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的孝子与归隐的仁人
——略论《儒林外史》中王冕的艺术形象

2023-03-17 22:54:08任丽芳
关键词:吴敬梓王冕孝子

任丽芳

(河南理工大学 图书馆,河南 焦作 454000)

王冕是《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的主人公,作者吴敬梓称他是“一个嵚崎磊落的人”[1]1。吴敬梓以理想儒士的标准塑造了王冕这一艺术形象,以此作为臧否书中人物的人格标准。研究《儒林外史》的学者们对王冕这一艺术形象也多有论述,如何翠云、李进《论王冕形象》一文认为:“在《儒林外史》中,王冕是作者高标的儒家理想人格。作为小说臧否人物的人格标准,王冕这一形象的塑造与作者的创作思想密切相关,映现出人生价值失落、‘圣’‘王’失兼的吴敬梓矛盾、痛苦的精神面相。”[2]尚小科《〈儒林外史〉之王冕》一文中指出:“王冕是作者心目中理想人物的化身,作者通过他写尽了各色的读书人。王冕在全书中起到一个参照、引子的作用。”[3]陈四益《错读〈儒林〉之一——送走王冕》一文则认为,王冕人生价值取向与世俗价值取向的尖锐对立最终迫使王冕归隐山林[4]。本文拟从儒家的“孝”“仁”角度来分析王冕这一艺术形象,旨在揭示作者吴敬梓内心的矛盾与痛苦。

一、不孝的孝子

儒家文化是一种以孝为中心的伦理文化,“孝”字在儒家的经典《论语》中共出现了19次。儒家的创始人孔子认为,孝是为人之本,《论语·学而》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吴敬梓是大力提倡孝行的。在《儒林外史》一书中,吴敬梓为读者塑造了匡迥(号超人)、郭力(字铁山)两位大孝子。王冕作为《儒林外史》一书的引子,是吴敬梓心目中理想的儒士,自然以孝为先。孝的对象是父母,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卷八上释“孝”为:“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但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1]1,《儒林外史》对王冕故事的叙述并不涉及其父,因此王冕只能对母亲尽孝了。

(一)王冕的孝行

王冕是个孝子,对此,研究《儒林外史》的学者并无异议。如尚小科先生在《〈儒林外史〉之王冕》一文中言:“首先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孝子。从小就知道心疼母亲,为了能够减轻母亲的生活压力,很乖地去放牛以此来养活自己和母亲。‘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长大些后,自学画了些无骨花卉的绝活,‘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3]然而,笔者认为,以儒家的眼光来看待王冕行孝,仅从小就知道心疼母亲、给母亲留腌鱼腊肉、买好东好西这几件事是远不能证明王冕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的。因为这些事情,许多平常人也能够做到。为了把王冕塑造为孝子,吴敬梓以理想儒士的标准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王冕行孝的素材。

理想儒士得孝亦是传统儒家的“无违”之孝。“无违”即无违于礼,孔子对此曾做过详细的诠释,《论语·为政》载:“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见,儒家的孝是以“礼”为最高标准的。

王冕作为吴敬梓心目中的理想儒士,其对母亲的行孝自然也是以“礼”为最高标准的。在其母活着的时候,王冕是“事之以礼”的。如母亲送王冕到邻居秦老家放牛,“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1]2;又如王冕为躲避时仁和危素的迫害出门远行,是“拜辞了母亲”;远行后回家,又是“拜见母亲”[1]7。一个“送”字和两个“拜”字,突出表现出王冕在日常生活中对其母是“事之以礼”的。在其母死去后,王冕又是“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的。王冕之母归天时,在邻居秦老的帮助下,王冕“制备衣衾棺椁”,并且“负土成坟,三年苫块”,可谓“葬之以礼”。“服阕之后……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1]8,说明王冕不忘时时拜扫母亲之坟,对母亲是“祭之以礼”的。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的前提是“敬”,故后世有“孝敬”一词。先师孔子也明确地指出了孝的核心是敬,《论语·为政》载:“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孔子坚决反对把对父母赡养与否作为孝的标准,提出孝的标准应该是对父母尊敬与否。正是因为如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1]8,只能成就他为一个“非不孝”者,而不能成就他为一个孝子。王冕之所以是吴敬梓心目中的孝子,是因为他对母亲充满尊敬之情。因为尊敬母亲,所以出门远行前,王冕才“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1]6;因为尊敬母亲,所以出门远行时,王冕与母亲才“洒泪分手”;因为尊敬母亲,所以远行回家“看见母亲康健如常”时,王冕才“心中欢喜”[1]7;因为尊敬母亲,所以“母亲老病卧床”时,王冕才“百方延医调治”;因为尊敬母亲,所以母亲去世时,王冕才“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1]8。

