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比天大

2023-03-22 22:40:43侯发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常香玉宪章

侯发山

谁说女子不如男

这天吃早饭的时候,常香玉吃得很慢,喝一口汤,在嘴里停留半天才下咽,心不在焉的,似乎有心事。

丈夫陈宪章吃罢饭,常香玉还在那里“磨蹭”,他忍不住说道:“欣山,是不是后悔了?”私下里,陈宪章一直叫常香玉“欣山”。前一阵子,他们决定要在全国义演,为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捐献一架战斗机。

听到丈夫的问话,常香玉把饭碗“蹾”在桌子上,碗里的汤都溅了出来,气呼呼地说:“谁个后悔了?!我虽不是男人,但吐出的唾沫照样在地上砸个坑!”

陈宪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说:“那是,这件事不是小事,会遇到想象不到的困难,场地、出行、天气、资金等,可能会妨碍任务的如期完成。”

常香玉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在党和政府的指导和帮助下,在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下,我相信一定能完成这一光荣的任务。”

陈宪章松了一口气,说:“那你还想什么,是不是咱们的孩子?”那时候,他们的三个孩子还都不到十岁。

常香玉瞪了丈夫一眼,说:“这个问题政府已经给解决了,还用再说?”当时,西北局的书记习仲勋听说他们要义演捐飞机,很高兴,给予了大力支持,为了不让他们有后顾之忧,把他们的三个孩子接到了西北局直属的西北保育院。

“……”陈宪章尴尬地笑了笑,没词了。若说启动资金吧,他们已经卖掉了房子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包括她的金银首饰,还有剧社唯一的一辆汽车。

常香玉叹口气,抱怨道:“你光知道巡演巡演,就没想到演什么曲目?”

陈宪章怔了一下,看着常香玉的脸色,犹犹豫豫地说:“欣山,《秦雪梅》《西厢记》《桃花庵》……这些都是你拿手的。”

常香玉嗔了陈宪章一眼,说:“你的脑子让驴踢了?这些戏都是说才子佳人的,不是不可以,但是,咱这是为抗美援朝演的!亏你还是一个男人,亏你还是一个写剧本的!”

陈宪章的脸红了。如香玉所说,他刚才提到的几部戏都是哭戏,《秦雪梅》是一个悲剧,讲的是秦雪梅与商林的爱情悲剧;《西厢记》讲的是张珙与崔莺莺的悲欢离合;《桃花庵》虽是一个“阖家团圆,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剧中讲述书生张才在桃花庵与妙善苟且之事也不妥。

想到这里,陈宪章说:“《如姬窃符》如何?”这部戏是在朝鲜战争爆发后,陈宪章特意打造的爱国题材新剧,常香玉领衔主演。讲的是战国时期,有一年,赵国被秦兵围攻,形势危急,赵王向魏王求救。魏王畏惧秦国强大,只派大将晋鄙屯军境上,按兵不动。魏信陵君主张援赵抗秦,竭力劝魏王出兵,魏王不听。最后他得了魏王妃子如姬的帮助,盗得兵符,夺取了晋鄙的兵权,终于击败了秦兵,保全了赵国。

常香玉摇摇头,说:“这个也不是很恰当。戏比天大,但比戏大的是国家。咱不能应付!”

陈宪章明白常香玉的意思,回忆起自己脑子中存储的所有剧本,感觉都不是很合适。吃罢早饭,有点沮丧的陈宪章走出家门,在街头闲逛。有人说,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依照笔者说,应该是“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在一个旧书摊上,陈宪章看到了一本京剧版的小人书《木兰从军》,讲的是古时候,有一个叫木兰的民间女子,从小练习骑马射箭,性格活泼如同男孩子。遇到皇帝招兵,她父亲的名字也在名册上,但父亲因年老多病而不能胜任,木兰便女扮男装,替父亲从军。陈宪章一下子脑洞大开,来了灵感,当即买下了《木兰从军》,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剧社,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常香玉,说:“欣山,这个故事有家国情怀,既体现了木兰的保家卫国英雄气概,也有孝敬父亲的女儿情怀,既有忠,又有孝!”

