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小昀
(南京大学 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93)
彼得·盖伊的《资产阶级经验:从维多利亚到弗洛伊德》(The Bourgeois Experience, Victoria to Freud)五卷于1984-1998年出版,该书探讨从维多利亚到弗洛伊德时期的资产阶级经验,关注性与爱、侵略性、内心生活、品味等问题,是在解剖特定时代的特定阶级。
盖伊以独特的观察视角研究,尤其注重分析18、19世纪的文化和人物,主要考察文化史和资产阶级发展史,涉及启蒙运动、资产阶级等诸多社会文化史领域,关照不同主题的历史,完成一系列关照欧洲的作品,涉及的地区范围包括美国、英国、法国,兼及德国、荷兰、西班牙。盖伊有宏观解释框架,是心理分析史学的实践者。
盖伊是德裔犹太人,1923年出生于柏林,1939年离开德国登陆古巴,1941年移民美国,1946年成为美国公民,先后就读丹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1948-1955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系工作,1955-1969年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1969-1993年在耶鲁大学历史学系任教,后来担任纽约公共图书馆学者与作家中心主任。盖伊从独特的微观材料入手,用多条线索勾画时代变迁,探究历史事件背后的运行方式。盖伊继承了文化史家传统,追求整体性理解,反对单纯的实证主义历史学,同时注重细节剖析,力图构建全景式时代画卷。其关注的问题包括启蒙时代及其思想研究、历史与科学艺术的关系等历史哲学问题、弗洛伊德研究、维多利亚时代资产阶级及其文化研究。
1955年,因没有获得政治系教职而转投历史系,盖伊开始另辟蹊径研究欧洲启蒙运动:从社会史视角切入历史,将启蒙运动放到18世纪的历史语境中加以考察,提出启蒙时代是借助古代异教徒批判迷信和神话进而形成一场众声喧哗的大合唱。他系统整理启蒙运动内部分歧,将启蒙思想分门别类地放入彼此相关的范畴,形成一个整体。
盖伊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完成《历史的文体》《艺术与行为》《作为历史学家的弗洛伊德》,提出历史学是艺术也是科学,注重分析历史中存在的主观因素与客观因素。[1]《历史学家三堂小说课》表面上是对文学作品进行实证研究,实际上是作者在构建自己独特的历史观和研究方法:从多个角度来探究小说中呈现的历史。盖伊认为,小说浓缩社会文化,体现了一种文学的真实,可以在小说的情境中找回真实的经验,进而了解某种文化,小说是现代文明的一项醒目成就。[2]盖伊将历史研究和文学批评熔于一炉,展示小说家、小说、历史三者之间的相互影响,让小说成为发现过去真相的资源。盖伊身体力行让学术著作本身具有文学性,在文学审美和史学描述之间展现史家的修养。
盖伊随后将注意力转向高雅文化,将所有构建人类经验的事物都归入宽泛的文化:社会制度、经济发展、家庭生活、道德和宗教信条、医生的焦虑、时尚潮流、情感结构,甚至还有政治体制。文化史偏重文化形态及精神表征,容易忽略外部全景分析,盖伊试图寻求一个宏观的分析框架。从1971年开始,他重读伟大的小说,去听严肃的音乐会、看展览或戏剧,抱着怀疑精神进行研究。[3]《魏玛文化》展示了盖伊的研究风格,德国精英移民将魏玛精神撒播到世界各地,是西方人文精神的延伸。魏玛文化令人兴奋的地方来自它丰富的创造力和实验,更来自它的焦虑和恐惧,以及一种命定覆灭的危机感。[4]魏玛文化全面影响了世界,虽然战争一度摧毁了德国文化,切断了过去的传承,破坏了和外界的联结。
