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一榕
一
三叔打电话来说,他父亲也就是我的老五爷昨天夜里被天收走了,已经找道士选定出殡的日子和时辰,明天上午十点钟准时出殡。
对于老五爷的死,我感到震惊又意外,就忍不住问三叔:“中秋节我回去的时候,身体还壮得像黑熊呢,还陪我们喝了半斤苞谷酒,喝完酒还吃了我盛的三碗米饭哩。”当时他跟我说,这段时间是一年中寻找野蜂最忙的时候,他每天都要进山去。中秋节前面这段时间,他找的野蜂蛹就已经卖了四万多元了。已经找着蜂巢、留在山里暂时没取的大黑蜂、大黄蜂、葫芦蜂合一起还有60多窝,倘若这期间不被人盗取,今年有望达到十万元左右的收入,加上前两年存下的,应该够三叔两个孩子上大学的费用了。
“你爷爷心里清楚,这世上的事都是有限量的,做人不能太贪婪,否则有可能你有命挣也没命享受。本来前几年我陆续攒下了一点钱,差不多够我养老的了,我想收手不再上山去找野蜂的,可你三叔两个孩子成绩都不错,老大西安交通大学,老二姑娘的学习成绩比她哥还拔尖,看来考上名牌大学没问题。过去我只听说供大学生得花不少钱,现在才知道供大学生各种费用一年就得好几万。为帮你三叔供孩子上大学,我还得再坚持两三年。钱是永远找不够的,爷爷这辈子祸害了太多的野蜂,心里已经有一种罪孽感,再攒一点喝酒钱我就真的收手不干了。”
那天我拿了一千元钱让他打酒喝,他却推托说:“你妈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的,你们最应该孝敬的是你妈,至于爷爷你不需更多地惦記,凭老天赐予我这点找野蜂的能耐,我吃喝的钱还能找得到,我清楚,虽然你在外工作每月都有工资,可买房买车,供孩子读书都需要大笔的开销,要把自己的家庭经营好也不容易。”他坚持不收我给他的钱,后来我是在走之前悄悄地把钱放到他枕头下面的。
已经是农历十月中旬了,这时候无论是大黑蜂,还是大黄蜂、葫芦蜂,繁殖完最后一批传宗接代的蜂王之后,工蜂就会相继死去,新繁殖出来的蜂王成熟后,就会去找枯木咬一个藏身的洞,把自己藏入洞内,然后用唾液和枯木屑将洞口封堵上进入冬眠期,要等到来年开春后才苏醒过来,再咬破封堵的洞口爬出藏身的洞穴,去寻找适合的地方筑巢繁衍后代。找蜂人这时候已经不再上山寻找野蜂,而是待在家里调养身体。老五爷也会一改不修边幅的邋遢形象,特意地理一下发,换上干净得体的衣服,到两个姑娘家和亲戚朋友那走动一下。
三叔说:“你五爷的死有些蹊跷,只能相信人世间真有因果报应,不然他不会死得这么惨。唉!我在电话里三两句话也跟你说不清这些事情,还是等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再说。现在家里来了好几个吊唁和帮忙的亲戚朋友,我要招呼安排他们,就先挂了。”
本来我还想问老五爷走得这么突然,他究竟是得什么病死的,怎么会死得这么急?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三叔就将电话挂了。
一个多月前,我还趁中秋假回过一趟老家,虽然现在路修通到各个村寨,可以直接开车回到家,但单趟有二百多公里的高速,一百六十多公里的二级路到镇上,从镇上到老家还有七八十公里的乡村道路,光是从镇上回到家就得开两个多小时。这么折腾下来开车回家也得大半天时间。中秋节为能在家里多待两天,我跟领导多请了两天假。没想到相隔才一个月又得请假,真有点不好意思向领导启齿,但三叔既然打电话给我,就是想让我也赶回去送老五爷最后一程。在我们家族中,老五爷是辈分最高的最后一位男性老人了。对于我而言他还不仅是我的长辈,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我的师傅。虽然他教我的技能没能派上更多的用场,我就离开老家了,但他当年教给我的是长年摸索总结得来的谋生技巧。他肯将这样的技能传授给我,足见他对我的器重。老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作为晚辈和徒弟,于情于理我都必须回去送他最后一程,不然往后我就没有脸面回去见家族中人了。
接完三叔的电话,我赶紧跟领导请了三天的假,回家收拾了洗漱用具,驱车就往老家赶。一路上脑子里翻转的都是老五爷的影子,以及那些关于他的抹不掉的传奇,还有他带我到山林中寻找野蜂的情形。
二
在我刚跨入11 岁3个月时,父亲就病逝了。我还想不出怎么替母亲分忧,看着家里使用的撮箕、箩筐、筲箕、背篓、谷篮这些劳动和生活用具,已经破损得十分严重,由于家里没有会篾匠活的,给父亲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根本没钱请篾匠给编新的,只能用棕衣、笋箬之类的东西包裹缝补,或垫在这些破损的用具底部凑合着用。我心想其他的活自己做不了,家里种有好几蓬大龙竹,学做篾匠活的话,原料是家里现成的,就砍了棵大龙竹尝试着破竹剔篾条。只是开头时剔出来的篾条像老鼠尾巴似的总是头大尾细,篾片的厚薄也不均,但我还是用这不成形的篾条照葫芦画瓢地学着编出了撮箕和箩筐。然而一只大一只小,无法配对。经过反复几次操作后,剔出来的篾条大小厚薄基本一致了,编出来的撮箕、箩筐、谷篮,与篾匠师傅编的放一块儿,若不是仔细看也看不出有多大差别。从14岁起我算是学会了一门手艺,成了村里的小篾匠,经常有人到家里让我给编制箩筐、谷篮之类的用具,只是我还在上学,只能利用星期天或晚上点着电灯加班来做篾活,因此还不敢放手去接活。
我做得一手好篾匠活的事,很快就传到村外的亲戚和熟人那里去了,初一那年的暑假,远在三十里外的大外公也专门到家里跟我母亲商量说,他家的箩筐、背篓、撮箕全都破得不能用了,请有名的篾匠一天少不了十多元的工钱,还得负责一天两餐伙食,工钱高不说,关键是山里的生活苦,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请个篾匠到家里,光这伙食就无法满足人家的需求,说是让我到他家帮编两对箩筐、一对撮箕、一个背篓,找自家人的话,生活方面不需要像请大篾匠那么讲究。
大外公是母亲的大伯父,母亲当然是无条件地答应让我去帮忙。其实大外公家就住在我父亲出生的那个老龙潭,是我们家族中人集中居住的地方,村里的十几户人家全都是我理不清头绪的亲戚。当初是我的亲爷爷英年早逝,奶奶扔下父亲改嫁异地,没有依靠的父亲也离开家族中人集中居住的这个小山村,到外面给大户人家帮工度日,后来就到三十里外的母亲家做了上门女婿。大外公让我去做篾活的事,当天就家喻户晓了。第二天我刚编好一对箩筐,家族中的老五爷就过来跟大外公商量说:“发林哥,你是明光的外公,我也是他的爷爷,我那侄子把这么多孩子丢下给你侄女我的侄媳来抚养,这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艰难,相隔着三十多里路,她们母子遇上难处想喊家族中的人搭把手帮一下也指望不上,我们当长辈的也是胳膊长袖子短的,帮不上她的任何忙。明光这孩子十几岁就懂得跟他妈分担家务,篾匠活这么复杂,他自己看看就能学会,我看这孩子脑子会拐弯,那他学其他的事同样会学得快。老话说技多不压身,我这当爷爷的没其他的本事,只会上山寻找野蜂,我想教他如何找野蜂,将来他有可能会用得上。我看今天这天气就特别适合找野蜂,刚好他又在这里,就让他把手头的活先放一下,我带他到山里面跑跑,看他对找野蜂是否感兴趣。”
听老五爷说要教我找野蜂的技巧,大外公调侃他说:“你这点本事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也舍不得教,要带进棺材里去的嘛!怎么突然改变主意要教给明光了?”
老五爷说:“你就乌鸦别说猪头黑了,还好意思怼我,你比我还长八岁哩,都这把年纪了,照样不肯把看病接骨的医术教给儿子,我看你要后悔的。”
听老五爷说要带我上山找野蜂,可把我高兴坏了,赶紧将剔好的篾片收拾好,就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上了山。走了大约十几里的山路,到扎云山的一个山垭口上,走在前面的老五爷停了下来,将披在身上的蓑衣摘下来铺在地上,他侧身躺下后给我留出了一半,让我也随他躺在地上,然后就嘱咐我说:“明光,你躺地上静静地用心听一下,我们的上方是不是有许多野蜂的翅膀拨动空气发出的嗡嗡声。然后再仔细听,这嗡嗡声是有所不同的。在我们要寻找的野蜂当中,数大黑蜂和大黄蜂的体形最大,它们飞行时空气的阻力也最大,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空气中钻洞似的,空气也随着它们的身体嗡嗡地颤动。听见这样的嗡嗡声,你只要赶紧追着声音追踪寻找,就会发现它们快速移动的身影。大黄蜂的体形比大黑蜂的稍小那么一点点,它们飞行发出的嗡嗡声听起来就不像大黑蜂那么沉闷,声音稍微柔和轻飘一点;葫芦蜂(胡蜂)的体形不足大黑蜂和大黄蜂一半大,它们似乎像子弹从头顶上划过去似的,声音相对干净利落。”
聽了老五爷的讲解,我开始留意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的确有嗡嗡的声音在不停地穿梭往返。当我留意观察天空,只要追随着嗡嗡声,很快就能锁定像子弹般划过的一个个小黑点,黑点有的有黄豆大小,有的有米粒大小,有的只有一只蚂蚁大小,所发出的声音根据物体的大小产生不同的变化,感觉有的黑点身后好像拽着一条细长的弧线,有的身后什么也不见,可我确实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听见的情形。
老五爷让我躺在地上观察了一会儿,接下来才告诉我:“首先你要通过野蜂发出的声音和追踪到的影子来分辨不同的蜂类,最关键的是要能够从声音中识别出,哪种声音是光着身体飞行的,哪种声音是从外面捕食或带着树浆汁与木屑负重返巢的,只要能够分辨得出负重飞行的野蜂,寻找到它们的巢穴就轻松容易得多。不管哪种野蜂,负重飞行时必须快速地扇动翅膀才能保持它们的飞行高度和速度,发出的嗡嗡声就显得更为急促或紧凑。光着身子飞到外面去觅食和采集筑巢用的树浆汁、朽木屑的工蜂不用去理会它,只要寻找追踪负重飞行的工蜂,看它们朝什么方向飞,它们飞到什么地方下降,直到看清工蜂降落下去的位置,它们的巢穴就隐藏在那个位置,你到那里去找很快就能找到它们的老巢。”
老五爷让我像他一样躺在山垭口的地面上听了一会儿,问我:“明光,听出从我们头顶上飞过的野蜂发出的声音有几种了吗?”
