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莉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006)
张潮(1650—1709?),字山来,号心斋居士,安徽歙县人,寓居扬州经营盐业,以刻书出版获得了广泛的文化声誉,成为“士商”典型,是清初扬州文化圈层的重要人物。在张潮的诸多创作与出版中有一种现象值得我们关注,那就是用作宴饮游戏的《诗牌》《韵牌》,游戏诗集《诗幻》《奚囊寸锦》等诸多游戏文学。这些游戏活动和“游戏之作”是理解张潮士商身份的一个关键所在。他的印刷出版行为不同于书贾、稗贩用于盈利的商业投机,而是他不自安于商人的社会身份,以书籍出版和创作的方式参与文化风尚,跻身士人阶层的基本策略。他一方面以游戏文学交际各个阶层的文人,赢得文化影响力,另一方面借助游戏文学完成自我对“文士”身份的想象和建构。
康熙中期的扬州,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物质的丰裕为娱乐环境提供了沃土,文士们在画舫游船上推杯换盏,歌酒赋诗。此时的文士们已不再需要像韩愈一样与裴度的“载道主义”争论,为自己“以文为戏”辩护,也不用像欧阳修一样自证“碑刻”、古玩的文化价值,以免遭受玩物丧志的非难。张潮不仅不用为游戏文申辩,并且还能以此在文士圈层提高自己的文化影响力。一方面,这是由于张潮所处的时代对游戏文学、对士人的娱乐有了更高的包容度和接受度,另一方面,张潮的商人身份也使他避免了正统士大夫以“文道”观念为判断基准的苛责。以盐业谋生的张潮没有繁琐公务的牵累,比传统士大夫有更多的闲暇时间。他将这些时间花费在对文化生活的追求上,广泛与文士交往。
游戏是聚会交际中烘托气氛的重要方式,游戏的魅力在于能够使人通过共同游戏,快速、便捷地拉近彼此的距离,获得群体的认可与肯定。这对于想要跻身士人圈层的张潮而言,是极具诱惑力的。开展这些游戏活动,酒牌、韵牌这些工具自然是受到欢迎的。张潮有意识地收集、制作、印刷出版韵牌、诗牌,使这些物质化的、可传播的作品为他在文士圈层博得名声,以此来获得认可。
韵牌是标有诗韵的牌子,供作诗限韵,即依照牌子上所写的韵部或韵字来押韵。“刻诗韵上下二平声,为纸牌式,每韵一叶,总三十叶。山游分韵,人取一叶,吟以用韵,似甚便览。”[1]“诗牌是以牙、骨或纸等制成的,每牌标一字,备人连缀成诗用。”[2]诗牌因其游戏属性和投壶仪节、集古书画、棋谱分属在杂类中,共同构筑了诗酒游戏的娱乐场景。康熙二十六年(1687),吴绮有札与张潮:“前刻《韵牌》并祈多赐数册,小儿辈俱欲之耳。”[3]46吴绮索寄数册《韵牌》,说小儿辈竞相希求,透露出《韵牌》这类便于宴饮游玩时作诗用韵的工具书很受欢迎。张潮友人们求得《诗牌》《韵牌》“以消暑热,以当卧游也”[3]13,或是以之一壮诗瓢,不仅自己恳求,还会多求甚至要自行印刷以广同好。戏曲家顾彩来信夸赞:“《韵牌》不惟取字精简,图章尤可爱玩,有栎园先生之风,倘有印就者希赐一册。”[3]56可见张潮《韵牌》内容选取得当,并且制作精良。孔尚任也在《湖海集》中称赞:“至于《令牌》《韵牌》,精雅可玩,亦时时在手。虽未洞测高深,乍观羽毛,便识吉光;再摩肤理,益惊琬琰矣。”[4]以此足见张潮通过韵牌、诗牌收获与文士们的友谊。