“中!”常香玉激动得蹦了起来,“这个太好了!花木兰的故事,不仅能激发前线志愿军战士的斗志,更能点燃群众保家卫国的热情!”说罢,她忍不住亲了陈宪章一口。

接下来,陈宪章白天黑夜连轴转。七天后,豫剧《花木兰》的剧本完成了。

经过短暂的排练,常香玉带着《花木兰》开启了全国六省七市的巡演,从1951 年8 月7 日开始到1952 年2 月7 日結束,时间长达半年,演出170 多场,义演捐款达到15.2 亿元旧币(相当于现在的4000 多万元人民币)。常香玉和香玉剧社终于实现了为志愿军捐献一架飞机的愿望,飞机被命名为“常香玉剧社号”。在常香玉的影响下,全国各地掀起了爱国捐款热潮,整个抗美援朝战争期间,捐款的总金额累计55650 亿元(旧币),折合起来可以购买3710 架飞机。

自此,“谁说女子不如男”唱响大江南北,风靡艺坛,家喻户晓。谁说女子不如男?常香玉用自己的一生给予了精准的诠释。

挨打

认真掰扯起来,他算是常香玉唱戏的启蒙老师。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对于这两句俗话,他有自己的解释——“戏是苦虫,不打不成”。为了让常香玉刻苦学戏,他专门制作了一条皮鞭子,用来惩罚偷懒或出错的她。有一次学戏,在《抱琵琶》这出戏里,秦香莲有一段念白,是劝说陈世美的,其中有“羊羔跪乳,马不欺母”这两句。师父不高,徒弟过腰。这话不假。他没上过学,不懂得汉语拼音的四声,自然她也不会,更不懂其中的意思。她把“亩”念成了“墓”,一直纠正不过来。他恨铁不成钢,上前拧她的嘴。看到她的嘴角被撕破,流出了鲜血,他才松了手,还不解气,又狠狠踹了她一脚。她没加提防,一下子摔倒在地,磕到头部,晕了过去。有过路人看到常香玉被打得如此可怜,以为他是人贩子,就把他扭送到当时的保公所。常香玉醒来之后,听说他被抓走了,赶紧来到保公所说明情况,他这才被放了回来。经过此事,他有些灰心丧气,告诉常香玉,说咱不唱戏了,你吃不了这个苦。不料,常香玉的倔劲上来了,哭着说:“不!我要唱戏,我一定好好学,我一定能学会。”

那天,日本人的飞机轰鸣着飞抵开封城上空,为躲避炮弹,他们随着逃难的老百姓跑出开封城,来到黄河大堤的低洼处躲藏。听着敌机扔下炸弹的爆炸声,刚满16 岁的常香玉恨得咬牙切齿:“谁要是能把日本鬼子打窜了,我就给他烧高香,磕响头!”看着周围老百姓惊慌又无助的样子,他感慨地说:“咱唱戏吧?唱出老百姓的心声,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和抗日的决心。”她两眼一亮,说:“中!咱们改编戏词,为咱穷人演戏,为抗日出把力!”

就这样,在他的支持下,常香玉凭自己的曲艺功底和创新能力,在戏剧家王振南先生的帮助下,终于完成豫剧史上第一部现代戏《打土地》的剧本。

《打土地》是一出表现日军罪恶的戏,讲的是一个原本平静地过着男耕女织生活的农民家庭,在日军的屠刀下,婆婆、儿子和孙子都被杀死,老公公带着儿媳四处躲避。有一天他们逃到土地庙,二人把“土地爷”当成侵华日军头目土肥原,拿起庙里的破扫帚打起来,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

排戏时,“土地爷”这个角色没有人扮演——因为是反面角色,而且,在剧中还要挨打。

他便对常香玉说:“我的嗓子坏了,又好久没唱戏,也演不了其他角色,就让我扮演‘土地爷吧。”

常香玉犹豫不决,他是长辈,怎能让他挨打?再者说,她扮演戏中的媳妇,让她打,她也下不去手啊。

他笑着安慰常香玉,说:“这个角色省劲儿,没有词。虽说是挨打,让大伙儿恨鬼子、打鬼子,也值得。”

排练的时候,常香玉只是象征性地做做样子。他说:“正式演出的时候,一定要真打,使劲打!”

把剧目搬到台上那一天,他的脸被化妆师涂抹得花里胡哨,扮作“土地爷”坐在中间。常香玉骂道:“土肥原你不是人,来到中国你装神。土肥原你真混蛋,跑到中国来捣乱……”骂着骂着,她拿起扫帚打向他的头,嘴边还唱道:“我一打你的头,叫你胡乱走。”

说实话,这一下有点轻。

他暗暗瞪了常香玉一眼。常香玉心里一动,心说自己若不下狠手,到了台下他打自己事小,影响演出的效果,就要前功尽弃。于是,攒足劲,扬起扫帚打向他的脸:“二打你的脸,死皮赖脸装神仙。”

也不知道常香玉用的力度大,还是笤帚的刺多,一下子把他的脸上打出一道血印子。容不得常香玉迟疑,尽管心里如刀割般难受,还是一边打,一边唱:“三抽你的身,别再欺负中国人;五打你的腿,别再装神又弄鬼;六掏你的心,黑心烂肺滚日本……”