对父母尽孝时,“敬”的具体体现是“顺”,故后世有“孝顺”一词。王冕心中充满了对母亲的尊敬之情,因此能主动地“顺从”母亲。《儒林外史》中,王冕的母亲有三次要求王冕,王冕都做到了顺从。第一次,是母亲要求王冕退学“打工”,“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这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线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的回答是:“娘说得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1]1第二次,是母亲要求王冕工作用心,“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1]2王冕应诺了。第三次,是母亲临终的告诫,“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得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是“哭着应诺”[1]8)。当然,对父母的“顺”也是有前提的,即不能“阿意曲从,陷亲不义”[5]338,否则不仅不是对父母的尽孝,而是儒家所说的三不孝之一了。王冕顺从母亲的三件事,皆非“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之事,所以王冕的顺从是“孝顺”母亲。

王冕长大后仍把挣来的钱交给母亲掌管,这也体现出对母亲的孝。《儒林外史》中有两处反映王冕母亲管钱这一事实。一是翟买办下乡邀王冕去见知县时仁,王冕不肯,“双方争论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王冕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1]5;二是王冕为躲避时仁和危素的迫害出门远行,其母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1]6。

(二)王冕的“不孝”之行

但是,用儒家“孝”的标准来衡量王冕,王冕居然有两大不孝之行。

一是王冕没有娶妻生子。《孟子·离娄上》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汉代赵歧注云:“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5]338王冕的母亲在临终前,告诫王冕不要进入仕途做官,但要他“将来娶妻生子”。从小处讲,王冕不娶妻生子,违背了母亲的临终遗言,没有做到“孝顺”母亲;从大处讲,王冕不娶妻生子,违反了儒家的“礼”制,绝了王家的祖祀,断了王家的烟火,可谓是一个“大不孝”之人。

二是王冕为躲避时仁和危素的迫害曾出门远游半年之久。《论语·里仁》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宋代大儒朱熹注曰:“远游,则去亲远而为日久,定省旷而音问疎。不惟己之思亲不置,亦恐亲之念我不忘也。游必有方,如已告云之东,则不敢更适西,欲亲必知己之所在而无忧,召己则必至而无失也。”[5]85纵观《儒林外史》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王冕出门远游之前并没有告诉其母自己要到哪里去。在山东济南府避难期间,王冕也没有写过家书或找人捎信报平安。儿子出门在外,半年之久不知音讯,做娘的哪有不思念之理?以此观之,王冕不孝的黑锅是背定了。

既然王冕是吴敬梓笔下“儒家理想人格的化身”,“作者用以臧否笔下人物的人格标准”[2],吴敬梓不可能没有注意到王冕的这两处“不孝”之行。吴敬梓塑造了孝子王冕的形象,却又留下王冕的“不孝”之行,这是有用意的,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吴敬梓内心的矛盾与痛苦。

吴敬梓为王冕塑造了“一个比较宽松的生存小环境”。在这个小环境中,“王冕‘七岁上死了父亲’,只有一个妈,妈也是守死善道派。有个邻居(也是他的东家)秦老,虽然比较机变,屡屡劝他迁就一些世道,但仍尊重他的选择”[4]。在吴敬梓为王冕设计的小环境中,没有王冕妻子和儿女们生活的空间!陈益文先生指出:“他没有儿女,若有,只怕就会有代沟……王冕也幸亏未曾娶妻,如果‘遇人不淑’,整天缠着王冕画画挣钱,把他当成个造钞票的机器,他哪能有这份自在”;“王冕如果默默无闻一辈子,这小环境倒或许可以由他容身。但是当他的名声一旦超出了小环境的范围,大环境的介入就逼使你在顺从还是违逆中作出选择”[4]。