宴饮中的酒令诗牌受到各个阶层文人的欢迎。据《尺牍友声》张潮来往友人向他索讨牌谱的情况可以窥探一二:讨要《韵牌》的有吴从政、蒋鲁传、吴绮、顾彩、范国禄、程式琦、陈鹏、王宾;讨要《牌谱》的有殷曙、许维梴、孔尚任、闵奕佑、先著、江之兰、张韵、汪鹤孙。其中孔尚任所提《令牌》、张韵所索《唐诗酒牌》、闵奕佑所祈《酒牌》或是被其他人省称的《牌谱》,暂都归为《牌谱》一类。无论是诗牌,还是韵牌,都是文人宴会、交游时游戏的道具。以上提及的文人,以政治属性、社会阶层来看,既有流寓淮南、侨居金陵的布衣遗民先著,不乐举业、究心金石的蒋鲁传,医家江之兰等处于政治边缘的底层文人,也有康熙八年(1669)举人、后任教谕的许维梴,康熙十二年(1673)进士、改庶吉士的汪鹤孙等中上层文人,还有以词曲、戏剧闻名的吴绮、顾彩、孔尚任。再联系张潮的商人身份,可以说这些人在社会地位、社会资源上并没有任何的共通之处,但是他们共享着同一套文化符码:声韵、对偶等文字技巧;天文、地理、掌故等知识文化,这些也正是进入文学游戏所需要的。使用“诗牌”“韵牌”的游戏之作虽然缺乏自然之质,达不到“心入于境,神会于物”的创作品格,但却有着很强的社交属性。在集会、聚会中的游戏为参与者们创造了共同的文化记忆,促进了彼此的身份认同。
这些如此受欢迎的诗牌、韵牌,到底魅力何在呢?从毛奇龄《西河集》中《长安春雪初霁饮阁学李夫子宅分诗牌集字》的诗题可以看出诗牌是聚会活动中的重要道具,士人们翻诗牌作诗行酒。不仅如此,诗牌还常常出现在节日庆典中,如宋代上元之夜,品类繁多的花灯中就有“诗牌绢灯”,与镜灯、马骑灯、琉璃一起为节日增添氛围。再者,诗牌也可作为日常作诗的辅助工具。先著在《之溪老生集》中以《诗牌》为题所作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线索:“粉墨存新賞,烟霞发旧題。仰观時侧弁,快读正扶藜。削札流传远,书方朴雅齐。数行余地在,壁射晚虹低。”[5]“粉墨”“烟霞”对举,一是歌女戏剧的热闹聚会场景,一是山川人文的自然景观,二者都是引发诗思的场景。歌女伶人敷面画眉盛装的宴会,烟雾云霞的山水胜景,这些既是使用诗牌的场所,也是历史上的诗歌传统主题意象的凝练,启发诗思。倾冠仰观,扶藜快读。诗牌携带方便,便于快速地浏览,既可以启发诗思,又可以在聚会中承担起规则的作用。
曹溶《静惕堂诗集》的《从人乞诗牌》写道:“绨袍羞向客中看,但得牙签客未寒。九鲤祠边应有梦,江南春思满征鞍。”[6]诗中写道,虽然窘迫没有应时的衣服穿,但只要求得诗牌,便能沉浸在创作的构想、意念中。从此诗中我们可以看到索要、赠送诗牌的传统,以及诗牌对于启发诗人诗思的作用。得到牙牌和诗签后,就如在九鲤湖祈梦,梦中通仙灵以完成心愿,这与通过欣赏山水画而体悟的“卧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借助诗牌上的字与图,引发诗性,“春思满征鞍”。诗牌是具有人文气息的物质载体,又凝聚着人文传统,既有功用性又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张潮将“诗牌”“韵牌”汇集,编刻成谱册以供友人们玩赏。一来可以供饮酒欢宴作诗时救急;二来可以为大家提供游戏的范本;三来可以为童蒙学生、年轻学子们提供在游戏中学诗的途径。张潮说:“此等酒令,童子在席最宜行之。既可侑觞,又可增长学问。”[3]379在他看来,这些酒令诗牌,承载着不止游戏和娱乐的作用,还有脱离游戏之外的教化启蒙的作用。虽然张潮编刻的《诗牌》《韵牌》不是如《千字文》那样的蒙学作品,或者像《韵文佩府》是实用性的韵书、类书。但张潮依然给予游戏文学高度的赞赏,他接受的是与传统士大夫一样的教育,有着相同的知识储备,但科场失利使他无法通过政治属性完成士人的价值归属,所以另寻他路,通过带有象征意味的、具有仪式性的文学游戏来获得文士的尊严感、价值感。