我如实地说:“我听着声音很杂,至少有四五种野蜂在头顶上方不停地往返,按你说的来判断,应该有大黑蜂、大黄蜂、葫芦蜂,另外的声音更弱更轻,应该是小蜜蜂发出的。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我根本分辨不清哪只野蜂是负重飞行的。”
听我这么说,老五爷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我就说嘛,我孙孙肯定能学会,这才十多二十分钟,就能分辨出头顶上飞过的是些什么野蜂了。那现在我们转入下一步,我俩到另一个位置去观察,你只要根据刚才判断的声音去追踪,我看你今天就能掌握寻找野蜂的诀窍。”
我看老五爷在山林中行走,简直就像猎豹般轻松自如,我必须跟在后面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他对山中的每一条小路早就烂熟于心,准确掌握着带我沿小路往东走十几分钟后将到达什么位置,从目前的位置往回走多少时间能回到家。
走了一段崎岖的羊肠小道后,老五爷跟我说:“马上要下大雨了,我俩要赶去中山梁子,那里的二台坡有一棵上千年的大红毛树,这棵树挨地面不到一米处还空了个大洞口,树洞里面很宽敞,容纳得下五六个人在里边睡觉。我到附近找野蜂遇到下大雨,经常去树洞里躲雨。夜里我不想回家时,就会到这个树洞里过夜。”
“我爷!这天红火辣热的嘛,哪会下什么大雨?”我带着明显怀疑的口吻跟老五爷说了心里的疑惑。
“刚才林子里的知了,还有昆虫和小鸟的欢叫声不是全都突然停止了吗,你发现没有?现在就连一丝风也不吹,周边突然变得万籁俱寂,我俩只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了。我跟你说,在山林中但凡碰到这种情况,就是很快要变天下大雨了。而且,这场大雨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还有一种情况要特别注意,就是山林里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同时你身上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起一身鸡皮疙瘩时,多半就是你的附近有狼群、豹子、老熊、大蟒、野象等猛兽存在,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加倍小心。到野外活动必须学会随时观察和聆听身边的变化和动静,并根据不同的情况分析应对,不然会吃大亏的。你看现在林子上面好像还有阳光,但这光线却十分刺目,这叫太阳伸脚,这种太阳伸脚是从云层中斜射出来的光线。其实山林中昆虫、小鸟和各种动物对天气都比人敏感,它们突然停止了鸣叫,是因为它们已经知道即将下大雨,找地方避雨去了。”
我跟在老五爷身后,到了二台坡那个树洞前,只见他拾了一块石头往树身砸了过去,随着大树发出咚的一声,并没见有任何动静,我们才到近前,老五爷又用一根木棍在树身反复敲打了几下。他跟我说,为安全起见,走到附近时最好先捡石头往树身上砸它几下,看有没有野兽钻进树洞里面睡觉。“有一次我就遇到两只黑熊在树洞里睡觉,所幸老熊睡得死,我走到洞口它们还在呼呼大睡,我赶紧退回来,躲在不远处用石头砸了几下树身,才把它们给吓跑了。后来我每次想钻进树洞躲雨或休息前,都要用石头往树身上砸它几下。若是相隔的时间长了,树洞里还要找些柴草点火用烟熏一下,以防有毒蛇、蜈蚣等钻进洞里睡觉,用烟熏一下就能确保安全。”
其实,我跟着老五爷还没来得及钻进树洞,一场瓢泼大雨就从天而降,我俩钻入树洞后哗哗的雨水已形成帘子封在树洞口,而树洞内部却十分干燥,当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洞内暗淡的光线,我看见树洞壁上钉了几根五寸钉,上面挂着一口小锅,一小袋米,一块腊肉,还有盐巴、辣椒等食物。老五爷说这些东西是他放在这里的,有时别的猎人和找蜂人也学他,会带一点大米和佐料留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距离大树洞一百多米,就有一条终年流淌的小溪,方便取水做饭,不回家也饿不着。
老五爷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片方圆百里的原始森林中活动。年复一年,他对什么地方有一个山洞,又有几棵千年大樹已被虫蛀腐蚀空心了,内部是否可供人避雨睡觉,这些树洞具体分布在什么位置,全都了如指掌。在树洞里避雨时,他大概给我介绍了这些能就近利用的树洞和山洞,以方便将来寻找。
同时他还提醒我说,这片森林中经常有黑熊、猎豹、狼和豺等掠食动物活动,有时亚洲象也会离开自然保护区,到这片区域来游玩几天,倘若与山中的猛兽不期而遇,必须尽量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就说野象,如果你走得离它太近,它就会误以为你要伤害它,它会采取先发制人的办法,向人发起攻击。
雨晴之后,又跟着老五爷辗转了几个山头,我穿在里面的背心已让汗水浸湿了,因我是过敏体质,感觉身上再闷热,也只敢解开纽扣透一下气,不敢把身体暴露在外面吹风。跟着老五爷辗转几个山头后,我感觉到在山林中寻找野蜂这活其实是一件特别辛苦还存在许多风险的事情,当时我就暗想,除非生活到了没有其他出路的时候,不然就算我学会了寻找野蜂,也不会考虑用这门技能来改善自己的生活。
按照老五爷的说法,要想找到更多的野蜂,根本不能确定一天中究竟要走多大的一片林子,也不能确定什么时间回家。他进山时身上通常都披着蓑衣,带有干粮,还有一根防身用的棕绳,一只大口袋。有时走到离家较远的地方,他觉得第二天还要继续到这片区域接着寻找野蜂时,夜里就懒得回家住,吃几口干粮,就近找一个树洞或山洞,要么找一处相对干燥避风的地方,就地取材找些干枯的树枝烧起一堆篝火,把身上的蓑衣往火堆旁的地面上一铺,再将随身带着的用雄黄和旱烟水浸泡过的棕绳,在自己睡觉的周边围上一圈,山里的毒蛇、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根本不敢越过绳圈伤害到人。只要在面前烧上一堆篝火,就算被出来觅食的豺狗、狼、豹子、黑熊之类的掠食动物碰见,它们也不敢靠近篝火来袭击人。他随身带的大口袋更多的是烧野蜂时用来装蜂房带回家的,有时他用口袋把自己套上,往蓑衣上一躺就当睡袋用了。
可能是他常年在森林中活动,又经常在野外过夜,人也变得像野兽似的,身体和腿脚上全长满浓密的体毛,包括脸上也长出了浓密的大络腮胡子。据说年轻时每两天他要刮一次胡子,一个月要理一回发。随着年龄增长,也许他觉得自己成天在山林里独来独往,有时几天也碰不上一个人,所以讲不讲究也没人在意。特别是进入夏秋季节,他每天都要进山寻找野蜂,嫌理发刮胡子太费事,经常把头发和胡须留得很长。他披着乌黑油亮的蓑衣,在山林中走动的时候,若不仔细加以辨认,还以为迎面碰到一头站立行走的大棕熊。
其实,就在他带我到山林里教我如何寻找野蜂的头一年,有一天他披着蓑衣爬上一棵大树去取一包葫芦蜂。当时刚好有一位猎人从附近经过,又恰好下着细雨,山林里起了大雾,视线比较模糊,猎人就将爬到树上的老五爷错看成是一头正爬上树去吃蜂蛹的大棕熊,端起枪就朝他开了枪。据说老五爷被射中后感觉身上一麻,眼前发黑就从树上往下掉,还好他身上披着一张被雨水淋湿了的蓑衣,像防弹衣似的保护着他的重要部位,虽然铅弹已经击穿了蓑衣,但子弹的力量受蓑衣的阻挡后,只是将他的一根肋骨顶断了,就没再往体内钻,加上他往下掉时又接连压断了两根树枝,减缓了他下坠的惯性,所以从十多米高的树上掉到地面,只是把他一只手臂摔骨折了,身体的其他部位并没有受伤。
那位朝他开枪的猎人枪响过后,只看见一团黑影往树下掉,以为是大棕熊被自己一枪射中掉到地上了,提着猎枪就朝树下跑,到树下一看躺地上的不是棕熊,而是一个人,他以为把人打死了,吓得拔腿就要逃。其实躺在地上的老五爷已经看清楚,开枪把自己从树上射下来的竟然是自己的干儿小常寿,他就立即开口冲他的背影喊:“小常寿,你这毛手毛脚的小背时鬼,你什么东西都没看清就敢开枪,你这一枪差点把干爹送西天了。你把干爹打伤了还不赶紧来救人,你还想逃跑,你以为你这么跑掉就没事了?今天算你走运,干爹身上披着蓑衣挡了一下,子弹才没有钻到身体里面去,不然,你现在可就背上一条人命了。就算你是过失杀人,那也少不了被请进去蹲几年大牢。好在你干爹命大,我看肋骨肯定是被你打断了一根,但没有伤着内脏就死不了人。你赶紧回家喊上几个人来,扎个担架把干爹送回家,把子弹取出来养几天就好了。今天刚好你打着的是干爹,只要干爹不追究你,就没人会知道发生过这回事。赶紧回去喊人呀,虽然死不了,干爹也很疼的。”
常寿听是干爹在喊自己,回头一看躺在地上的果真是自己的干爹,听干爹自己说身上披着蓑衣,子弹并没有打穿他的身体,不会危及性命,更不会追究自己的责任,心里就没那么害怕了,按照干爹的吩咐,赶紧跑回家喊上自己的父亲和叔叔,还有一个堂弟立即返回山上,扎了副担架把受伤的干爹送回了家。
老五爷为避免上医院治疗走漏风声,惊动公安来调查此事,坚持不送医院。因为我的大外公就是当地有名的民间医生,四邻八乡的人都来找他治疗跌打枪伤、接骨正骨、妇科疾病。老五爷被送到家后,就吩咐三叔说:“赶紧过去请你发林大爹,就说我让人误当猎物打了一枪,伤了一根肋巴骨,从树上掉下来手也被摔骨折了,让他带着器具和红伤药来取子弹,正骨接骨,你先把病情给他说清楚,他好把要用的器材和药准备全,免得他反复地来回跑。”
三叔喊发林大爹的人,正是我的大外公,他家就住村西头。三叔一脸着急地跑到他家,简单地说了老五爷受伤的情况,大外公带着取子弹的器材和药物,跟着三叔过来一看,子弹受蓑衣阻挡后真钻得不深,扒开皮肤就能见着弹头,将子弹用镊子取出后,用双氧水清洗完伤口,再缝合伤口,往上面撒些红伤药,用纱布简单地包扎一下,接着把摔断的手臂复位后敷上接骨药,又用夹板进行固定,给老五爷一包灰色的药粉,让他连服三天。老五爷体质好,才休息了一周,就恢复得像一头猎豹似的,重返山林去寻找野蜂了。
那天,当他将我带到多依树垭口的一棵大青树旁,他嗖嗖几下就爬到大树上面,回头喊我也跟他爬上树,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想起他曾被干儿子误当棕熊打过一枪,不免有些忐忑。不过,也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我就跟着爬了上去。
这是一棵独立在山梁上的大青树,爬到距离地面十几米的地方,视野变得格外开阔,山谷对面是高耸的滑竹梁子,山坡上像屏風般排列着一些好像扇子般折叠起来的小山梁,顺着山坡看下去,从山梁到阿卡拉山谷底差不多有七百米的样子,而顺着山谷往上能够看出去四五里远;顺山谷往下看,山谷在三里多远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在拐弯前的这一段,两边山坡上长满阔叶林,正对面的山坡上开着一树不知名的白花,有许多蜜蜂绕着花树在飞舞采集花蜜。不巧的是我俩刚爬到大青树上,天空中又飘起了蒙蒙细雨,我以为雨水会阻碍或者挡住我们的视线,那老五爷教我寻找野蜂的计划将无法继续。但让我意外的是,看天空飘洒起细雨,老五爷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高兴地跟我说:“明光,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你看我带你来学习找野蜂,这老天都在帮助我们爷孙俩哩!”
