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奕宣
(梧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梧州 543000)
萧涤非说:“间尝求之吾国文学史,其足与子建后先辉映者,吾得二人焉,曰前有屈原,后有杜甫。”[1]的确,回望整个评论家视野中的中国文学史,将曹植与屈原进行比较的学者不占少数。除了如“曹子建《洛神赋》出于《湘君》《湘夫人》,而屈子深远矣”[2]所说在文学形式和内容上的相似外,这种“辉映”更应当是精神层面的,正如丁晏评道:“又拟宋玉之辞为《洛神赋》,托之宓妃神女,寄心君王,犹屈子之志也”[3]。精神层面的“屈子之志”和“子建之情”才是两人相似的关键所在。
前期的曹植正如谢灵运诗中“不及世事,但美遨游”那样以才自傲,游宴不羁,缺少对屈原的思想品格和精神境界的真正体认。其早期的作品,尤其看《七启》与《橘赋》这两篇,《七启》的主旨与《卜居》正好相反,《橘赋》虽为模仿之作,但与屈原的《橘颂》在主旨上也大不相同。[4]黄初以后,一切的安逸与幻想被打破,不再有那理想而肤浅的政治思维,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让曹植苦闷难排,人身自由的丧失、至亲遭受迫害的痛苦以及随其带来的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压抑与折磨颠覆了曹植的创作思维,如此心灵上的震撼与情感上的体验,使得曹植真正开始认同屈原,尤其是屈原的《离骚》一作。
关于《洛神赋》的主旨寓意,主要是两种说法:一是感甄说;一是寄心君王说。除此之外,也有人认为是“久受压抑的心情无法排解而借题发挥的抒情之作,是和《离骚》一样的政治抒情诗”[5],此观点是真正从曹植与屈原的心理状态和情感现状提出的,合情合理。曹植在《洛神赋》中所提创作背景:“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据考证,曹植与白马王彪俱朝京师应为黄初四年,黄初三年为曹植笔误。同时曹植东归应从洛阳东南行登景山、越轘辕,而他却绕向了洛阳正南的通谷。此次朝京师之事,曹植还有一篇作品《赠白马王彪》,之所以绕道而行,见:“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因为兄弟之争,使者监视,才不得不与曹彪绕道而行。与弟曹彪在京师的短暂会面无疑是彼此困顿至暗时刻一抹生命的亮光,而当曹植想要挽留这须臾希望时,相伴离开京师返回封地这样的简单需求,被“二王归藩”四字给浇灭,“归藩”二字冷淡无情,代表曹植被曹丕疏远与隔离,也代表着与白马王曹彪这血肉上的至亲和情感上的依偎的无情割舍,这种相别的情感因任城王的死去变得更加复杂。作为一个人最为基础的亲人之情和血缘的归属都如此被无视、被压制,那又何况是处于极度精神紧张和情感压抑的曹植呢?当这种情感无人倾诉难以排解甚至是愈发加重之时,借题而发,既成《洛神》一赋。
这种政治和情感上的疏离隔断,夹带着孤独穷困之感,伴随长期的精神压抑,情感于临界处流溢而出,此时再去观“感甄说”和“寄心君王说”便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无泛涟漪了。而这种精神压抑下的情感流溢自然也正是曹植后期文学创作对屈骚的深刻体认。屈原与《离骚》亦如此。尽管人们对他的创作时期持有很多不同看法,但它至少是屈原被放逐后所作,这是无异议的。政治改革未成而遭谗言佞语、楚王疏离;掌管贵族子弟而一无所成;党人腐朽滋生、社会风气败坏;处于整个社会对立面的孤独感;反复求索无果等,屈原就是在这种复杂迷茫的情感中不知所往、压制心中,最终也发为《离骚》,正如《史记·屈原列传》:“(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在这一方面,两篇作品都超越了某些具体的意义,成为子建与灵均整个情感和心灵世界的概括与缩影。
