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 河
灰蛾在窗外飞舞,环绕着
铁架上的花盆,那里有片小小的灰烬,
也许还残余着火焰将尽时的那种气味,
让这只灰蛾被一种转世的迷信吸引,
环绕着它扇动翅膀,又仿佛睁大了眼睛,
凝视窗洞里的室内。那儿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有间安装了柜子的厨房,
有一本被风吹开书页的课本,
书桌前的男孩还没有成年,沉浸在自己的作业中。
一切都是那么安宁而富足,
直到有人从厨房里走出,
准备关上这扇窗户才看见了它,这只灰蛾,
它飞翔着,像片尚未破碎的灰烬,
显影着即将消逝的文字。
那是一群麋鹿,而不是孤独的一只,
但其中必然会有单独的一只被某个镜头发现,
代替人的眼睛追逐它的行动,
并用思想赋予它行动的意义。由此,
行动就是思想本身,在运行的过程中
产生意义,又似乎是对意义的发现,
让所有的行动都具有了前提,
因而抵制了行动的茫然,正如
平行轨道上的这台移动的摄像机。
麋鹿在奔跑,两只一对,
又集合成一个大群,像天空中
稀疏的乌云被风吹着前行,
然后堆积在一起。
似乎有个令之恐惧的目的,似乎
正在被人驱赶,麋鹿在树林里
奔跑,似乎仅仅是被什么吸引。
但会有一只停下来,用鼻子
而不是枝杈般的鹿角在空中打探,显现
它的孤独与犹豫,在回头的等待中
让奔跑的同伴们变成流逝的河水,
而同时让这片稀疏的树林变成一条路,直到它
终于等来另一只必然的麋鹿,跳跃着,
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天性。
乌鸦停在了窗台上,窗外的视野里
是棵杨树的梢顶,而室内回响着
一个女人刚刚回家的声音。
先是鞋底踩在木地板上的震颤,
然后是脱下鞋子后的一声叹息。
是皮包上的金属链条
收拢时逐渐消失的韵律,是钥匙
放在五斗柜上坍塌的撞击。但所有的
这些声音都没有惊走那只乌鸦,
它转动的鸟头仿佛迎着风的艺术装置,
弯曲而尖锐的鸟喙上是双漆黑的眼睛,
如同悬挂在屋檐下
正被一种程序操纵的摄像头,
收缩在了它怕冷的脖子里。
杨树在空中摇曳,阴郁的天气似乎要下雨,
叶片在快速翻动,又显得如此轻盈,
就像悲伤与愉悦集中在同一本乐谱上
而让乐师枯树般的手指
始终在琴弦上惊颤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因此房间里的女人点亮了一盏台灯,
让微光在紧闭的窗户里、在白天
荡漾着水上孤舟般的安宁。
那是一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小鹿,
它在森林边缘吃草,而天空正在下雪,
但下的时间还不算很久,
因而也许不算很冷,
让这只小鹿能够沉浸在它的食物中。
这应该是场初雪,短暂的秋天过后
雪就落了下来,所以小鹿身后的巨大灌木丛
仍旧摇曳着丰盈的枝叶,足够
指示森林外面刮来的寒风有多猛,
那盘旋着上升而又消逝的顶端,以及
飞扬的雪花组成了一种韵律,
鸣响了森林内部的气氛。
偶尔会有别的鹿从里面钻出,会有
群鸟在摇曳的树枝上一齐飞走,
带来瞬间的惊颤,又在片刻后平息。
它跳动的小心脏仿佛透明得
能够被摄像机看见,
最后的食物制造的诱惑布满了危险,
鼻子比眼睛更加敏锐地察觉到它,但舌头上
还残留着依恋的电波,让雪花中
冰冷的草叶散发的甜味
变得像母亲温柔的乳房那样令人难以割舍。
因而在不安中依然沉浸,
成为大自然里的一个细节,训练了
猎手的手指和眼睛——
一个准星瞄准了它,
枪声响起,它倒下。
那是一头奶牛,
在海滩上酣睡得像块石头。巨大的
长着花纹的石头被放在防波堤
走向大海的台阶前,呼吸让起伏的身体
变得像个风箱,灌满了空虚而沉闷的声音,
却又因为成为世界中的显著细节
而浮现为世界的实有。
真实得像块坚硬的石头,
但空无得仿佛一个异质元素。
一头奶牛从它面前走过,
接着又有一头奶牛,
然后是一支奶牛的队伍。
它们看见了它,
又似乎谁都没有看见,
回头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接着就走开了,维持着有条不紊的脚步。