在完成启蒙运动研究之后,盖伊转向弗洛伊德和心理分析史学,其成果是《弗洛伊德传》(1988年)和五卷本《资产阶级经验》。“我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布尔乔亚发生兴趣,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那时,这个历史课题在史学界相对受到忽略。……人们的兴趣放在别的地方:妇女史、劳工史、黑人史以及那种……自称为‘新文化史’的研究。”[5]盖伊谈到关于资产阶级经验的写作计划时说,“我的主要论点大多得益于弗洛伊德的思想。……我将各卷的理论框架都建构在基本的人类经验之上——爱、侵犯、冲突。……我将探讨资产阶级的感官生活;在道德戒律和物质可能性压力之下,性本能冲动所表现出来的形态。……我将讨论资产阶级的情爱方式、资产阶级性爱的表达和隐现模式。……我还将讨论关于爱情的理论;这个时代所表现出的文化幻想;在所谓更高级的文化领域中,性爱欲望所表现出的各种伪装;圣徒称为‘罪恶’、精神分析学家称之为‘异常’的情爱形态;资产阶级为性的限制付出的代价——或者是资产阶级认为的代价。……爱和性是相互交织的,仿佛是作为资产阶级幻想的一个理想形态而交织在一起。”[6]盖伊扩大了专业化以来历史学家受到限制的视野,反拨二战后将注意力集中在民众而忽视资产阶级的社会史研究。历史文化人类学与心理史学被盖伊融合在一起[7],从宽泛意义上来看,历史学家包括社会学家、政治学家、人类学家等。
《资产阶级经验:从维多利亚到弗洛伊德》准确地说明盖伊力图理解一个特定时代的独特阶级,重点探究资产阶级在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中的活动,希望反映资产阶级的热情与偏见,展示他们的品味。《感官的教育》《温柔的热情》《仇恨的滋生》《赤诚的心灵》《快乐的战争》构成一个系列,《施尼兹勒的世纪》也可以说是他这五部曲的续篇。盖伊在2004年5月7日对美国学术团体联合会的成员及朋友发表演说时说:“这套书的论点是替19世纪中产阶级作全面的辩护,但是我最初写作的动机却并非如此。大约在1970年,我与我的朋友韦布(Bob Webb)计划合写一本教科书。当我在撰写关于19世纪末期的篇章时,这段时期的文化史引起了我的兴趣。这是一个在绘画、文学、建筑、诗作与戏剧各方面都出现剧烈变动的时代,这些作品也反映出,人们在面对工业化及政治民主化时的复杂反应。”[8]历史将人类集体记忆系统化,呈现个体记忆、集体记忆和社会记忆的互动关系。[9]《资产阶级经验》虽然与之前的作品有些不同,但是在本质上仍密切相关,揭示的是19世纪资产阶级的集体心路历程。
盖伊注重整体性研究,以倡导运用精神分析方法的文化史而闻名,留下了鸿篇巨制,是心理分析史学的实践者。盖伊将研究的地域从英国扩展到法国、德国和美国,使用了英法美德等国人们大多未曾见过的材料,论题涉及诸多社会文化史领域。
《资产阶级经验》并不依严格的世纪时间限定,而是根据历史的意义来把它界定为1837-1914年。第四卷的一个注释强调将“维多利亚时代”和“19世纪”当作同义词。[10]维多利亚只是简化的术语,并不是一个特别有用的历史分期,“漫长的”19世纪这个概念可能更合适。[11]对历史时期作出变动性划分绝非盖伊首创,“历史的世纪并不必然与年代学的世纪相同”[12]。历史学家通过变动历史分期来更好地理解历史的发展态势,盖伊对19世纪历史的本质进行总体把握,通过对具体问题的深入解释来力图真正反映历史发展的全貌。
《资产阶级经验》涵盖的时段从19世纪初延伸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我把19世纪20年代(在某些地方稍早几年)作为合适的时间起点,因为诱使历史学家对‘维多利亚人’大加讽刺的资产阶级保守的性爱观和道德的严肃性,在1837年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前的一二十年就已经确立了。1914年正是心理分析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这一年明显可以作为我的时间终点: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有其他的诸多事件)戕害了作为我的研究主题的那种资产阶级文化。”[13]19世纪是资产阶级的世纪,漫长的19世纪就是这些书的时间跨度。