老五爷的话让我感到有些疑惑,他让我跟着爬到大青树上,不就图视野更为开阔,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吗?本来野蜂的体型就小,又是在快速飞行中,雨水肯定会妨碍观察者的视线,还如何追踪野蜂飞行的路径?他显然看出了我心中的疑虑,就给我解释说:“这种牛毛细雨时间下得不会长,等一会儿太阳一露脸就会变成太阳雨,野蜂在太阳雨中飞行时,如同在镜面上飞,总会让人看得更清晰,只要发现负重归巢的野蜂,飞出去四五里地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到时只要盯上一个目标基本就能找到它的巢穴。”
其实在我抱着树干往上攀爬时,发现大青树皮就像有人用细砂纸打磨过似的光滑,上面根本看不到树苔之类的寄生物。这里应该是老五爷经常攀爬、观察野蜂的一个观测点,树干上面起了包浆,应该是他的衣物经常与树皮接触摩擦的结果。
我爬到树上刚找了位置站稳,就听见有野蜂嗡嗡地鸣叫着从不远处飞过,只是此时天空下着雨,搜寻到野蜂的影子也只能追踪出去三四百米,之后就消失在雨幕后面看不见了。当我正在为此着急时,头顶上渐渐明亮起来,很快太阳金色的光芒就透过薄云泼洒在细雨浇过的山林表面,淋过雨水的树叶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金属的光泽,这时别说从林梢和山谷中飞过小指头般大小的大黑蜂和大黄蜂,就是飞过一只苍蝇蚊子也清晰地暴露在阳光下,难怪老五爷要让我跟他一起爬到树上。
老五爷对于寻找野蜂真是轻车熟路,太阳才露了十几分钟的脸,他就提醒我说:“明光,你仔细听一下,现在从我俩前边的山谷中负重往返飞行的有大黑蜂,也有大黄蜂,还有葫芦蜂,不瞒你说,就这么点时间,我已经找到了一窝大黑蜂和一窝葫芦蜂了,除了我已找到的这两窝,还有好几窝蜂频繁地从我俩附近飞过,看你的眼力能否观察到它们频繁起落的地方。”
经他这么提醒,我也很快就寻着沉重的嗡嗡声,追踪到了一只似乎是弓着身体,向山谷上游缓缓飞行的大黑蜂。看样子这只大黑蜂捕获的猎物不小,它负重飞行的速度很慢,发出的声音听着十分沉闷。它在太阳雨中穿行时,我一直紧盯着它的影子,大约往上飞出去两里多,它开始降低了飞行高度,然后就像飞机向着机场跑道徐徐滑翔似的下降,向下滑行一百多米后,从一棵西南方向的桦树前面降落下去,而就在它消失于林梢的同时,我发现从它落下去的地方,不断有黑色的点状物像子弹般弹射出来,我心想那里肯定就是这只大黑蜂的巢穴。我立即把观察到的情形和位置指给老五爷看,他微笑着跟我说:“瞧你,这么快就学会了,我看见了你说的那个位置,确实有一窝大黑蜂。不过,你再仔细地观察一会,除了那窝大黑蜂之外,在这个位置应该还会有新的发现。只是太阳雨再有两三分钟就过去了,在几分钟内要想再有新的发现,那可不太容易。”
他的话音刚落,我又盯上一只从我们前方不远处,向着山谷下段负重飞行的大黄蜂,这只大黄蜂好似悠然自得地哼着嗡嗡的小曲,由高处往山谷里飞行,或者说是滑翔。毕竟它是在负重前行,其速度不是很快。飞到距离我们大约两里,它飞行的高度越来越低,几乎是贴着林梢飞行了一小段后,它的影子在一棵高大的野桂花树附近消失不见了。我紧盯着那里看了一会,发现每隔几秒钟就会有一粒黑点从那里弹出树梢,并迅速消失在视线之外。我又把观察到的情况跟老五爷说了,他用赞赏的口吻对我说:“不错,不错,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到两窝野蜂的大概位置,看来你的听力和视力都很不错。”
一个人只要视力和听力好,进山找蜂这活,对他来说就轻松省事多了。不然,许多找蜂人进山之前,要到湿地里去捉几只蚂蚱,或在家里杀一只鸡,割上一点鲜鸡肉带着做诱饵。到了山里又要去寻找野蜂固定采树汁的浆塘,再用诱饵引诱它们上钩后,趁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获取食物上时,悄悄地往它们身上系上白鸭毛飘,等它们取到食物返回巢时,再追踪像降落伞似的拖在身后的蜂飘去寻找巢穴,这么寻找野蜂相当费时不说,碰着狡猾的工蜂,它们飞出去一段后就把蜂飘给咬掉了,失去醒目的蜂飘,视力不好的找蜂人根本追踪不到目标,费尽心机白忙活半天,所以他们寻找野蜂的效率怎么也高不起来。
遗憾的是我刚追踪到了第二窝野蜂,太阳又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光线立即暗了下来。老五爷跟我说:“我看找野蜂的要领你基本掌握了,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从现在开始大山里的光线只会越来越暗,已不适合寻找追踪目标了,我俩要趁天黑下来之前,赶紧到刚才大黑蜂和大黄蜂降落的地方,去把它们巢穴的准确位置找到,并做好标记。”
听老五爷这么说,我首先抱着树身滑落到地面,紧接着是老五爷滑了下来。按照在树上观察到的方位,他走在前面带我到野蜂降落的位置附近,就吩咐我趴下去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听,很快我就听到附近的地下好像有发电机在发电似的,传来嗡隆、嗡隆的轰鸣声,然后我们迎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很快就找到了野蜂的巢穴。每找到一处野蜂的巢穴,老五爷就让我砍一根木桩钉在蜂巢附近,并在桩顶上系上葛藤或者茅草。他说到山林中寻找野蜂的人很多,找到野蜂的巢穴之后首先要观察附近是否已经有人留有相似的标记,若留有标记就说明这窝蜂已经有主人,跟后来找到的人已没有任何关系了。若在蜂巢附近没有看到标记,自己只要在蜂巢附近钉上一根木桩,或者在蜂巢洞口附近的树身上醒目的位置削掉一块树皮,也算是标记。在山林里寻找野蜂的人历来自觉遵循谁先找到就归谁拥有的原则。若留有标记,后来找到的人取走了这窝蜂,那就成了赤裸裸的偷盗,这是找蜂人约定俗成的规矩,违反规矩是让人所不齿的行为,多数找蜂人都会自觉遵守。
三
从我记事起,老五爷就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人物,若不是后来亲眼所见,还以为关于他的许多传言都太过于夸张。就在他带我进山教我寻找野蜂那天,我俩爬到树上观察从山谷里飞过的野蜂时,他仅用了十多分钟,就成功地追踪到了一窝大黑蜂、两窝大黄蜂、一窝葫芦蜂巢。最远的那窝大黄蜂距离我俩爬的那棵大树,超出了3公里。
老五爷的听力和视力都超过了常人,他仅凭声音就能听出从头顶飞过的是什么野蜂,他还能从声音中分辨出,这窝野蜂繁殖得是否旺盛,值不值得他花时间追踪寻找。我不知他的这种能力是先天就从娘胎里带来的,还是通过后天反复训练获得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仅凭肉眼盯着一只野蜂就能够追踪到3公里远,这么好的视力和这么高的劳动效率,肯定是同行难以企及的,他这种超常的能力若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让人相信。
在山林中毒性最强的莫过于眼镜蛇、五步蛇、青竹蛇,另外就数大黑蜂、七里蜂(杀人蜂)、大黄蜂。一头健壮的大牯牛,只要同时被五六只大黑蜂或六七只七里蜂蜇着,就会因蜂毒进入血液使心脏停止跳动而死亡。
我清楚地记得,就在我离家出来工作头年的秋天,老五爷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带着干粮就进山了,当他寻找野蜂走到背阴的一个山洼时,突然从离他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惊恐万状的呼救声:“附近有人吗?快来救救我呀,我让大黑蜂蜇伤了!——附近有人吗?快来救命啊!”