正是像张潮这样的“士商”对“诗牌”这种宴饮游戏工具进行了推动和发展,使“诗牌”与扬州的诗酒风流紧密联系在一起,正如《扬州画舫录》中所说“诗牌以象牙为之,方半寸,每人分得数十字或百余字,凑集成诗,最难工妙。休园、筱园最盛”[7]。其中休园主人郑氏、筱园主人程氏,都是名噪一时的商人。还有如程梦星、马曰琯等盐商也都热衷“诗牌集字法”[8]。
在编刻《韵牌》《诗牌》之外,张潮的创作中也有大量的游戏之作,例如《心斋聊复集》中《讨蜘蛛檄》《讨鼠檄》《募修五脏庙疏》等充满谐谑趣味的游戏文,在嬉笑怒骂中张潮塑造出自身桀骜的士人形象。并且张潮毫不讳言对感官娱乐、闲情的钟爱,他在《诗幻》诸多集句作品中表现出对花、禽、雪、月等意象格外的偏好,这是他对文士生活的想象与追慕。这种身份塑造在清初是一种风尚,如王晫的《今世说》模仿《世说新语》以容止、任诞、简傲来塑造在世文人的身份形象,尤其是他在雅量、企羡等条目中以“见丹麓如把秋英,清芬袭人”[9]来描摹自己,正是反映了对自身形象的刻意经营。张潮的游戏文学也正是他对自我身份的一种书写。
首先,《讨蜘蛛檄》《讨鼠檄》《海棠上杜工部书》《楮先生传》《募修五脏庙疏》等诸篇文章将庄严肃穆的文体的戏谑化,把檄文、疏这类庄重严肃地用于国家宏大叙事的文体用来讨伐老鼠、蜘蛛,为人体器官五脏修庙。张潮这些戏谑游戏文是对传统的有意模仿,通过不受赏识、讽刺时事等主题来靠近士人传统。其中《楮先生传》模仿韩愈《毛颖传》,又取材苏轼《万石君罗文传》;《讨鼠檄》《讨蜘蛛檄》模仿杨慎《破蚊阵露布》。《募修五脏庙疏》中的刻意模仿则非常值得玩味,张潮文中“亟望重修,但臣饥欲死,难逢雨粟之天;米贵如珠,愧乏饭蜂之术”[10]66,表露出济世恤民的穷士之态,侄子张韵评价云:“富贵人梦不作乞儿相,吾叔其家不贫,为寒士写照,几填颊上三毛矣。”[10]66张潮以富贵人代寒士言,却也描绘传神。这是他对穷士为民请命传统的一种模仿和主动靠近,可见其刻意之用心。
张潮这些游戏之文被褚人获采择在笔记《坚瓠集》中,共编选十篇,分别是:《上杜工部书》《募修五脏庙疏》《五色五味》《楮先生传》《讨鼠檄》《讨蜘蛛檄》《反乞巧文》《册封牡丹诏》《祭金鱼文》《必然偶然》。刘玉栗评价:“恢奇诡诞,如读漆园生内外诸篇,堪与升庵平蚊露布脍炙不朽。”[10]61其说明张潮的谐趣文受到时人的赞赏。张潮以游戏文字,出入典故,赓续前贤,将自己纳入以文为戏的传统,并塑造嬉笑怒骂、济世爱民的文士形象。
(2)215.5MC—гB 钻 头 +PTB—480+Ø473mm 扩 孔器+YBTØ203—60m—CBT。采取上述综合措施可使Ø426mm套管下放至1706m深并注浆。
其次,张潮诸多集句创作对文本的选择,意象的偏好与表达都表现出他的审美倾向。《诗幻》正是其中的代表,其中非常引人注意的是《草堂诗余集句》。《草堂诗余》是宋代的词选,在明代非常流行,并对明词世俗、艳丽的风格产生了一定作用。这种“婉丽流畅,柔情曼声”的词在清初仍有一定的影响,同时也因其琐屑纤巧的词风在清初受到非议。朱彝尊与汪森为了重塑清词的格调,大力贬斥《草堂诗余》,在《词综·发凡》中慨叹“独《草堂诗余》所收最下最传,三百年来,学者守为《兔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11],将明词之不振归咎于《草堂诗余》。而同样身处清初的张潮,不但不认为其浅俗、浮艳,并且以此作为集句的来源,所集内容多为四季景物、花禽饮馔。所作集句诗更是有着意象堆叠的特点,如:
已作飞仙客(辛幼安),轻盈体态狂(曾纯甫)。情怀增怅望(秦少游)。余韵尚悠飏(苏东坡)。小小思珍偶(黄山谷),双双蹴水忙(曾纯甫)。秋千庭院静(赵德仁),烟索柳线长(和凝)。[12]93
其中“已作飞仙客”,另有版本是“老作飞仙伯”,原句是“遥想处士风流,鹤随人去,老作飞仙伯”有仙鹤的意象,“轻盈体态狂”“双双蹴水忙”出自同首词里,是描写燕子的意象。而“小小思珍偶”原句是“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又有鸳鸯、翡翠两种禽鸟。一首五言律诗中如此密集地使用禽鸟意象,可见张潮对意象的刻意经营。
从《草堂诗余集句》中可以看到张潮专注于从词中所提取原词中的语象和意象,却没有形成完整的审美意境,仅仅是大量的意象材料的堆叠。意象和意境的关系,正如蒋寅所说,“就是局部与整体,材料与结构的关系,若干语象或意象建构起一个呼唤性的本文就是意境。”[13]张潮《草堂诗余集句》中的作品似乎缺乏能够感发读者的、呼唤性的审美意境。
隔溪山不断(周美成),心共马蹄轻(林少詹)。烟水程可限(柳耆卿),雨余秋更清(万俟雅言)。晴岚低楚甸(周美成),寂寞下芜城(秦少游)。白露收残月(僧仲殊),银河淡淡横(秦少游)。[12]87
“隔溪山不断”出自周邦彦的《拜星月·高平秋思》,是周邦彦追忆与妓女的交往。“心共马蹄轻”出自林仰《少年游·早行》。张潮此首集句诗,明显地表现出意象的重复和脱节,并不能看出其中的主体情感和完整的审美意境。意义的表达是断裂的。意象的重复和诗意的不连贯主要是因为集句本身受到的限制大,难以保持诗歌内部的流畅性,集句创作是比一般创作难度要更大。在常规的诗歌创作之中,张潮是有表达审美感情和完整意境的能力,如同样使用禽鸟意象的一首《归里吟》。
故园蓉菊倏成行,认是蓬蒿旧草堂。远旅乍归翻似客,高堂相对喜犹康。
风飘双杵秋尤切,烟暝孤鸿暮欲荒。不尽幽怀一回首,邗沟此迹月苍茫。[12]26
这里的鸿雁的禽鸟意象就非常贴切,并且用大雁抒发思归的情感,营造出萧瑟之感、凄侧之情。归乡后又回想扬州此刻的苍茫月色,有回环的意味。诗意连贯,也没有意象重复的弊病,可见是集句本身限制众多,难出精彩之作。张潮要以《草堂诗余》这样的词集作为集句诗的选源,是因为《草堂诗余》所包含的词容量大,并且包含了大量的诗歌意象,风花雪月、花禽饮馔这些意象在历史中经过一批又一批伟大诗人、词人的创作,形成了一种让人膜拜的光环。张潮虽没有足够的才力、能力驾驭这些意象,将其构造成完整的审美意境,意象的铺陈也淹没了张潮自己的声音与表达,使自我的具体情感完全缺失。但正是大量使用这些闲庭花影、芳草风月、飞燕杜鹃的意象创作集句诗,张潮使自己与这些已经带有象征意味的文化意象靠近,将自己嵌入传统文人的审美意象之中,以满足对传统士人流连光景、花晨月夕、笙歌醉梦生活的想象。
科举不第的张潮想要以符号化的形式为自己文化身份增加筹码。猜谜能体现出他的智慧,集书名表现其博学,《文选》集句、《草堂诗余》集句则展现了他的文学创作才能。更重要的是,游戏文讽刺诙谐的趣味、集句诗意象的堆叠,是张潮对“文士”身份的想象与建构,是对嬉笑怒骂、浅斟低唱的士人形象的一种书写。游戏文学对张潮来说不是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而是文士身份的一种象征符号。文士们以集句、联句逞才斗智并不罕见,但张潮身为商人,以商人身份追求士大夫的生活,就显出特殊的文化意义。
