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益
苏轼在《前赤壁赋》中写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其中“既望”与“望日”密切相关。望日为农历每月十五日,“既望”为农历每月十六日,是“望日”后一天。那么为什么“七月望日”在文中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首先,在古代天文历法中,当月亮与太阳遥遥相对,黄经差等于180。时,称为望日,并且这一天的月亮是圆满无缺的(陈久金:《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历》,青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98-99页)。其次,“望日”又与“月”这一意象关联,“月”意象的情感内涵在历代文人笔下不断丰富拓展。例如,杜甫《月夜忆舍弟》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别离思聚之感;白居易《中秋月》“失宠故姬归院夜,没蕃老将上楼时”的孤苦感伤;以及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对理想世界的执着追求,甚至还包括由月触发的哲理思考、幽怨情思、高洁情怀等丰厚的情感意蕴(杨建平:《诗词意象的文化内涵解读》,团结出版社,2015年版,第2-4页)。苏轼在前人基础上,将个体的生命体验与感受融入诗文中,赋予“月”这一意象悲欢离合、古今如梦之悲等独特的内涵与情感(乔婧:《苏轼词中月意象与悲剧意识》,《中国苏轼研究》,2019年第2期,第150-163页)。此外,与月亮相连的七月望日又是中华传统岁时节日——中元节,承载着一个民族丰厚的精神文化。因此,苏轼《前赤壁赋》中与七月既望相连的七月望日自然具有丰厚的文化内涵。
一、岁时刻度:生命意识的牵引
苏轼在人生贫困潦倒被贬黄州之际,与客人于七月既望舟游于赤壁之下,其选择七月既望出游于赤壁之下的原因可以追溯到中元忌俗上。七月望日中元节,又称为“鬼节”,是一个具有特殊含义的中华传统节日。相传,中元节这天鬼门关大开,不仅已故的祖先会被放出来,其他孤魂野鬼也会一同被放出来,因而,在这一天人们通常不能随意出门,尤其忌出远门,更不能进行与水有关的活动(王衍军:《中国民俗文化》,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94-295页)。而望日之后,圆月又开始变得残缺,在缺月空旷的江水之间,苏子与客人泛舟游于赤壁,时令运转、自然更替更是触动了苏子与客人对生命意义与人生价值的思考。生命价值是生命的意义,即追求的是什么,什么生命值得期待,它始终指引着人生的选择与轨迹。七月望日作为岁时节日,既是年岁的节点,犹如生命的时间刻度,牵引人一生的走向,又牵动着人们思想与情感的流动。
《前赤壁赋》中苏子与客人在七月既望日游于赤壁之下,此时清风缓缓吹拂,白茫茫的雾气萦绕江面,清冷的水光连接天际,并且六月后的自然物象更添有一分凉意,从而引发苏子与客人对生命意义的不同感叹。在七月望日时分,季节时序、自然物象的更换替代,尤其是月缺月圆,往往也会引发人们对生死的思考,对物事变迁的感慨以及对生命意义的追问,而七月望日节背后的生命观又受到不同思想文化的影响。七月望日是下半年的第一个望日,也是立秋后的第一次月圆。岁时节日,是旧时中国人赋予一年中特殊时点的独属概念,是指与天地、物候的规律性转换相契合,在人们生活中约定俗成、往往有某种或某些风俗活动的特定节日(萧放:《岁时节日》,《民间文化论坛》,2016年第4期,第126-128页)。特殊的节日、岁时常常蕴含人们特别的生命情感,生与死向来是人们非常关注的问题。祭天祀祖是中元节的特定主题且世代延续,寄托着人们对神灵的尊重崇敬以及对生命的敬畏、感恩之情。佛教文化传入后,中元节又与佛教“盂兰盆会”相联。佛教盂兰盆会的宗旨在于敬行孝道,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而中国传统的儒家伦理思想以孝道为根基,祭祀祖先一直是中国“孝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外,七月望日节原本也是道教荐拔祖先的节日。进而不难得出,七月望日节以“孝”為基础,交融着佛家、儒家与道家对生命的不同看法与认知。
