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国,王 庆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在现代汉语的共时平面上,“爆了”有若干种用法。在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中检索出含有“爆了”的几个例句:
(1)路边有一辆撞坏的小汽车,一只轮胎爆了。一个面色惨白、泪流满面的男孩坐在前座。(阿尔弗莱德·希区柯克《希区柯克悬念故事集》)
(2)飞艇肚皮下挂着两枚大炸弹,一枚掉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一枚被烧爆了。(莫言《飞艇》)
(3)他感到头顶的太阳已经从天下掉下来,落在了他头上,脑袋都快要热爆了。(路遥《我为我心爱的人儿》)
(4)《GTA5》必是明年销量最高游戏什么游戏内武器啊,这些限量版都弱爆了!(微博)
根据语义和句法功能,本文将上述例子中的“爆了”分为三种,分别标记为“爆了1”“爆了2”“爆了3”。
例(1)、例(2)为“爆了1”,前者“爆了1”在句子中做谓语成分,表示“轮胎的实际破裂”;后者“爆了1”在句子中做结果补语,表示“炸弹被烧导致破裂”,同样发生了实际破裂。这里“爆了1”均是具体破裂义。
例(3)为“爆了2”,这里的用法比较特殊。“热爆了”有两种解释。一是“热爆了”可以分析为“物体受热膨胀发生破裂”,“爆了”做结果补语;同时,这里的“爆了”并没有发生具体事物的实际破裂,是抽象破裂义。另一种解释则是“爆了”在句中表示“非常热、极其热、热到不能忍了”,做程度补语。
例(4)中“爆了”在句子中做程度补语,“弱爆了”结合句义,表示“早已经过时了”。“爆了”本身实际上是一种程度,表示一种极限,过了这个极限就会发生“爆”的行为。“爆了”从该“破裂义”能够推导出其隐藏的“极限义”,用来表示完全或极端,并无具体含义。这样具有极限程度义的用法被标记为“爆了3”。
需要说明的是,在例(3)和例(4)中,“爆”本来是单独作补语,与前面的动词或形容词联系更加紧密,“了”只是为使句子完整的语气助词,构成“动词/形容词+爆”+“了”的用法,“爆”和“了”并不在同一个层次的句法位置上,属于“跨层结构”。然而随着“爆”与“了”的共现频率增多,且前面所修饰的动词和形容词常常在特定的语境下可以省略,“爆”与“了”的联系更加紧密,彼此靠拢,逐渐凝固。
根据以上分析,“爆了”可分为三种用法,这三种用法有一定的区别,但同样存在密切的联系。“爆了2”是“爆了1”语义进一步延伸的结果,而“爆了3”是“爆了2”语义完全发生虚化的结果。这是“爆了”语义演变的三种不同形式,同样也是其语法化过程中的具体表现。本文主要以“爆了1”“爆了2”“爆了3”为研究对象,基于对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和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的检索,从“爆了”的历时发展角度入手,探讨“爆了”这一组合形式的语义演变及语法化过程,阐明其发展机制和动因。
《说文解字》中对“爆”的解释为:爆,灼也。从火暴声[1](P579)。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检索到“爆”最早出现在汉代,此时“爆”做动词单独出现,后接宾语,具有及物性,表示“具体事物的燃烧”之意:
(5)正月一日,鸡鸣而起,先于庭中爆竹、燃草,以辟山臊恶鬼。(梁宗懔《荆楚岁时记》)
动词“爆”与助词“了”连用形成“爆了1”与学界关于动词和助词“了”连用时间的判断保持一致,见例(6)。有学者认为助词“了”由“完成、了结义”动词“了(liǎo)”语法化而来。太田辰夫指出,“了”附着在动词后面的例子从唐代开始能见到,但和动词结合得还不紧[2](P211);吴福祥认为动态助词“了”产生的确切年代应该在宋代[3]。
“爆了1”由动词“爆”与助词“了”构成,该结构有两种具体的用法。第一,“爆了1”作动词短语,由核心谓语动词“爆”和表示完成的体标记“了”组合而成,用以陈述主语所产生的行为动作已经发生,意思不再表示“具体事物的燃烧”之义,而发展为“具体事物的破裂”之义,表现为较强的不及物性,常不接宾语。如:
(6)因伺其复至,乃于刺字皮姓之中,题诗授之曰:“八片尖裁浪作球,火中爆了水中揉。一包闲气如长在,惹踢招拳卒未休。”时人以为日休虽轻俳,而仁绍亦浮薄矣。(北宋《太平广记》)
第二,“爆了1”整个结构在句子中不做谓语成分,而是接在动词后面做结果补语,构成“动词+爆了1”结构,表示小句主语(受事)遭受了某一动作而发生了“爆”的行为,仍然存在“具体事物的实际破裂”。这里的“爆”本身仍旧是动词含义,但与另一个动词发生竞争,并且竞争失败,降级做核心谓语的补语,修饰中心谓语,与谓语动词构成动补结构。该用法最早出现在以下例句当中:
(7)一见敌舰有逃避之意,慌忙从水底发出几个炸弹来,将这几艘潜水鱼雷艇,一并轰爆了,然后直指瓦格地方前进。(清代《新纪元》)
因此,“爆了1”表“具体破裂义”,不仅可以充当谓语,也可以充当结果补语,语义具有明显的指向性,所指为具体事物,此时的事物均可以发生“破裂”的实际行为。
“爆了2”的语义进一步扩展,作谓语的用法逐渐弱化,做补语的用法逐渐扩大。从语义上看,“爆了2”表达抽象破裂义;从语法功能上看,“爆了2”主要用作结果补语,但在特定语境中,也可以解析为程度补语,或存在从结果补语向程度补语进一步演化的趋势。
(8)这是一家供应酒和简单食物的小酒馆。店面不大,来二十多个客人就要挤爆了。(村上春树《1Q84 BOOK2》)
例(8)中,“挤爆了”是核心谓语动词“挤”加上结果补语“爆了”构成的动补结构。此时的“爆了”仍保留着本身的“破裂”含义,但句中并没有发生具体事物的实际破裂,所以例中的“爆了”表达的是抽象破裂义。该抽象破裂义表明动作“挤”带来的可能结果,同时也暗含“店面拥挤”的程度。
(9)国际足联宣布中国队赴韩国比赛后,浙江球迷打爆了旅行社的咨询电话。(新华网2001年11月30日)
同样,在例(9)中,“爆了”显然不是表达“旅行社破裂或爆炸”的具体含义,而是抽象地表达了动作“打(电话)”给旅行社带来了忙忙碌碌的结果。同时,“爆了”也表明打电话的火爆程度,整个语义浮现出浙江球迷近似“疯狂”状态的画面。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近现代“爆了2”的用法较古汉语中有明显差异,语义泛化的特征逐渐显露出来。就结构而言,“爆了2”在句中充当的成分发生了变化,由谓语成分变成了非谓语成分,“爆”由核心谓语动词变成谓语动词的补语,其动词性功能不断减弱,句法功能转移为补语的用法。因而“爆了2”不再局限于做核心谓语的使用,常接在小句中心词之后作其补语,此类中心词大多是动词。就语义而言,“爆了2”结构中“爆”本身所表达的破裂之义发生语义泛化,从表达“具体事物的实际破裂”演变为“具体事物的抽象破裂”,破裂之义由实到虚,逐步发展成为表示程度的含义。
从“爆了1”到“爆了2”的语义演变有迹可循,是语言发展的必然趋势。“爆了2”的用法继承并发展了“爆了1”的第二种用法,在其基础上进一步语义泛化。“爆了2”可解析为结果补语和程度补语,反映了语言演变在语法化过程中存在并存原则和渐变原则[4]。同时,由于“破裂义”的抽象语义残留,所以“爆了2”的结果补语用法显著于其程度用法。
随着“爆了”的句法位置不断后移,“爆了3”的用法不断增多。在现代交际中,“爆了3”常接在小句中心词之后作其程度补语,此类中心词不仅仅是动词如“挤”“打”,更多则是形容词如“萌”“美”“冷”“弱”等,“爆了”这一组合用作小句中的述补构式的结构明显增多。此时的“爆了3”语义已经基本虚化,无具体所指,表达极限程度意义。
(10)我可没有你们女生这么苗条啊啊啊~~~~~~不行呀~~~~~~~~撑爆了!!!!!!!!!!!!(微博)
(11)三个人各种呆萌有木有萌爆了!!!(微博)
(12)期待套图啊!好棒!美爆了!!(微博)
(13)今天骑车上学放学骑得我快疯了冷爆了!!(微博)
从上述例句可以发现,“爆了3”的结构多以“形容词+爆了”这种构式出现,常跟一个甚至多个感叹号连用作为结尾。在语义上“爆”的动词含义已经完全失去,“爆了3”在句子中做极性程度补语,表示所修饰词的程度已经到达了一种极点,具有唯补词特点。“唯补词”这个新的汉语词类是由刘丹青在1994年提出来,他认为唯补词全都是谓词虚化成附着在动词或者形容词上做补语的词,并且这些词保留了其谓词性的部分用法,它处于由实到虚这个复杂过程的中段,有可能会继续发生虚化[5]。