吴敬梓让王冕成名了,以至于吴王朱元璋对王冕道:“孤在江南,即慕大名。”[1]8成名后的王冕就要在“顺从”还是“违逆”中作出选择。吴敬梓笔下的孝子匡迥选择了“顺从”,由一个淳朴敦厚的少年蜕变为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之徒。吴敬梓显然不可能让王冕像匡迥那样选择“顺从”,与社会同流合污,否则这位“儒家理想人格的化身”就会丧失自己独立的人格,成为统治者恭顺的奴才。吴敬梓也不可能让王冕选择“违逆”,因为与社会相抗争的结果无疑便是个体的毁灭。面临着“顺从”抑或“违逆”的二难选择,吴敬梓让王冕“放弃”了选择的权力,让其归隐山林。正如陈益文先生所言:“吴敬梓只能把王冕送走,先是送到会稽山中的云深不知处,然后又送到了再也不能回到人世的地方。”[4]

假若王冕娶妻生子,吴敬梓便无法卸下王冕所必须承担的家庭责任,让其毫无负担地归隐山林。可见,王冕没有娶妻生子为他成名之后归隐山林埋下了伏笔。这也正是吴敬梓为避免“顺从”抑或“违逆”二难选择的独具匠心之处。但是,吴敬梓却让王冕陷入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尴尬境地。要么让王冕娶妻生子,成为完美的孝子;要么让王冕孤家寡人,保持人格的独立。在吴敬梓那里,形成了新的二难选择。经过痛苦的思想挣扎,吴敬梓选择了后者,他让王冕昂起了人格独立的头颅,却让孝子背负了大不孝的恶名。

王冕为躲避迫害出门远游,显然违背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儒家教条,是对王冕孝子形象的另一种伤害。但这也是吴敬梓痛苦选择的结果。不让王冕远游,“酷虐小民,无所不为”[1]6的知县时仁及其后台危素可能就会对王冕进行打击报复。若王冕身陷囹圄,将使王家遭受大辱,将使老娘担惊受怕,这将是王冕更大的不孝了。两害相权择其轻。远游,才能避免王冕选择“违逆”,才能避免与官府对抗,走向毁灭。所以,吴敬梓必须让王冕远游避祸。因为是出门避祸,恐怕最初连王冕也不知道要到何方。王冕到了山东济南府,是“盘费用尽了”[1]7,才停留斯地的。因此,王冕的这次远游也做不到“游必有方”。

以传统儒家的眼光来看,王冕没有娶妻生子及母亲健在时出门远游,的确是孝子王冕的“不孝之行”。但不这样设计,王冕就无法避免“顺从”抑或“违逆”的二难选择,就无法避免丧失独立人格或走向毁灭的命运。让心中理想的儒士恰恰背负了儒家的“大不孝”的恶名,这也应是作者吴敬梓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

二、归隐的仁人

把王冕塑造成一个孝子远未达到作者吴敬梓的目的,他还需要把孝子升华到仁人的境界。只有这样,王冕才能成为他心中理想的儒士,成为他“用以臧否笔下人物的人格标准”,在全书中起到一个参照、引子的作用。

(一)仁人的成长

在儒家那里,仁是一种很高的境界,甚至孔子的得意弟子由(子路)、求(冉求)、赤(公西子华)等尚未达到这种境界。要想达到仁的境界,需要时刻用“礼”来规范自己。《论语·颜渊》载:“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达到仁的境界虽然很难,但也并非遥不可及,《论语·述而》载:“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而仁的核心是爱,《论语·颜渊》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但儒家的爱并非无原则的泛爱,而是一种有差别的爱,是一种由亲及疏的爱,即《孟子·梁惠王上》所言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可见,人们一旦把对父母的爱推及芸芸众生,即能实现由孝子到仁人的升华。

吴敬梓对王冕之仁的刻画似乎并不丰满。在山东济南府避祸期间,王冕遇到了一群逃荒的百姓,“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1]7从王冕的反应来看,王冕是动了恻隐之心了。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6]《告子上》,这似乎算不上王冕的仁行。