“19世纪乃是20世纪的孕育者,……不管是在维多利亚女王1837年登基前还是1901年驾崩后,都有所谓维多利亚时代人。”即使形容词“维多利亚”指的也是英国,而不是德国和法国,Victorian(维多利亚时代的、维多利亚时代人)这个词被采用广义的用法是:“长久以来,Victorian习惯上都是指英国人——甚至更狭义是指英格兰人——及其品味、道德观与礼仪。……她的名字是被宽泛地用作19世纪的同义词,也就是自拿破仑最终败北(1815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914年)之间的一百年。”[14]19世纪是历史延续与变迁的交替,它既没有直线发展,也没有等速前进,文化循环更新成为大多数人的真实体验。这是资产阶级在社会上活动的典型代表时期。
盖伊对“维多利亚的”这个词进行追根溯源:《牛津英语词典》解释说这个词最早出现在1839年,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两年之后,随即很快用在纪念币、勋章、马车、李子、鸽子、睡莲的名称前。这些对维多利亚女王的早期致敬是出于内政或外交礼貌,但在1870年代早期,Victorian已经发展为对一个时代的简称,这个时代由一位仁慈的家庭偶像似的英国君主统治,她家庭幸福的声誉因阿尔伯特亲王的早逝而粉碎,她令人同情的持久哀伤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但在她1901年逝世之前好几年,赞美之辞就陡然演变为侮辱的言论,那些猛烈攻击这一时代的人把“维多利亚的”降格为虚伪、假正经和品味低俗的同义词。[15]19世纪本身就是一个发生翻天覆地变革的年代,“这是个与以前时代截然不同的时代,而且继续不断要求人作出新的回应。铁路网、连接大西洋两岸的电缆、细菌致病的理论、达尔文的进化论、群众政治的推进——这些,都不过是一个将会全面重塑人类生活的时代中最让人难忘的几项创新罢了。”[16]维多利亚时代的特征是进步和自信,但人们也充满疑虑,不断进行自我反省,质疑自己的身份,世俗化已成为资产阶级用以指导其行为的心理符号。
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冲突的时代,改变旧规则,建立新规则,形成大体相似的风格。19世纪错综复杂:迷信与科学并存,残忍与人道同在,很难简单概括。盖伊“在致力求‘同’之余,也是对‘异’的礼赞。……他们彼此仍然有着明显的相似性。维多利亚时代曾代表贪婪、谎言和庸俗文化。”[17]资产阶级在19世纪中叶努力抑制自己的攻击性,反抗社会的恶性案件数字急剧减少,国家对工业社会的牺牲者负起最低保障的责任,几乎所有20世纪取得成功的进步主张都可以在19世纪找到鼓吹者,一切变化都提升到历史高度。
维多利亚时代文化变迁意义深远,有时难以觉察,有时完全不可辨认。“维多利亚女王不属于维多利亚人;同样弗洛伊德也不属于弗洛伊德学派:他们不对围绕他们的名字所编织起来的神话负责。……19世纪90年代的资产阶级文化与半个世纪之前的资产阶级文化已经大相径庭。”[18]维多利亚时代社会对文化存在明显影响。
资产阶级这个概念本身让人难以琢磨,也可以说是一个标新立异的词语。自17世纪末开始,英国人就使用复数形式的“资产阶级”,反映其本身的多样性。盖伊将局部的多样性汇聚成一个整体,概括他们的相似特征,描摹其集体传记。
在19世纪,社会底层开始受到重视,资产阶级被相对忽略。从维多利亚时代到弗洛伊德时代,资产阶级并未获得其应有的地位,被贴上自负、卑鄙、无耻的标签,在物质生活的进步中,资产阶级担忧自身的文化变迁,这成为盖伊检视整个阶级以及那个时代的入口。“他们有着相同的思考方式,这种思考方式使他们都成为资产阶级。”[19]资产阶级在社会结构框架中进行互动,其内部分歧巨大,既是敌人,也是盟友。