他却跟真的泥胎似的,一脸傻笑地端在台上。

戏演得精彩,观众也入戏了。不少人愤怒地高举拳头,嘴里边大声嚷道:“打,狠狠地打!”接下来,局面失控了,有的往他身上扔石块,有的甩鞋子,有的撂鸡蛋……一个年轻人冲上台,挥舞着扁担要去打他。吓得常香玉扑上前,护着他,一边高声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他不是土肥原,他是我爹。”

大伙儿这才明白他们是在演戏。扮演“土地爷”的老人是常香玉的父亲张福仙。

《河南民国日报》在他们演出的前一天,即1938 年2 月4 日,还专门刊登了消息:“本市醒豫舞台为唤起民众、充实抗战力量起见,特请戏剧家王镇南先生新编爱国佳剧,亲自导演。该剧名《打土地》,叙述暴日侵略……剧情之细腻、曲折、婉转、紧张,为历来各剧所未有。悲时令人心酸,乐时使人捧腹……对揭露倭寇之暴行,发挥无遗。名坤伶常香玉饰女主角。茲悉该剧定于本月五、六晚公演,想该团届时车水马龙,必有一番之盛况云。”

常香玉晚年回忆此事时,说:“可惜,《打土地》剧本未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实在是一大憾事。不过,多年抗战,小日本总算投降了。”

“瞌睡虫”

常言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小时候,常香玉根本没有星期天,逢年过节更是忙,经常“跑高台”,即串集镇、赶庙会,在郑州方圆几个县跑来跑去。到达一个地方,一般要演上三天,每天的上午、下午和晚上都要演出,一天三场,三天就是九场,上点年纪或者看过老戏的人都知道,除了正常的戏本,还有“找戏”或者说“饶戏”,即正本前和正本后,加的小戏,类似吃酒席时奉送的小菜,是不加钱的。演出之外,还得起早贪黑喊嗓子、练功,抽空还得学新戏。第三天晚上夜戏结束,不管天气如何,即便风雪交加,还得赶往下一个场子,不能耽误第二天的早戏,有时一夜跑三五十里都是常事。想一想,换谁都累,搁谁都缺觉,更何况常香玉一个小小的孩子?一次,她曾天真地问母亲:“娘,我的鞋怎么早上大,晚上小呢?”母亲强忍着眼窝的泪,心疼地回答:“孩子,鞋的大小是一样的,你的脚走了一天,到晚上肿了。”

一次,戏班从密县超化镇赶往密县县城。趁着月色,正匆匆忙忙走着,忽然张福仙悄悄地对常香玉说:“闺女,累不累,咱歇歇再走吧?”常香玉走得腰酸腿疼,巴不得呢。其实张福仙相中路边那块有田埂的地,想让她练功呢。张福仙在旁边吸烟,让常香玉在田埂上练功,翻了五十个跟头,然后劈叉五十个,最后是拿大顶,就是双手撑地、腿脚朝上的倒立。拿大顶时,她坚持有半袋烟的工夫,竟然打起呼噜。张福仙刚要训斥她,只听“咕咚”一声,常香玉栽倒地上,额头擦破了皮,往外渗着血。张福仙抓起一把土,往受伤处按了按,看到血止住了,然后对她说:“快走,咱得赶上戏班。”到了地方后,她还得和母亲一起,打扫卫生,安置行李,等一切停当,已经是半夜十一二点了。天不明又被张福仙叫起来,喊嗓子、练功,然后才回来洗脸、吃饭,接下来温习即将开演的早戏。说句粗俗的话,放个屁的工夫都没有。

那一年端午节,在巩县的春秋阁演《老包铡陈世美》。剧中,秦香莲向丞相诉苦时有一大段唱,她的孩子冬妹跪在一旁。常香玉扮演戏中的冬妹。刚开始,常香玉还很有精神,时候不大,眼睛便没神了,“秦香莲”咿咿呀呀地唱,还有那些铿铿锵锵的锣鼓弦子,常香玉似乎也听不到,迷迷糊糊中,她一下子歪倒在“秦香莲”身上。好在扮演秦香莲的是个老演员,颇有救场经验,顺势把已经睡着的常香玉抱在怀里,台下的观众也没发现破绽。

下了场,若不是其他人拦住,常香玉少不了父亲一顿揍。父亲没有打,斥责是少不了的:“在家乡闹笑话,丢人不丢人?上厕所、拿顶能睡着,唱戏也能睡着,你真比瞌睡虫还瞌睡虫。”对于这件事,常香玉事后是这么说的,台下都是我的父老乡亲,他们善良,不是他们不懂戏。

从此,常香玉有了“瞌睡虫”的绰号。当然,过了童年那个阶段,她已经“化茧为蝶”,克服一切苦难,再没有闹过类似的趣闻。

责任编辑:杨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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