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优
父亲与母亲,算不上恩爱夫妻,他们过了一辈子,也吵了一辈子。
他们的婚姻遵的是父母之命。我的祖父与外祖父,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医生。祖父的字写得极好,外祖父的接骨术远近闻名。两个人在镇上的小酒馆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闲聊中得知双方各有一儿一女且年龄相仿,在酒兴与谈兴的双重效力下,便定下了儿女亲家。
唯一一次听父亲谈起他与母亲的相识,父亲颇为激动:“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热。在你外祖父家,我跟你母亲见了面,从早至晚她都没怎么说话,除了那句‘这么晚了,就在这里歇下吧’。”
这句话,父亲牢牢记了半个多世纪。
在他的意识里,母亲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外祖父在村里有威望,条件不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祖父家庭贫寒,吃穿用度皆捉襟见肘。凭条件,母亲完全可以找一户好人家,怎么可能跟着一个穷小子去过苦日子呢?所以当父亲听到母亲那句话时,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
1964年,父亲与母亲如约成婚。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父亲当家作主,母亲惟命是从,夫唱妇随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父亲是慢性子,雷打在脑壳上都是慢条斯理;母亲性情急躁,最是沉不住气。记忆中,生活实苦,他们有过抱怨和争吵,但从未动过手。他们同心协力,生活的小舟才得以驶出一穷二白的漩涡,停泊于不愁吃穿的港湾。
我一直以为,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传宗接代,搭伙过日子,是不会开出爱情之花的。殊不知,一蔬一饭过出来的烟火日常才是他们表达爱情最朴素也最直接的方式。
无论什么时候,母亲想要喝热水,父亲都会给她倒好,加好糖后递到她手里。上世纪60年代,农村人家大都没有暖水瓶,热水都是现烧。即使寒冬腊月、半夜三更,父亲也会披衣起床,洗锅添水,点火烧柴。屋外寒风呼啸,灶膛里火焰熊熊。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糖开水就端到母亲面前了。如今有了烧水壶,烧水倒是方便多了,但父亲依然不嫌麻烦,保证母亲随时都有热水喝。
家里做了好吃的饭菜,父亲总是先夹到母亲碗里。“够了!够了!”母亲不断地提醒,还不忘嗔怪父亲,“你没长嘴巴呀,光晓得给我夹。”有时母亲心情不好,父亲把菜夹给她,她啥话不说又放回至盘子里。父亲见状也不生气,吃着吃着,又偷偷把菜夹给母亲。就这么夹来夹去,夫妻间的情意就出来了,生活的真滋味也就出来了。
母亲呢,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她对父亲的好,就是拼命干活,什么重活累活都揽过来自己干。每年收稻谷时,母亲总是拣装满稻谷的大袋子往家背,背到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又往地头跑,为的就是让父亲少跑几次,因为她心里清楚父亲的腰疾腿疾严重,干不了重活。
一次,父亲在地里种菜,聊到了从前。“你妈年轻时候参加集体劳动,为了多挣几个工分,常常去做最苦最累的活。那些只有男人才能干动的力气活,你妈硬是憋着一股劲,不求人也不认输,照样拿工分。”说起往事,父亲无限感慨,“你妈像牛马一样,这辈子吃了好多苦!”
每至年关,父亲和母亲会用机器磨汤圆粉。小型机器摆在大门口,泡好了的糯米又白又胖。机器的轰鸣声中,母亲把糯米一勺一勺舀入敞口的铁器里,父亲负责让打出来的米浆液安妥地流进袋子里。他还时不时用手指蘸一点浆液,捻一捻,看看米浆粗细,再根据情况调节机器齿轮的松紧。米浆散发出的浓烈香气,让他们全然忘却了天气的寒冷。
我和姐姐把饭菜端上桌了,他们还没有磨完。父亲坚持磨完才吃饭,于是叫母亲先吃。母亲不听,非要等到磨完了和父亲一起上桌吃。天气寒冷,再热的饭菜也凉得快,可他俩谁也不愿意撂下彼此。姐姐不禁感叹:“原来一直以为,爸妈之间是没有感情的,你看看,他们连吃个饭都如此在意对方的感受。”也许,对父母来说,再冷的饭菜,只要两个人一起吃,下肚都是温暖的、有滋味的。
十几年前,父亲大便出血,母亲惊慌失措,急得直掉眼泪:“你爸苦了一辈子,还没享过什么福呢……”父亲的脸越来越黄,腿越来越细,连爬个坡上个坎的力气都没了。他仿佛一片枯萎的叶子,会随风而去。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最终去了省城的医院,好在手术及时成功。
看着出院后的父亲,母亲哽咽着:“你走后,我天天晚上睡不着。回来了就好!”说罢就起身打来热水,给父亲擦脸擦手。“牛草我都割好了,牛圈天天收拾呢,你莫担心嘞。”母亲知道,父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牛,因为父亲身单力薄,牛是他的左膀右臂。
不久后,父亲痊愈,他们的日子又在快与慢的交织中缓缓向前。堂屋的八仙桌,原来是一张小桌,现在换成了张大桌。不管是小桌还是大桌,父亲永远坐在上首位置,母亲则坐在他的右边。父亲喜欢喝一点小酒,母亲却滴酒不沾。
“你要不要饭?我给你舀。”
“少舀点,舀稀点。”
“你吃快点嘛,汤都凉了。”
“不忙,等会。”
长年累月,他们的坐姿,他们的日常对话,几乎一成不变。
……
转眼间,父亲母亲已结婚59年。虽步入耄耋之年,他们依然不辍劳作,养猪养牛,种菜种粮,鲜有闲暇之时。是的,庄稼人的爱情和婚姻,不过就是在田间地头和嘘寒问暖之间。平平淡淡的生活,琐琐碎碎的日子,我的父亲和母亲,也吵也闹却相牵相念,将人生过得饱满又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