,只有牛在路上溜达,然后她不知死活地唱起来:高高的山上有两头牛啊,公牛对母牛说爱拉夫油……
路小佳唱够了,对陶乐说:“陶乐,你刚才在那市长办公室里撒谎了,你说你对我有婚前好友这事,你理解我包容我,你为我担当,你对我特好,可你并没有这么做!”
陶乐说:“路小佳,你也撒谎了。你说我有一个女友,你说的是巩莉莎,你说你一点都不在乎,特能理解包容,你也并没有这么做!”
路小佳含情脉脉地望着陶乐,说:“但我喜欢你那么说,特好!”
陶乐没有含情脉脉地看路小佳,他觉得这有点娘,但是他说:“我也喜欢你那么说!”
路小佳却又幽怨了起来,说:“可是我一想到你和巩莉莎亲嘴了,我就不爽,很不爽!”
陶乐也不高兴了,他也想再怼路小佳几句,他想说我还看见你和你那位拉着手泪眼相对,谁知道你们干啥了?但他不想破坏这刚凝聚起来的久违了的一点温润,觉得这温润暖暖的,很舒心,就咽下了,没有再说。
十
陶乐、路小佳以及陶妈吴玉珠站在陶爸陶庆树的病房门前,已经站了很长时间,在犹豫、踌躇、纠结,思想激烈斗争,拿不定是否要推门进去把李市长拒绝相见的事告诉陶庆树。
陶乐最后拍板说:“告诉吧。还能再给他变个市长出来吗?不说又能咋办!”
只能这样残酷了。
陶乐心一横,手抓住病房门把手要推进去,走廊上传来的一串响动滞停了他一下,这是轮椅在水泥地上摩擦的辚辚声,病区走廊上时有这种声音响起,陶乐本能地被这响动牵扯地抬头看了一眼,一望之下,他大吃一惊——
陶乐看见李市长走了过来!路小佳也看见了,她的惊愕更甚过陶乐。李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她用轮椅还推着一位奶奶,奶奶已经很老了,但矍铄,旁边跟着一名照料的保姆或者是护工。李市长一行,在轮椅擦碰地面的辚辚声中,径直走到木呆呆的陶乐一众人面前,李礼貌地过去先跟吴玉珠打招呼,她猜到了这是陶乐的母亲是陶庆树的现妻,说:“您好。我是——”李介绍了她自己。吴玉珠也惊了,巨惊,接着是巨大的拘束。李介绍了轮椅上的老奶奶,说这是她的婆婆。李说,她决定今天抽空来看老陶,婆婆知道了,也要来。婆婆说,这事,她应该陪着来,这是她家的态度!老奶奶慈眉善目地望着陶乐一众人笑,她的笑从橘皮般的满脸皱纹中散发出来。陶乐和路小佳更呆了,呆呆地看着这位著名的老抗联、老神仙一样的奶奶,说不出来话。
李市长走过来,郑重地对陶乐和路小佳说:“抱歉!”李说这事她事先完全不知道,是韩秘书挡驾一手处理的,当然,韩秘也是好意,他也是要给他的首长扛事儿。“但是,”李市长认真地说,“他境界低了!”李随后从包里拿出来了那盒人参,那人参又被拿出来了!李说,这人参也是韩秘书买的,他这也是想为首长扛事儿,李说,但是这人参现在是她的了!她付给了韩秘钱,她把这人参买过来了。李市长把人参塞给陶乐,特别叮嘱陶乐和路小佳說,切片。最好用玉石做的瓷刀切,不伤药性。煮水,煲汤,熬粥,都可以,对病人有滋补。拿着!
幸福来得太突然,陶乐和路小佳瞠目结舌。
陶乐结结巴巴地说:“李、李、李市长——”
李市长嗔道:“叫阿姨!那天我就想敲你们俩,没大没小!”
于是李市长又变成了李阿姨,关系,柔软了。
李阿姨把陶乐和路小佳叫到一边,有意避开一点吴玉珠,然后说:“你们两个小家伙,现在,看着我的眼睛。仔细看!”她特地将自己的眼睛凑近去,让观瞧。
陶乐和路小佳茫然不解地看,那一双眼睛晶晶亮地闪烁。
李说:“我的眼睛是吊角眼吗?是肿泡泡的金鱼眼吗?我是典型的丹凤眼!”
李的眼睛眨一下,又眨一下,再眨一下,然后半眯,呈一弯新月。
李说:“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居然还说我破坏美感!当年,就这一双眼睛,我把你们的爸爸迷得……你们尽可以想象阿姨我当年的风采!”
李阿姨,李市长,莞尔一笑,推门走进病房里去了。
陶乐一众人,也包括老奶奶,都在门前静静地守候着,让陶爸和李姨两个人说说话儿。气氛如水,氤氲地、柔曼地、恬静地,在每个人的心头汩汩地流。医院如今竟不再单纯是肃静,而是铺陈了音乐,如同墙上挂着的那些治病须知和图表,不知这是不是中医院的新疗法,音乐是如歌的行板,把氛围铺陈得更加慢、更加静,像缓慢流水淌过的一缕绿的浮萍,像浮萍上伫立的一只蜻蜓。
陶妈吴玉珠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她心里的什么结被眼前的场景击破了,觉得委屈、伤心。
陶乐急忙问:“妈,好好的,你哭什么呀?”
吴玉珠抽噎地说:“你爸他,他俩,也不知道这时候在里面干什么哩!”
