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理论下《远山淡影》与《我辈孤雏》的对比研究

2023-03-21 17:23
大众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班克斯远山

王 玥

(南京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00)

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是当代著名的日裔英籍小说家。他的作品大都具有国际视野,以不同国家为背景,围绕创伤与回忆展开,探索过去、当下与未来。《远山淡影》(1983年)是其第一部作品,讲述了妮基探望住在英国乡村的母亲悦子,引发的对二十年前长崎生活的回忆。《我辈孤雏》(2000年)借侦探小说外壳,书写班克斯寻找父母失踪谜案的事实。

“创伤”一词,最早源于医学与精神领域,指身体受伤的地方或精神遭到的伤害。后来随着研究的深入,逐渐扩展到了历史、文学、社会学等领域。凯西·卡鲁斯在《无主的经验:创伤、叙述和历史》中指出:“创伤是在突发事件或灾难性事件面前,个体原有的经验被覆盖,而受创者对这些事件本身通常表现出延迟,以幻觉和其他入侵性的现象重复出现的无法控制的反应。”[1]如今,越来越多的作家关注创伤主题,通过作品来书写创伤,讲述创伤事件以求重构自我获得治愈能力。

一、悦子与班克斯的创伤根源和创伤表现

1.悦子与班克斯的创伤根源

《远山淡影》由主人公悦子碎片化的回忆与现实叙事构成,在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发现小说有两条主线,一条是现实中悦子与妮基在英国的故事,另一条是回忆里悦子、佐知子与万里子的故事。受到悦子破碎而模糊不清的回忆影响,阅读过程中极易对人物产生混淆感,直到小说结尾,悦子说漏了嘴,“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2],但在回忆中坐缆车的是悦子、佐知子与万里子,因此读者才能够最终确定悦子就是佐知子,景子就是万里子。悦子之所以假托别人的故事回忆自己的过去,是作者有意为之,石黑一雄表示:“某个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不堪、无法启口,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3]悦子经受多重创伤,自己苦难无法言说,只能通过虚构人物来表达创伤。

《我辈孤雏》同样以文学的形式述说难以言表的创伤经历。与悦子虚构人物第三人称讲述创伤故事不同,班克斯以第一人称进行自我叙述完成创伤书写,但是模糊的童年记忆带有强烈的虚伪色彩。虽然两部作品叙述手法不同,但主人公都经历了战争、文化和家庭创伤。

首先是战争创伤。表面上看,《远山淡影》中景子自杀是悦子创伤的直接来源,但是战争导致其深层次创伤。遭受原子弹摧残后的长崎处在破碎与重生之中,战争使悦子失去了恋人中村。《我辈孤雏》中班克斯从小生活的上海战火纷飞,是战争导致班克斯父母离奇失踪,所以战争创伤是一切创伤的根源。其次是文化创伤。《远山淡影》中家破人亡的悦子迫切期望离开长崎,带着景子远赴英国。身处异国的悦子生活飘忽不定,难以融入英国文化。《我辈孤雏》中班克斯拥有双重文化背景,从小生活在上海租界,后因父母失踪被送回英国。从小在上海长大的班克斯无法真正融入英国社会,在两国文化中对自我身份归属产生焦虑感。最后是家庭创伤。战争导致悦子失去了亲人,家破人亡的悦子孤身带着景子居住长崎。班克斯儿时家庭幸福美满,后惨遭变故,先是父亲无故失踪,后又发现母亲也不知去向,从此变成一个孤儿。

2.悦子与班克斯的创伤表现

创伤在具体的语境中表现为特定形式,即经历创伤事件的人往往会刻意逃避事件或与之相关的情景和人。瑞士著名心理学家阿贝尔认为,在非自然叙事语境下“人物可以做出很多在真实世界中不可能的事情,例如,他们有可能异化为别人。”[4]

首先《远山淡影》中,悦子将自我塑造为对抗形象,通过质疑来解构自我表现创伤,在三重创伤下,她虚构了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物来诉说事件。在小女儿妮基提起自杀的大女儿景子时,悦子的思维突然跳跃到了佐知子的身上,“只是因为这是今年四月妮基来我这里时的情形,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在这么多年后又想起了佐知子。”[2]景子的自杀使悦子极度痛苦与自责,只能假装讲述别人的故事来诉说内心的悔恨与自责。回忆里悦子是热爱家庭、传统本分的家庭主妇,而佐知子却是口头说着一切为了女儿,实际自私自利的母亲。从虚构的佐知子可见,真正的悦子始终无法摆脱战争阴影,只能假借佐知子表达自己渴望逃离苦难之地的想法。为了兼顾母职,悦子以移民英国可以给景子更好地生活为借口,带景子一同离开,但也正是因为对陌生未来估计不足的决定导致了更大的痛苦—景子的自杀。创伤事件后,受创者难以接受事实,会主动躲避或欺骗与创伤事件有关的情况和人。在与妮基外出时,悦子遇见了女儿们的钢琴老师沃特斯太太,当沃特森太太问起景子时,悦子假装景子仍独自一人生活在曼彻斯特,此时的悦子仍不敢直面景子死亡的事实。

