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剧本《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孤独元素

2023-03-18 04:36徐辰
秀江南 2023年7期
关键词:奥尼尔玛丽心理

徐辰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是美国著名剧作家尤金·奥尼尔于1939年撰写的自传戏,由四幕组成,讲述了泰隆一家人在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剧情推进以人物对白为主。

故事有四个主要人物,分别是一家之主詹姆士·泰隆,他的妻子玛丽,他们的大儿子詹米和小儿子艾德蒙。泰隆是一名话剧演员,因为年轻时日子过得太贫苦,一直心存阴影,即使后来有钱了,也是一个十足的吝啬鬼。为了赚钱,他葬送了自己热爱的演员事业,并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妻子玛丽年轻美丽、有活力,但仅仅一步之差—嫁给了几乎一无所有的泰隆,使玛丽从天堂坠落地狱。泰隆的贫穷和吝啬导致了玛丽的痛苦,泰隆爱钱胜过爱一切,在玛丽生产时,为了省钱,泰隆只请了便宜的庸医,玛丽被注射了过量吗啡,自此以后,她就染上了毒瘾,成为家里的“定时炸弹”。他们的大儿子詹米是一个纨绔公子,整日沉迷于花天酒地的生活。詹米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但也有自己的敏感之处,尤其是对于母亲玛丽,有很强的占有欲。小儿子艾德蒙的原型是奥尼尔本人,他多愁善感,渴望自由,却又被肺炎的病痛折磨,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四位主角对彼此充满爱意,但同时又因为过于窒息的爱而互相猜疑,每个人都试图构建一个和谐的家,但适得其反。舞台布景只有两个场景,剧情聚焦于人物的语言。在他们持续的对话、独白里,观众可以直观感受到泰隆家族的“这本经”格外难念,也可以在人物的对话中感受到角色身上无尽的孤独。

《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是美国心理学家欧文·D·亚隆所著的现代心理学著作。这本书从存在主义入手,讲述了存在主义下孤独的表象与隐映,对人类的孤独情绪的分析与治疗有重大意义。在书中,亚隆把孤独分为三种:存在孤独、人际孤独与心理孤独。笔者将以亚隆对孤独的论述为基石,解析《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孤独元素。

存在孤独在玛丽和艾德蒙身上的体现

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中,亚隆用大量篇幅介绍了“存在孤独”为何物。存在孤独指的是个体和任何其他生命之间存在着的无法跨越的鸿沟。它是一种更基本的隔绝,个体和世界的隔绝。也就是说,患有存在孤独障碍的人会认为自己无法融入世界,这种排斥源于孤独者本身的判断。存在孤独在玛丽和艾德蒙身上体现得极为明显,他们母子拥有同一种特质—“两人的神经都非常敏感”,这种敏感源于自身的天性与后期的经历。不同经历与体验的组合指向了同一种难以治愈的孤独—存在孤独。

对于玛丽,她的存在孤独最直观的来源是“被凝视”。剧本中反复出现玛丽被凝视的情节,这种凝视,或者说是监视,是一种无声的责备与审判,来源于家中的每一个人。玛丽从不曾属于自己—她是泰隆的妻子。泰隆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对事业的失意使他把野心转移到家庭上来,他试图控制家里每一个人。但长大了的儿子不是那么好管教的,只有玛丽—家中唯一的女性能带给他征服的成就感;她是詹米与艾德蒙的母亲,两兄弟在心理上极度依赖母親,并且在成长过程中没有找到新的情感替代,是典型的弗洛伊德恋母情结。对于母亲,两兄弟存在竞争关系,艾德蒙作为小儿子受到母亲的偏爱,这使詹米嫉妒。总之,玛丽以不同的形式属于家里的三个男人。她的三个“主人”一方面出于对她的爱与责任,过度关心;另一方面,男人们惧怕失去对自己掌中之物的控制,他们以爱为名的凝视一次又一次摧毁了玛丽的心理防线,使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她变得愈发焦虑、多疑,反而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从剧本中不难看出,玛丽为体面和尊严而活,但她最看重的这两样东西对她而言却无比奢侈。自从嫁给泰隆后,她就遭到了父亲、朋友的排挤,脱离了原来熟悉的高阶层社交圈,转而伴随泰隆过着底层的日子,居无定所,生活得不到保障,这种落差感导致了她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但是对此,处于被隔绝状态的玛丽无处宣泄,而当一种情感无法释放时,就产生了孤独。剧本中,玛丽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即使常年不出门也时常注重自己的容貌、发型和体重等。她很在乎别人眼里的自己,当她想转移话题时,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让丈夫和儿子检查自己的外表是否有纰漏。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内心空虚的表现,她过度重视自己的外表,企图借此掩饰自己已经沦丧的内心。玛丽是矛盾的,一方面,她需要通过“被凝视”来感受到“被重视”;另一方面,因为对自己吸毒的事感到心虚,她又恐惧家人的目光。这种矛盾使她的心理永远无法达到令她满意的平衡,从而加重了她的孤独感。