氛围被打碎了,心境被打碎了,变得尴尬起来,尴尬而僵硬了。
陶乐羞臊地将头深深埋下去,他简直不敢去看旁边的抗联老奶奶。
老奶奶,让保姆(或是护工)把她的轮椅推到吴玉珠跟前,抓起吴玉珠的一只手,轻轻拍着,唤她:“孩子。”她管已是满头白发的吴玉珠叫孩子,眼前的一众人对于她都是孩子,老奶奶说,孩子啊,我给你说说我的往事吧。她说,抗联时期,她率领部队就在这一带活动。白天行军打仗,晚上在深山老林里宿营,没有住所,就在大树下,在土坷塄后面,男男女女就睡在一起。半夜,就有男同志摸过来,想要亲亲。都是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都是常年舍家抛业在外奔波的人,都是血肉之躯,也许,明天,天一亮,一场遭遇战,一个冲锋,这些同志就牺牲了,所以,想要亲亲,那就亲呗。而且,不久,果真我的那个战友就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抗联老奶奶说:“人活在世上,有比在乎男女贞操更重要的事!”
鸦雀无声,大家都在想着老奶奶的话。
十一
东北的老中医和人参没能挽留住陶庆树,陶乐一行人是捧着陶庆树的骨灰回来的。但陶庆树走得很欢愉,他自己说他很欢愉,他满足了。经历了这件事,陶乐和路小佳也很欢愉,觉得之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块垒,在缩小,在消融,在化解于无形。
有一天晚上,临睡前,路小佳认真地坐下来,认真地对陶乐说:“陶乐,我想跟你说说我和我那位婚前好友的事,我为什么要花一万多块钱给他买件貂,以及我那天和他牵手泪眼汪汪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
“我不听!”陶乐一摆手打断了路小佳,“你要这么说,就成了我在审查而你在交代,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就像奶奶说的,人活着,有更重要的事!”
路小佳由衷地说:“陶乐,你成熟了!”
陶乐说:“我倒是想跟你说说我和巩莉莎的事,我原原本本地跟你说……”
“我也不听!”路小佳也一挥手打断了陶乐,“你要这么说,也成了我在审查而你在交代,我也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活着,也有更重要的事!”
陶乐说:“那我们来过夫妻生活?”
路小佳说:“这倒是很重要!”
于是两人投入进去。陶乐和路小佳的欢爱又如清渠一样流淌着。
事毕,路小佳躺在陶乐怀里感慨地说:“乐,婚姻其实是很脆弱的,如果没有这次的东北行,特别是没有你今天这么说,我很有可能就到别人的怀里去了,我现在想想都可怕!”
陶乐抱着像猫一样偎在他怀里的路小佳,也感慨地说:“对,婚姻其实是站在悬崖边上的,要是没有这次东北行,没有你今天这么说,我有一天也可能……”陶乐想起莎人犯那张噘起朝他送过来的肉肉的嘴,但他没有说下去,他怕刺激路小佳,他不想破坏此刻的甜蜜。
莎人犯却又找上门来了。莎人犯进门,见到路小佳又在,这次她没鞠躬,而是直接跟路小佳说:“我要跟陶乐谈谈。我不能再等下去把自己折磨得夜夜都睡不着觉!”
路小佳笑盈盈地说:“好,你们聊吧。”
路小佳背上包,出门走了。她真的走了。
陶乐坐下来,让莎人犯也坐,说:“也好,我们今天就认真地谈一谈。”
莎人犯没坐,愣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她不谈了。莎人犯对陶乐说:“如果今天,路小佳还跟我黑脸,跟我吵,跟我骂,我还觉得我有戏,因为那是她不自信也是你们家有裂隙的表现,但她今天跟我笑盈盈的,放心让你跟我谈,我就知道,你们家的篱笆已经扎上了。家里的篱笆扎严实了,那些活物,狗啊、猫啊、鸡啊,还有人,人是最能钻空子的,就都进不来了。”莎人犯说着,把已经脱下的外套又穿起来,要走。
陶乐看出了莎人犯的悲伤,他由衷地想安慰她。
陶乐说:“莎莎,我们还做朋友好吗?像从前一样,从此我们还是兄弟,亲兄弟!好吗?”
莎人犯不作声,她拿出一只旧计算器来,算账,她常用这计算器跟电视台结算她和陶乐的工钱,莎人犯计算着,说,某月某日,她和陶乐吃饭,共花银若干,是她付的钱,应該AA;又某月某日,她又和陶乐吃饭,花银若干,还是她付的账,也应该AA;此外,陶乐还买过一双鞋,当时找她借的钱,没还;又有一次,陶乐想买一只录音笔找她借钱……如此若干若干若干,莎人犯让陶乐把这些钱还给她。
陶乐把钱从微信上转给了莎人犯。
莎人犯对陶乐说:“从此我们就只能是明算账。”
莎人犯冷峻地走了。
莎人犯走后不久,路小佳就回来了,仿佛她料定莎人犯待的时间绝不会长。
路小佳说:“陶乐,你老实交代你和巩莉莎刚才干啥了?你是不是和巩莉莎亲了一个嘴?”
陶乐说:“我和巩莉莎亲了六个嘴!”
路小佳说:“少了。你应该和她亲十个嘴!”
陶乐笑,路小佳也笑,然后,热烈地亲吻。
十二
陶乐和路小佳如今幸福地生活着。
原载《北京文学》2022年第12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