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电影中哪吒的形象变化

邢修铭

哪吒的原型及演化

哪吒的文本原型

哪吒最早起源于佛教。佛教传入中国后，僧侣们就开始对佛教典籍进行注释、翻译，大量的神话人物也因此被引进，比如观音、四大天王、十八罗汉、哪吒等。哪吒，原名为那吒，梵文的全名是Nalakūvara，最早被音译为那罗鸠婆、哪吒俱伐罗、那吒天王等。

从文本到影像中的哪吒

哪吒的形象从广为流传的神话人物，演变为大荧幕上的动画形象，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封神演义》的故事叙述非常符合情节剧电影叙事结构模式。李显杰老师在《电影叙事学》中提到，叙事的三要素为故事、叙事和文本，而《封神演义》中哪吒的故事具备紧凑的结构、生动的叙事、精彩的故事这三个基本要素，在此基础上做影视化的改编也更符合观众的审美趣味。

1961年，《大闹天宫》中出现了最早的哪吒动画形象（图1）。那时的哪吒作为配角出场，是玉皇大帝派过来镇压孙悟空的“反派”角色。《大闹天宫》中的哪吒会变成三头六臂，同时有着略显夸张的大头短身，四肢短粗而肥硕，手上戴着乾坤圈，神色威武。此时哪吒的形象十分贴合叙事的需求—天庭威严、强权的代表。他第一次以动画形象出现也更符合古书中对于哪吒形象愤怒、凶恶的描述。

1979年的《哪吒闹海》是我国第一部独立刻画哪吒形象的动画电影。在《哪吒闹海》中，哪吒形象贯彻了东方美学，丹凤眼，八字眉，身穿白色长衫，俨然一副中国古代小生的样貌（图2）。创作者将中国传统的壁画、水墨画、门神画、戏曲脸谱、年画、皮影等多种民间艺术精华进行汇聚融合，最终成就了这部经典。

影视化的改编是对传统文学选择和加工的过程，也是传承的过程。《封神演义》因为符合情节剧电影结构的叙事模式，在被影视文学选择和加工方面有了先天的优势。随着近代科技的发展，经典文学被搬上大荧幕，又得到重要的技术支持。在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下，影视文学结合了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通过其特有的加工方式，对传统文学中哪吒的形象进行选择，然后加工再创造，最终创作出了形象鲜明、人们喜闻乐见的哪吒形象。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的形象

哪吒的造型设定

哪吒的形象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被重新构建。哪吒从一开始的“灵珠子”转世，变身成了“魔丸”转世。他不再是可爱、天真、无邪、眉清目秀的英雄形象，而是长着黑眼圈、有着血盆大口、穿着宽松的萝卜裤、双手插兜的叛逆少年形象（图3）。

这是对哪吒形象陌生化的处理，能给观众独特的观影感受。布莱希特在对“陌生化”的解读中提道：“把一个事件或者一个人物性格陌生化，首先意味着简单地剥去这一事件或人物性格中理所当然的、众所周知的、显而易见的东西，从而制造出对它的惊愕和新奇感。”《哪吒之魔童降世》中“魔童哪吒”这一形象设计，彻底打破了人们在传统意义上对于哪吒形象的认知，在形象上给予观众陌生的感觉，从而让观众在“隔离效果”下对哪吒产生新奇的感觉。最后，哪吒又化身为六臂战神的英勇形象，变回了人们所熟悉的那个神话英雄。这种设定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产生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哪吒的性格设定

“魔童”哪吒不仅在造型上得到了颠覆，他的人物性格也被重新构建。在传统的哪吒性格设定中，多是勇敢、乐观、善良、正义的小孩形象。但是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被设定成一个表面顽劣、玩世不恭，内心却非常正直、天真、善良的形象。同时制作团队也赋予了这个性格内在的产生逻辑。哪吒作为魔丸转世，生下来就不受世人欢迎，没有一个可以玩耍的朋友。这也就使得原本天真活泼的孩童内心极其孤独、自卑和渴望公正对待。他强行乐观，极力证明自己，可不当的方式和强大的破坏力让大家对他更加恐惧，他在孤独中变得扭曲，进而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保护自己。

哪吒的性格形成有了内在逻辑，他背负着原罪，但不屈服于命运。形象生动又立体，他不再是《哪吒闹海》中生来就代表正义的单一扁平的人物性格，这大大增加了观众对哪吒遭遇的共情。哪吒在片中还有一段顺口溜—“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这非常生动且形象地表现了他的个人特点，让人在听完觉得可爱有趣的同时，又忍不住对哪吒的孤独产生一丝同情。

哪吒形象的改变

表层人物形象的改变

在电影叙事中，人物是影片叙事的核心。从表层的人物形象塑造上看，《哪吒之魔童降世》对于哪吒的塑造还是颠覆性的。在《哪吒闹海》中，哪吒形象设计深度贯彻了东方美学，并按照剧情的发展，对哪吒的造型和服饰细节进行了三次变更。一开始哪吒伴着一朵粉红莲花出世，花瓣缓缓脱落，哪吒赤身蜷缩在花蕊之中，然后飘来一件红色肚兜着于哪吒身上，一直到戏水，哪吒都是身穿红色肚兜的造型。到自刎时，哪吒丹凤眼，八字眉，身穿白色长衫，俨然一副中国古代小生的样貌。最后在重生时，哪吒化身三头六臂的形象，穿着绿色的荷叶战裙和护甲、粉色的花瓣披肩，同时脚踏风火轮，手握乾坤圈，身披混天绫，是一个英勇神武、眉清目秀的孩童战神。

