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什克洛夫斯基的《作为手法的艺术》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虽是东西方不同背景下的产物,但他们在审美理想上有着文心的共鸣。“陌生化”和“隔”与“不隔”,这三者之间存在诸多关联,将“陌生化”简单等同于“隔”的说法过于绝对。实际上,“陌生化”与“不隔”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层面在不同语境下的表述。一言以蔽之,“陌生化”即通过“隔”之过程来达到“不隔”的艺术境界,从而形成一种审美张力。因此,异质土壤下的文论也可以冲破文化壁垒,在新的语境下进行平等交流。
【关键词】陌生化;隔;不隔;中西诗学;对话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23—190—03
《作为手法的艺术》被视为俄国形式主义的开山之作,它诞生于俄国最黑暗的时代,而对于文学的觉醒来说,这却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什克洛夫斯基注重研究文艺自身的内律,而在此之前,人们对于文学“形式”的关注较少,所以什克洛夫斯基在文中最开始就表明自己的立场——他所做的研究无关文本外部,他在书中以纺织工厂为喻,强调其关注的重点在于纺织技巧本身,而非外界的市场行情,也不关心政策如何,以此来说明他的研究对象在于文学本身,主要研究文学内部的规律。
一、理论积淀:“陌生化”与“隔”“不隔”
陌生化一词原应为отстраненйе,即疏远化,由于误写成отстранейе(陌生化),便一直沿用下来。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当下的人们已经失去了对现实世界的直接感受,由于受到工业文明的冲击,“麻木”成为了生活常态,而艺术的作用则是祛除这种钝感,重新唤起人们的感觉。日常的语言会使人们的感觉“自动化”,而诗的语言正相反,它同样是指称事物,但它是用使身边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的方式(即“陌生化”)来指称。这样就阻止了意识的自动化,延长了人们感受事物的时间长度,人们就可以更深刻地感受到事物,这就是艺术的目的。
陌生化要求拉长接受者的感受过程,这似与王国维的“隔”有相似之处,且王国维所言“隔”与“不隔”也是恰属于艺术表现或技巧方面的内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多次提及“隔”与“不隔”的问题,他认为“语不在眼前”为“隔”,如黄山谷诗;若“语语皆可直观”便是“不隔”,如陶谢之诗。因此,用典、炼字等常被当做“隔”来与“陌生化”相對照,认为它们二者是相似的。
其实,陌生化理论与王国维理论有深层次关联的,往往是其“不隔”。什克洛夫斯基所言陌生化的最终的目的在于让接受者去感受事物,产生“视觉”,即让读者沉浸式感受审美意象。只是要想达到陌生化效果就必须通过一种“隔”的手段来延长这一感受过程、审美过程。什克洛夫斯基和王国维都强调一种“直观”,什克洛夫斯基想要通过陌生化表达来让读者“直观”地去感受事物,而王国维则提出只有达到“不隔”的境界,才能达到“语语在目前”的佳境,才能让读者获得感觉上的“直观”。
简言之,陌生化正是凭借“隔”之过程,来达到“不隔”的艺术效果,也就是说,陌生化是“不隔”的另一种表达。
二、相互映证:“隔”是过程,“不隔”是目的
(一)过程中的“隔”:审美距离
首先要说明一点,此处所言陌生化之“隔”不完全等同于王国维之“隔”,只是二者有一定的相似性,所以下面所说之“隔”是借静安之表面义。《说文解字》在解释“隔”时,将其与“障”进行互释。“隔,障也。”“障,隔也。”“隔”本运用于自然地理之中,后进入美学领域,自刘勰以后,成为一个固定的审美范畴。陌生化正是通过“隔”这一手段来与读者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进而让读者在“距离”中感受事物。
工业时代的到来,加剧了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麻木、机械、自动化,什克洛夫斯基认为十分有必要唤醒人们对于事物的“第一印象”。日常语言容易让人陷入到“自动化”中去,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的距离不再,审美也不复存在。形式主义文论家的职责便是用各种文学手法,使得语言表面变得模糊,越是常见的事物,越是要脱离熟悉、平庸,进而去除自动化。
