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之际是中国历史上的昌盛时期,政治一统、经济繁荣、国力强盛、疆域广阔。东汉时期,佛教传入中国,蔡伦改进造纸术;至东汉末,朝政日益腐败,民生凋敝不堪重负。这是一个特殊的历史转折时期。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走入仕进之路的读书人就必须是儒者。在这样的思想环境之下,士人深受影响。谶纬之学的思想本身是儒学,董仲舒将天人感应引入儒学,使儒学逐步神学化,“天者,百神之大君也”“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他肯定天命主宰世间万物,“君权神授,祥瑞灾异”成为谶纬思想的基础。谶纬思想在两汉时期的盛行和统治者大力倡导有直接关系,汉光武帝刘秀“宣布图谶于天下”,以强势的政治权威,使谶纬思想成为汉代政治文化的正统,对于后汉的政治文化与思想的发展都有着引领作用。上行下效,因此有一大批学者趋之若鹜。谶纬在东汉被尊为“内学”“秘径”,这也使得在东汉思想文化方面都弥漫着谶纬之学的气氛。
从积极的方面来分析谶纬之学对于绘画艺术的影响,我们可以先从汉画分析。南阳汉画中,经常以长生不老、羽化升仙为题材,画中主要有代表祥瑞长寿的神兽,如朱雀与麒麟、神龟和仙雀等,反映出两汉时期对于神学、升仙、辟邪、灾异、祥瑞的痴迷,他们对神仙世界的追求和向往通过汉画显示出来,并且在题材上是趋于神学化的,充满意象的。在文学方面,谶纬中的神仙方术、上古轶事、鸟禽神兽、宫殿器物等,意象新奇,常出现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对后世文学影响显著。大批文人学者热衷于谶纬之学,他们的作品中也展现着谶纬思想的影响,如班彪、班固、张衡、扬雄等。扬雄作为汉代哲学家、文字学家,他提出的“心画说”正是谶纬思想的印证,“书”是“言”的表象,“言”是“情”的表意。他非常强调情感的作用,如《毛诗序》中“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辞文字都是具体的表象情感,也肯定了艺术可以表现人的内心情感。谶纬给辞赋提供了大量的意象,这也使得东汉的大量艺术理论著作以意象述“情”。如崔瑗的《草书势》中强调了草书形态美,他擅以大量动物的形象喻草书的飞动之态,运用大量的意象来比拟出草书的内在。这就极大地丰富了对于草书生命的变幻与遐想。由此,我们也可得出,谶纬之学让整个艺术创作都弥漫着神学的气氛。
但正所谓物极则反、事穷则变,儒家亦未能摆脱这一规律。直至东汉末期,社会政治的黑暗,士人对权力无法抵抗,最终与政治的决裂,从对政治仕进的专注转为对自我的关注。儒家思想逐渐衰落,道家思想则开始兴起,这促使士人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开始由重仕进向崇尚隐逸渐渐转变。魏晋时期的玄学是在经学衰落中兴起的,是反对神学、经学的过程,如此强烈的发展,应是东汉时期谶纬之学盛极一时所造成的反对声音不断扩大,儒学的神学化,在带来有利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利。东汉以经学为尊的政权开始腐朽,出现动荡,因此才会有新的思想应运而生。最为突出的是王充,他在《论衡》中对儒家学说进行扬弃,对充满神秘色彩的谶纬之学进行批判,他认为儒学不可神化,不可迷信,《论衡》中的“九虚”“三增”等篇都明确地批判了“天人感应”,这些论断,对当时的谶纬之学形成巨大的冲击。但是王充对于儒学正统思想的反叛,遭到了统治阶级的冷遇与禁锢。但也是在这个时期,士人开始呈现摆脱严格的等级秩序的势头,纷纷追求人格独立和人性解放,显示于行为举止的“放荡不羁”“达生任性”,独行之举见重于世。
此外,王充在《论衡》“书解”篇中云:“《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札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圣人的情感通过言语或者是文辞的写作,实质上是强烈情感的堆积。如果文学作品沒有情感,辞藻再华丽也是虚空不实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情”已经成为文学创作的最重要的根本。然而谶纬思想对人内心的禁锢,虚幻的神对人本心的压抑,不管是在文学还是在艺术上,都想要通过“情”来冲破束缚。因而,诗、词、歌、赋等都需要表达,而在东汉时期人们可以用笔墨记录,因此既可从内容也可从书法的表现形式上显示出主体的“情”。
对个人“情”的关注,同时也有道家思想兴起的因素。庄子关注的是个人在宇宙间的存在意义。庄子主张人性的返璞归真,“返乎自然”。他认为“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1]。凡事都不应刻意施以约束,应该顺其自然。因此,在道家思想尤其是庄子“返乎自然”理论的深刻影响之下,“知识阶层逐渐疏远了那种以群体认同价值为标准的人格理想,转向了追求个人精神的独立与自由”[2]。宗法制度社会解体后,两汉文人的个体意识提升,开始重视个体生命,出现哀叹人生短暂的思想情调,并出现一批隐逸群体,形成了一个历史时代的艺术审美风尚。