听到有女子发出近似哀嚎的求救声,老五爷向着求救声,像猎豹追赶猎物般在密林中穿梭奔跑,跑了大约两三百米,只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个人像受惊的穿山甲一般,将自己的身体紧缩在蓑衣里面,匍匐在地上,还在瑟瑟发抖。而蓑衣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大黑蜂,看样子是蜂刺无法刺穿蓑衣,这些工蜂正在寻找可以攻击她的薄弱位置,还有不少大黑蜂嗡嗡地飞舞着不断朝她飞扑上去。
看到眼前的情形,老五爷的心头直发麻,这么多的大黑蜂别说是攻击人,就是攻击一头大象也凶多吉少。有些正朝着她扑去的大黑蜂,可能是发现又有人出现在现场,纷纷掉过头朝老五爷扑来。他毕竟几十年都在跟野蜂打交道,随手折了几根树枝紧握在手里,将不停地朝他扑来的工蜂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地,并迅速赶到这位匍匐在地的女子面前,用手中的树枝将趴在蓑衣上面的工蜂全部拍死后,赶紧弓下身体将这位吓得像稀泥似的瘫在地上的女子拉了起来。他发觉这女子只有30岁出头,皮肤十分紧致,而且像豆腐般白嫩,奶子特别地丰满圆润,像刚破土而出的新笋,要将她胸前的衣服顶穿似的。他看她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可能是头上已经被大黑蜂蜇着了,只见她抱着头忍不住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看她的头部已被大黑蜂蜇伤,老五爷更加着急,他心里清楚,若被大黑蜂蜇到头部,蜂毒扩散得会更快,也会更加疼痛难忍。眼下还有工蜂不断地朝他俩扑来,他得尽快带她离开这里把蜂毒吸掉。就在他想扶起这女子逃离时,才发现其实她的下肢也被蜇伤了,拉着她别说跑,就连走都迈不开步子。
由于刚才打死了几十只工蜂,别的工蜂可能是闻见从死蜂身上散发出的气味,越来越多的工蜂疯狂地朝他俩扑来。他一边要对付扑来的工蜂,一边还得设法将她带离险境,而这个已经痛不欲生的女子,别说牵着她跑,就连扶着她走都十分困难。他只好抓紧清除掉身边飞舞的工蜂,迅速用蓑衣裹住她的身体,抱起她在密林中快速奔逃。
其实他抱着女子才往前逃了没有几步,就感觉自己的腿上连续产生了几下刺痛,知道自己也被工蜂给追上蜇了几下。倘若这时能往伤口上抹一点自己的口水,凭自己不同于常人的体质,一阵疼痛过后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出现红肿、发烧、发炎等中毒反应。但现在只要停下就会陷入大黑蜂群的包围之中。有这么多的工蜂在追袭他俩,他无法保证这个女子不再被工蜂蜇着。
此时,老五爷的心里十分着急,他十分清楚,自己身上再挨几口也无所谓,若这女子身上再被蜇着,真的有可能危及生命。他吩咐她说:“你把眼睛闭紧了,尽量把脸贴我身上,免得眼睛和脸被树枝划拉着,我们还要跑得更快一些,才能摆脱这群疯狂的工蜂。”
说实话,老五爷除了自己的老婆,过去从来没抱过别的女人,而现在抱在怀里的却是个白嫩水灵、奶子高高隆起的少婦。由于她中了蜂毒后身体开始发烧,老五爷感觉顶在胸前鼓突的奶子像滚烫的一团火似的,特别是从她鼻孔里涌出的气息,让人浮想联翩。他这么抱着女子跑了一段路,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胀满了血管,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但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候,本来自己就是来救人的,可不能产生任何的私心杂念,绝不能干落井下石的事……
老五爷加快了奔跑的脚步,由于要利用密林的屏障为他俩阻挡紧追不舍的工蜂,他尽量选择树长得密的地方逃。他抱着这位女子跑了几百米后,身后听不到嗡嗡的声音,回头也没看见工蜂的影子,知道总算摆脱了工蜂的追击,这才将女子放到地上。
把女子放下后,他赶紧脱下自己身上的蓑衣查看,幸好身后披着蓑衣遮住了身体,才使蓑衣上面爬着的几只工蜂没找着合适的位置蜇他,他趁这几只工蜂还没反应过来,直接用手指把它们的头给捏扁了。女子的头部比刚才更肿了,她疼痛得禁不住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紧张痛苦使她哽咽得说不出整句的话来。老五爷见状,忙安抚她说:“被这大黑蜂蜇着是很疼的,不管有多疼你也得咬紧牙配合我一下。你先把身上的蓑衣解了,让我替你看看刚才是否还有工蜂蜇着你,若身上被蜇着,得赶紧先把身上的蜂毒挤掉,然后用口水抹一抹,再把这几只工蜂的肚肠挤出来敷到伤口上,这样会减轻你的疼痛,也减缓蜂毒在你身上扩散。”
女子顺从地解掉了身披的蓑衣,老五爷替她从头到脚查看了一遍,发现她头顶上有一个鼓起的红点,由于女子的头发厚实,蜂刺扎得并不会深,带入的蜂毒也不会多。只是头部比较敏感,疼痛会更剧烈一些,只要没有大量的蜂毒注入,就不至于危及性命,这让他放心了许多。她的前胸后背均没有蜇伤,只是由于她匍匐在地上时,右小腿可能当时暴露在蓑衣外面,被大黑蜂实实在在地蜇了一口,已经红肿得像发面馒头似的。还有就是她的左腿已胀得连裤腿都紧绷绷的,仿佛就要胀破似的,左腿上蜂刺是隔着裤子扎进去的,蜂刺扎得也不会很深,隔着一层棉布,带入的蜂毒也不会太多。老五爷担心的是,毕竟她是个女人,同时被三只大黑蜂蜇着,怕她忍受不了随后还会加剧的疼痛。
随着蜂毒在头皮上扩散,她的头部已肿得像个皮球,现在用手很难帮她挤出蜂毒,他只好扒开她的头发,就直接用嘴对着伤口为她吸出了几口污血,然后用自己的唾液往伤口上抹了抹,又捡起刚捏死的一只工蜂挤出它的肚肠敷到伤口上面,这样可以化解掉一部分蜂毒,并减缓毒素的蔓延扩散。
处理完她头上的伤口,老五爷感觉她的身体已经像一团火似的发起了高烧,在高烧的作用下她的面色呈现出一片潮红。老五爷以前也没亲眼见过中毒反应这么快的人,他担心会有蜂毒攻破体内的防线进入血液,这可是关乎女子生死安危的大事,他赶紧蹲下去为她捋起了裤管,眼看小腿已肿得像要将她薄薄的皮肤撑裂开似的,用手挤只会增加她的疼痛,他同样只好用嘴对着她的小腿被蜇伤的位置用力吮咂,帮她吸出混杂着蜂毒的几口污血,直到吸出来的已经是鲜红的血液。他也顾不得女子是否会嫌弃,同样用自己的唾沫往她伤口上反复抹了几次,又将刚才捏死的一只大黑蜂的肚肠挤出来敷到伤口上面。替她处理完小腿上的伤口,本应该继续给她处理左大腿上的伤口的,只是她穿的是一条厚实的牛仔裤,裤管本来就小,而她的大腿已经肿胀得把裤腿撑得紧绷绷的,根本无法将裤管往上捋,要想给她处理大腿上的蜇伤,只能让她脱掉长裤。毕竟人家是个少妇,此时又只有孤男寡女的两个人,让她脱掉长裤即使她不误会,她的男人知道后,也有可能心里会不舒服,甚至会产生疑心的,所以这就让老五爷感到为难犹豫了。
虽然女子已经痛苦得鼻涕和眼泪不自禁地流,她还是很快就发觉这个不顾自身安危跑来救自己的男人似乎并没有认出自己,他拼命地抱着自己逃出大黑蜂的包围,纯粹是受同情心的驱使。灼心的疼痛加上紧张与感动,使她哽咽着结结巴巴地说道:“老五哥,人家都说三四只大黑蜂就能把大水牯子牛给蜇死,我身上被蜇这么几处,若是让大黑蜂蜇死了,那我的家可真的完蛋了,你可得想法救救我。”
听女子喊自己老五哥,他才想起问:“看你是有些眼熟,可我怎么就记不住是在哪儿见过你?”
“老五哥,我是老杨寨杨大壮的媳妇小灵珍,我记得我嫁给大壮那天,你还来参加过我俩的婚礼。只是平时不见你到寨子里来串门。我到你们老龙潭几回也没见着你。因为我姐在城里开了一个餐馆,最近这几年我到城里帮我姐,很少在家,长时间不见面,可能你真记不得我了。老五哥,我身上真的太疼了,感觉越来越难喘气了,我该不会就要死了吧?”
看小灵珍紧张成这样,老五爷忙安抚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像我们这样的找蜂人,被大黑蜂蜇着是常有的事。现在肯定是疼得要命,接下来还会发高烧,浑身就像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有的人还会浑身瘙痒,几天后有的人伤口还会感染化脓,这是我亲眼见过的被大黑蜂蜇着后的中毒反应,但还没见过有人真被大黑蜂蜇死掉的。再说,我刚才都帮你认真看过了,你头上是被蜇到了,但你的头发厚,蜂刺扎得不深,带进去的毒液也很少,你自己也看见了,蜂毒污染的污血我也帮你吸出来了。我看大腿上也是隔着裤子蜇的,隔了这么厚的一层裤子,蜂刺肯定也扎不深,毒液带进去的同样不会多,只要赶紧再把大腿上的污血吸出来,剩下一点毒液不可能把你毒死掉的。”
“老五哥,你说我真的不会死?”
“说你不会死,就肯定不会死,刚才是你自己太过于紧张和担心,才会疼得喘不上气来。”
“老五哥,照你这么说,感觉头上和小腿还真没前面那么疼了,好像喘气也顺畅多了。主要是左腿胀得比生娃娃还要疼、还要难受,你还是帮我把大腿上也治一下吧,照这么疼下去,我肯定会被疼死掉。”
“你穿着这么厚实的裤子,隔着裤子我没法帮你治嘛!”