任何集合性命题都可能抹煞社会生活的多样性。盖伊强调,“资产阶级”是一个内涵广泛的归纳性术语,隐藏着复杂性。到底是“一”还是“多”?19世纪资产阶级在政治取向、对权威的态度、艺术品味和经济水平上有很大分歧,更不要说不同国家资产阶级发展程度不同。这些分歧处处让人觉得,复数才是正确的选择。[20]不论是形容词,还是名词,“资产阶级”这个法语词汇都可以方便使用,为了避免模棱两可,英语世界借用了这个词。[21]阶级是一个能动变化的历史范畴,将不大相同并看起来各不相干的事件结合起来。阶级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历史现象,它把许多根本不相干或表面上不相干的事实经历和意识统一在一起。[22]资产阶级在经济收入、社会意识和生活方式等方面存在很大差异,是互不相同的一些社会集团的集合,其中每一个集团都占据自己独特的位置。这种多元性不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统一体,而是一种扩展的集合。
如果资产阶级无法获得内部的统一性,那么不妨从外部——它的对立面那里去赋予它一种身份。到19世纪末,资产阶级面临三个毫不妥协的对手:残余的贵族势力和声望;在富有战斗精神的意识形态刺激下成长起来的工人阶级团体;勇往直前的先锋派文学、艺术、戏剧和哲学思想贬斥资产阶级丧失了品味、贪恋金钱、对文化充满敌意。[23]资产阶级的身份认同很多时候都靠与对立面的对比而产生。
与将其联结在一起的纽带相比,将资产阶级区分开来的张力往往更强大。有些德国社会历史学家将资产阶级当作市民,既包括财产市民,即大商人、企业家、银行家和经理,又包括文化市民,即那些拥有学历的自由职业者、高级官员和职员。[24]盖伊从构词上进行介绍,德国人把他们从财产和教育方面区分开来,法国人有他们的教士、贵族、小资产阶级。19世纪英国人喜欢用复数来称呼布尔乔亚middling ranks(诸中间阶层)或middle classes(诸中产阶级)。一般维多利亚时代人使用的词语反映他们意识到布尔乔亚是“一”中有“多”的事实。他们在保留了“布尔乔亚”这个共称之余,又对它加以切割:德国人有“大布尔乔亚”(Grossbürgertum)和“小布尔乔亚”(Kleinbürgertum)的二分法;法国人则有“大布尔乔亚”(grande bourgeoisie)、“正宗布尔乔亚”(bonne bourgeoisie)和“小布尔乔亚”(petite bourgeoisie)的三分法。稍后,人们粗分之外再细分,德国人就把“富有的布尔乔亚”(Besitzbürgertum)与“有教养的布尔乔亚”(Bildungsbürgertum)区分开来。不管何处,民众的惯用语都反映出阶级的复杂性:在法国,人们带着忌妒与鄙夷混杂的情绪,把有政治影响力的银行家称为“金融贵族”(l’aristocracie financière);在德国,对等的字眼是“金钱贵族”(Geldaristokratie)。另外,出于对最低层级布尔乔亚(领最低薪水的职员)的藐视,人们戏称他们为“高领无产阶级”(Stehkragenproletarier)。这种矛盾构词法对追求精确来说不可缺少。[25]资产阶级人数庞大、意见分歧、对立强烈,内部冲突比携手合作更为显眼,呈现巨大的差异性。这种差异反映了他们的不同命运:少数大资产阶级有望成为贵族,更多的小资产阶级担心会沦为劳苦大众,一边是在政治、社会和高雅文化上坚守其优势地位的贵族,一边是迫切要求获得最低生活工资和选举权的工人阶级。资产阶级焦虑自身的地位:就其存在的不稳定性而言,他们接近社会下层,按其生活条件来说,他们接近社会上层,因而或进取或恭顺。
资产阶级凭个人能力攀登通向荣誉和财富的顶峰,共享赤诚之心。宽敞的房屋可以将家庭与外面世界隔开,也让家庭成员彼此区隔。墙壁、窗帘、百叶窗、坚固的大门、巧妙布置的矮树篱和篱笆都是一些符号,警告陌生人(甚至邻居)不许走近。它们名副其实,可以保障居住者的隐私权,许多资产阶级特别看重这种不被别人侵扰的自由。[26]19世纪只有一个资产阶级,却展现出多副面孔,形成通往趣味的不同路径。趣味植根于文化习惯,维多利亚时代资产阶级的趣味容易观察,却不易解释。盖伊把经验定义为“精神与世界的遭遇”[27],人具有从经验中学习的天性,能充分把握其认知的外在特征和内在意义。经验源自有意识的沉思与无意识的需要之间的冲突与合作,它将记忆与欲望结合在一起。[28]资产阶级的自我发现具有独创性,具有超强精神包容力。
