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荣誉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北京 100190)
内容提要:青铜矛及铍首先出现在早商盘龙城墓葬,常形与异形皆有,异形矛可称为“南方风格矛”。新干大洋洲器群承其绪,结合盘龙城矛和铍铸造出了新南方风格矛,其形式和工艺可能结合了中原短剑,影响了瓯海杨府山“短剑”,故杨府山器应是异形南方风格矛。杨府山矛再演变出黄岩小人尖、长兴雉城出土短剑及屯溪弈棋出土铜剑,年代已进入春秋晚期,因此,学界之前对雉城、小人尖、杨府山器的年代需要重新认识。南方风格矛绵远流传,为研究青铜器风格演变和产地提出新问题和新线索。
矛被认为是装柄长兵器。《说文》“矛部”︰“矛,酋矛也。建于兵车,长二丈。”[1]象形作“”,含义不明。金文中见于1975年陕西扶风白家西周墓出土的西周穆王时期伯簋,作“”[2],形若镐且柄上有环形握手,和通常所论矛的形象出入甚大。郭宝钧首先讨论商周青铜兵器,指出矛为刺兵,由叶(身)和骹组成,叶一锋两刃;骹为直筒状,下粗上细,插入叶中为其脊,空骹可装矜(柄)。骹两侧或对设半环耳或对设钉孔以固矜,矜端或有鐏。朱凤瀚据考古发现,分其为窄、宽叶两型,叶窄者骹长,叶宽者骹短,后半两刃内弧,无钮,但叶端两侧各有一穿[3]。
通常所论青铜矛指矛头,最重要特征是骹的中空深入到叶中,甚至及于叶中部。多数的矛长约10~30、宽约3~4厘米,骹口直径约2厘米。至于矜,考古发现其长度多近两米,甚者达4米。
在古代中原地区,矛是仅次于戈的重要青铜兵器,目前对其研究主要还集中在型式划分和演进上[4],与其他文明的比较研究还相对较少[5]。
另一类刺兵称“铍”,首列《左传·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年),“贼六人以铍杀诸卢门合左师之后。”《说文》︰“铍︰剑如刀装者。”含义模糊。《扬子·方言》︰“锬谓之铍”,郭璞注︰“今江东呼大矛为铍。”[6]叶文宪以为《说文》系“剑如矛装”之误,但王学理认为铍与东周时期一种带折肩的扁茎短剑颇为相似,有如短剑的锋刃器套接在一杆长柲上构成刺兵[7]。河南宜阳博物馆藏一柄铍,形同窄格剑,腊断面菱形,格饰鎏金卷云纹,后出近圆柱茎,通长52.8、格宽4.8、脊厚1.1、茎长10厘米,重795克;腊有两行错金铭文“我自铸少身之用铍”,年代在春秋晚期而不晚于战国早期[8]。据之可以认为铍是青铜剑中窄格柱茎无箍剑之类。
古代近东青铜时代,铜武器是高等级墓葬的主要陪葬品,并以斧(axe)、矛(spearhead)、短剑(dagger)和镞,及盾、甲和胄构成铜武器体系,而这些器类都孕育于青铜时代早期(公元前3300—前2100年)。早期矛的叶后拖鼠尾形把,材质为红铜和低砷铜合金,青铜时代中期时砷铜和锡青铜并存,前者含砷量小于2.2%,后者含锡量在1.0%~12.3%之间,波动很大,并有部分属于低砷低锡铜和低砷中锡铜合金,高锡合金中也含有0.2%~0.3%的砷。这些矛均铸造成坯,再锻打、开刃并退火成器[9]。青铜时代中期(公元前2100—前1550年)后段出现锻造的銎孔(socketed)矛,之后迅速成为定制,发展出以石范铸造长骹中空矛,并在骹两侧铸造钉孔,极个别骹也铸造半环钮[10]。
就造型而论,只有中原青铜矛与近东、中亚和欧洲的一致,是欧亚大陆东西两端古代青铜器中的特殊实例,其巧合或者有所关联值得学界讨论。