“哦,我就说你怎么不接着帮我治大腿上的伤,原来是不好让我脱裤子。都这种情况了,别说是脱衣裳裤子,只要能保住命,让我做什么都不管了。”
小灵珍边说边剥葱似的剥下了自己的长裤,将一双白皙的大腿暴露在老五爷面前。
老五爷也管不了那么多,如法炮制地用嘴帮她吸出伤口里被感染的污血,再用口水往伤口上反复抹了几次,又挤了两只死工蜂的肚肠敷到伤口上。不过,由于蜂毒渐渐扩散,小灵珍的脑袋已经肿成个大葫芦了,眼皮被擠得粘连在一起,根本睁不开看路。加上双脚肿得像小水桶般粗,根本迈不了步。看她中毒反应这么严重,老五爷嘴上说她不会有事,其实心里很是担心,只好背起她赶紧往家送。
老五爷背着她一路往家走,她在背上感激涕零地跟他说:“老五哥,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今天若不是遇上你救我,我现在肯定让大黑蜂给蜇死掉了,我只要不死,一定会倾我所能报答你的。”
老五爷心想,她说的算是实话,倘若自己再晚到几分钟,她身上被蜇着的肯定不止这三处伤,到那时她真就会有生命危险了。
接下来,小灵珍哭诉说:“我家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灵,最近倒霉的事是一桩接着一桩:大壮帮他二弟上山抬木料摔了一跤,肩上的木料滑落下来竟然把自己的右脚砸断了,他还上着夹板敷着草药躺床上,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人服侍。前天我老公公上山放牛,又踩到毒蛇身上,让蛇反咬了一口,要不是他平时咂旱烟,把蛇打死后赶紧用刀把伤口划开挤掉毒血,又用旱烟泥敷到伤口上拔毒,他可能当场就把命给丢了。通过自救,他的命算是保住了,但他的那只脚还是肿得亮汪汪的,就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碰着就会破皮似的,大小便都得拄着拐棍去解。因他们父子俩都离不开人照顾,我只好回家来安排父子俩的吃喝,眼看家里的牛没人放,我就赶着牛来放。过去一直是我公公负责上山放牛,我根本没有放牛的经验,把牛赶上山,牛就一股劲地往这背阴山跑,我怕把牛放丢了,只好一直跟在牛屁股后面走。应该是走在前面的那头大牯牛只顾抬头找草吃,踩到了大黑蜂巢,惹怒了大黑蜂,蜂子就纷纷向大牯牛和牛群发起了攻击。也怪我笨,看见走在前面的牛群突然疯狂地四散奔逃,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直到无数只大黑蜂嗡嗡地朝我扑来,我才赶紧调转头往后跑。蜂子都飞到我面前了,我哪里跑得过这些长翅膀的东西,没跑几步头上就被蜇着了,当时就疼得我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眼看身边全是嗡嗡飞舞的大黑蜂,情急之下只好大喊救命,并赶紧用蓑衣裹住身体趴在地上。我才趴到地上,露在外面的小腿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紧接着是头上和左腿开始钻心地疼痛,从头到脚都被蜇,我就更逃不掉了。”
老五爷嘴上在极力安抚着小灵珍,但心里却还是不免有些担心,感觉背上的小灵珍已经烧得像一团火似的,若不能把她尽快背回家送医院去救治,照这么持续高烧下去,不死人也会把她的脑子给烧坏掉的。他心里替她暗暗着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一路都是小跑着将她背回家的。
当老五爷将小灵珍送回到她家时,被愤怒的大黑蜂群攻击的那头大牯牛,也紧跟着他俩跑回家来了,只是大牯牛跑回到家就口吐白沫,躺倒在地打滚抽搐起来,并发出痛苦的哞哞声。估计是蜂毒已进入血液和心脏,大牯牛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在地上抽搐挣扎了不到十分钟,四肢在地上划拉几下就停止了呼吸。人们从它身上能看见的共有13处蜇伤,13只大黑蜂就结果了一头大牯牛,就连老五爷这个跟各种野蜂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亲眼见到眼前这一幕,也有些目瞪口呆。看见大牯牛死在眼前,他更加担心小灵珍的安危,并建议她的家人尽快将她送往医院救治。
小灵珍的男人杨大壮听说老五爷身上被大黑蜂蜇着的地方比自己老婆还多,不无担心地劝他说:“老五哥,今天要不是碰上你,我家小灵珍肯定就没命了,我知道你要不是为了救她,凭你的本事根本就不会让蜂蜇着。我已经让我家二壮赶紧开车过来了,你也一起到医院去看一下,所有的费用我家都会承担的,事后我们还会专门到你家去致谢。”
“我就不到医院去了,本来都是亲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碰到这种事我都会去救助的,至于身体你们不用担心,从十多岁我就在山里跑,没少被毒蜂、蜈蚣、蝎子和毒蛇咬,但我身上好像生来就带着解毒药,不管被蜂子蜇或其他毒虫咬着,我只要赶紧吐口水往伤口上抹一抹,伤口就不会红肿发烧发炎。前几年也是为救上山捡蘑菇不小心踩了大黑蜂巢而被大黑蜂围攻的一对母女,那次为保护她们我身上先后被蜇了20多处,刚被蜇到时确实特别疼,好在这母女俩身上穿着雨衣,把她俩从蜂群的包围中救出来,当妈的身上被蜇了一处,她姑娘只是被吓着了,身上没被蜇着。那次我身上挨了20处伤,也只是用自己的口水往伤口上抹了抹,又用被我拍打死的工蜂肚肠抹了下,过了十多分钟身上的疼痛就消了,事后也没发烧发炎。我不怕你家小灵珍嫌脏,她的伤口上我也用口水和工蜂的肚肠给她抹过了,只是一个人跟一个人的体质也不可能一样,不然她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只要把她赶紧送医院去输两瓶液,就更能保证万无一失了。”
“老五哥,你瞧,一头大牯牛都受不了这大黑蜂毒,还是一起到医院去输一下液,你若不去医院,往后要是落下什么毛病,我们心里会内疚一辈子的。”
“大壮兄弟,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了,我真的自己有把握,你看我身上被蜇了七八处,到现在不红不肿,也不感觉疼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心里也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我真不会有什么事的。”
老五爷为了让大壮他们放心,就将裤管捋起让人们看,在他身上被大黑蜂蜇着的位置,真的只有一个红点,要不说这是被蜂蜇的,谁也看不出这是伤口。过去人们只是听说“大黑蜂王”的身体里自带解毒药,根本不怕被各种毒蜂毒虫叮咬,今天老杨寨有很多人,都亲眼见证了这个传说。人们看过之后,对老五爷这特殊的体质,除了感到惊讶,只有佩服。
四
就在老五爷教会我找野蜂的第三年,我就离开老家出来工作了。后来有次回家过年,我听到了关于他的一些负面传言,说他当年从大黑蜂的包围中救出来的小灵珍,由于生了第三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罚了一笔款。
要说超生被处罚,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只是这个超生的三孩生下来后,每逢夜里就开始哭闹不休。据说找人给孩子算了一下生辰八字,说是要按当地风俗找一处经常有人经过的小河沟,在上面搭上一座木桥,然后安排人埋伏在附近,看谁最先从这座桥上走过,再将第一个经过木桥的人抓住给孩子起一个名字,这个孩子就会不哭不闹,并健康地长大成人。算过生辰八字,他家就砍了两棵树,找了一处频繁有人经过的河沟,在上面搭了一座木桥,第一个经过木桥的竟然是老五爷,让他给这个孩子起了名字,他就成了这个孩子的干爹,顺理成章地与杨大壮和小灵珍夫妇结成了“干亲家”,从此两家人开始密切地来往。
找干爹认亲家,是当地流行了不知多少年的一种联亲方式。只是老五爷认下这干儿子后,据说乡里处罚杨大壮夫妇超生第三胎的一万元罚金,家里一时拿不出,是找老五爷这个干爹借钱去缴的。这笔钱过了好几年也没归还,老五奶奶说是要跟亲家夫妻俩去讨账,可老五爷不允许,结果老两口闹开了矛盾。
后来回家又听说,有人看见小灵珍以上山放牛为名,经常在山里与老五爷幽会。尽管这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开头老五奶奶并不相信,因为老五爷算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只要到找蜂的季节,成天蓬头垢面的,从来不注重自己的形象,这样的男人就连老五奶奶跟他生活了几十年都还不习惯,一个比他年轻十多岁,人又长得那么白净的小媳妇,根本就不可能会喜欢上这么邋遢的男人。
后来让老五奶奶改变看法的是,她有几次到城里卖蜂蛹时,也碰到小灵珍同时拿蜂蛹进城去卖,而那段时间老五爷拿回家的蜂蛹与往年相比明显少了许多,五奶奶这才怀疑老五爷在暗中帮助亲家,对他与亲家母暗中交往的疑心越来越重。据说她让老五爷与干亲家断绝来往,可老五爷哪里肯依,这使她更加生气,闹到她寻死寻活喝农药以死相逼的地步。
五
在当地山林的树洞里,生活着像家养的蜜蜂般的许多野蜜蜂,而在那些悬崖峭壁上通常有比野蜜蜂个头更大的大挂蜂、岩蜂等几种蜜蜂栖息繁衍。每年进入三月,老五爷就像经历冬眠苏醒的熊,开始在原始森林里穿梭忙碌,风调雨顺野花开得旺盛的年份,他忙碌一个春季下来,能从山林中采回六七百公斤纯天然的野蜂蜜,拿到市场上出售后差不多能维持一家七口人小半年的日常生活開销。若遇上天气比较干燥,野花因缺水开得少的年份,他有可能只会采到三四百公斤野生蜂蜜,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就有点困难。