《离骚》与《洛神赋》统一将“自我”幻化,置身于幻境之中,这种斑驳陆离的幻境为作者提供了一个广阔而无限制的抒情空间,是虚幻的,却也无比真实。在幻境中存着的是理想,同时也蕴含着作者当下对理想幻灭的思考,直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这是屈原和曹植最为相通的情感体验。
在《离骚》中,屈原全程将“自我”幻化。这种幻化是虚构的、象征的,幻化的同时真实的“自我”就隐退下去了。[6]但在这种幻化中还是看得到现实的影子。例如前半篇因“修眉”而遭“众女善淫”的我,被君王“悔遁夕替”的我;后半篇那个“驷玉虬以乘鹥”“鸾皇先戒”“凤鸟飞腾”众多神兽的偕同簇拥下驰往天际云端“上下求索”的我等。虽皆为幻化,但其中还是夹杂着屈原复杂的现实经历。这些斑驳陆离的幻境,围绕屈原的美政理想,直指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当屈原初提“美政”之时,颇受信任,“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在惜字如金的史家笔下即可见屈原之得意。而党人却“争宠而心害其能”,“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欲施“美政”却遭“众女”的诬陷、“灵修”的叛离,反复上天下地“求女”也不得,迫使“美政”和“强楚”破灭。理想高尚,现实却残酷不许,满怀的痛苦,无可言说的悲怆,似波涛巨浪于胸际汹涌。理想幻灭带来的屈原内心深处挣扎与矛盾在《离骚》后半部分最为精彩的幻境描写中最为明显,在求索无果的绝望之中,忽生“去国远逝”的想法,他以那幻化出的“八龙云旗”之驾及“千乘玉轪”并驰,却终还是徘徊于上空而“不行”。这种“不行”是“楚国”与“美政”的双重留恋,理想幻灭和国家兴亡结合在一起才最为愤懑痛苦而不忍离去,不仅是屈原生命深处楚民族独立成长孕育的家国之思,更是屈原整个生命为谋求楚国屹立于战国、把楚民族引向兴旺之路而秉持“美政”的倒影余晖。理想光芒万丈,幻境散去,只剩下现实的残酷黑暗。不忍于这种折磨,最终屈原还是将纯洁的生命注入祖国的江流。
《洛神赋》幻化了一位极端完美的女神,这种幻化丝毫看不出现实的影子。曹植体察刻画女性之细致、展现生命姿态之皎灼,让笔者认为洛神不仅是美好理想的化身,更是创造她的人曹植自己,那个理想尚存、倨傲不羁的白马少年。在洛神强大生命力与曹植眷恋爱慕之热烈的幻象中折射出从前的那个曹植:“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白马篇》)尽显战场风姿;“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送应氏》)流溢有志青年气质,任才使气,尽显怀继嗣立业之志。如今的曹植,理想散去,惆怅徘徊,彻夜不寐,“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在“出现与散去”“洛神与‘我’”的这种虚构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中,正代表了以曹丕即位为界“过去”和“现在”的两个曹植,一个是身处高堂宴厅易感悲喜、广袤无边的塞漠上连翩西北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投影高强生命力的曹植,另一个则是被迫害疏远、奔往封地“抚心长太息”“顾望怀愁”的当下的曹植。理想早已幻灭,洛神散去,如水中倒影忽现忽暗,理想无迹可寻,余下的就是现实。虽与《赠白马王彪》创作于同一时间,但不见那种激愤不满、怨愤挣扎,而是面对昔日洛神离去的一种平和冷静以及理想幻灭的怅然徘徊,带有对从前那个白马少年谢幕的意味。《洛神赋》的幻化继承了《离骚》的“自我”幻化,都在幻境中思考理想何去何从,由此产生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屈原和曹植最为深刻的精神认同。但迫于现实原因,这种幻化和幻境超越或者说是故意掩饰了现实的影子,洛神完全替代了曹植。
