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组诗)

2023-03-22 11:07傅元峰
扬子江诗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桃林树梢青木

傅元峰

桃林中的黄河

一片暮春的桃林中

有我的老黄河

风中落花纷纷

斥责父亲疏于生根,没能留住寸土

在中年疏松的河岸,有些骄傲

已失去了立锥之地

他本想申辩

但消逝在这种想法的激流里

桃林间的黄河翻滚

不只是带走他和他的女儿

这片桃林,也被他生下的黄河

带走了

在那深邃的林间,我的浑浊

常像黄河一样清澈

树梢:己亥春节纪事

除夕那天,菜市场空了

我走到平常买老豆腐的地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当你做没有人做的事

就如鸟飞上树梢

想起这些年来,看天空,仅看树梢之上,不及云霓;

身体的空乏,大概只有最后的火才能烧尽

那天的菜市场给我一座空庙

我是我看到的;

我深知树梢上可停留什么

葫芦去夏令营了

葫芦去夏令营了,很想念

过两天可以见到

母亲走了,很想念

见不到

也可以见到

也那样走的时候

可是很难说

不去想吧

对面那个能忽略暴雨的姐妹

我想和你一起做任何生意

来忘记——

所有见过她的事物

都有一种消失

每早的灿烂

都闪过片刻的灰白

你好,繁忙的街头轰鸣

你好,繁忙的街头轰鸣

此刻,我需要一个像你一样

一生都不愿意擦拭星辰的人

两个女人送茶给我

她们的茶很高

我在悬空的书房里

向你发出遥远的邀请

请绕道一本叫作《湍流》的诗集

实在不行就绕道策兰

他住在更高的地方,比尘世危厄

只是这样,就容易惊动已逝的一切

你在我家,将格外静寂,郁郁寡欢

夏日的清凉,将显得无人享用

邀请

邀请你走到很深的阳光里,还有些积雪;

邀请你吃到最后的蜂蜜,但最后苦楚地走开;

让你想上冻和融化,喝醉和清醒,

想早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

从母亲的方向看去还是母亲,

在秦地的万山之间还是山,

在柴沟的水里还是水,

在锅盔周围还是锅盔

当茶客都走了

西北的雪才重新下在我的茶杯里

夜已经很深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像抢收雨前的麦子

这条山道上,望还没有结束

最后一位柴沟人留下灶台等我

那时蓝天和老柳树趴在村口

鸡鸣狗吠就足以让人嚎啕大哭

退却

雨季结束了。河水交还夺去的岸

我想去看看,在没顶之灾中幸存的

迎春花上的积雪

在最寒冷的冬天下的那场雪

在你们心头,都化了么?

在积雪的上面行走的父子

想象了一列火车。它依然在奔跑

我的脸上也浮现了笑容

啊,永远驶向晚餐……

再次想起了母亲

也会这样想自己的妻子?

笑,变得寒冷而孤独:

我已经比洪水退得更快

离岸的冲动裸露了我的河床

“现在,我要回来”

我听见枯黄的河水这样说

如同我浑浊的双眼

正远远看你,天下的青春

我需要深深地写景

整个有我生命的这段时间,

在安静地委身蛇行,朝着光,愚蠢而又坚定。

我自恋,喜欢后撤并深情地看它。

当年纪关闭了眼睛、耳朵和触觉,

我的审美需要深深地写景,有一颗嗜血的雕刻之心,

用雨天的碎玻璃,来自那些空酒瓶。

祖先啊,某个无名的黄昏,因为红霞的喜事你才多喝了几杯。

只有雷雨能把你的黑夜照亮,把你的清晨抹黑,

把古老的毒药像香瓜一样种植在你无所事事的夏天。

我抱着女人和孩子,像抱着空酒瓶,反过来也一样。

像孝子出殡,野狗刨食,

像浪子寻找宿醉和痛哭。

描述一片落叶

冬天我曾经摘掉了一个马蜂窝

在夏日的炎热中,我已经无法想象那天的大雪了

但看到窗外的黄蜂飞来飞去

我听见被自己蜇疼的地方,这样说:

财神,拜一拜你,我要一台马车

我的肝胆,聚集了干燥的木柴

在蜂群的烘烤下,粮食也是干的

总之,可以冒雨上路了

走吧,快走吧

读经

师父把蜗牛从台阶上扫下来

扫得很细致

像是拂去尘埃

扫得很慢

像是多余的

像是要在

舍利塔下垒砌什么

像是,并不在为生忙碌

为死准备之间

逼你在清扫之中,怀有蜗牛的詈骂

层层结茧

在内心高危的地方

又暗自摞上一层蜕变

每次诵读,它都变成一间屋子

每次,都无经可读

青木原

直到有一天

雷雨突如其来,抢下了你仅存的

晚炊的炭火

你都以为你是可以永远旅行的。

直到,你空着肚子,看到了青木原

不用敲门也能信步而入

之前没有悲哀,之后也没有。

只当邀请过分甜蜜,应答也没有顾虑

这里,才白骨遍地

青木原像一支笔

在你的后背写下阴凉的请柬

东京繁华的夏夜也被啄食了

何况你。直到

你把这一天

既作柴烧

又当琴弹

告白

女药剂师,你对植物的衡量,已经治愈了我的疾病:

我把眼睛靠近竹茹

直到失去她所有的轮廓

这是在死亡之前给病分类

将会得到的对偶

百草将在镂空的灵魂里开花

但病的花,何妨开得更加香艳?

何妨耽于雪和酒

那已经酿好的往日

又何须顾虑现今藏身何处?

夜韵

有时候有一阵雨下在夜的中央

我没有睡,怀想祖先们睡在祖先身旁

东墙上爬山虎覆盖了南瓜秧

往事随风,眼泪也在翻墙而过的风中流淌

我娇憨呢喃地想

我白发苍苍地望

有时候有一阵雪,雪上有阳光

我是过路的蚯蚓,陈旧的车辙承载我的胸膛

城市是柔软的画布,布上迷途的羔羊

我上食埃土,下饮黄泉也饮酒千觞

我是我的儿女

我是我的爹娘

有时候落叶变得沉重,火变得清凉

我陌生了居住,熟悉了流浪

芒种的忙,重阳的阳,清明的次次断肠

耕读的欲,声色的禁,寡淡的痴狂

我是我无数的诞生

我是我无边的夭亡

我的再寄

下大雨的这个夜晚,我去做一件荒唐的事

但是,认真地踩过了雨水里的落叶

它们和我的每一步相爱

穿着浸湿的皮鞋,我走得非常小心

每根树枝,都是坡道上的老街吧

此刻,我在外苑西通的落叶中,只剩一双脚了

我和它们很熟,学谁像谁

我们在雨水里不知身世的样子,让我想笑

那时,就像在必须的事里

已经很有些歪歪扭扭的自己

并不为人所许,却也并不为人所察

观月

天色向晚、生长和叹息,这一切都不容商量

绿更清晰,变成了黑色

我仅存一两位朋友,他们深谙老人之美

他们放浪,从不讨论应该更喜欢石头身上的绿苔

铜锈,还是老箱琴的缺角

疲惫的骨头让附着的皮肉一夜夜尖叫

我再一次梦见祖父,迟疑是否该把哄骗耳朵多年的音箱给他

醒来,在绿的黑色笑容里,看见自己依然紧紧地抓住尘世

在秋天,怀乡是丑陋的:贪婪,和断舍离死不交涉

在一杯清酒所能形成的深井里

因仰头看月,路和心意画出一个巨大的十字

听到一片叶子叫我

如果有种声音很奇怪

像是第一次听到

那一定是谁在叫你

如果,有种东西第一次看到

你就在这悬空的镜子前多待一会儿吧

静静地盯着对方

这轮明月和她清虚的光辉

缓缓注入我的心湖

替代了灯盏油枯而灭,亲人次第消逝,和爱人渐走渐远

如果确信第一次吃到了鲜有的味道

第一次感觉到钳制一样的拥抱

像这片法桐树叶

在冬至前的路面,因风划过了我的下午

我惊惧地回过头

就什么都发现了

包括我的乳名

和浮雕上的羊共有一条舌头

浮雕上的人还在往前走,

有一头羊扭头看向我。

透过它的眼神,我知道

身后跟来了什么。

我不能回头惊动那些东西。

六盘山的豁口装着沸腾的尘世,包括

昨夜围着四个煮熟的羊头喝酒,

掰开其中一只,品尝了它的舌头:

我的舌头,也被什么品尝了。

现在,我们的舌头,要伸进

一片要下雨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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