张潮在《奚囊寸锦》中提及:“文人事业无非学圃书田;措土生涯不过笔耕心织。借眼前之花样,遍触奇思;运腕底之神工,罕添幻景。或翻新,或改旧,谁云我见犹怜;所仿古,亦创今,敢谓后来居上。”[10]393他将文学作为一种完全的文字艺术,忽略“载道”的文学传统。“学圃书田”“笔耕心织”以耕田、织布来比喻文士以读书写作为生计经营。“笔”是文学创作,“心”指创作的技巧和巧思。他认为文人的事业就是进行文学创作,在技巧上不断创新,探索新的写作形式。文字、知识、意象都是他笔下用来刻意经营的素材,而游戏文学正是凸显他以文辞、巧思自娱,彰显个人志趣的最好方式。
王诒卿论张潮的游戏文学指出:“这些文章表面上看似才子游戏文字,但其中夹杂着作者自身困顿科场、才华无处施展的牢骚……以适世娱世的态度对待人生,积极张扬个性自由。”[14]这种“适世”“娱世”的态度是在晚明以来性灵思潮中逐渐兴盛的,如明末郑元勋编选的《媚幽阁文娱》在自序中即提出“著文自娱”,张潮创作游戏文学也正是秉持这种观念。
在“著书自娱”的观念下,争奇斗巧、别出心裁自然是题中之义,顾彩在《诗幻》的序文中已点明张潮游戏文学奇才别调的特色:“诗体之变何昉乎?自应休琏有《百一》之诗,而鲍明远用数目成章,其流之愈幻也,若回文、等韵、两头纤纤、隐语、险语之类,指不可胜屈矣。大约文人才士负奇瑰历落之怀,不屑拘牵绳墨于寻常格调中,于是别创为新奇。”[12]49不拘于常格的游戏文学不再被指责为“玩物丧志”的雕虫小技,“巧思”和“奇趣”也成为被认可的风格,寄托了“自娱”的情志和精神。
“巧思”“奇趣”在集句中能得到充分的表现。顺康年间,诗坛曾掀起一股集句热潮。如朱彝尊《蕃锦集》、黄周星《千春一恨集唐诗》、闵麟嗣《闵宾连集杜》、王士禛《渔洋山人集句梅花诗》,名士多参与其中。张潮也投入其中,创作了种类繁多的集句作品:集郡邑名、集山名、集古人名、集美人、集药名、集花名、集鸟名、集书名、集诗余调名、集传奇名、集《文选》句、集《草堂诗余》句、集字等。被江南名诗人、《锦树堂诗鉴》的作者钱岳赞为:“集诗之苦工耳,广陵之冠安得不推张平子乎?”[3]67可见张潮在集句诗上所花费的心力,已见重于诗坛。而且张潮并不止步于对文学时尚的追逐,作为“士商”,他有着自觉的游戏态度、技巧意识,还要因难见巧,与传统文士们一较高下。
宗元鼎对张潮《集杜乐府》的评点,显示出友人间对张潮集句之创意的肯定:“今之集杜者,亦多人矣。独心斋与他人集杜有异。心斋之命意,欲于集杜中所未有之诗题,而集以杜诗。……心斋之拟古诗乐府以集杜句,他日当附之于杜集之后,如宋玉之《九辩》、淮南之《招隐》、东方朔之《七谏》,俱附之于《离骚》之后可耳。”[3]94《集杜乐府》虽已亡佚,但从宗元鼎的评价中可以看到张潮集句所表现出的新颖才思。张潮用杜甫诗歌作为选源去创作杜甫未写之题,足见其创新意识和写作能力。
除了以集句展露个人才思,以难见巧,张潮游戏文学的显著特点还体现在打破常规的求新求奇上,《草堂诗余集句》的集词为诗正是引人注目的例证。明代王世贞曰:“词者,乐府之变也……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15]传统文士极为重视词的本色,更有很强的“尊体”传统。虽然文体互渗也已是常见的文学现象,“破体”已打破了诗歌原有的审美风貌,但一般来说都是“以高行卑”——以品格高的文体入品格低的文体[16],如苏轼“以文入诗”“以诗入词”。而张潮的“破体”则是集词为诗,追求巧思奇趣,逞才斗智。同时代的朱彝尊正以姜夔的“清空骚雅”来提高词的地位,而张潮对于各个门类的文学体制本身却并不在意,他更看重的是“趣”与“新”,他是将文学创作作为生活,并无意为词提高身价,将其塑造为经典文本,而是沉醉于大量创作各种非经典文体,以文学为游戏。