《离骚》和《洛神赋》皆创作于现实生命力的消散沉沦时期,这种动摇是复杂的,远不止理想幻灭一方。而在这生命之舟颠簸摇坠的不安与徘徊中,曹植和屈原铸造了幻境中永恒的文学生命力。“诗根本不是教训人的,只是在感动人”[7],同时给予人力量。
这种现实生命力的沉沦在《离骚》和《洛神赋》之中有着不同的表现:在《离骚》中体现在现实意象和非现实意象共同构成的抒情世界中所折射的现实片段,在高度浓缩的人生经历中能见其生命力之消沉,零散而心痛。在《离骚》中,就算是体现了屈原强大的自信,现实的污浊都不免使这种自信与生命力摇摇欲坠,屈原是自信的,是抱有希望的,是在探索的,但这种自信与希望只是他自己的自欺欺人,希望散尽只有绝望,越是自信、希望,就越不堪一击。前期“美政”和后期人格的极度自信,交织最极端的绝望,这种反差让屈原的生命之舟彻底沉沦。
《洛神赋》的沉沦则主要集中在幻境出现前的那一段。《洛神赋》开头叙曰:“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就“归东藩”这三字,表面单叙事,实则奠定了全篇的情感基调,一种压抑的情感痛苦已先行在前,而这种压抑正待流溢叙来之时,紧接四个动词,“背”“越”“经”“陵”急促驶来,让人喘不过气。接着则是“日既西倾,车殆马烦”,看似写时间及车马,实则是生命暗淡将至的曹植自己。但是曹植怎会默然接受命运摆弄,他在反抗、在挣扎,这是最后的生命张力:“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尽管生命还未真正落幕,但已摇摇欲坠。以仅剩的生命活力挣扎,最后在“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的迷离恍惚中邂逅人间极端美好之物——洛神。
《离骚》与《洛神赋》的共同力量在于文学生命力的造就,就算现实生命沉沦消散,也要将仅剩的生命的希望和热力倾注在文学作品中,这种力量是永恒的、消散不去的。而在这种永恒的造就中最突出的是比喻象征手法。赵逵夫将屈骚的比喻象征概括为三类:借用具体的东西(如流水),来表现或象征抽象的东西(如时间、年岁);借用具体的行为动作(如采摘、佩戴香花香草),来比喻或象征较抽象的行为(推举贤才,加强能力和品质的修养,保持美德);借用自然之美(艳丽、香洁等),来象征或比喻意识方面的概念(如本性之高洁美好)。[8]诗中的比兴在形象美、色彩美上的进步之外,更是保留了现实生命力沉沦外的文学生命力,高洁的人格与“美政”的理想追求化为诗中的比兴之物,香草美人已成为屈原生命的一部分,他们在尽力诉说着屈原的心灵世界,成为生命之舟沉沦的最后港湾,方为永恒。《洛神赋》亦是如此,尤其是描写洛神的那一段,除了传统的比兴如“惊鸿”“游龙”“秋菊”“春松”外,还有着形象化的细腻生动的细节刻画:如“削成”“约素”“峨峨”“联娟”等词,和对洛神精神气质的深刻描绘:“翩若惊鸿”至“皎若太阳升朝霞”连用一串比喻,洛神那种飘忽不定的姿态表现得淋漓尽致。突破传统的女性描写,生命力跃然纸上,优美亦壮丽。洛神这一完美形象本身及其出现幻灭也无不具有象征意义。我们看到的不是洛神,而是曹植自己与理想本身。就算作了最后告别,洛神生命之皎灼还是挥之不去,这才是动人所在。
曹植和屈原时隔百年,却在现实生命力沉沦时期同为“香草美人”的比兴象征中寄寓清高孤傲的文人品格和理想幻灭另一面的高强生命力。尽管两篇作品的比喻象征存在差异:例如《洛神赋》中的形象描写与比兴体系更为系统完整,还有《离骚》后半篇在屈原想象中所独有的驱使万物、呼风唤雨的生命热力与高昂激情。但不变的是都在作品中铸造了足以让读者感动至深的生命时刻,就算是虚幻而非现实,沉沦抑或是永恒,都是作者恍惚感慨之中最为深刻的情感经历和生命体验。这种生命力的存留,是力量所在,感动所在。