对于艾德蒙来说,他的孤独感来源于两方面:一是被剥夺的自由,二是对死亡的恐惧。艾德蒙渴望自由,从他出海的经历可以看出,他渴望大海,出海意味着远离陆地俗世的烦扰,投入自由世界的怀抱。大海所象征的变幻无常却纯洁干净与陆地所象征的稳定踏实却浑浊混乱之间的对比,表现了埃德蒙对自由与幸福的渴望和向往。但是他不能抛下一切去追寻自由,他对现在的生活、对家人仍有牵挂,并且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过放荡的生活。

除了渴望自由,艾德蒙对生命也有无限的向往,可他却是离死亡最近的那个人。死亡是最孤独的人类体验,肺炎作为一种可以导致死亡的疾病,是人类无法预料、无法选择的。当我们发现在未经自己同意的情况下,被放入自己无法选择的存在时,强烈的孤独和无助感是很可以理解的情绪反应。在死亡的威胁下,艾德蒙并没得到家人该有的反应—父亲依然吝啬,不肯出钱为他请正规医生医治;母亲精神错乱,始终不肯接受艾德蒙生病的事实;哥哥一方面担心他的病情,一方面还嫉妒他因为生病更受母亲的关爱。

艾德蒙本身是抑郁质人格,敏感内向,但在家庭生活中,他不仅需要承受生理上病痛的折磨,还要在自己精神不佳的情况下输出情绪支持其他人,聆听父亲无理的抱怨,安抚母亲紧绷的神经,接受来自哥哥的针对……艾德蒙是疲惫的,他的孤独更多体现在一种无力感上,他不满现状,却无力改变自己,也无力拯救家中任何一个人。

另两种孤独在剧中的体现

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中,亚隆指出孤独除了存在孤独外,还有另外两种类型:人际孤独与心理孤独。

人际孤独就是通常人们感受到的寂寞,意指与他人分离。在剧本中,这种孤独体现在了每个角色身上。泰隆唯利是图,玛丽精神分裂,詹米自负狂妄,艾德蒙敏感脆弱。四人都是典型的消耗型人格,没有一个人有稳定的精神内核,却都想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救赎他人。他们不是“坏人”,只是有私心的“好人”。他们为彼此牺牲,却又为自己有所保留,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磨灭的责任和爱,但是就如四种不同密度的液体,始终无法相融,只能共存且排斥,相爱并相互折磨。

“与他人分离”还指与社会脱节,剧中的四个人都没有氛围良好的社交圈。泰隆看不起不如自己的人,鄙夷比自己厉害的人,他没有能交付真情的朋友,在他眼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且仅建立在利益之上。玛丽在嫁给泰隆后,与原本的社交圈脱节,她的高傲也使她无法融入新的圈子。受制于毒品后,她更没有信心进行正常的社交,每日只是在家里不断地自我折磨。詹米沉迷于灯红酒绿的风月生活,在放荡中麻痹自己,回到家里面对需要处理的问题时,只会感到空虚与烦躁。艾德蒙特立独行,追求航海与自由,在他生活的地方,难以找到共鸣。剧中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都或多或少因为自己的人格特点无法与他人建立融洽的关系。