在苏轼的《前赤壁赋》中可以见到不同生命观的交织与碰撞。“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冯虚御风,不知所止;遗世独立,羽化登仙”是道家的逍遥顺从、世俗超越。“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无尽”有佛家的生死轮回,生生不息之感。“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见于《离骚》,既是伊人的称呼,也是君王的代称,进而对美人的遥望和想念又隐含着儒家的入世情怀。儒家强调“立德、立功、立言”并将其作为君子、世人一生的追求。客人对一世枭雄的衰败、失意之慨叹反映的正是儒家的生命价值观在现实中遭受挫折与冲击,而苏子的解答便是道家面对世事无常的超脱与豁达。
七月时节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这般清幽、空旷的空间以及望日与既望构成月亮的圆缺,进而塑造了时间上的圆满与缺陷。在空间与时间的双重牵引下,客人身处清冷的江水间不由得发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的感叹,以此感叹生命渺小无常、宇宙浩大无穷,哀叹世俗羁绊、身心自由不可常得。与之相反,苏子在这一境地下想到的却是生命与宇宙自然的相融,在短暂之隙见到永恒,即“物与我皆无尽也”。可以说,苏子与客人代表的是两种生命价值观念之间的不同与抉择。岁时节日如同时间的节点,这个节点的前后不仅是天地四时物象的变化与转折,更是人生的转折与更替。苏子与客人在特定时空下表达对生命意义的不同诠释,既代表个体对世界的不同看法,又凸显出不同的生命色彩,赋予中元节生命的厚重感。
苏轼在《前赤壁赋》中除了发出对生命长度的慨叹,也存在对生命深度的思考。这主要体现在苏子与客人面对外物时各自持有态度的不同上。从苏子与客人的对话中,不难看出客人所言之物有两类:一类是功成名就、享有一世英名的曹孟德,是世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大人物;另一类则是蜉蝣这般寿命极短的微小生命,喻指一事无成、身份卑微的小人物。客人将自己比作蜉蝣苟活于世,于是临江悲叹“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此处的“长江之无穷”不单单指无穷无尽的长江水,更是喻指外在物欲追求的无尽,因羡慕他人故生忧,因嫉妒他人故发愁,所以才会觉得生命短暂。但是,苏子却超然于物之外,因而在他的眼里所见皆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在其耳畔所听皆是林间鸟啼、石上泉声,进而觉得生命永恒。苏轼在《超然台记》中也曾写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余之无所往而不乐,盖游于物之外也。”以此直接表达自己对外在物欲的不屑而专注内心的超然。因此,当面对人生落魄时,客人选择“托遗响于悲风”,将自身的潦倒归结于外在的物质,而苏子身处坎坷却选择正视困境,秉信“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在世事纷乱中始终保持着一颗平和、豁达之心。七月望日的节日特殊性同样牵动着人们对生命深度的思考。望日作为月亮圆缺变换的时间节点预示着人的一生总是圆圆缺缺、聚散离合。当望日与七月组合成为中元节,一个专门祭天祀祖和具有生命厚重感的特殊节日又体现出短暂之隙的永恒,即生命有限,而生命承载的情感与价值无限。
二、空间习俗:民俗文化的载体
苏子选择七月既望日与客人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将疲惫的身躯寄放于天地山川之间,既是七月望日节习俗方式的延续,又是对身心尘俗羁绊的释放。中元祭祖是一种安抚灵魂的形式,那么郊游、泛舟便是一种忧愁的消解方式,具有治疗心灵创伤、寄托思念、暂离凡尘的功效。空间本身就可以是时间的一种载体,空间里的事物又可以变成时间的记忆点。珍藏在中元节中的文化记忆之绵延自然离不开空间习俗的延续。