实际上,与明线写孝不同,吴敬梓是以暗线的方式写了王冕的仁。王冕仁心的培养,肇始于七岁时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1]1。在中国古代,七至十岁的儿童在私塾中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学”类的字书,主要目的是多识字,但已经开始接触以“仁”为中心的儒家思想。王冕十岁时,开始在邻居秦家放牛,但并没有荒废学业,“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阴树下看”;“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1]2。十至十三四岁,中国古代的学生正读“四书五经”。王冕即是在秦家放牛的三四年中,开始系统研习以“四书五经”为主要载体的儒家仁政学说。“心下也着实明白了”,说明王冕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已初步达到了仁的境界。“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1]3“无一不贯通”,说明王冕此时已达到了“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最高境界。至此,王冕已完成了由孝子到仁人的升华。

仁人以拯救天下为己任,并不以功利为目的。在王冕心中,已无功利之欲,这正是他欣赏守道不仕的段干木、泄柳二人的原因。吴王在拜见王冕时,就感受到了王冕的这种仁人气质,“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像,不觉功利之见顿消。’”[1]8然而,“学而优则仕”[7]《子张》一向被视为儒家积极入世的传统。不以功利为目的,不入仕途做官,如何拯救天下于乱世呢?实际上,二千年前的孟子就已经回答了这一问题。《孟子·离娄上》载:“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王冕熟读儒家经典,不可能不知淳于髠与孟子的这段对白。实际上,王冕是一直等待时机,准备以道援天下的。最后,机会终于来了。一天,王冕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遇到了率领“王者之师”攻灭方国珍的吴王朱元璋。吴王向王冕求教:“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1]8可见,王冕援天下的“道”正是儒家的“仁义”!其结果是,“吴王叹息,点头称善……称谢教诲,上马去了”[1]9。向吴王提出了以仁义服人的建议并得到了采纳,至此仁人王冕已完成了以“道”救天下的神圣使命。

(二)仁人的归隐

仁人的宿命是归隐山林,故孔子称“仁者乐山”[7]《雍也》。但就王冕而言,归隐山林亦有其特殊的原因。

首先,王冕性情高傲,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决定了他不可能出仕做官。王冕性情与常人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1]3。“按照当时通行的观念,王冕真是大好的际遇:知县登门,尚书青睐,皇上礼聘,那时的人(不管是书生,还是乡绅),只要摊着一项就是了不得的荣耀……。可王冕对这些荣耀如避瘟疫东逃西躲,以致惹恼了时知县,差点一条索子锁到县里,问他个违抗官府罪。这行径让当时那些削尖脑袋往官场里钻的儒林人士看来,岂不是怪物?”[4]在俗人眼中,王冕至少也是位性情高傲之人。知儿莫若其母,王冕的母亲对此十分清楚,因此在临终之前,老太太告诫王冕:“况你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性情高傲的原因是王冕不肯迁就世俗并与之同流合污。王冕不肯会见屈尊下乡的时仁知县,其理由是:“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作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1]6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楚国大夫屈原很早就成了王冕的知音。青年时代的王冕还仿照《楚辞图》中屈原的衣冠,“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这样的衣冠与王冕生活的时代格格不入,所以“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1]3。王冕穿戴这身怪模怪样行头的时候,已是“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他难道会不明白他的这身“时装”不合时宜吗!但是,出于对屈原这位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知音的敬仰,对乡下孩子们好奇地发笑,“他也并不放在意下”[1]3。