当然,还必须看到,中原史前阶段的铜冶金材料稀缺、零星而多样,内涵缺乏研究,其间关联尚不清楚。二里头文化中期开始,已经晚于近东青铜时代约1800年。二里头文化已发展出较为完整但十分独特的铜器结构,容器、铃、牌饰均造型古怪、地位尊崇,是其他青铜文明所未有之器,武器占比较低,多镞,但其中的戈也不见其他地域,而这种勾兵成为千多年兵器的主导。二里头小型工具最多,以刀、锥、凿为主,与欧亚诸地有相类者,但却无彼处习见的各种饰品。就材质而论,极少红铜,基本上是锡青铜和铅锡青铜,就工艺而言,几乎全部以泥范块范法铸造成形,没有近东常见的锻打加工。这些都表现出中原具有截然不同的青铜艺术和技术体系。
迄今还未发现二里头文化阶段的青铜矛,相继的二里岗早商阶段也未发现。最早的青铜矛出现在武汉黄陂盘龙城早商阶段墓葬中,而且该遗址还出现了迄今所知最早的铍。本文无意展开中国早期青铜矛与其他文明的对比,而着眼于借鉴欧亚对青铜兵器的研究,梳理湖北盘龙城青铜器群中矛、铍与江南诸地相关器物的关系,或可有助于认识青铜器类型、承传与生产的某些问题。
迄今所知最早的三件青铜矛,分别出土于黄陂盘龙城楼子湾墓、李家嘴墓和杨家湾灰坑中;另有两件青铜铍,也是迄今所知最早者,分别出自盘龙城王家嘴和杨家湾。
青铜矛LWM3︰8出自楼子湾三号墓墓主右肩上方,属于短叶长骹形矛,发现时骹内残存有木柄。管形骹直径自口向上递减,贯穿矛叶成脊。骹口外有加厚裙,裙上对置两半环耳,方向与叶一致。耳上骹截面为四边形,贯穿到矛叶中部,矛叶截面为菱形。矛通长23.6厘米,骹之深度待测,重200克(图一︰1)。发掘报告将该墓的时代定为盘龙城第五期,相当于二里岗上层一期偏晚阶段[11]。
图一//黄陂盘龙城出土青铜矛和铍
青铜矛YWH6︰46出自杨家湾H6北部青铜兵器堆中。该灰坑口距地表0.3米,平面形状不规则,深0.64米,坑内为黑色填土,其中集中分组堆放铜、陶、玉、石器58件,分两层堆放,还铺有朱砂,伴有兽骨。矛出土时刃有些许残损,叶较细长,圆管状骹下粗上渐细,插入其中并形成凸脊。骹口圆,外有加厚宽裙,贯通到叶中。裙上对置半环耳,通体无纹(图一︰2)。通长20.2、骹口径2.2厘米。笔者认为埋藏单位定为灰坑,颇为少见,当存疑。此灰坑年代属于盘龙城第七期,相当于二里岗上层二期晚段[12]。
青铜矛LZM2︰56出自李家嘴二号墓圹东南角,出土时叶的双刃和锋均有残缺,残长22厘米,重150克。叶截面为菱形,中起脊,管状骹插入叶中与其脊相对。骹前后面饰人字纹,口呈菱形,外有窄裙,两侧出L形齿(图一︰3)。发掘报告推定其年代为盘龙城四期,也相当于二里岗上层一期晚段,与楼子湾三号墓年代相近[13]。
青铜铍WZH6︰2出自盘龙城王家嘴一灰坑中,在一个长方形范围内的黑灰烬填土中发现青铜器15件,皆为工具和兵器,同出陶容器若干。青铜器中包括这件青铜铍,柳叶形叶,截面为合瓦形,叶端向后收出长条形柄,柄前对设双耳,大体垂直于柄而略上翘,端部凸鼓(图一︰4)。通长23厘米。从成组出土铜器和陶器看,此坑原本应当为一座墓,发掘报告推断其时代为盘龙城第五期[14],与楼子湾三号墓及李家嘴二号墓相当。
青铜铍YWM11︰44出自杨家湾M11上部的下层,品相相当完整。叶两侧开刃,中脊突出,截面为菱形,后出长条形柄,柄前端设一垂直横梁,向两侧伸出对称突刺,端部为球形(图一︰5)。通长24、脊厚0.8厘米。发掘报告将此墓年代划为盘龙城第七期,相当于二里岗上层二期晚段[15],与青铜矛YWH6︰46年代一致。但从同出的双耳簋YWM11︰13的造型、纹饰和工艺看,也可能早到二里岗上层一期甚至略早[16],说明该墓随葬品有其积累过程。