阴云布满天空,预言中的风雨
翻涌着海面上的波浪,浪涛拍向沙滩,
似乎一阵比一阵更加猛烈,
喧哗着泡沫破裂的声响。
时间在持续的凝视下流逝,
很快就到了黄昏涨潮的时刻,
波浪逼近了沙滩上的这头奶牛,
仿佛要把它卷入另一个世界,
但终于有个信号将它惊醒,这头牛
突然用弯曲的前蹄撑起了身体,
喘息的样子就像刚刚做了一个梦。
而失神的样子就像这个梦
将要停留在它的记忆里变成一个
无法消除的身体的印记,
一个磨坊里的灵魂。
黑白色的画框里有着无穷的灰度,
一双眼睛凝然不动,
摄像机却在轻微地震颤着,似乎
它因为呼吸而无法平息操纵机器的手。
阴郁的天空仿佛在下雨,
如果雨声落进麦克风就会炸开成群的噪音,
在世界之中装进另一个世界,一台
正在播放短视频的手机被人遗忘而丢弃,
让雨中的海滩变成了一个人的书桌,
显现着主人消失后,空房间
留下的一座废墟。现在,
风吹着,游动的云团
在画框里飘移、变形,探索着
自我断裂的时刻,而海滩上的波浪
却在重复中变成这些乌云的背景。
浪花苍白,防波堤上笔直的铁栏杆
成为最黑的部分,甚于
上面行走的那只乌鸦。如果
转动一个角度就会在摄像机的画框中
印制出一条垂直的墨线,
指示大海唯一的中心和它的引力,
从低处向天空逸出断线的气球。
但它事实上永远都处于水平的位置,
牢固地应和着海面的参考线,
因而栏杆上的那只乌鸦停了下来,静静地
凝望着大海在未来的崩溃。
雪天,灰色的狼群变白,
在雪地消失以后捕捉了一只黑羊,
叼到一棵树下分食。
雪下得如此大,湿雪黏附在树枝上
就像稀疏的白色花瓣。
山羊的身体被肢解,
内脏流出腹腔在雪地上闪烁,
羊头显得无动于衷,耳朵
耷拉在头颅上仿佛戴了顶帽子,
在几只狼的撕扯下颤抖。
贪婪的啃噬在血肉的填充下
很快就达到了满足,
狼嘴滴着血离开它的食物,
换来另一只狼的吞食,
终于只剩下黑色的羊皮和肋骨撑起的
空空的腹腔。一个回声
从那里响起,像风吹到了沙滩上
死亡的海螺,盘旋的声音
从低处向高空飞翔,使得
除了那棵树便一无所有的山谷
荡漾着血滴逐渐失温的过程,
宛如树的白色花瓣上装饰着战栗的风铃。
那是张木椅,在树林边缘
沐浴着夕阳的光辉。
是谁把它丢在这儿无从知晓,
但此刻的风景静谧得让人
想要在椅子上坐下,
却足以构成真实的引力。
一条椅腿已经残损,另外三条腿
长满了青苔,此刻却显露着金色的
温柔的触感,像从箱子底
翻出的一块粗布,摆放在餐厅
吊灯下的桌面,呼应着窗外的世界。
现在是冬天,树林里的枝叶枯萎,
椅子也显得干燥,木板上
死亡的青苔仿佛黑色的霜雪,
凝结着它的质量,
仿佛要把它变成石头滚落到
林中积水的洼地。是的,
这儿安静极了,温暖还没有消散,
缺了条腿的椅子靠在一棵杉树下,
旁边还有个褐色的陶土花盆,
如果把它们收拾干净,加以修理,
或许能够带回家中,
填充可能存在的小院,在角落
种一株兰花吸引读书时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衰老的灵魂。
这是一匹雨中的马,而不是一首诗,
这匹马被系在小树林里,高大的身体和它头顶
这棵杉树很不相称。针叶遮住了它的脸
它的眼睛在空隙中显得如此大,
但又如此惊慌,当我走近
就像它躲藏的这个地方暴露了,就像是它
而不是我闯进了这个
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这是匹浅棕色的马,
毛色光亮而干净,仿佛刚刚洗过澡,
然后被吹风机吹干了里面的水滴,
又被主人用梳子和发蜡仔细打理。
马鞍丢在一边,马背起伏的曲线
连接着它健硕的臀部,轻轻摆动着,
仿佛要躲进更深的地方,但已经无处可去。
雨下得像雾,但之前下过稍大的雨,
水珠不时从树叶上滴落,在马蹄上溅起
尘埃聚拢的残渣,让它不时点了点脚,
仿佛要甩开这些污渍,证明
自己的美是种无缺的完整,没有污染,
也不应该受到惊吓。
它没有动物园里的那种尿骚味,
也许它是刚刚被人系在这里,它的周围
只有微微摆荡的青草混合着雨水的气味
散发着的植物的甜香,就像它应该是棵树,
身体不会脏污,
甚至不用清洗,
因为它自己就是这大自然的洗涤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