其次,《我辈孤雏》中班克斯则是企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强大的英雄形象来进行麻木逃避与刻意遗忘,与《远山淡影》中悦子虚构人物形成鲜明对照。与老友奥斯本的交谈中,班克斯认为自己很好地融入了集体,正如到校第一天,班克斯就发现同学们站着交谈时都有一套固定的肢体语言,而他也很快就把这套肢体语言运用得炉火纯青,然而老友对班克斯的形容却与他本人的回忆天差地别,评价他“真是怪胎一个”[5]。在多尔切斯特饭店与上校回忆返回英国的往事时,班克斯“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很快便随遇而安”[5],但上校却记得当时的班克斯“畏畏缩缩而闷闷不乐,一丁点的小事就能让他掉眼泪”[5]。班克斯的自我认知与他人认知存在差距,甚至完全对立,他所表达的形象不过是为了躲避伤痛而否认事实而已。经历创伤事件的人会变得更敏感,缺乏安全感,强大的英雄形象给予班克斯无限的安全感,使其陷入自我幻想中,虚构的情节如现实般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缓和真实生活带来的焦虑与悲痛。虽然沉湎于幻想一定意义上能够使其远离创伤,但实际只会让他与现实越行越远,最终导致幻境破灭,日后行动的错误与受创的增加。

创伤的呈现方式多种多样,除上述情况外,还会通过梦境、闪回等方式反复呈现,凯西·卡鲁斯认为:“受到创伤的人往往在他们的内心承载着一段不可能的往事”[6]创伤带给受创者的并不只是短暂的剧痛,而是持续不断的麻木与痛楚,具体表现为难以控制的幻象、臆想和噩梦等的产生。《远山淡影》中,悦子经历了几次相同的梦,梦见前一天在公园里看见的荡秋千的小女孩。起初悦子只当是个普通的梦,但当梦境不断重复,她才逐渐意识到看似在荡秋千的小女孩实际却是悬挂在秋千上,正如悦子脑海中景子自杀的景象,弗洛伊德认为“梦是被压抑的本能欲望”[8],重复的梦实际是悦子的伤痛与不安,是景子自杀带给悦子摆脱不了的阴影。不同于悦子通过梦境重感创伤,《我辈孤雏》中班克斯则是在幻象之中伪装自己,只有幻象打破才会感到伤痛。班克斯为了躲避创伤伤痛而过度依赖童年记忆,始终坚信父母被关押在老房子里,但现实是他不可能在二十多年后,在正处战乱的上海,还在同一所老房子里找到父母,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名侦探只是自始至终都活在自己虚伪扭曲的回忆中。

二、弱势群体的创伤根源与创伤表现

前文主要论述了作品主人公的个人创伤,实际上作品中的人物也是各类受创者,创伤理论中,赫尔曼后期研究突破了传统性别群体的局限,将关注点更多地放在了妇女儿童老人身上,《远山淡影》和《我辈孤雏》中也呈现了各样弱势群体的创伤。

1.儿童创伤

《远山淡影》中,儿童创伤表现为自我逃避。回忆里,万里子不断提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后来佐知子告知那是小时候万里子在河边看到的一个把婴儿沉溺在河中的女人,而此场景又与后来佐知子当着万里子的面把她的猫沉溺在水中的场景如出一辙,对此万里子却没有反抗,只是把头扭了过去。如果说前一个场景给万里子带来的是惊吓,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那么后来的万里子面对母亲的行为只剩下了麻木和无感。万里子是儿童受创者的代表,她的童年不仅被剥夺了优渥的生活环境,也受到了战争带来的惊吓。

如果说万里子的创伤表现为自我逃避,那么《我辈孤雏》中秋良的形象则体现了创伤带来的自我怀疑。作为班克斯的儿时玩伴,秋良自孩童时期就知道只能待在比较安全的公共租界,不可以靠近战火不断的闸北区。受父母思想的灌输,秋良自幼以日本为傲,不断地和班克斯宣扬“日本已经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国”[5],当父母吵架时,秋良也会质疑自己“不够日本化”[5]。他的身份认知具有混乱性,当他被送回日本上学,但很快又从日本回到了上海,他由于其“异国风格”[5]而与身边的人格格不入,痛苦不堪,因此身份的难以认同也让秋良深受文化创伤之痛。