盘龙城青铜矛包括两个亚类︰一类为常形,长骹口裙上对设半环耳,虽其渊源关系还不清楚,却是商中、晚期矛的基本类型;另一类为异形,裙上对生L形耳,这类矛在此后中原地区未曾出现,下文有多例出自新干大洋洲青铜器群和瓯江、太湖流域,姑且称之为“南方风格青铜矛”,为本文讨论的重点。
1989年,江西新干大洋洲涝背沙丘中发现了大型器物坑,出土青铜器群数量庞大,兵器多达232件,其中包括35件青铜矛。因型式多样,发掘报告将之分为短骹、长骹、特短骹和异形四类,各自包括四、七、三、二共16个式别。大洋洲器物坑年代较为复杂,说法多样,其中包含有商早期器物,其下限可能进入殷墟时期[17]。
本文特别关注其中的特短骹矛类,共5件,发掘报告将之分为3个式别,属于I式3件,II式和III式各1件,其中1件未发表图像,姑置不论。
青铜矛XDM︰94,被划分为I式,出土时骹孔内残存木柲。骹特短,骹孔截面为八边形,端部粗而向上收束,通孔延伸至叶体三分之二处,构成叶的凸脊;双刃为弧形,脊两侧均有较深的凹槽。骹两侧出短横梁,梁端结环,但未穿透,尺度略宽于叶,与叶同处一平面(图二︰1)。通长16.3、叶宽4.5、骹宽1.9厘米,重110克[18]。青铜矛XDM︰95属I式而形小,脊旁的凹槽过深,导致一侧形成穿孔,骹侧横梁结环穿透(图二︰2)。通长11.8、叶宽3.8、骹宽1.6厘米,重50克。同属I式的另一件青铜矛XDM︰96,体量与XDM︰94相若,通长16.5厘米,重120克,出土时周身满布木纤维、朱红色漆皮和织物痕迹[19],是否属鞘有待研究,因未发表图像,暂搁置不论。
图二//新干大洋洲出土青铜矛
青铜矛XDM︰97被划分为II式,两刃弧度较小,骹极短,骹孔截面为六边形,并以锥形插入叶中形成宽的凸脊。骹口外有加厚的裙边,紧靠裙边为一三角形下凹,其上自大而小排列六组燕尾纹,下面三组透过空骹,而上面三组不透,说明骹孔深入到叶之中部。出土时,第二燕尾纹顶端一片菱形绿松石尚存,知燕尾形透空中原嵌绿松石,出土时多已脱落。后来的展览图录中,已经嵌入了最高一组燕尾纹的若圭形的绿松石,第三组燕尾纹大部分绿松石也嵌入,说明有些绿松石是出土过程中脱落的。裙上对生的发卡形双耳中空,左侧透空的绿松石被修复嵌入,至于其他透空部分所嵌绿松石,需要仔细翻检所出的细碎玉石以分辨,但可以推想埋藏时部分绿松石已经脱落。中脊两侧同样有弧形下凹,与脊构成窄叶矛形。发掘报告未涉及矛锋,X光成像显示原锋残失,后以高铅补足;叶中有横向裂纹,骹孔未抵达;左侧下凹顶端有较大气孔或缩孔(图二︰3)。通长14.3、叶宽4.3、骹宽2.2厘米,重110克[20]。
青铜矛XDM︰98被划为III式,出土时锋已残失。叶的型式与XDM︰95、97相同,骹则与XDM︰97一致,差别在于骹截面为梯形,骹前面也有镂空燕尾纹装饰,为五组,但背面平,中间饰蝉纹。骹截面为梯形,上面窄而下面宽。骹口的裙也较宽,且饰有圆圈纹带。骹两侧出横短梁结环如XDM︰95,但左侧的残失(图二︰4)。残长13.6、叶宽4.3、骹宽2厘米,重100克[21]。
新干大洋洲出土青铜矛绝大多数和盘龙城出土的常形矛不同,除XDM︰92骹两侧设半环耳外,大多无耳,且骹管截面多为合瓦形或菱形。以上罗列的5件特短骹类矛,实属同型,裙上向两侧出发卡形耳,是承自盘龙城李家嘴南方风格矛的L形耳的变形,其形态则移借自盘龙城杨家湾铍,形成了新的南方风格青铜矛。