曹植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其兄曹丕的“能移人情”[9],谈及《离骚》,李泽厚也说其“开创了中国抒情诗的真正光辉的起点和无可比拟的典范”[10]。二者的落脚点都是“抒情”中的“情”字,但这个“情”还是存在广度与格局上的差异,这种差异集中体现在抒情的角度与背景。
就《洛神赋》而言,无论是“君臣说”“感甄说”还是“理想幻灭的精神压抑之说”,皆为单纯的二元世界,彼此为“情”的双方,君与臣、男与女、幻离与追忆,始终无法脱离“人情”的限制。《洛神赋》将一切之抒情对象化为一个集合体“洛神”,而曹植对于这个集合体“洛神”的情感的立足点始终是自己和自己的感受,由最初的舟车劳顿、精神恍惚到初遇洛神以自己为生命原型尽情描写,抒发一己之惊喜和无限眷恋,“长吟永慕”,“令我忘餐”。最后洛神离去,在徘徊反顾中“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哽咽难言,不舍离去。这样的情感基础和对象是洛神,落脚点还是自己的内心感受,这种情感真挚热烈,但比起《离骚》也不免“小家子气”,正如钟嵘《诗品》中所描述的那样:“女工之有黼黻”,这种描述的根据正是曹植的创作情感如闺中妇女一般情思细腻、精巧小气,在简单纯粹的心理中描写出由“相遇”“恋爱”再到“失恋”的完全出于对“洛神”的细腻感受和娟娟情思,呈现出与《离骚》完全不同的抒情风貌。
反观《离骚》,屈原作为“一元”处于整个世界的对立面,一个广阔的背景下塑造出的一个高大、孤独的伟大形象,充满伟人的无畏和为国的壮烈,这种情感远不是一般的弃妇心态或者失恋情结所可描述的。《离骚》中不同于《洛神赋》的情感首先就在于屈原所处的社会环境和面临的社会关系:一个大变革的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下的强烈孤独感,这种处境下的怨愤并非只局限于个人仕途,而是与屈原“美政”理想、振兴楚国的进程受阻,楚国将面临的未来命运的无力和焦灼密切联系,这点就让他和曹植大不相同。在《离骚》中他反复强调着自己内美与修能兼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再加以大量的香草修饰,在生命深处就已经和黑暗势力划清了界限,这种品格被忽略、被抛弃,得到的却是所有人的针锋相对,“众女”嫉妒、“灵修”失信,最后发为“国无人莫我知兮”的悲凉呼声。这种无助和孤独夹杂着大变革潮流下楚国之兴亡而变得更加复杂,这才是最击屈原内心的。除此之外,在《离骚》中还有一种情的极致,义无反顾、赴汤蹈火,不纠结、不犹豫,为实现强国“美政”理想而万死不辞,在《离骚》中此类情感触目皆是,“虽体解吾犹未变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等,将“死”等词时刻挂在嘴边,是情的真极致和真无畏。如果说曹植是如《谷风》中那个内心挣扎过,但仍等待着复合过安稳日子的“弃妇”,那么屈原就是一个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保持着最崇高的理想,对国家的炽热无所保留,宁愿葬身江河也不愿理想和人格卑污的“爱国者”。如此,《离骚》中的抒情广度和格局是《洛神赋》远不及的。
历代评论家对于《楚辞》的争议从未停止过,就算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评说:“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绯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文约,其旨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我们也会觉得这样的评价似乎更适合《洛神赋》,正如钟嵘《诗品》中:“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洛神赋》比起《离骚》才是真正体现“温柔敦厚”诗教传统的作品,虽都有“怨”,《洛神赋》是“雅怨”,《离骚》是“怒怨”。
