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明
有两件事情,我总觉得亏欠了三弟。
第一件事是读书。三弟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他就读的大桥中学。三弟学业成绩平平,不拔尖,也不吊尾,属于不上不下的中等生。这类学生在升学指标极有限的当年,考入高中的希望是近乎为零的。三弟中考自然也未能爆出冷门,他落榜了。
那时候,落榜生有两个选择,一是复读再考,一是回乡务农。祖母征求了当校长的侄儿的意见,得到的答复是复习一年考试升学也无十成的把握。祖母点点头,默不作声,许久,轻轻叹一口气。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如果能够说句话,哪怕提出一个让三弟复读的理由,他也不会就此失学,可是我却选择了缄口,没有吐出一个字。私心里,我有一个想法:那时刚刚分田到户,祖母年事已高,母亲也年纪渐大,大妹又即将出嫁,家里就只有二弟一个主要劳动力,得有一个帮手。也就是这个短视的想法,竟决定了三弟的命运。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让三弟复读进入高中再考入大学,他的人生轨迹就一定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就会有许许多多想象不到的可能性。每每与三弟谈及这段往事,他总是淡淡一笑,而我的内心却五味杂陈,甚而隐隐作痛,被深深的自责噬咬着。
另一件事,是绝育。
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是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新婚夫妻要承诺计划生育;大小领导无论哪种场合报告的固定结末语,“要计划生育”;墙上刷的醒目标语“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更让人惊悚的还有“宁可多添一座坟,不让多生一个人”……一时间,整个社会形成了超生孩子有罪的氛围,而且还要株连亲族,惯例是拿超生户或亲族中某一有点身份的人“开刀”,让当事人有所忌惮。
有一天,三弟急匆匆地来找我,说三弟媳被逮到小乡公所去了,是因为有人举报她生育二胎。三弟知道我认识小乡里的头头,想找个熟人给说说。我清楚他们只有一个女孩,绝对没有生育过二胎,当即就给在小乡里任职的一个同学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正值农忙季节,请求他尽快查清事实,放人回去插秧。我天真地认为,这位昔日同窗加同事会依照实情妥善处理,至少能给我一点面子。谁料想,三弟把信送去的当天晚上,三弟媳却被移送到我任教学校所在的大乡政府(当时小乡属大乡管辖),大乡里的头头脑脑们轮番到学校,责令我规劝三弟三弟媳做绝育手术,否则将牵连到我这个端国家饭碗的哥哥。我再三解释,无效;我以党籍、公职担保,无效;我的任何辩说,得到的回复(准确地说,应是“强令”)就一句话:“必须进行绝育手术!”我一介教书匠,陷入百口莫辩的尴尬。最终,在权力的干预下,他们强行把三弟媳推上手术台。
在今天看来,这真的是一场闹剧!但在当时特定的背景下,这还算是一出文明戏,我的那位同学兄弟初涉政坛,汲汲于政绩邀功,也是可以理解的。
好在,历史开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玩笑之后,一切又重回理性的轨道。
尤其让我欣慰的是,自然与社会之变总是印证了老庄哲学,“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用西方哲学名言说,就是“上帝给你关闭了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从这一角度看,还得感谢那位老同学。
绝育风波给三弟心头蒙上阴影,我深感愧疚,觉得要对三弟尽一份做哥哥的责任,就把学校分配的一处地基给了他,意在让他们在临近校园处建个房子,给唯一的女儿创造较为良好的学习环境,投入精力把孩子培养成才。这样,也算是生活对于他们的某种补偿了。
三弟理解我的心意,一直在默默地做着努力,以他的老实、本分、勤奋、耐劳。他开过孵化房,做过建筑工人,当过钢铁厂的浇铸工,还在纺织厂里打过包,年节时摆摊卖过应景小物件,以辛劳的汗水供养一家三口,守望着读书的女儿。
三弟不善言语,但往往会在酒后笑吟吟地夸赞他的女儿燕子,夸她学习自觉,夸她和好朋友比着学,夸她考了年级多少多少名得了奖……从三弟飞动的眉毛间,我极分明地看出他走出往日阴影的阳光,心底里摇荡着欣慰的明艳,他的喜悦会感染到我。
燕子确是一个很争气的孩子,不愧是三弟的骄傲,她从小学、初中到高中一路顺风顺水,没太让大人操心,當年高考就进入了本科院校,毕业后又考入全国重点大学攻读研究生。在就业和婚姻方面,也都是水到渠成,读研之后,她和男朋友小汤先一道沉到基层任大学生村官,后双双入职公务员系列,继而落户著名文化古城桐城,而今他们俩事业上有声有色,又有一对乖巧可爱的贴心小棉袄,一家人生活和美,其乐融融。三弟年少时的诸多遗憾,在他的女儿身上得到弥补。现在他最最满足的,或许就是自己育雏的一只燕子已振翅飞舞且回馈于他们了。
三年前,三弟与三弟媳也移居到他们女儿女婿工作的那座城市,买了房屋,办了养老保险,虽然改不了劳碌奔忙的习性,依然在市内做着一份作息无规律的工作,但是尽享一家三代人的天伦之乐,也是上苍给了他最好的补偿。
人生可能就是这样,行走的轨迹不是谁预设了的,而是如一条小溪逶迤前行,常遇到顽石或枯树的阻碍激起飞溅的水花,抑或打几个旋,折几道弯,甚至退到原点,但终究会蜿蜒流淌到绿草如茵的芳甸,流出自己的样子。
这样想着,对三弟的愧疚感也就有些释然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