2003年,农民在平整浙江瓯海杨府山顶时,发现一座土墩墓。经考古发掘,清理出83件(组)青铜器和玉器。青铜器包括鼎、簋、铙等礼乐器和短剑、戈、矛及镞类兵器。发掘简报据铜器和玉器型式,推断墓葬年代为西周中期晚段,墓主为越国贵族。本文关注的是墓底南部所出的三把“短剑”(M1︰24、22、21)。虽然它们出土时均严重腐烂、断裂和残损,但内涵却颇为丰富[22]。
M1︰24身呈叶状,刃宽,截面为合瓦形,弧形刃收于柄上。柄端残损,圆管状,其上为宽凸箍,箍上为长方形截面柱状,向上直插入叶中带中部,并在叶下半部形成方形凸起的宽脊,脊两侧的弧形与脊构成矛叶形状,而且对称装饰平铺的云纹,纹线规矩深峻。长方形截面短柄两侧出向下勾的L形耳,左侧完整而右侧残断。宽凸箍上以绿松石镶嵌纹饰,但多已脱落,纹样不清。方形柄和耳前面满嵌绿松石片,片较大。柄面的三行,中间一行已脱落,上面一行只一片、下面一行由两片绿松石对接。左耳前面绿松石片大体完整,保留五片绿松石,或许填缝的小片业已脱落,右耳则已脱尽。两侧面无嵌绿松石片的痕迹,背面可见一条横线,应当是嵌绿松石的边线,说明所嵌绿松石已尽皆脱落(图三︰1)。短剑残长约26.2厘米。
图三//瓯海杨府山出土青铜矛
M1︰22残长约30厘米,结构与风格和M1︰24一致,只是叶略窄,纹饰和耳不一致。此器柄端残,管状,外饰云纹;宽凸箍前后纹饰不同,一面嵌宽绿松石,另一面嵌较宽绿松石构成云纹。虽然长方形截面柄插入叶中形成宽平脊,两侧也有弧形与之构成矛叶形,饰规则对称的云纹,但其顶部则是较宽纹线的勾云纹或蟠虺纹。此外,长方形柄两侧设对称的夔龙形耳,张口向下,龙身和柄面均贴绿松石片。柄面也是三行,中间一行由一大一小、宽度相同的两片拼合;下面的一行由多块绿松石拼合,而上面一行,由更多细碎绿松石片拼合,而夔龙面所贴绿松石片均较大,局部以细碎块填缝。这些绿松石片颜色或偏蓝或偏绿,色泽不一。凸箍上的绿松石已全部脱落。而其反面,凸箍绿松石脱落,柄面和夔龙形耳无绿松石,从柄面所铸云纹看,原本似无嵌绿松石的设计(图三︰2)。说明此器分正反或前后面,与M1︰24做法不同[23]。
M1︰21仅在简报中发表一图像,其余信息未披露。据俞珊瑛惠赠照片,知其叶部结构更接近于M1︰24,而茎后段残断,所残存的銎管估计超过2厘米,说明原本较长,紧靠箍嵌一周绿松石,其下以绿松石嵌宽线云纹,与M1︰22所饰细密云纹颇不相同。至于后者是否嵌绿松石或者填颜料,有待进一步考察。茎中宽凸箍上还保留一块形似眼珠的绿松石,证明凸箍原本确有绿松石镶嵌。主体结构与前两器相同,最大差别在于双耳︰从长方形截面两侧出短横梁,端部为耳形或翅形结构。茎面上半的构图若蝙蝠头和身,绿松石已经脱落,可见中间竖对称线和边线,下半的两片绿松石在原位,右边的一块有碎裂。两耳当是蝙蝠双翅,耳轮形翅通过短横梁与蝙蝠身体相接。两侧横梁面所贴绿松石不一致,右侧两块上下拼,左侧就一块,而耳面镶嵌的绿松石片脱落较多,可知片较大且颜色不一(图三︰3;封底)。
发掘简报并未讨论此三器何以称之为短剑,叶文宪认为其无格、无首、空銎,不像短剑,倒与商代三角叶矛相似,实属于铍[24]。与前揭自名“我自铸”铍相较,此三器柄后段均空,具有矛骹结构,尤其是柄侧的双耳,M1︰24与盘龙城南方风格矛高度一致,只是方向相反。M1︰22的一对夔龙形耳,造型与湖南省博物馆征集的一件商代虎纹銎钺(藏品号︰39210)透空夔形内的风格一致[25],二者时代差异颇大,期待资料补阙。至于M1︰21的双耳,或者是铸工求变的即兴创作,或者是宗于大洋洲发卡形双耳的放大。三件器虽造型差异颇大,但风格高度一致,柄的形状、纹饰,特别是柄的纹饰分前后面,颇为别致,而柄上嵌绿松石的工艺完全相同,它们应当是同一铸工或同组铸工的作品,与大洋洲嵌绿松石矛有某种关联。因此,此三器应属于矛,或者矛的衍生品。演变的过程中,似乎结合了中原短剑的因素,使柄前端实心而扁方,后段依旧管状可纳矜。