为了突出王冕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傲性格,吴敬梓还特意让王冕成为画荷花的高手。因为荷花在古代被誉为“花中君子”,宋代周敦颐《爱莲说》称颂荷花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事实上,历史上的王冕最擅长的是画梅花,而非荷花。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六十四《王冕传》云:“……尤长画梅,以胭脂作没骨体。燕京贵人争求画,乃以一幅张壁间。题诗其上,语含讽刺,人欲执之,冕觉,乃亟归。”而《儒林外史》第一回中则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得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着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1]7比较这两个故事,很明显是吴敬梓篡改了朱彝尊的记述。吴敬梓不惜更改史实,暗示读者王冕和荷花一样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真是用心良苦!这样一位具有荷花品质的君子,属于人们常说的“内”“外”并求、“圣”“王”兼修的“醇儒”之列。“他们固然也汲汲于‘外王’,但更看重内在德性的陶冶,视之为人生的大本大根、安身立命所在。当客观社会政治环境趋于恶化,‘王’与‘圣’呈紧张对立之势时,他们宁愿放弃或牺牲‘王’以成全‘圣’的独立自足,做到穷困不馁、贫贱无忧。在他们眼里,功名富贵如果是无益于或有损于道德的自我完善,则无异于浮云乃至粪土。”[2]王冕并非天生与功名富贵有仇,他之所以“不求官爵”,就是因为他敏锐观察到客观政治环境与条件的险恶,预感到“外王”与“内圣”的紧张对立与不可得兼。在“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下场”的情况之下,王冕这位“醇儒”自然会淡泊名利,因此他宁愿在家乡读书作画而不愿出仕为官。

其次,王冕名闻天下,欲做一介草民亦是不能,只能选择归隐山林。对于默默无闻的众生而言,不做官可做民。王冕在未出名之前,在家乡吟诗作画,奉养母亲,“他便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1]3,可谓生活得逍遥自在。然而,王冕成名之时,正值大明王朝天下一统。朝廷征诏在即,王冕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顺从”或是“归隐”。

“顺从”即是出仕为官,去做皇上“恩授”的咨议参军。《论语·泰伯》载:“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那么,定鼎应天的大明王朝确实是“天下有道”,适合王冕“则见”,去为宦做官吗?非也,虽然江山易主,“乡村人个个安居乐业”[1]9,但“外王”的政治环境与条件甚至比前代更为险恶。

归降的危素,仅仅“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就被扣上“妄自尊大”的帽子,“太祖发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1]9。这足以说明,大明天子需要的仍是躬顺卑微的奴才,而非治国安邦的人才。让这样的君主礼贤下士,“视臣如手足”,则无疑是痴人说梦。这样的君主只能“视臣如犬马”,“视臣如土芥”[6]《离娄下》。在这样的君主之下做官,就要放弃人格的尊严!逍遥自在的王冕岂会作如此大的牺牲,用奴颜婢膝来换取头上的乌纱帽!假若王冕出仕做官,性情高傲的他在皇帝面前可能犯下比危素更为严重的“过错”,不仅官做不成,性命亦可能不保。因此,对王冕而言,“顺从”是条死路。不“顺从”,即是抗旨不遵的“违逆”。在这种情况下,他欲做一介草民亦是不能,不得不选择归隐,“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1]9。一个“逃”字,也暗示出王冕无奈地选择了归隐。

三、结 语

新王朝确定的八股取士制度也使“外王”的政治环境与条件更为险恶。明朝礼部议定了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评价道:“这个法却定得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1]9“这个法”却造就了一批做官或候补做官的“新儒林人士”来,他们的素质和人品如何呢?“举人张静斋与范进误将元末进士刘基作明初进士,将宋人赵普事误插在刘基生平之中;范进不知苏轼为古人今人;马二不知李清照、朱淑贞为谁;严贡生关人的猪、回人的钱、强夺弟产、赖船费;王惠、张静斋等人利欲熏心、巧取豪夺;王德、王仁两兄弟以二百两银子为代价出卖其垂危中妹妹正妻的身份;敦厚孝行的匡超人蜕变为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之徒;原本淳朴的牛溥郎也渐入泥淖,冒名撞骗;进士荀玫为不误前程,匿丧不报、谋求夺情。诸如此类,不一而足。”[2]无怪乎王冕惊呼道:“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1]9“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1]3的王冕如何能与此辈为伍出仕做官呢?士林风气即将污浊不堪,王冕不能改造社会,社会亦不能改造王冕。不愿与士林同流合污的王冕为独善其身,只能归隐山林了。

吴敬梓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由孝子升华而成的仁人,却不能让其一展宏图,又不得不让其归隐山林,这是吴敬梓的悲哀,更是当时社会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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