好在当地的山林中繁衍生息的大黑蜂、大黄蜂、七里蜂、葫芦蜂受气候影响不大,到了每年的六七月份就进入繁殖的旺盛期,为了寻找到更多野蜂,几乎天才麻麻亮老五爷就进山,他要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赶到野蜂活动比较活跃的区域,找一个视野好的观察点,因为顺光或逆光更容易追踪到野蜂的飞行轨迹。错过了早上的机会,就得等到下午太阳偏西以后,才是寻找野蜂的最佳时机。在七月以前找到的野蜂通常只是在蜂巢面前做上标记,他要留到八月之后才会烧它。进入八月后找到的野蜂,通常当天晚间他就用柴草将工蜂熏晕,挖开土层取出蜂蛹带回家交给五奶奶送进城去换成红钞票,除非是找着蜂巢时看到从外面飞回来的工蜂还带着大量的食物,这表明这窝野蜂的蜂蛹还在大量进食,这样的蜂蛹肚子里有屎,卖不出好价钱。倘若蜂蛹发育成熟就不再进食,而是被工蜂用白茧封在蜂房里,让它们藏在蜂房里长出一对触须、三对足、一双翅膀。只有选择多数蜂蛹都发育成熟时,用火烟熏晕工蜂获取的蜂蛹品质最好。
在当地,每个村寨都会有几个喜欢寻找野蜂的人,但靠自然繁殖的野蜂资源却极其有限,找蜂人多就形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面。有的找蜂人将自己找不到更多的野蜂,归罪于老五爷一个人找得太多,他每年从山林里找回来的蜂蜜和蜂蛹,总是别人的数倍,甚至十数倍。他们认为老五爷一个人找得太多,才导致别的人找到的少。但大自然的野生资源每个人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去获取的。许多找蜂人心里清楚,老五爷的找野蜂本事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也或许是老天与山神赐予他的。凭找蜂的本事,谁也无法达到他的这种高度。所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于是就有人琢磨,既不伤了互相的和气,又能从老五爷的利益中分享一部分的办法。
经过几个找蜂人对老五爷的观察分析,认为他在视力和听力方面出众,就凭这两点到山林中寻找野蜂,别人就无法企及。但人们很少见到老五爷把野蜂关回来养在家附近。当地的找蜂人,每年都会将繁殖较旺盛的大黑蜂或大黄蜂关上几窝养在自家附近,让找蜂人互相观赏,更多的则是在暗中较劲或竞赛,以显示自己这方面的实力。
老五爷与其他的找蜂人不同,他嫌把蜂关回来养等同脱裤子放屁,完全是多此一举。无非是将旺盛的野蜂留在山中,会增加被不守规矩的人盗取的风险,对于老五爷这种一年找到几十窝野蜂的人而言,多两窝少两窝野蜂构不成多大的影响。
而其他找蜂人很少看见他把野蜂关回来养在家附近,都以为他不擅长养蜂。其实除了安全方面的考虑,在人工帮助野蜂开挖新的巢穴时,除了给野蜂挖掘出能够安置蜂房蜂巢的空间,还可以把蜂巢周围的泥土先掏松,去掉泥土中的石粒、树根等杂质,再将纯净的泥土回填压实,使工蜂在挖掘扩大巢穴内部容积时轻松省力,能节约出大量的劳力投入到外面的采集捕食当中。倘若平时再在洞穴附近,放置一些野蜂喜食的食物喂养野蜂,使野蜂把精力集中在繁殖哺育后代上,就会使这窝野蜂繁殖得格外旺盛。
经常在山里碰面的找蜂人,背着老五爷商议后达成了共识,制定出找蜂人的一项竞赛活动,并邀请老五爷务必参与其中。竞赛的规则是各自从山林中寻找几窝大黄蜂,或者大黑蜂,将其关回来放在自家附近养殖。统一在中秋节前后三天内,挨家将参赛者当年养殖得最旺的一窝野蜂取出来测量蜂房的直径,对蜂房内的蜂蛹称重,最终以蜂蛹总量最重和蜂房直径最大者为冠军,并依次评出二三名。奖品是从公认的各种野蜂资源分布最为集中的大尖山起,到扎云山的麻桑树梁子止,从山顶到山脚划出大约四十平方公里的一片区域,再将这片区域划分成约二十五、十五、五平方公里左右的三片区域,按名次奖励给竞赛获胜的前三名。在次年的找蜂季,除了获奖者,其他参与比赛的找蜂人,都不得进入这片区域去跟获奖者分享其间的野蜂资源,而其他没有参与了竞赛的找蜂人不受限制。
老五爷心里十分清楚,这分明是这群找蜂人给自己挖的一个坑。自己每年从这片区域中至少能找到几十窝野蜂,从这片区域内找到的野蜂差不多占自己每年找蜂收入的三分之一。把这片区域划出来当奖品之后,倘若自己在这场养蜂比赛中不能取胜,就等同减少了自己三分之一的收入。
明知道这是针对自己而设的竞赛,或者说是给自己挖的一个坑,但老话说“人活面子,树活皮”,自己若不参加比赛,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太过于自私。或者说还没有比赛,自己就心甘情愿地认输了。若自己参与比赛,该如何才能养出一窝为自己赢得荣誉的野蜂,心里还真是一点谱都没有。起初他只是想尽可能地从山林中寻找一窝比较旺盛的大黑蜂,或者大黄蜂关回来养在家附近,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应该输掉比赛。可是老天好像故意跟他作对,时间就要进入七月份了,他这么一位经验老到的找蜂人,竟然还没找到一窝理想的大黑蜂,或者是大黄蜂作为关回来养殖的对象。
眼看距离中秋节只剩不足三个月了,他总算找到了一窝繁殖得还算旺盛的大黑蜂。当他蹲在巢穴附近仔细观察时却有了意外的发现。原来这窝大黑蜂从地下往洞穴外面搬运泥土的,有一多半是体形更小的大黑蜂和大黄蜂,这些担任搬运工的大黑蜂和大黄蜂全都不长翅膀,而且,这种负责搬运泥土的工蜂,每五至六只就有一只健壮的大黑蜂看押,老五爷这才突然醒悟,原来它们的翅膀是被咬掉的,它们因为繁殖得不够兴旺,就被这窝更旺的大黑蜂抓来为其干苦力,已彻底沦为蜂奴。它们只能规规矩矩地干活,根本无法逃脱。
这窝大黑蜂将扩大蜂巢内部,挖掘泥土,并将泥土从地下搬运到地面上的苦力活交给这些蜂奴来完成,将大量的工蜂投入到外出采集树汁、腐木,或者捕食的劳动中,使这窝蜂走上了快速繁殖兴旺的轨道。过去老五爷见过大黑蜂到大黄蜂或葫芦蜂的巢穴去攻击捕捉工蜂的情形,还以为是捕来作为食物,从未想到竟然是抓来当苦力做劳工,将其视为奴隶使唤。
不过,当他看到大黑蜂的这种奴役现象,他产生了另外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用奴役也能让劳动力成倍地增加,用几倍的工蜂来辅佐某个蜂王实现繁荣兴旺的目标,那就是将两窝或者多窝同类的野蜂合并成一窝,并从这几窝野蜂的蜂王中,挑选出最为健壮的一只作为蜂王,就不愁培育不出一窝出奇旺盛的野蜂。
老五爷是个想到就付诸行动的人,他按自己的思路立即将三窩大黑蜂合并成一窝,本以为这么合并后,就会形成特别强大的工蜂阵容,蜂王也会获得充足的营养,专心于产卵繁衍后代,要不了两个月这窝蜂就会变得兴旺无比,哪承想将三窝大黑蜂合并后,工蜂并不认同人类为它们进行的这种合并组合,可能是工蜂之间都认为对方侵犯了自己独立的利益和权利,竟然展开了激烈的战争,仅一天时间工蜂就互相打得头破血流,蜂巢内尸横遍野,死伤过半,两天之后就只剩一些瘸腿少翅膀的残兵败将。看到这惨烈的场面,老五爷的心都凉了半截。
看到老五爷连续几天萎靡不振的样子,五奶奶替他分析说:“你也真是不动脑子,家里要把放在两个厩里养的几头猪合并到一个厩里养,还要先往猪身上喷几口苞谷酒,还要用锅烟灰把猪身上不同的毛色染成一种颜色,使它们相互间只能闻到酒精的气味,闻不到互相不同的体味,识别不出对方的毛色,它们才不会争吵打架。你别看都是一样的大黑蜂,但一窝蜂与另一窝之间肯定有不同的气味和花色,只是我们看不出来,它们自己要是不能互相识别身份,那它们之间的活动还不乱了套? ”
平时老五爷总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而这一次五奶奶的一句话却一下点醒了梦中人。本来他就有不服输的一股倔强劲,有了一次教训,就提前做好了功课,选用气味较浓,对野蜂又不会构成伤害的青蒿揉了一些水,先把准备用于关工蜂的笼子浸湿晾干,将几窝大黑蜂分别从山里关回来后,统一往它们身上喷洒一些青蒿水后才挑选好蜂王以及工蜂,全部放入替它们准备好的新蜂巢中。经他这样一番神操作后,几窝大黑蜂合并在一起真就没有再打架,而是很快就投入到重建家园的劳动中。经过他精心安排组合而成的这窝大黑蜂,正如他所期待的繁殖得十分兴旺,很快他养的这窝蜂就引起了找蜂人的关注,许多找蜂人得空就会来观赏工蜂们的活动。到中秋节,参加比赛的找蜂人将自己养得最旺的一窝蜂取出过秤和测量蜂房,老五爷养殖的这窝大黑蜂,蜂蛹总重量76公斤,巢中取出的18饼蜂房中直径最大的有1.4米,两项指标都远超同行而一举夺冠;老苏寨的苏民商养殖的大黑蜂,以蜂蛹总重48公斤,蜂房直径0.8米荣获第二名;老杨寨的杨永海养殖的大黄蜂,以蜂蛹总重量34公斤,蜂房直径0.75米获得第三名。这项比赛连续举行了三年,参与的找蜂人一年比一年多,第三年参与的人数达到了18人,只是在连续三年的比赛中都是老五爷夺冠,人们就给老五爷封了个“大黑蜂王”的绰号,也有一部分人称他为“蜂神”。连续三年的比赛都让老五爷夺冠之后,人们认为再比下去,赢家肯定也非这位“蜂神”莫属,继续比赛只会是给他肥肉上加膘,活动就没再举办下去,但“大黑蜂王”的绰号,传得三乡五岭的人都知道。
六
距养野蜂比赛夺冠已过去28年了,老五爷又从山里找到了一窝自然繁殖超常旺盛的大黑蜂。他担心让这窝大黑蜂在山里多留一天都不安全,找到这窝大黑蜂的当天,他就将其从山里关回来养在家附近。由于这窝大黑蜂的老蜂王始终以极其惊人的繁殖能力繁殖出一批又一批工蜂,随着工蜂数量的不断增加,它们打浆和觅食的区域也在持续地扩大。由于工蜂出去采集的区域不断地扩展,有许多找蜂人就循着工蜂飞行的路线纷纷找来,这让老五爷感到特别自豪的同时,也不由得为这窝大黑蜂的安全担忧。毕竟这窝蜂太兴旺了,只要时机把握好,光这窝蜂的蜂蛹就可以获得数万元的收入,这能打动每一位找蜂人的心。