2.老人创伤

《远山淡影》中,以绪方先生为代表的老一辈的创伤显而易见。战后日本结束了相对封闭的状态,民主意识开始崛起。绪方先生曾经的学生重夫发文批判旧时的教学模式与思想,认为“是最具破坏力的谎言。”[2]从对国民教育的态度中可以看出,绪方先生仍坚守旧时的价值观念,害怕战争所带来的变化,强调个人对国家的绝对服从,他认为,“人人借着民主的名义丢掉忠诚”[2]。面对战后文化思想变迁,重夫站在了绪方先生的对立面,这就使许多像重夫这样的年轻人顺应了时代的发展,而给以绪方先生为代表的老一辈带来了创伤。

《我辈孤雏》中,塞西尔爵士则代表老一辈价值在战时的新文化冲击下逐渐崩塌。塞西尔爵士原是英国声名显赫的政治家,对于战争有着清晰的认识,他认为,“文明的力量抢占上风”[5]。爵士在莎拉的劝说下来到上海,企图凭借自己的影响力阻止战争,但最终在上海沉迷赌博,甚至在赌输后肆意辱骂殴打莎拉。塞西尔爵士在伦敦的高贵博识形象与在上海的疯狂赌徒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的文明信念不复存在。来到异国后,爵士因接触了不同文化,感受到了母国文化与异域文化之间的碰撞,仍坚守老一套无法改变现状,最终战争导致的文化创伤将其击垮而荒诞度日。

3.妇女创伤

《远山淡影》中,二战后日本社会的种种变化渗透到日本家庭内部,悦子丈夫的同事花田曾威胁妻子,表示如果选举中妻子投票给不同的人,他将用高尔夫球棍打她,由于战前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女性社会地位低下,丈夫不愿妻子违背自己意愿,暴力让妻子经历家庭创伤,其本质为社会封建思想导致妇女遭受性别歧视。妻子不惧威胁坚持投给另一位被选人,并表示“打算报告警察说你政治胁迫”[2]。社会民主意识的普遍让日本妇女地位发生改变,开始接触新的社会思潮,摆脱封建思想,获得了参政权,政治意识也开始觉醒。

《我辈孤雏》中黛安娜虽有觉醒但在社会压制下只能无奈妥协,其创伤直接反映了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与不公。黛安娜集外在美与内在美于一身,她怀有远大抱负,却以失败告终。为了抵抗鸦片贸易,黛安娜强迫丈夫离开公司,导致丈夫不堪压力与情人私奔,后来又与中国军阀王顾达成协议,以为可以阻断鸦片来源而成为他的姨太太。但在男权思想严重的社会,她的美貌只吸引来了庸俗的男人,丈夫与情人的私奔以及成为军阀姨太太的打击都使黛安娜饱受家庭创伤。此外,由于性别歧视观念严重,实际的社会状况只会限制黛安娜的发展与价值,于是她只能回归家庭,只希望做好一个母亲的职责,为了儿子而舍弃自己。

结语

文学是最有力的表征之一,通过创伤书写来叙述人的精神世界。根据创伤理论,与外部世界建立关系是创伤复原的基础,创伤叙述是幸存者与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8],《远山淡影》中悦子虚构一个与自己相反的人物,用自我欺骗的方式进行回述,最后却又暴露自己的伪装,未能将真实事件向他人表述,因此悦子没有获得治愈。而《我辈孤雏》中班克斯则成功与他人重建联系。其父母失踪真相是父亲不堪母亲压迫与情妇私奔,客死他乡,母亲为阻止鸦片贸易成为中国军阀的姨太太,姑姑抚养自己的钱财也来自母亲委身的军阀。现实与幻象大相径庭,得知真相的班克斯先是极力否认,在痛苦失望后逐渐冷静,找到了痴呆的母亲并乞求原谅。班克斯回归现实并承认孤儿的身份反映其初步的创伤治愈。根据赫尔曼治疗创伤幸存者的经验,“幸存者在某一时刻一定会感到与另一个人的联系,也会因另一个人的慷慨、善意和宽容而感到与他的联系,由此开始与外部世界重新建立联系”[8],班克斯离开英国前收养了一个名叫詹妮弗的加拿大女孩,结尾处长大的詹妮弗表示即使结婚后也要为他留一间屋子,与他同住,她的言语给班克斯带来了极大的安慰,“那样的谈话,正是我多年来得以慰藉的源泉”[6]。与悦子仍与外界隔绝不同,班克斯重新融入社会,成功地从创伤中恢复自我。

《远山淡影》和《我辈孤雏》通过塑造一个个受创者形象,将对人生、社会等的问题呈现出来。创伤理论研究的当代价值在于,人类需要克服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创伤,进入新世纪,创伤还可以表现为对人类精神文明的威胁。因此创伤研究有助于唤起大众对受创者的重视与关注,这不论对个人、家庭还是社会都是至关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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