资产阶级在经济领域之外另辟蹊径,与财富分庭抗礼。盖伊承认,19世纪资产阶级在文化上有所贡献。资产阶级在社会生活中注入了经济以外的因素,在文化上颇有建树,在音乐、绘画、建筑各领域发挥领导作用,享受他们买不起却参观得起的东西。品味是培养出来的,需要反复浸淫,19世纪资产阶级有时间和金钱去培养品味和欣赏情趣。金钱还可以买到时间以外的东西。品味的多样性本身反映知识状况。[29]资产阶级品味既有极端的保守主义,又有极端的激进主义,既有坚定支持传统,又有坚定支持非传统。资产阶级既是后卫队员,又是音乐、绘画和建筑先锋。[30]这些文化经验通过教育将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发掘出来,教育被当作一种“象征性的财产”[31]。社会阶层的区分表现在文化和由文化决定的生活方式上,文化本身含有发展变化过程的意思,“是通过建立对世界的精神态度而使不同内涵生产和复制的过程。”[32]维多利亚时代的资产阶级内心生活涉及自我认知、教育理念等诸多精神与文化领域,需要有自己的历史学家来解读,值得重新书写。
资产阶级的形成本身是一个动态的过程,需要关注其多面性,改变单色调的观念。盖伊在书中展示了资产阶级的生活,描述特定时期资产阶级文化史。这种文化渐趋成熟,是主动创造的产物,成为一群人共有的固定思想或行为模式。
历史专业化使19世纪晚期的历史学家屈服于现代劳动分工的压力。过去历史人物研究只是停留在表面的经验,没有深入隐秘的内心,许多值得挖掘的东西容易被错过。精神分析方法在历史学界的运用可以填补历史知识中的一些空白。
盖伊穷尽史料,爬梳原始文本,对文献做出客观详实的评价,实践运用精神分析方法研究文化史。探索内心世界的历史学家关注普通资产阶级的秘密日记,将自己从传记中解放出来。书籍、绘画、信件、经济冲突、社会和政治发展是外部事实,外部事实将占据舞台的中心。[33]日记用生动的描述记载人们的善行或过失,自我剖析更加坦白。“凡谈及施尼兹勒的,我用的几乎全是第一手资料,包括了他四册本的作品集……;他一些未出版的草稿……;他的书信……;他的自传……;他的日记……以及,他现存于纽约大学的一些文件。”[34]直到19世纪90年代精神分析法出现之前,自传仍然是对内心生活最深刻的探索方式,自传作者与读者缔结了一种契约,展示了赤子之心,值得进行系统性研究。
彼得·盖伊发掘了一些不为人知或未被使用的文献。在整部书中引用诸多日记和书信、小说以及绘画、音乐等材料,以便从心理线索追踪最直接的感官体验。梅贝尔·托德的日记是盖伊全书的起点,也是引发他整部书稿写作的重要材料。彼得·盖伊坦言自己看到托德的手稿后一鼓作气查找了托德的全部资料,确认她就是自己寻觅的19世纪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有个晚上我妻子带了19世纪中叶一本美国日记的首页复印件回家,她那时是耶鲁大学的案卷保管人。她说我肯定会对此感兴趣。我的确相当有兴趣:这是梅布尔·鲁密斯·托德一本回忆性日记的开头,她是一位作家和演讲者,和丈夫及女儿住在阿默斯特。日记一开始就描写戴维·托德使她怀孕的一刻。……第二天一早,我赶到档案馆检查梅布尔·托德的文稿,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座宝库:她的口袋日记、篇幅长些的日记、信件,所有文档都惊人的坦白,同时还附有她丈夫、一位史密斯学院的天文学家同样清晰、详细的文件和她的情人奥斯丁·迪金森的文件,……这些文献使我能够重建这三角关系的性行为,并大量复原其情感纠葛。”[35]通常沉默寡言的资产阶级的确留下了丰富的私人证据。盖伊以隐秘的私人日记、信件、档案等原始资料为依据展开研究,盖伊在每一卷书的开篇都写下了一个分析性传记作为前言。
盖伊在心理分析理论的引领下另起炉灶,常年浸淫于史料之中探索资产阶级成长。他运用哲学、心理学、文学、科学、宗教等方法整合微观材料。“最理想的文献常常是无意识的内心表白。我将重塑片段、解读亲密的信件、阐释画作、分析梦境。19世纪资产阶级经验丰富繁杂,既简明清晰,又深奥难解;既有章可循,又杂乱无章。”[36]证据把研究者带向哪里,研究者就走到哪里。