至于该墓年代,发掘简报将之与安徽屯溪弈棋土墩墓相比后推断其为西周时期,这一结论能否成立,笔者认为还需要斟酌,下文还会涉及。
1990年,农民在浙江黄岩小人尖发现一批文物,后考古人员在此调查并发掘了一座土墩墓,出土青铜器、原始瓷器和玉器数十件。青铜器除一件尊外,余为兵器和饰品。发掘者将其与屯溪弈棋土墩墓相比较,推断此墓的年代不会晚于西周晚期。墓中出土的一柄短剑M1︰16,造型接近杨府山M1︰21,但叶更窄而长,锋微残,器残长24厘米[26]。发掘简报的描述较为含混,幸得学友惠赠照片,得窥全貌。此器的柄被三道凸箍分成两段,后段圆形截面而中空,下一箍之下出短銎口,基本平齐。上一段扁方截面,两侧一对花生形耳。柄向上插入叶中形成宽凸脊,宽度凸起高度向前递减;脊两侧各一长条弓形与脊构成略小的矛形,饰细线勾连云纹,锋前另饰一组对称的宽线变体夔纹,叶的纹饰面积均远大于杨府山器,纹线型式也不同。柄前后面纹饰不同,与杨府山器一样,前面上段和双耳纹样与脊、叶相同,下段饰细勾连纹;背面除凸箍上的勾线外,上下段均光素,而双耳中空更为特别(图四)。此器双耳几乎直接生自柄侧,与杨府山M1︰21有所差别,但柄前面和背面纹饰不一,说明二者有关联;没有绿松石镶嵌确是二者的较大差异。二者年代差异明显。
图四//黄岩小人尖出土青铜剑(M1︰16)
杨府山三器柄均残断,据M1︰21残存较长而推知器柄原本较长,且外壁嵌绿松石。古越阁收藏的一柄铜剑被李学勤称为“云雷纹有翼剑”,品相完整,或有助于认识器物全形。该器通长26.4、两翼宽5.2、銎口宽2.9厘米。突出特征是管状柄上有两个宽凸箍,前方对生双耳,耳面、柄面、脊及其两肋饰云雷纹和云纹,背面的柄和耳无细纹饰(图五)。关于此器,类属和年代都颇关键。李氏认为“此器乍看为矛,但对照有关出土器物,可知是一种富于地方特色的短剑”,并认为浙江长兴雉城发现的一把剑与之最相接近。然后排出了古越阁剑—长兴雉城短剑—长兴雉城长剑—屯溪弈棋墩有翼剑—屯溪弈棋墩无翼剑的序列,后者已属于东周剑。对于年代,因弈棋墩M4铜戈不晚于东周早期,古越阁剑年代要到西周中晚期。并接着说︰“从花纹看,也可印证这一想法。”[27]但他没有展开,不知其论据何在。
图五//古越阁云雷纹有翼剑
长兴雉城出土的两把剑,叶形与小人尖出土的颇为接近,尤其是小叶形前的云纹,如出一辙,但柄部出入较大。雉城剑柄中间凸箍将之分前后两段,前段扁形,两侧设长条形扉;后段圆管形,端有圆首;柄、箍、扉和脊饰细密云纹。夏星南认为剑上纹饰与长兴发现的西周甬钟和簋的纹饰相同,推测时代为西周早期[28]。但实际上,他所对比的甬钟和簋的年代含糊,与剑的纹饰也有较大出入,不足为凭。至于屯溪弈棋土墩墓所出的五把剑中,只有剑M3︰010.2的柱茎前段对生双耳,但此剑通长34.3、茎长8.8厘米,腊有中脊,后有格,茎有三道凸箍,圆首有多道同心圆(图六),属于典型的春秋晚期长剑。同出的剑M3︰010.1形同却无耳,但脊和腊上是细密云纹,且小叶形纹饰前另设一组对称云纹。李国梁通盘整理了屯溪土墩墓资料后认为︰“(五把剑的时代)应放入春秋晚期到战国早期的阶段来考虑。这五剑和剑上增加的附饰物或镶嵌饰物,只能表明它正是在上述期间内的一种流行样式和作法。春秋中叶还不见有类似的样式,也不可能早到春秋早期或更早时期。这五件剑格的纹饰,除M4为勾连纹,余四件的风格较一致,它们与吴王光剑和越王州句剑的剑格,风格是比较一致的。”[29]
图六//屯溪弈棋土墩墓出土青铜剑(M3︰010.2)