《哪吒之魔童降世》則摒弃传统影视作品中的哪吒形象，创作者结合当代的多种潮流文化，做了非常大胆的改编。这种陌生化的处理给观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感以及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这是在人物形象重新构建上的陌生化处理。在戏剧中将故事的情节或者是人物的形象、性格进行陌生化的处理，为的是让观众在欣赏艺术的同时达到“间离效果”，这样观众就能以一个全新的视角去感受戏剧的艺术性。这就引导影视创作者们在创作过程中对人们之前所熟知的东西进行新的改编，然后赋予其新的定义，使得观众能够以一个新的视角观察之前已经习以为常的人物和事件。

深层人物形象的改变

哪吒从一个集体主义式的英雄变成了个体式的英雄。在1979年上映的《哪吒闹海》中，哪吒作为正义的化身，被给予了无限的革命浪漫想象。他有着完美的人格，代表着正义，肩负着救济苍生的使命，承载了那个时代人们对反抗霸权的期望。当连年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时，当龙王作恶多端、害得百姓流离失所时，哪吒作为正义化身，以强烈的集体认同，毅然决然地肩负起了反抗霸权、打破黑暗的使命，成为那个时代的集体主义英雄。最终，哪吒以自我牺牲的形式实现了他对父亲的救赎和对苍生的救赎。影片采用的是单一的线性结构，这种结构可以让电影讲述的重点集中于主角身上，非常有利于表现哪吒的集体英雄主义精神。哪吒在最后完成了人民群众赋予他的使命，同时也得到了生命的升华，成为那个时代集体主义的英雄符号式精神象征。

但是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这些设定被完全剔除。哪吒不是传统的天生法力高强、充满正义、遥不可及的正面英雄。他因为受到“魔丸”的影响，让世人都害怕他，他因此成为一个被大众排斥的个体。他是一个“魔丸”转世、生来就不受人待见、想要得到他人的接纳与认可的魔童。他不存在于集体，也没有那些与生俱来的对抗邪恶的使命。他更多抗争的是因他人的不认同而产生的自我迷茫。他始终在寻找自我，找寻自我的信仰。最后他变身战神保护黎民百姓，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时候，是他对自我认知的觉醒，是他对集体的回归，也是个体式英雄的诞生。

在形象设置上，“魔童”哪吒的形象与传统的哪吒形象相差更远了，但是在观影过程中，他反而与观众的距离更近了。《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对哪吒表层形象和深层形象的重新构建，让这个新的“魔童”哪吒更加接地气。影片削弱了英雄人物形象的神圣威严，以平民化的视角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让观众与剧中的人物形象达到了共情的目的。最后，哪吒又化身为六臂战神，变成了真正的英雄，回归观众心目中最初的哪吒形象，让观众对哪吒的最初期待得到了满足。

影响哪吒形象改变的原因

时代的发展

不同时期的影视、文学作品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当时的思想观念和社会背景，尤其是成功的作品表现更为明显。在明代中后期，商业、手工业的发展使得平民阶层壮大，人性得到了很大的解放，市民文学进一步发展。在神话故事中，哪吒自由而叛逆，他反抗父权，但是被李靖用宝塔镇压，体现了明代中后期的思想观念变化。李靖手中的宝塔就代表了传统的封建等级制度，是封建社会对当时新思想的打压。

《哪吒闹海》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当时正值特殊时期结束，开始实行改革开放，同时大家也在对黑恶势力和霸权进行反抗。这是一部抵抗霸权和黑恶势力的影片，其中兴风作浪的龙王代表着黑恶势力，哪吒作为新时代的青年，在这个呼唤英雄的时代变成了正义的化身，这也体现了当时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思想观念。

2019 年，《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在这个时代，社会发展迅速，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个体意识不断增强。新的时代提倡的是独立意识，很多人都在追求自我的表达。这也表现出了现在的人们对个人英雄主义的欣赏。这个英雄不再是完美的、遥不可及的，他跟我们一样，都生活在日常的人性空间，有烦恼，有迷茫，渴望回归集体。

创作者们对哪吒这一形象的改编融合了当代的思想观念，摒弃了旧时代的封建思想，保留了优秀的中国神话故事内核，进而对当下的大众思想观念进行表现和升华。因此，“魔童”哪吒的形象一问世，就能被大众广泛接受。

电影制作技术的发展

《哪吒之魔童降世》作为首部IMAX国产动画电影，在表意空间、镜头设计和视听设计上都与之前的作品有着很大的反差。早期的国产动画电影中没有太多制作技术的辅助，采用的是传统的二维动画制作方法，创作的方式是图纸手绘。因此，《大闹天宫》《哪吒闹海》等早期动画电影相对缺乏立体感和空间带入感，相比于现在的动画表现来说，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人们的观影体验。3D特效的使用可以让画面更加具有冲击力。3D技术的快速发展使其被娴熟运用于影视作品创作之中。通過3D技术的运用，创作者将现代感十足的奇观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例如山河设计图的空间穿越、过山车式的水柱流动、七彩仙莲的指纹解锁等。在以前，这些都是想都不敢想的。

影片中除了3D技术的使用外，镜头的衔接、声音的处理和配乐方面，相比40年前都有了很大的进步。在哪吒与敖丙打斗的那场戏中，两人的打斗动作衔接流畅，镜头切换快速且自然。这都是现代电影剪辑技术发展的成果，在之前是很难实现的。动画电影对于电影语言的运用越来越熟练，这是科技发展带来的直接结果，直接推动了动画电影表现水平的提高。

虽然制作方式改变了，但是其背后制作人员的匠心精神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些优秀国产动画电影的背后是优秀的中国美术传承人的潜心创作，在制作《哪吒闹海》时，他们将手绘做到极致。影片融入中国传统美术文化和工艺，例如水墨画、年画、剪纸、版画、皮影等，向世界传播中国的传统优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