心理孤独是指人把自己内心分割成不同部分的过程。只要人压制自己的欲望或情感,把“应该如是”或“必须如是”作为自己的愿望,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埋没自己的潜力,都会导致心理孤独。简单来说,心理孤独存在于人们的行为由妥协心理驱使时。“妥协”几乎是泰隆家族的标配,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在为家庭和谐而妥协,每个人都压抑着自己的欲望,但结果却并不如他们所想,有许多牺牲只是他们的自我感动。比如泰隆终于对玛丽不正常的状态妥协,花“大价钱”为玛丽添置了一辆车,希望她能够出门走走,转移一下注意力。但玛丽并没有领这份情,因为她的身体和心理状况使她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她接受不了外界的刺激。于是,这辆车就成了泰隆自以為是的产物。玛丽则一直生活在这种心理孤独下,在对吗啡上瘾后,她的这种病态更为严重了。半梦半醒之间她会无数次回想起自己以前健康、快乐的日子,做修女时的时光、弹钢琴的自己……往日的美好并不能治愈她内心的创伤,反而时刻在提醒她幸福是一去不复返的。为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玛丽一直在自欺欺人,她告诉自己“必须如是”—她必须接受现在的生活是幸福的,现在的一切是满足的,她不相信自己的直观体验,即对悲惨生活的痛感,她在给自己编制的梦网中感受着无尽的心理孤独。

孤独的奥尼尔自身的创伤与创作

奥尼尔创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过程极为痛苦,他整日将自己封闭起来,回顾自己的创伤,再将它们转化为文字。这部剧的独特之处在于其真实性—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复刻奥尼尔的人生经历,吝啬的父亲、悲惨的母亲、放荡的哥哥、病痛的折磨……观众可能会就剧中的某一点产生共鸣,但难以完全感同身受。奥尼尔夫人在此剧展演前夕时说:“他开始写《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时候,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在写作的过程中怎样每天折磨自己,让自己受罪。每天工作完了,他从书房里出来,面容憔悴,有时还流眼泪,两眼往往哭得通红,看上去比早上走进书房的人要老了十岁。我想他写完这部戏,把心里要说的话倾吐出来,才好像恢复了自由。写这部戏是他唯一跟他的父母、兄弟得到平安的方法—自己心里得到平安。”但至于奥尼尔是否通过这部剧的创作与曾经的创伤达成和解,后人不得而知。

除了对自身经历的还原,奥尼尔还进行了精妙的剧本设置。从布景上来看,整部剧只有两个场景,房间里和房间外。全部的剧情都以一所房子为中心,哪怕角色有短暂的离开,也会在不久之后重新回到这个“圈养之地”。四个人像是轨道交错的四颗行星,围绕着一所房子公转,时不时就会碰撞到一起。人们都被困在这所房子里,仿佛被困在过去巨大的创伤中,并且最绝望的是,在每个人身上都看不到希望。从人物设置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每个角色都是理想与现实矛盾的产物。渴望财富的被吝啬蒙蔽,渴望尊严的被毒品摧残,渴望成功的被风月麻痹,渴望自由的被病痛牵制。情节围绕人物展开,没有复杂的故事线,贯穿全文的两个家庭大事件就是玛丽吸毒与艾德蒙生病,四个人兜兜转转,你唱我和,精疲力竭,一无所得。固有的问题根深蒂固,过去的问题死而复生,全新的问题不断滋生。

奥尼尔将自己多年来体会到的、保留下的孤独丝毫不加掩饰地写进剧本里,当这场戏以舞台的形式呈现出来,各种孤独元素在朴素的舞台布景下被无限放大。剧本的最后,玛丽在毒品创造出的幻境中空洞地注视着前方,其余三人绝望地静止在原处,仿佛时间停摆,孤独以看得见的形式凝固在那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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