第一手原始资料是盖伊研究的起点。私人日记、家庭通信、医疗诊断书、宗教小册子、艺术作品等文本会传达无意识倾向,盖伊借助资产阶级的这类材料突破他们的防御壁垒,揭开他们最隐秘的生活。“将传统的历史态度与对人性和人类发展的心理分析技巧融合在一起,……从材料的表面内容深入其潜在的含义。……历史学家能阐释梦境,特别是当做梦者将梦与一定社会背景联系在一起时;他能解读私人日志中连贯的主题,就仿佛它们是自由联想的意识流动;他能够理解公共文献,将其作为愿望的浓缩和未付诸实践的行动”。[37]盖伊将心理分析与历史研究结合起来,站在文本一边待命,寻找各种联系,并进行戏剧化地展现。
个人存在爱恨情感,阶级会出现焦虑,要撰写19世纪资产阶级经验的历史,就要深入资产阶级的心理。彼得·盖伊使用精神分析来探求时代变革和精神冲突,形成独特的视角。“我在写作《魏玛文化》一书时,尚未在新港接受精神分析的专业训练,不过我当时确知弗洛伊德的许多观念对历史学家们会很有用处。当我提到诞生的创伤、儿子的反叛以及父亲的复仇时,无意把历史现象看成像是个人的出生、生存以及死亡等”,[38]盖伊对资产阶级的研究受到精神分析理论的启迪,并非为了修正而修正,而是旨在重现19世纪资产阶级文化的矛盾冲突、模棱两可和复杂多样。
《弗洛伊德传》将精神分析、传记与历史结合起来,展示宏观的时代脉络和微观的个体生平的纵横交织。弗洛伊德在1896年第一次以法文使用“精神分析”这个历史性的名词,之后以德文继续使用。[39]盖伊是一位受过专业精神分析学训练的历史学家,《弗洛伊德传》是他试图将精神分析与历史融会贯通的巨著。盖伊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对弗洛伊德产生兴趣,便构想了其他更能刺激好奇心的历史谜题:19世纪的资产阶级、弗洛伊德、历史写作等课题,最终完成了一部严谨的传记,将弗洛伊德及其作品置入种种相应的脉络之中。[40]盖伊全盘掌握弗洛伊德的著作,有幸能无所顾虑地参阅弗洛伊德的全套信件,这些往来信件讨论有关精神分析的概念,首次公开大约2000个段落,然后进行深入浅出的分析,以严谨的态度揭示传主思想的精华,写出了一本公正而充满创意的伟大传记。弗洛伊德是个临床医生,没有写任何历史,但他并不缺乏历史想象力,他的人性理论可以包容不同时代和地域的多样性,具有普遍性的解释力。内心生活是弗洛伊德理论非常适用的分析领域,维多利亚人对一些事件往往沉默寡言,他的视角被用在对资产阶级内心世界的探索中。
发现资产阶级这个主题是写作《资产阶级经验》的重要一步。心理分析提供了一套方法来阐释经验,探求过去的意义,通过真实的个人对心理和历史进行归纳。人类心理从现实世界中获取其幻想与梦境的来源。[41]盖伊倾向于将自己看作是受到精神分析影响的历史学家,“我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新英格兰西部心理分析研究所注册。我那时接受漫长而集中的训练使我成为这个领域的行家,而我过去只是二十多年熟读该领域文献的业余爱好者。”[42]传统的历史研究与精神分析相互联系,通过精神分析把历史学从刻板的实证主义中解脱出来。历史学家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技术和心理理论当作分析维多利亚文化向20世纪转变的主要工具。所有的历史学家都是心理学家,要对人类行为进行简单概括。[43]历史学家要研究个人心灵和集体心理状态,这一切迫切需要精神分析学所擅长的深层解读。
一个历史性的时代包含空间延展和时间流逝,存在多种可能性。19世纪资产阶级展示在难以理解的梦境中,完美的精神分析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历史,弗洛伊德对历史学研究产生了影响,精神分析法在盖伊的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人物心理与时代地域关系密切,盖伊注重各国文化习俗的比较,其著作是在进行跨大西洋交流,寻找美国与欧洲的联系。盖伊打开了我们关于维多利亚时代资产阶级经验的视野,完成一个阶级的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