正如引言部分对例(2)、例(3)和例(4)的分析所述,并结合例(10)至例(13),“动词/形容词+爆了3”结构原本应该解析为“‘动词/形容词+爆’+‘了’”的结构,亦即“爆+了”是跨层结构。但是,随着“爆+了”共现频率增加,“动词/形容词”在特定语境下有被省略的可能,加之唯补词用法的驱使,使得“‘动词/形容词+爆’+‘了’”被重新分析为“(动词/形容词)+爆了3”。因此,“爆了3”作为唯补词,具有较高凝固性。
至此,可以总结出“爆了”的语义演变路径:
“爆了1”表具体破裂义(作谓语或结果补语)—“爆了2”表抽象破裂义(作结果补语)—“爆了3”表极限程度义(作程度补语)。
语法化的类型主要有两种:一是实词演化为一个表达一定语法功能的虚词;二是松散的篇章组织固定成一种语法结构[6]。本文的研究对象“爆了”在演变中发生了语法化现象。“爆了”起初是动词“爆”和动词“了”组成的动词短语,是两个独立的字,两者发生竞争;随着“了”开始发生虚化,变成表示完成的体标记词,附着在动词“爆”之后,使得动词“爆”竞争成功,成为了中心谓语,“爆了”演变成动词和虚词的结合,此时“爆了”的语法化过程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爆”的语法化过程;随着“爆”在口语和网络平台上作补语的用法逐渐增多,“爆”本身的基本含义已经开始发生虚化,“爆”和“了”二者之间的结合更加紧密,从而导致“爆了”最终虚化成一个表达一定语法功能的唯补词或程度补语。
泛化是指语境变化造成一个实词的语义成素部分消失,从而造成自身适用的范围扩大[7]。语义泛化是指某些概念的语义由具体到抽象的过程,而隐喻与人的认知能力息息相关,是用一个具有相似概念的抽象义来表达之前的具体义,隐喻的基础是二者具有相似性。从概念来看,语义泛化和认知隐喻是密不可分的。词汇的语法化进程往往伴随着这两个机制的共同作用。
“爆了”连用时,“了”就已经发生虚化,因而“爆了”的最初含义取决于动词“爆”的基本含义。之后,“爆了”在句中,不再做单一性谓语成分,其他谓语性成分占据了核心位置,致使“爆了”谓词性减弱,作为谓语时的基本含义也有所减弱。用作结果补语,尤其是程度补语之后,“爆”作为谓语时的部分基本含义有所抛弃,新增了作为虚词性成分的含义,语义不再局限于具体事物,而是进一步扩大到更为抽象的事物。随后,“爆了”的语义进一步抽象化,可以用来表达极限程度义,原来指具体的事物因受热或气体压力的程度超出极限,后来发展为指更加抽象的人的某种感受在性状程度上超出极限。
同样,隐喻在“爆了”的语法化进程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爆”的基本义中涉及“猛然炸裂或迸出”,这种在“某种极点”上产生的“爆”的动作,与“爆”做程度补语时所表达的极限义具有相似性。动词“爆”与做程度补语的“爆”都有一种量达到极致的体验,并以此为基础从“动作域”投射到“性状域”,构成表达程度义的“动词/形容词+爆了”这一构式[8]。这种含义的使用一直在增长,此类表达也更加大众化、普及化。
重新分析是指“一个结构式在不改变‘表层形式’(surface manifestation)的情况下‘底层结构’(underlying structure)发生了变化”[9]。Hopper等提出,重新分析是两个成分的边界消失,逐渐融合、凝固成一个[10](P40-42)。重新分析作为语法化机制的主要内容之一,简言之,是把语言重新切分,重新理解,表达一个与之前含义不同的行为过程。
根据上述历时分析,可以发现重新分析在“爆了”的语法化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爆了”以这一组合形式出现,并不是一个整体的语义组合,“爆”往往是主谓结构的谓语成分,“了”跟在任意动词之后均可表示动作的完成,如“吃了”“睡了”等;之后出现了“了”用在句尾充当语气助词的情况,仅仅起到在结构上使得句子更加完整和通顺的作用。
随着“爆了”可用在谓语动词后面做结果补语,“爆”与“了”的结合逐渐变得紧密起来,此时的“爆”同前面的谓语发生竞争,结合语义,“爆”竞争核心谓语失败,降为核心谓语的补语,而“了”与之前的用法也略有不同,不再表示动作的完成。