黄岩小人尖短剑饰细线纹,较之杨府山异形矛晚近。若其器形完整,柄的空腔明显变短,不再适于纳矜而近乎短剑,并再演变出长兴雉城的短剑,虽然杨府山异形矛承自商代新干大洋洲矛,但其年代并未解决,产地更无头绪。经历多久、在何处演变出小人尖短剑,也无确证。小人尖、雉城和屯溪三号墓诸器,柄上耳形虽不一,但风格和工艺一致,有若杨府山的三件,它们年代相近,距春秋晚期当不远。那么,古越阁所藏的一柄完整短剑,便失却断代为西周的支撑。
值得注意的是,杨府山三柄异形矛柄部的嵌绿松石饰。绿松石装饰青铜器在二里头青铜牌饰上已很突出,但商早期似乎罕见,商晚期在青铜兵器上不乏实例,主要装饰在戈援根和内、矛骹和动物形上,代表性的一件是河南安阳大司空村南二十五号墓出土的铜骹玉矛,骹铸接在玉矛上,上端作蛇头形咬住叶根,以绿松石碎片嵌出蛇头面和身、尾的鳞纹[30]。玉石嵌出纹样二里头以降常见,新干大洋洲青铜矛XDM︰95也是如此。西周嵌玉石迅即萧条,春秋晚期则又大行其道。杨府山异形矛上所嵌绿松石纹样大不相同,与西周工艺难以合辙。且不同于殷商风格,似乎倾向于春秋晚期开始的多样装饰中嵌玉石的潮流。
此外,青铜器嵌饰绿松石自难牢固,适于静态而不宜振动,青铜矛嵌绿松石的脱落态即为例证。如果用于战场厮杀会使之脱落尽净,因此,可以认为那些具有玉石镶嵌的兵器,都非实用器,或者尊贵自珍以标明身份,或者名贵无比以陪葬主家。对此,笔者将另撰文讨论。
南方青铜器的源流,既是商周考古的核心,更是商周青铜器的关键问题之一。数十年的考古积累,渊源关系已大体清楚,南方青铜器本源于中原二里头文化肇建的青铜艺术、材料和工艺。然而,后来在南方,淮河—长江流域兴起了一种独特风格的青铜艺术,最早是高明在20世纪60年代指出的[31]。然而,弗吉尼亚·凯恩(Virginia C.Kane)在十多年后声言南方有“独立的”(independent)青铜文化[32]。可是,两年后罗伯特·贝格立(Robert W.Bagley)在其对盘龙城的研究中,却指出盘龙城青铜器与郑州商城青铜器相同到难以分辨,当是商人南下的携带品[33]。
随着学界对盘龙城出土青铜器研究的深入,尤其是发现其中一些工艺技术并不存在于中原商早期青铜器中,而通过其原始性和独特性,可判断其很可能产生于南方,虽然具体地点还不清楚[34]。
通过对典型商代南方风格青铜器与殷墟晚商青铜器的对比研究,可以推知商中期南方青铜器生产十分繁荣,新干大洋洲器群几乎都出自于此。武丁时期征服南方,毁坏了南方铸铜作坊,并将铸工迁往殷墟,造成了殷墟早期青铜器的迅速繁盛,而南方风格青铜器则一蹶不振[35]。笔者认为,应该有铸工未迁走而在南方继续铸造青铜器,青铜铙可能是最具代表性的南方产品,但铸地不明。进入西周社会,南方青铜器的生产格局目前还茫无头绪,地方风格如何形成、典型工艺内涵如何,都还缺乏案例研究。而诸如瓯海杨府山所出青铜器,明显承续南方因素,虽然年代可能较晚,当能为追索两周时期南方青铜器生产,为地方风格的兴起以及内涵的解释,提供重要线索。
还需注意的事实是,中原周边地区的墓葬或窖藏所出土的青铜器,往往面貌复杂,时间跨度很大,说明是来自多渠道、长期收集的结果,本土制作的器物或者没有,或者是些简单工具、武器,且产地不明,这些出土单位的断代更需慎重,确定地域文化自然更需仔细辨析。深入、系统、多角度研究这些器物,当是不二途径。
(附记:感谢浙江省博物馆俞珊瑛女士、武汉大学张昌平教授和北京大学胡东波教授提供相关图像。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