所谓树大招风,本来老五爷正在思考着有什么办法来控制工蜂飞到更远的地方去采集。他还没想出可行的办法,竟然有工蜂飞到三十多公里外茶城的一家餐馆去抢人家放在案板上的牛肉,这吸引了这家餐馆的老板,他约了几个朋友,依然用牛肉做诱饵,一直沿着大黑蜂到茶城往返飞行的路线,以每天推进几公里或十几公里的速度,足足花了十天时间,最终找到了老龙潭的大黑蜂巢穴。一看这窝蜂是有人从山林里关回来养在村子附近的,他们一行三人对拥有这窝大黑蜂的主人除了羡慕还十分好奇,纷纷猜测是如何养出这么旺盛的一窝野蜂的。他一打听,主人就是村子里被称为大黑蜂王的老五爷秦崇义,他找到野蜂主人坦言道:“老哥,我姓杨,名叫杨民旺,跟我一起的这两位是我的好兄弟,我老家在大芦山,曾經也干过找蜂养蜂烧蜂这一行。只是我修行不够,靠捕蜂维持不了一家人的生计,就进城开了一家黄牛餐馆。进城后就没有时间到山里去跑了,但不能找蜂总感觉浑身都不自在,说得夸张一点,就好像魂掉在山林之中收不回来了,夜里做梦也常梦见自己在山林里爬高下坎地追踪寻找野蜂。没想到就在十天之前,竟然有一只大黑蜂飞进城里,找来我开的黄牛馆。由于大黑蜂个头有一只蜂鸟那么大,立即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只蜂十分大胆,简直可以说是霸道。它肯定是闻着牛膻味才找到我家餐馆的。我正在切黄牛肉,它看见我放在砧板上还没来得及切的肉条,竟然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叼起一条就飞走了。没想到大约过了三个多小时,这只大黑蜂竟然带了几十只蜂鸟一般大小的同伴,它们嗡嗡叫唤着飞入我家餐馆,见厨房里挂着一块完整的黄牛腿肉,它们绕着它转悠了几圈,纷纷落在上面咬起牛肉来,看它们这么蛮横霸道,我恨不得用扫帚把它们拍死掉。可拾起扫帚后看它们有这么多,体形又这么大,因我曾经让大黑蜂蜇着过,晓得大黑蜂的厉害,我心虚得根本不敢招惹它们,赶紧把扫帚扔到一边,躲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它们一个个吃饱后,又叼走我的牛肉。说实话,我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从小就跟我父亲上山找野蜂,我烧掉的大黑蜂和大黄蜂已超过一百窝了,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健壮,又这么不怕人的大黑蜂。一看它们这么霸道,就知道这窝大黑蜂肯定不是一般的兴旺。没想到后来连续几天,都有大黑蜂到我的餐馆来觅食,因为我把牛肉藏冰柜里了,要用多少我临时割来切,它们能闻到牛肉的气味,却找不见可供它们吃和叼走的,它们也不飞走,而是在饭馆内外飞来飞去地寻找,客人看见有大黑蜂不停地在餐馆里飞来飞去,生怕被蜇着,吓跑了好几拨,我一怒之下用竹扫帚拍死了十多只工蜂,可一点也吓不着它们,同样有工蜂接连不断地飞来,搞得我也没心思经营了,做梦都想找到这窝大黑蜂的老巢,于是我准备了一些干粮,约了这两个朋友,为不让前来觅食的大黑蜂再打扰餐馆经营,我嘱咐家人除了购买每天要出售的,让她们每天多买几斤筋筋拽拽的牛肉,挂到餐馆外面作诱饵,供它们尽情去啃去咬去叼。这样既能避免它们飞进里面去打扰客人,也方便我们沿着它们往返飞行的路线,寻找到它们的老巢。哪会想到这么兴旺的大黑蜂,竟然是老哥从山里接回来养在家附近的。不过,虽然费了这么大的劲,可这辈子能够看到这么兴旺的大黑蜂,我们也算开眼界了。”
老五爷听来人介绍他们找来的经过,赶紧跟他们赔礼说:“几位小兄弟,让你们花费了这么多天时间,最终只是饱了个眼福,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也实不相瞒,从事找蜂这一行已经几十年了,这么旺的大黑蜂我也是头一回碰见。自从把这窝蜂从山里关回来养在家门前,我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成天牵肠挂肚想的都是这窝蜂。过去我上山去找蜂,太阳不落山我不会回家,现在到了下午两三点我就想往家跑。每天回到家,我就要走到蜂巢对面的山梁上,去看工蜂们在山谷中穿梭往返,山谷中黑压压全是工蜂的身影,听它们的翅膀把空气扇得嗡嗡作响,看着密密麻麻的工蜂把天空都遮住了,就连太阳也照不下来。每天我在观赏它们时,感觉在品陈年老酒似的回味无穷,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些大黑蜂会飞到茶城那么远的地方,到你的餐馆去叼肉,最让我心里过意不去的是,因这窝蜂影响了你生意不算,还耽搁了你们这么些天。不过,若不是这窝蜂,我们也不可能相识,说明我们有这种缘分。刚好我昨晚从山里取回来一些大黄蜂蛹,我这就做几道下酒菜,好好地款待你们一下,以表达我的一点歉意。”
餐馆老板说:“老哥,既然有山珍下酒,那我们就不跟你客气了。说实话,我早就馋这一口了,特别是这几天我们三人一心只想着找到这窝大黑蜂,一路风餐露宿的,每天都是就着干粮和罐头喝几口寡酒,感觉撒出尿来都带着一股铁锈味了。”
老五爷虽然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却十分喜欢结交朋友,光是干儿子和干亲家就有好多个。我每次到他家差不多都能碰到家里有客人。那天他款待过这几位从茶城来的客人后,又诚恳地邀请杨民旺和他的两个兄弟说:“我打算在中秋节的头天晚上烧这窝大黑蜂,希望兄弟几个一起来,到时我再做上油炸蜂蛹、鲜炒蜂蛹、清蒸蜂蛹,再用蜂蛹做一道鲜嫩无比的蜂蛹汤让你们品尝。每年中秋家里都来一些亲戚朋友跟我一起过,你们一起来就更热闹了。说实话有好酒好菜,也要有好朋好友分享才有味道,没有朋友再好的山珍吃着也不香。”
杨民旺当即就接过老五爷的话头说:“老秦哥,我是个竹筒装豆子的直肠子,说话从不会拐弯,因为找蜂这一行我也搞了好几年,知道要想烧得一窝刚好长出手脚和翅膀、成色饱满的野蜂蛹是要经过仔细观察才能确定的,稍微烧早了几天,蜂蛹大多身体里面的屎还没排干净,烧得再多也卖不得几个钱,倘若是烧晚了几天,蜂蛹大多又身体泛黑硬化,体内的蛋白质已大量流失,拿到集市上同样卖不出好价钱。我要说的是,虽然你是这方面的老江湖,但像你说的这么一窝旺盛的大黑蜂,这辈子有可能也就碰到这么一窝,你最好先不要定下烧这窝蜂的日子,这样你好根据具体的情况,选择最佳的时机烧这窝蜂。你今年光是这窝蜂的收入肯定都要超过三万元,所以不管中秋节我们能不能来,我都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这窝蜂既然飞那么远到我开的馆子去叼牛肉,使咱们成了朋友,这是沾了这窝蜂的福气,我想这么旺盛的一窝大黑蜂,你烧时大部分蜂蛹肯定要卖掉,我现在就提前跟你订下这窝蜂蛹,不管你什么时候烧这窝大黑蜂,你要卖什么价,这窝大黑蜂蛹我都全要了。到时我不来你就安排人把蜂蛹全送到茶城汽车客运南站,随便问个在附近开店的人都晓得大芦山黄牛馆,包括你烧蜂时被烟熏晕掉的那些工蜂,你也一并捡起来全装进空菜油瓶送去给我,我要用这些成年的大黑蜂泡几坛风湿药酒,你们给我送货往返路费我全负责,我回去后就先送三万的订金来给你,到时我们多退少补,老哥你看这样行啵?”
老五爷看这个杨老板不仅懂行,而且是个实在人,就更喜欢跟这样的人交往了。当即表示:“杨兄弟不愧是行内人,的确这蜂子养得再旺,只要烧蜂的时机把握不好,就不能获得品质好的蜂蛹,等同空欢喜一场,应该选择最好的时机烧这窝蜂,才能获得理想的收获。既然兄弟说要买下这窝大黑蜂蛹,我们之间就别说送不送订金了,到我烧这窝大黑蜂时,我不去送就打发儿子或儿媳给你送去。儿媳说这段时间她到我们镇上或者县城去卖大黄蜂或大黑蜂蛹,价格在一公斤320元左右,既然是好兄弟,到时这窝蜂蛹我只按300元一公斤卖给你,让你多少有点赚头。我要说的是,朋友之间生意归生意,情意归情意,既然我们有这个缘分,中秋节时你们几个还是尽量来家里。到时就算不是烧这窝大黑蜂,我看好留在山里面的还有好几十窝野蜂,老话说‘做哪行吃哪行’,到时桌上的这碗下酒菜总是少不了的嘛。你们来跟我的那帮老朋友一起好好地热闹热闹,我这人不图别的,就喜欢热闹。”
家里人听开餐馆的这位杨老板在喝酒时就提前订下了这窝蜂蛹,今年光卖这窝大黑蜂蛹就有可能卖到三万多元,那今年有可能超过十万元的收入,这对于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农民,已经是一笔相当丰厚的收入了,一家人自然在心里暗暗高兴。
七
我回到老龙潭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家里挤满了给老五爷守灵的亲戚朋友。按照老家的习俗,我先到停放棺木的堂屋去点香烧纸磕头祭拜亡灵,竟然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直守在香火盆前,她将三炷香一叠纸钱递到我手上,看她像家人似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肿,我却根本不认识她,她显然也不认识我,不然她应该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才是。我祭拜过后就起身给守灵的人们散了一圈烟,这算是跟在场的各位亲朋好友打过招呼。之后我径直走到三叔面前问他,守在香火盆前那个女的,以前我怎么没见过?
三叔用怀疑的口吻反问我:“她你会不认得,不可能吧?她就是你老五爷从大黑蜂的包围中救出来,后来又跟我爹结成干亲家母的小灵珍嘛!别看她岁数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论辈分你得喊她阿奶哩!”
随即,老三叔又指着坐在桌子上跟人打牌的一个男子说:“喏,最年轻的那个就是她儿子顺祥,你老五爷的干儿子,他的年龄比你小差不多二十岁,可你照样得喊他顺祥叔!”
还别说,这个叫顺祥的年轻男子,他虽然只是老五爷认的干儿子,但五官长得挺像老五爷的,特别是他的鼻梁又高又直,活脱脱就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基因特征,这么看来,以前关于老五爷与小灵珍的传言,有可能并非空穴来风。
说到干儿子,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当年上山打猎时,误将老五爷误当老熊从树上射下来的那家伙。我就问三叔:“当年误将他的老干爹当老熊打的那个干儿子没来吗?”