《洛神赋》的“雅怨”体现在其含蓄而迂回的表达,曹植有怨但是不敢直言其怨,所以就没有怒,另一方面他不谈反抗,默默接受一切。曹植因兄弟之争返回封地,就算心情百般复杂,也只是在《洛神赋》的开头以“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这样四个三字句简单提到自己绕道而行,更别说直叙绕道的原因了。同时,他虽继承了楚辞铺陈的手法,但是这种铺陈的运用却集中在洛神的美丽动人与自己的无限爱慕上,他在极力隐瞒、放肆躲避,在密不透风之中我们仅能感受到的怨似乎也只是洛神的离去而已。就算有怨,最后却也还是默默忍受,将愁怨深埋心中,顾望怀愁。甚至对于《洛神赋》的主旨或者洛神这一完美形象的象征我们至今都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打破诗教传统的标签,《离骚》中屈原是“怒怨”的,不是忍受而是有明显抗争的。“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峨眉兮,谣琢谓余以善淫”,这种呵斥满是怨愤和怒气,直白而无所忌惮。这种怒气的来源也非常明白:党人的诬陷、楚王的不察、弟子的背叛、登天无门、求女无果等等,至少我们能知道他怒并且为何而怒。另一方面,屈原没有接受命运的安排,没有默认与妥协,他“上下而求索”,在理想与现实、去国与留乡中寻找最终答案,如此渴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直到最后一刻挣扎无果,刺痛的心溅落长江,留下《离骚》一篇,千古传诵。
《洛神赋》开篇就提到“斯水之神,名曰宓妃。”随后全篇描写以洛神宓妃为主线,在展现其极端完美的同时描写自己的爱慕与耿怀。反观《离骚》,也同样出现了宓妃女神,在求女一段的“求宓妃之所在”。《洛神赋》和《离骚》中的宓妃都是高贵完美的,最终也都无礼离去。尽管二者都有求女的做法,并且都求女失败,两处宓妃还是有所不同的,区别在于两位宓妃创造者的心态。
曹植笔下的宓妃是个极端完美的形象,也正如前文所说,曹植体察刻画女性之细致、展现生命姿态之皎灼,让笔者认为宓妃就是曹植自己,不过是昔日的自己与已经破碎的理想和梦,不仅是破碎,还是明知不可实现的梦。正是如此,曹植在创作洛神宓妃是以一种惋惜和谢幕的心态,一切的美好都被曹植自己化为了挂念埋藏于心,“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白马篇》)的初心和“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杂诗七首》)、“身分蜀境,首悬吴阙”(《求自试表》)的抱负渐渐隐退下去了。
《离骚》中的宓妃也如“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一般倨傲无礼,不过宓妃只是屈原求女过程中的一个对象而已,通过求女来上达天听。屈原还在争取,争取一切当下的希望,是意气风发、不甘理想破灭的,就算是为了理想实现的那一丝希望,也要上天入地求索个遍。这点确与《洛神赋》不同。最后因为宓妃“虽信美而无理兮”而改求他人,“佚女”抑或是“二姚”,永无止境,永远在追求,这就是屈原。曹植精神内转,屈原向外探求,但无论是香草美人还是视死如归、甘赴国忧,宓妃身上都蕴含了两人最为崇高的政治理想,这是毋庸置疑的。
由此,曹植与屈原高度相似的品格思想和志节情操,而且有屈原高强文学生命力的影响渗透与曹植对其深刻体认和自觉学习,共同造就了曹植的后期文学基础。但在继承屈骚精神的同时,大胆“出走”,形成了独有的“新变”之特色,不拘于传统,而别具子建之情,独具风味,或许正因如此才奠定其在中古文学史中的大家地位,独占八斗之才。“灵均以后一人而已”,曹植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