这一批隐逸士人群体有两种,一种是不得志的儒生退而隐居;一种是本身即以道家思想为信仰的人群。他们处在政治的高压之下,又无法根本改变形势,便以一种消极的态度,隐逸于山林乡野,回归于自然来保全自身避开现实的斗争。正如陈启云所言:后汉王朝建立以来,日益增多的对政治大失所望并拒绝在政府任职的儒家,也采取道家无为、保身和退隐的态度。[1]与政治立场相比较而言,这些隐逸之士更多的是重视个体的生命和自由,以一种闲逸之情来陶冶自身的性情。东汉时期的隐逸之风对后世士人来说,尤其是魏晋士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看重自己的个性人格和生存价值意义的新思想倾向,影响着两汉文人士子的生活态度,对他们的文艺创作有着一定的影响。
随着社会文化的积淀,文人的情感只能通过诗词歌赋艺术来抒发,于是以表达人的个性情感的艺术创作开始成为主流。文人逐渐觉醒,文学艺术思潮开始走向自觉,逐渐形成重视个性、崇尚抒情的特征。由此,汉末士人言谈举止超乎寻常,重视本我,不拘于儒礼,生活日趋丰富,表现出他们内心世界想要冲破礼教的强烈特征;审美意识也逐渐提高,不再以神为主,开始注重个人。汉代草书“易而速”属于自觉性书写的草书,草“以点画为情性”,书法性情,纵横挥洒,所以在这个时期“隶草”[2]的发展是必然的,李泽厚把这一时期称为继春秋战国之后的第二次社会结构变革期。长期以来笼罩在汉代士人思想意识之上的谶纬之学逐渐消退,性情、才智、洒脱等层面开始走向舞台。
王充的《论衡》对汉末的士人产生积极的影响,如蔡邕、赵壹、王符等人。《后汉书·王充列传》李贤注引《袁山松书》曰:“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其后王朗为会稽太守,又得其书,及还许下,时人称其才进。或曰,不见异人,当得异书。问之,果以《论衡》之益,由是遂见传焉。”从这里可见作为东汉时期的文学家、书法家蔡邕密藏《论衡》,对其与王充的思想紧紧追随影响极深。在书法史上,蔡邕的书法美思想与王充的阴阳观一脉相承,他强调的“势”与“力”,将书法美学提升到哲学高度。“势”增强了草书的审美性质,表意性越来越强,“势”是“情”的表现,“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是对人主体“情”的认可。
汉末草书大家杜度、崔瑗、张芝等人以简洁的构形,“易而速”的线条带动了草书的发展,标志着汉末时期书法艺术走向自觉。自觉既有个体的,也有群体的,东汉赵壹《非草书》,描述了士人钟爱草书的现象,也说明了士人阶层内心重视个人情感的表现。李泽厚言:“从东汉末到魏晋,这种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新思潮即所谓新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反映在文艺——美学上的同一思潮的基本特征,是什么呢?简单来说,这就是人的觉醒。”[3]文人的觉醒,反映在他们的生活态度上,在文学艺术上尤为明显。因为大批文人参与,将这样的思想付诸艺术作品,因此,东汉末期也因后世文人有着相似的情感经历与心理感受,易引起隐逸士人的共鸣。于是这样的生活态度就作用于他们的文艺活动,草书艺术作为人的内在的情绪表现,顯得尤为突出,所以东汉末期草书艺术迅速发展至高潮,使得其成为最受欢迎的书体。书法艺术开始由实用性转向审美性,士人的文学艺术审美对草书艺术风格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
总体来说,在汉代,人开始对个体方面加深认识与理解,个体自由发展不断深化。艺术创作的中心基本也是围绕着个人来发展的,无论是汉赋诗歌还是书画艺术,这些生活活动都是作为个体的人的精神的体现,表现为个体人格的意义,表达社会、自然等外在环境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
对自身生存价值的重新认识以及追求个人独立性思想的萌芽,这样的新的人生态度与思想意识的变化,对东汉末年至魏晋草书的发展有什么意义呢?
艺术创作的主体是人。在原始社会中,人与人需要结合成一个集体,个人的生存必须以这种集体活动为根本。艺术的产生乃是来自人的最基本的社会属性——作为个体的人和作为群体的人。这种时代之下,比较独立的人格尚不存在,个性也是群体性的。相应的在这种时代产生的艺术审美理想是以群体为主的。因此这种思想的变革反映了客观的历史现象,再现了人类心灵的进程。
从上文分析可见,谶纬之学对艺术的影响不可忽视,神学神话与创作思想、内容、手法密切相关。反映出的积极是表面现象,其内在仍是消极的禁锢。士人不安于现状,但是又迫于谶纬思想的影响,进而将其反映在生活上、文学上、艺术上。一方面,在表面上,谶纬思想的影响是积极的,不论是在文学发展、绘画题材内容上,还是在社会生活上;另一方面,在内在层面上,是由上至下推行谶纬的强势统治的权威行为所带来的消极影响。这从表面可视方面是无法获取的。可见谶纬之学对于东汉末期的艺术影响非常深刻,士人的思想自觉,开启了对谶纬的反叛,这也是使东汉草书快速发展逐渐成熟的原因之一。不论是东汉出现的关于草书的理论著作还是草书艺术,都与谶纬之学相关。文化思想对于人的艺术高度影响深远,同时也影响艺术家的个人风格的形成。心境的转变带来情绪上的转变,情感也从艺术作品中获取慰藉。
[作者简介]罗艳清,女,汉族,四川眉山人,山东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书法与篆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