除了《前赤壁赋》中的泛舟郊游外,七月望日还有放河灯的习俗。《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记载:“中元节……放灯西湖及塔上、河中,谓之照冥。”(陈勤建:《中国风俗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版,第56-57页)。放河灯的寓意与佛家的超度有异曲同工之处。佛家讲究用超度来帮助亡灵摆脱不甘死亡的困顿、脱离黑暗的苦海,从而实现灵魂安顿,河灯的照冥作用亦如此。除了中元节有放河灯的习俗外,其他节日也有放河灯的习俗,譬如元宵节、春节、七夕节等,人们将自己的愿望、期盼或是忧虑、烦恼等都写在纸上制成河灯,放逐河灯漂向远方。经过历史的长河,放河灯最终演变成生命情感的一种符号寄托。
苏轼《前赤壁赋》中“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语句融汇着儒家佛家道家文化,而七月望日习俗同样也是宗教文化的交汇。佛教将七月望日称为“盂兰盆会”,譬如《颜氏家训》卷七经制中载:“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七月半盂兰盆,望于汝也。”在道教里,七月望日节是专门敬祖尽孝的传统节日。《东京梦华录》卷八中曾记载道教中元祭祀:“设大会,焚钱山,祭军阵亡殁,设孤魂之道场院。”古时的祭祖有着丰富多样的形式和特点,不同时间的祭祖对应不同的地点和方式。尽管祭祖的形式有所不同,但始终以儒家的“孝道”为思想核心。依此而言,七月望日节俗以“孝”为中心凝聚儒家佛家道家思想文化,汇聚不同宗教的共同内涵。
在《前赤壁赋》中可以见到奏乐和歌、饮酒赋诗的宴会场面,实际上,中元节还有其他饮食习俗,由此汇成了丰富的节日饮食文化。岁时作为时令转移、四季运转更替的规律节点,常常又与特定的饮食品种和饮食方式密切相连(骆亚琪、樊志民:《唐代岁时饮食文化探析》,《广西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第129-133页)。与七月望日节相关的饮食,不仅是节日活动内容的一部分,也是一份重要的文化遗产,更是人们生活中宝贵的精神文化食粮。古代素有“尝祭”习俗,《礼记·月令》中曾记载:“是月也,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秋季的尝新与七月望日非常接近,因而可以说中元节的饮食风俗与尝新习俗也有一定的关联。这在《梦粱录》卷四中有所体现:“七月十五日……卖麻谷窠儿者,以此祭祖宗,寓预报秋成之意。”
除了汉族饮食习俗,中元节饮食还多见于少数民族。比如壮族在中元节这天的特色食物——蕉叶糍,此外还有鸡冠花、粉团和油饼以及素混沌和粥食,一些地区还会举办酒贺(南宁地区文联等编:《壮族风情录》,广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03-204页)。在山西民间地区,中元节这天当地人会制作羊膜,即一种用面粉捏成的呈现羊形状的馍馍;五台、定襄地区将中元节视为“过小年”,会捏制特定的礼馍等;山东沿海地区的人们在中元节这天会制作各种形状的巧饽饽面鱼(陈瑞林:《中国民间美术与巫文化》,新华出版社,1991年版,第129-130页)。这些节日特色饮食,一方面寄托着人们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望,另一方面展现出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
在《前赤壁赋》中出现的人物曹孟德、周郎以及与之相关的历史都城武昌、夏口、江陵乃至荆州之役等,这些不仅是深厚的历史底蕴和文化积淀之体现,同时又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符号。七月望日节作为民族节日符号同样承载着多彩的民族节日文化。譬如,壮族在中元节这天,远方的亲人要回到家中,并且都要用五彩糯米粉祭祀祖先和其他野鬼亡灵(唐祈:《中华民族传统节日辞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第49-50页)。中元节在丽江纳西族被称为“三美波计”,也叫“烧包节”,其祭祖流程分为接祖、祭祖、送祖,仪式隆重且持续时间较长。此外,土家族七月十二日的“女儿会”中出嫁女儿回家的习俗,也与中元节的祭祖追根习俗有着一定的关联。
除了《前赤壁赋》中“七月既望”相关的七月望日中元节,望日还与其他传统节日、民俗节日相联系,诸如元宵节、中秋节、花朝节、中元节、下元节等。正是这些节日、习俗符号,赋予七月望日,乃至正月望日、八月望日等岁时深厚的节日文化内涵,让抽象的文化符号变得具体真切,使得人们丰富的情感有所依附。因此,空间习俗成为民俗文化、民族情感、民族精神的载体。
三、情感维系:民族精神的延續