随着近现代“爆了”在口语化表达中充当程度补语的频繁使用,“爆了”不仅可以修饰核心谓语,同时也可以接在形容词后面作极性程度补语。“爆了”从作为谓语动词或名词发展成动词乃至扩大为形容词的补语的现象,促使了“爆了”发生语法化。至今,两个成分的边界逐渐消失,“爆”和“了”不断融合成一个固定的语言使用结构。
“爆了”的语义从具体义向抽象义虚化的过程,也是客观义转向主观评价义的过程。主观性程度不断增强,人们更加倾向于通过言语表达自己的心理活动和心理状态。沈家煊将主观化定义为“语言为表现说话人的主观性(即在说话时表现出的立场、情感或态度)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11]。
“爆了”最初在古汉语中的使用都离不开“爆”本身实际的基本含义,是客观的,不掺杂任何个人主观情感和判断的。在现代交际中,“爆了”因受到“爆”基本义的影响,能够更加生动形象地突出修饰语的程度,通俗易懂,口语色彩较浓,因而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年轻人的表达需求。因而“爆了3”这一新的用法在微博等社交网络平台中使用数量相当多,主要在网络用语或口语或是其他非正式的语体当中使用。同时,用作程度补语的“爆了”更能凸显说话人的态度和意识。说话人在对程度量的高低深浅进行评价时带有“自我”的印记,表达了对事件态度的主观评价义。其中,“了”的使用更加表明了说话人对这种极性程度的肯定,该组合形式具有非常强的主观性[12]。
解惠全指出:“实词的虚化,要以意义为依据,以句法地位为途径”,“一个实词由于经常出现在某个适于表示某种语法关系的位置上,从而逐渐变成了专门(或主要)表示这种语法关系的虚词。”[13](P208)“爆了”的句法位置主要有三种,经历了两次位置变化。
首先,“爆了”作为核心谓语,由动词“爆”后接体标记“了”组成,是一个松散的语义结构,具有及物性,可接宾语,结构表现为“主语+爆了+宾语”。其次,之后较多的用法仍然作核心谓语,但一般不接宾语,结构表现为“主语+爆了”,位置发生后移。再次,“爆了”出现在“动词+爆了”构式中,在核心谓语动词之后充当补语,“爆了”的语法功能开始弱化,结构上表现为“主语+动词+爆了”。最后,“爆了”出现在“形容词+爆了”结构中,该结构在句子中的位置往往靠后,导致“爆了”在句子中的位置进一步后移,此时“爆了”的语法功能已经完全虚化,结构表现为“主语(+动词)+形容词+爆了”。“爆了”的发展演变是其句法结构不断扩展的结果,尤其是在处于后两种句法位置时,更是促进了“爆了”的语法化进程。
吴耀根等指出“双音化是中古时期汉语发展中出现的特定现象,是汉语韵律的一个基本形式,也是汉语韵律句法研究最重要的起点之一”[14]。通常认为双音化是个很简单的现象,即两个音节的连缀,是汉语词汇的主要形式。”吴为善认为,双音化指的是“两个音节构成基本韵律单元(音步)的倾向,在这个韵律单元的作用下,两个紧邻出现的单音节词就有可能‘复合’成一个语言单位”[15]。
在本研究中,“爆了”最初由两个单音节词“爆”和“了”构成动补结构,在韵律促动下,形成“动词+体标记”的结构。之后受到汉语双音化趋势的影响,两个音节联系得更加紧密,从而复合成一个语言单位,虚化为唯补词;同程度副词意义相当,表示程度高,或表示某事物或行为达到了极端或出乎意料的程度,具有强调、加强语气的作用。双音化机制会使得语言表达流畅、简洁,语义更加清晰。
本文基于语料库检索,从历时角度对“爆了1”“爆了2”“爆了3”的语义演变和语法化过程进行了描写与分析,并探究了“爆了”这一组合形式发生语法化的机制和动因。在历史进程中,“爆了”中两个独立的词连接逐渐紧密,并最终融合成为一体,“爆”的动词义虚逐渐虚化为副词义,谓语位置后移至补语位置。在这一语法化的过程中,“爆了”在语义泛化和认知隐喻、重新分析、句法位置、双音化和主观化的影响下,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固定的语言使用形式,被较多地用在网络平台上和口语中,表达了某种极限义,满足了说话人传达心理情感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