总之,无论陌生化的具体手法、具体过程是什么,它的使命都在于拉长感受过程,让读者在新奇中唤醒沉睡的“初心”。
(二)效果上的“不隔”:审美目的
这里所谓陌生化之“不隔”,则与王国维所言“不隔”有异曲同工之妙。值得注意的是,陌生化和“不隔”一样,虽分别为什克洛夫斯基和王国维首创,但在此前的历史语境中,二者的前身也是有迹可循。也就是说,不论是陌生化,还是“不隔”,都根植于此前的历史积淀中,并非凭空而造,因而它们能够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给平常的事物赋予一种不平常的氛围,这是很好的;人们喜欢被不平常的东西所打动。在诗歌中,这种方式是常见的,并且也适宜于这种方式,因为诗歌当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和日常生活隔得较远。”(亚里士多德)
“使用奇字,风格显得高雅而不平凡……他们因为和普通字有所不同而显得奇异,所以能使风格不致流于平凡。”(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所言不平常、使用奇字即陌生化的表达;到了黑格尔,他对陌生化和自动化进行了深刻的论述,为什克洛夫斯基提出这一概念奠定了基础。而在中国,诸如直寻、妙悟等也是“不隔”的代名词。
那么,为什么说陌生化是“不隔”的呢?因为陌生化只是增加了读者的接受难度,并不意味着读者拒绝接受。正如钱锺书所言:
“不隔”不是一桩事物,不是一个境界,是一种状态(State),一种透明洞澈的状态——“纯洁的空明”,譬之于光天化日;在这种状态之中,作者所写的事物和境界得以无遮隐地曝露在读者的眼前。(《论不隔》)
因此,无论过程多么艰难、多么“隔”,最后都能达到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豁朗之境,有中“悟”的感觉。“不隔”不等同于浅显,而是无论深浅,都能在百转千回之后带给接收者别样的体验。但是,至于读者能否拨开云雾,这就看作者的文学能力如何了,是实现陌生化还是走向极端的晦涩难懂,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什克洛夫斯基所追求的终极目的在于增强读者对于事物的感知、享受,拓展其审美视野,从而带来审美愉悦,并非把读者隔绝在文本之外。
《作为手法的艺术》对“艺术”做了定义:即艺术能够给人们带来一种“感受”大于“认知”的直观体验,通过艺术,被异化的人们可以重新回到可感知的世界;同样的,“艺术的手法”即为“陌生化”的手法,它以更加复杂的形式来延长人们的感受时长,进而唤醒麻木的心灵。什克洛夫斯基还进一步指出,艺术是一种体验物体的方式,“体验”本身是重要的,而物体却是不重要的,物体只是“体验”的媒介,而陌生的语言使得人们有了全新的审美体验。所以,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与王国维的“不隔”之说殊途同归,都需要有对事物有直观的把握,获得一种全新的审美感受,两人的不同之处在于对已有经验的处理。很显然,“陌生化”追求体验的新鲜感,新鲜感的前提是清空原有的经验,通过语言的变形和扭曲来重新获得一种初次感受到的直观经验;而王国维的“不隔”则偏向于对已有经验的重新审视,通过旧有的经验与新的意象发生关联来产生共鸣。
三、中西文论的趋同: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
在中国文论的发展过程中,“变”“奇”“新”的概念与陌生化有相似的审美效应,也是在寻求一种“隔”。如韩愈有云: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答刘正天书》)
同样的,人们对于熟悉的日常事物会熟视无睹,而对新奇之物充满了好奇。杜甫也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再如曹公血泪之言“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若没有这荒唐言 也不会有哀金悼玉的红楼一梦。钱钟书在讨论梅圣俞诗论时也写道:
“按《后山集》卷二十三《诗话》云:“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近世俄国形式主义文评家希克洛夫斯基等以为文词最易袭故蹈常,落套刻板,故作者手眼须使熟者生,或亦曰使文者野。窃谓圣俞二语,厉悟先觉。夫以故为新,即使熟者生也;而使文者野,亦可谓之使野者文,驱使野言俾入文语,纳俗于雅尔。”(《谈艺录》)
此处所言“以故为新”以及“以俗为雅”也是传统文论“陌生化”的手法之一。反观之,“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白石写景之作,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雾里看花”又何尝不是一种觉受拉长的过程、不是进行审美的过程?所以王国维对于姜夔词的看法也有失偏颇。
无论是陌生化还是“新”“奇”“变”都将矛头指向了自动化。他们一起反对的就是习以为常的自动化,而应该求新、求变、求陌生。在这一点上,他们就有了对话的可能,即理论趋同性。
这种普遍性原则可以概括为语言上的反常、形象上的變形、情节上的杂乱、结构上的延宕等。举例而言,声音有单独的意义,就“重复”来说,日常语言与文学语言的重复必然有所不同。文学语言中的重复冗余阻碍我们理解带有诗性的文本,如《诗经》的重章叠句;再如通过语序的颠倒来实现陌生化,最典型的是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再如“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也是如此。象征、隐喻等修辞的使用也会增添陌生化的色彩,如什克洛夫斯基在文中所引的例子:
斯达维尔,你可记得,
我们小时候常到街上去。
我和你一起玩投钉子游戏
你的钉子是银的,
我的环却是金的?
……
华希丽莎·米库丽恰说:斯达维尔,你可记得,
我们曾一起玩过写字游戏。
我的墨水瓶是银的,而你的笔是金的!
我总是去瓶里蘸蘸墨水,你总是到瓶里来蘸蘸墨水?
(斯达维尔的民间壮士歌)
像这首民歌中用环与钉、笔和墨水瓶来隐喻性器官,正是用让人陌生、让人新奇的方式来描述习以为常的事物。虽然什克洛夫斯基强调语言的扭曲,但是扭曲的前提是熟悉,陌生的前提也是熟悉,只有熟悉它,才能知道如何让它变得陌生。当读者将陌生的符号解码以后,就变得“熟悉”起来,达到了不隔的境界。正如前文所言,“隔”不等同于陌生化,只是用“隔”的手段来达到“不隔”的效果。如果用一个必须来形容陌生化——“熟悉的陌生人”再合适不过了。
再者,陌生化并非一成不变,它是特定时期特定语境下的产物,存在于历史发展之中,存在于陌生和熟悉的循环之中,但这种循环是上升的循环。如白居易的诗语浅显易懂,平易近人,并不意味着它与口语没有区别,它是一种反向的陌生化,即陌生化未必一定生新瘦硬,也可以是一反正常语境的通俗语言,白居易、普希金做到了,“一语天然万古新”的陶渊明也做到了。因此,陌生化的表达未必就是晦涩的,这里的“陌生”是相对于当时社会背景下文学语言的反驳、创新而言的。
中西文论的对话有利于打破古代文论在现代社会“失语”的现状,对话的前提是平等。上述关于陌生化与“隔”“不隔”之间的探讨是建立在平等前提下的,他们虽然诞生在不同的文化土壤中,却有较大的趋同性,为中西文论转换和对话提供了可能性。
中国文论的“失语”让人扼腕,而在所谓传统文论日渐式微的言说下,中西文论的对话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每一种文论的诞生都与其社会背景密不可分,都是人们对于时代和生活的回应,有壁垒是正常的,但不应该坐以待毙,而应该积极寻求互动,寻找他们之间对话的可能性。巴别塔把世界拆分得七零八落,但不是彼此隔绝,我们要做的是在不同文化之间找到沟通的桥梁,异中寻同,同中存异,为文论的发展探寻更多更广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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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甘肃省研究生“创新之星”省级项目(项目编号:2023CXZX-265),项目名称:“重构与对话:《文心雕龙》“赞”语海外阐释研究——以施友忠译本为例”;西北师范大学2022年度研究生科研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22KYZZ-S005)。
作者简介:武婷婷(1997—),女,汉族,山西太原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