苏轼选择七月既望日以及泛舟这一特别的出游方式,其中“泛舟”的顺着水流漂泊之感与中元节河灯的随水漂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放河灯”有着放逐灵魂、寻求安顿的寓意,进而苏子泛舟亦颇有于天地自然之间探寻生命归宿的意味。并且,既望是月圆的后一天,是月缺的开始。“泛舟”“放河灯”和“月缺月圆”都蕴含着对生命的体验与感知。苏轼在《前赤壁赋》中写道:“物与我皆无尽也”,这不仅是生命本身的价值体现,更传达出生命最终归于永恒的寓意。此外,苏轼笔下的“造物者”可以理解为“天地”,造物者恩赐人类无尽宝藏又与天地化育万物、生生不息之意不谋而合。“与子共适”恰恰有着天地养育万物般的无私与赤诚。岁时节日文化记忆的完整自然离不开其内在情感的世代传递。岁时节令习俗,是民族特有的精神气息与生命情感的重要载体。望日是多个传统节日的时间点,这些节日凝聚着历代农耕人民的情感和智慧,节日的世代保留代表着民族精神、情感的延续和美德的传承。
《前赤壁赋》中苏子七月既望,与客人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正是将心与形寄托于山川河流、明月清风,于山水之间寻觅灵魂的归所,探寻人生的真正价值与意义,寻求生命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中元节的祭祀仪式作为一个具有特定含义的文化符号,其内在隐含着后代对祖先的归属、个人对国家的归属,这同样是对个体身份、价值认同的寻求。人们通过外在客体满足主观情感的需求,获得灵魂的归属感。祭祖仪式的背后是人们对生死问题的深刻思考,中元节郊游、放河灯、“烧包”等则是人们的寻根与追本溯源意识的反映。中国各族人民的思想里历来有着对人生来何处、又归去何方的追问和思考。从女娲造人到宗族祠堂,人们频繁创造和记录着生命的来源与传衍。中元节“烧包”,人们通过在纸上写下祖先的名讳、根源等,让后世子孙了解家族的发展历程,这些常常被看作是不忘根本的表现。中元节“放河灯”,人们将愿望、烦恼、期盼写在灯纸上,任由花灯随着河流游向远方,既是对远方亲人的追悼,也是在困境和迷茫之中从祖先、已故亲人身上获取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获得精神慰藉和生存希望。中元节郊游,则是人们于天地自然之间寻求生命根源。“生生之意,天地之心”天地孕育万物,赋予万物生命使其生生不息,这不仅是中华传统孝慈大爱精神品质的深层体现,也是生命价值永恒的至高境界。
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这既是苏子对客人哀叹的宽慰,又体现了苏子的生命永恒观。亡灵祭祀是中元节的永恒主题,也是人们感知生命、敬畏生命的仪式。祭祖作为中元节最重要的风俗,其内在实际是民众对儒家忠孝仁义理念的世代尊同,是对传统忠孝美德的传承和民族血脉的延续,更是家国情怀的维系、生命情感的永恒传递。祭祖文化还是宗族文化的表现方式之一,更是中华民族思想文化的一部分,是宗族的血脉纽带,是子子孙孙心灵的寄托,又不断建构着民族慎终追远的家族观念和身份认同。诚然,每个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祭祖方式,祭祖文化是一种充满灵与肉的文化,是一种活的文化记忆,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祖先,每一种祭祖方式都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母亲。天地给予万物生命如同父母给予孩子生命,又衍生出人对天、子女对父母的感恩与敬畏之情。与望日相连的尝祭习俗,显示了人对自然馈赠的感恩,反映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仁德善真的境界。与望日相关的元宵节、中秋节有回家团圆的习俗,也是一种对亲人和生命的感恩。
四、结语
时间与空间中的物象变换触发的是苏子与客人对人生意义的感叹,七月既望引出的是节日文化、生命价值、精神意识的民族性体现。七月望日是中元节的时间载体,记录着人们对自然时间的认知,形成以时间为经、空间为纬的文化记忆与情感向度。时令、节日周期性的发生,意义也在被周期性地强调。中华传统节日由中华民族独有,节日习俗中多姿多彩的活动以及饮食符号更是民族身份的象征,刻写着中华民族共同的记忆,为中华民族身份认同和情感维系提供历史载体。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