张潮《草堂诗余集句》冲撞、甚至可以说是打破了传统的规则,这种逸出传统之外的游戏文体反映了他自娱、娱世的文学创作观念。他不仅以饱受争议的《草堂诗余》作集句的来源,更是不顾文体的尊卑集“词”作“诗”,只专注于求奇、求变。其实词的尊体运动是推动文学发展的,正如有学者所言:“词像诗一样成为涵盖史实的‘词史’。这是对词之内涵特质的高度肯定。正是在推尊词体的过程中,词在清代再度中兴,使清代词学走向成熟。”[17]因此,在表面上看来,张潮的游戏文学是这样破坏传统的,但探究其内核,这恰恰是以解构的方式去回应传统,他不是游离传统之外,而是熟练掌握传统的技巧与规则,在此基础上进行解构,从而达到戏谑、奇趣的表达效果,以此赢得士人们的承认和社会声誉,形式上的争奇斗巧凝聚着他不同常人的用心。
张潮的游戏文学活动涉及范围极广,既有对游戏工具《诗牌》《酒牌》的编写、印刻,也有对游戏诗集《诗幻》《奚囊寸锦》以及游戏体杂文的创作,其中以集句诗最为典型。这些游戏文学展示了张潮的精神内涵、文化理想和审美趣味,他视“笔耕心织”为文人事业的中心,将文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信仰,并身体力行地以之建构士人身份。
张潮以游戏文学作为毕生追求的事业,在晚年遭陷害入狱、生活窘迫之时,仍然醉心于此。他和友人通信并没有乞求衣食,而仍然心系《奚囊寸锦》,希望能获得资助授梓:“拙著《奚囊寸锦》无力梓行,先具一笺为募助之地,高贤莫笑我痴绝乎。”[3]480即使自己不能刻书了,仍帮友人牵线介绍刻书的途径:“弟今已人亡家破,毫无所存,不复作铅椠想,言之可为於邑。……朱古愚仍在扬州,近选《诗体搜奇》,如回文药名之属。大著中有类此者,不妨寄来。”[3]488-489尤其是当县吏催租之际,他感受到的不是生活的窘迫,而是败坏了写集字诗的意兴:“承赠集句诗皆取吾张典故,何以当之。亦欲集一篇奉答,无奈县吏催租,未免败意。”[3]474文学游戏之于张潮,显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而是一种精神寄托,他为此倾注了巨大的心血,近乎偏执。
张潮“借铅椠以自娱”,其实是为了弥补科举未中的遗憾,身为商人想要以文化事业来获得文士身份的尊严感。《诗幻》《奚囊寸锦》并不是面向底层民众和市场的,张潮也并不以此营利,甚至广泛赠与友人还会自己贴补刻资。这些游戏之作的内容,深入传统士人话语内部,对各种经典文本的融汇贯通,既有精巧的形式,也有复杂的规则,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文学才能,正是这种高度技巧化的写作使他获得了价值感和尊严感。在精英文学的历史诠释中,游戏文学这种“非经典”的写作常常是不受重视的,然而这些活动和创作实践,对经典文学的传播接受及时代风气的转换都起了重要作用,也流通于中下层文人间。只有通过这些游戏文学活动,才能更加充分地理解清初的文化、文人和社会。游戏文学是张潮人生中的重要追求,在他对士人身份的想象和建构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也是我们理解张潮“士商”身份的一个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