“他怎么可能不来,他比我大两岁,我这个老干哥做得一手好饭菜,是当地有名的厨师,幸亏有他在场,我只报给他每天大概会有多少人吃饭,至于需要安排多少饭菜,安排几个人帮厨和收拾碗筷,全部交给他帮我计划操持。不然,每天至少有400人吃饭,除了家里养的猪鸡和黄牛外,还需要到城里去添买多少菜才够,我还真是一点谱都没有,有这个老干哥在场,我把人数和钱交给他,采购和菜饭全部由他来计划安排,我才有空坐这里跟你说话的。”
三叔把明天要做的事情都安排妥了,见我给在场的人散过烟后一个人坐在一边想着心事,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跟我详细说了老五爷的死因。
你老五爷死得很是让人意外,也很让人困惑,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这事是悲还是喜。这两天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玩了一辈子的野蜂,什么样的毒蜂他没接触、见识过,谁会想到他最终竟死在野蜂嘴里?而且是死在他宁可损失三万多元,也要留下来繁衍新蜂王的这窝大黑蜂嘴下。他死后的那种情形,简直就像是梦境似的,令人不敢相信。
回想起来,这事开头就显得不那么正常。农历的四月份,野蜂王度过冬眠找洞穴繁衍后代也才个把两个月,这时山林中觅食采集的工蜂还十分稀少,按往常还根本不到找大黑蜂、大黄蜂、葫芦蜂的时间。那天老五爷进山是去找野蜂蜜的,他却意外地看见有大黑蜂在一棵麻栎树上采集树汁,凭他找野蜂的本事,没花多少气力就找到了这窝大黑蜂。这窝蜂已经繁殖出至少三四百只工蜂了,这可把你老五爷高兴坏了,立即放弃了寻找野蜂蜜,拔腿就往家跑,收拾好他关野蜂的家什,当天晚上就上山去把这窝蜂关回来养了。
把这窝大黑蜂关回来养后,蜂王以极其惊人的能力产卵繁殖工蜂,一个多月后工蜂总数差不多达到万余只,这么旺的大黑蜂过去从来没人看见过,除了老五爷为它着了迷,村子里的人得空就到附近去观察它们的活动。到了七八月份时,工蜂数量肯定超过了三万,为了不断地扩展地下的巢穴,除了自己年幼的工蜂负责挖掘搬运泥土,这窝蜂还抓了其他弱势的大黑蜂和大黄蜂,带回后咬掉翅膀让其无法逃走。这种蜂奴每五六只就由一只健壮的大黑蜂押解着,逼着它们成天为其从地下搬运泥土到地面上,光是这种蜂奴就有近万只。七月时从地下搬运出来的泥土就在洞穴前堆成了小山,够我这样的男子汉挑几十担。而每天外出采集的工蜂,天刚亮就像雨点似的黑压压地布满一大片天空,鸟群看到这种阵势根本不敢飞入这片领空,都远远地绕道飞行。还在距离蜂巢几百米远,就能听见它们在巢穴里发出的嗡嗡声。到了晚上四周安静下来后,睡在家里感觉地面似乎也随着嗡嗡声震动。
野蜂繁殖得越旺盛,它们出去觅食和打浆的范围也扩展得越来越大,出去的工蜂多,它们活动的范围大,被找蜂人碰见跟踪找到的概率就越大。才七八月份就陆续有二十多个找蜂人一路追踪寻找到这里来了,他们看见我们家养了这么旺的一窝蜂,就找到家里向你老五爷讨教,问他是什么时候把这窝蜂关回来养的,是否人为地给它们提供过食物,或有什么特殊的措施,不然,从来就没见过自然繁殖得这么旺的大黑蜂。你老五爷就反复地跟这些找上门的人解释说:“野蜂就是野蜂,就算将其关回来养在家附近,它们同样还是野蜂,我哪会给它喂食,更不晓得其他的办法使它们变得兴旺。只是今年上山找蜂蜜时就碰见了这窝大黑蜂,我看当时就繁殖得不是一般的旺,怕被别人发现,就早将其关回来养了。”来人听了他的介紹,有人就夸你老五爷运气好,或财运旺,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大黑蜂王”之类的。有的人还说当年一群找蜂人比赛时,老五爷创下的养蜂纪录迄今也没有人能超越。他现在又养了一窝这么罕见的大黑蜂,他这一辈子创造了这么惊人的奇迹,真就成“蜂神”了。
夸赞的话谁都喜欢听,这些话听得你老五爷心里乐滋滋的,出门时嘴里经常都哼着小调。不过他高兴归高兴,头脑却十分清醒冷静,他总是提醒我们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别人见我们家养了这么旺的一窝蜂,肯定会有人心生妒忌,甚至打什么歪主意也不一定。我上山去找野蜂的时候,你们有空就到附近去转转、看看,看工蜂是否在正常地进出,若有人真动了歪心思,那再旺的野蜂也经不起一瓶农药。”
有时他唉声叹气地说:“别的东西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可以把它藏起来。这大黑蜂没法藏不算,越旺就越暴露,现在就已经有这么多找蜂人找到这里来了,这消息简直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就传遍了方圆百里,现在来的不仅是找蜂人,还有一些人是专门跑来看稀罕的。人心不古,知道的人越多,对这窝蜂的威胁就越大。”
看他为这窝蜂成天提心吊胆的,我们早就跟他商量过,让他提前一点把这窝蜂烧了卖掉,就不用这么成天牵肠挂肚的了。可他又坚持说,我这一辈子就养了一窝这么旺的蜂,不把它养到中秋前后再烧,损失就太大了,反正晚上由我守着,白天你们多加注意就是了。
三叔说,为了保证这窝大黑蜂的安全,其实七月份老五爷就在蜂巢附近搭了个窝棚,夜里他就睡在窝棚里守着,只要听见周边有异常的声响,他就会立即打亮电筒把周边照射巡视一遍。特别是自从茶城来的那位杨老板说是要付订金买下这窝大黑蜂的全部蜂蛹后,老五爷变得更加疑神疑鬼的,他虽然每天都坚持上山去寻找野蜂,可出门之前总要嘱咐说:“不要成天像只懒猴似的,只晓得把头埋在裤裆里,没事时就去蜂巢那里转转、看看。”
他过去上山每天都要到天擦黑才回家,有时甚至住在山里不回家。自从养了这窝大黑蜂之后,他一夜都没在山里住过,差不多每天下午三点多、四点钟就从山里回来了,从来没有在山里过夜过。他回到家的头一件事,就是风风火火地跑到蜂巢附近观察一阵,然后再回家吃饭,吃完饭洗个澡就到窝棚里休息,直到第二天回家吃过早饭再上山。他确实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这窝大黑蜂的安全。
三叔提醒我说,茶城那位开餐馆的杨老板,就是中秋节我回来在家里碰到的那位,老五爷开头答应人家要把这窝大黑蜂蛹全卖给他的。中秋节别人带着几万元现金到家里来,他却改变主意跟人家说:“现在种地的成本高,粮食的价格低,除了农药、化肥和人工成本根本没赚头,上山找野蜂的人越来越多,每片山林都像被人用篦子反复篦梳过几遍似的,很难会有漏网之鱼。最让人担心的是这些人只要找到野蜂巢,只晓得一把火将工蜂和蜂王全熏死掉,就挖开地面将地下的蜂房全部取干净。而有经验的找蜂人只是往蜂巢里吹进去一些浓烟,将工蜂熏昏不会蜇人时,赶紧挖开地面将蜂房从地下取出,取蜂房时有意留下一饼蜂蛹,再把熏昏的工蜂和蜂王完好地留下,然后用树枝封住,再扒些土回填好,留下一个供工蜂进出的洞口,被浓烟熏昏的工蜂和蜂王接触新鲜空气后很快就会苏醒过来,它们只要看见老蜂王还活着,就会修复巢穴继续帮助蜂王哺育留下的蜂蛹,直至辅佐蜂王繁衍出最后一批传宗接代的新蜂王。因许多找蜂人不晓得留种,这几年山里的各种野蜂已经越来越稀少,就连我找到的也一年比一年少,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几年各种野蜂就要彻底灭绝了。我想这窝大黑蜂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为旺盛的,如果把它们留下来,让它们繁殖出一批更加健壮的蜂王来,那明年山林里就会增加几百窝旺盛的大黑蜂,将来我每年都养几窝大黄蜂和大黑蜂专门留种,当地山林中的野蜂就不会绝种。”
三叔说:“中秋节时你是亲眼见着的,你老五爷不惜得罪专门从茶城赶来家里买蜂蛹的那个杨老板。虽然没让他白跑,早给他准备了一些大黑蜂蛹,还用装五公斤菜籽油那种油桶,装了满满两桶老工蜂送给他带回去泡药酒,但人家是冲着家里这窝大黑蜂蛹来的,没拿到心仪已久的东西,看得出还是有些不高兴的。其实,我也搞不清我爹他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莫名其妙地做这种糊涂事。倘若将这窝蜂烧了卖给人家,家里立即就有三万多的收入,人家都将大把的现金送到家里来了,他竟然要将这窝蜂留着繁殖蜂王。这蜂王繁殖得再多,能轮得着我们家几窝?他都是这把岁数了,现成的红钞票他不要,还把希望留给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你也晓得你老五爷的脾气,只要他决定做的事,九头牛也别想把他拽回头,他决定要做的事只好由他。”
经三叔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中秋节时是有两位从茶城到他家找他买蜂蛹的客人,还是老五爷亲自上灶做了油炸葫芦蜂蛹、油焖大黑蜂蛹、清蒸大黄蜂蛹这几道他的拿手菜款待了我和他的一帮朋友。那天其他的人都比我到得早,老五爷要将他养得最旺的这一窝大黑蜂留做种蜂的事我没听到,我只是在饭桌上听那位杨老板由衷地跟老五爷说:“老秦哥,在这个一切向钱看齐的年代,像你这么眼光长远的人,你是我见着的头一个,老哥的这种胸怀,让我这个当兄弟的打心眼里佩服……”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喝完酒,那位杨老板走的时候,从家里买走了八千多元的蜂蛹,老五爷送给他两桶泡风湿药酒用的老工蜂,我也不知他是如何将工蜂装进瓶子里的,我看那些工蜂还全都活着。当时那位杨老板数了二千元,说是付老工蜂的钱,可老五爷坚持说是自己先沒守信用,那两桶老工蜂算是他对失信的赔礼,最终一分钱也不收就让他将那些老工蜂带走了。
三叔接着跟我说:“前天,你老五爷还从山里拿回来两窝大黄蜂蛹,他说这是今年收尾的最后两窝蜂,让你三婶别再拿去卖,说是家里会有客人来,留着招待客人算了。他吩咐过你三婶,吃过晚饭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像往常一样到窝棚去守望这窝大黑蜂了。按照平时的习惯他天一亮就回来,吃过早饭就忙着上山了。昨天你三婶煮好早饭不见他回来,我们以为是今年的找蜂结束了,他想睡个懒觉,就没有喊他。我们把早饭给他温在锅里,就去修剪茶树了,可中午12点我们从茶地里回来,见锅里温着的饭菜原封不动,我心里才觉得不对劲,站在院场里喊了他几声他也不应,我赶紧到窝棚去看。我打开窝棚门,只见棚窝里铺天盖地黑压压的全是大黑蜂,却不见我爹的影子。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才发现一堆成山的大黑蜂下面隐约有一个人影,当时应该是他身上的肉已经让大黑蜂吃光了。看到这种情形,我又悲又气,当时也不知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我只记得我回家找了一瓶敌敌畏,倒进了喷雾器,又往里面灌了两瓢水,我背起喷雾器就往窝棚跑,一心想把这些天杀的大黑蜂一个不留地灭杀掉。可我离窝棚还有七八十米时,就看见一团黑色的蘑菇云从窝棚那里腾空而起,黑压压地遮蔽了整片天空,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天地都随着震动。由数以万计的大黑蜂组成的这片蘑菇云,盘旋着一直往上升,渐渐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影,我看着就是我爹的样子,最终这个人影渐渐消失在明净的天空中。
“也不知影子消失了有多久,我才回过神来,赶到窝棚去查看,只见地面上就剩一副人的骷髅架子,周边全是被大黑蜂咬碎的布片,这些散落的布片,就是他离家时穿在身上的新衣服。见他死得这么惨,我把你大叔他们的电话逐个打通了,对他们每个人我都是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因为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跟他们说这事。
“明光,过去听老人说做善事多,或在人间修了大功德的人,死后灵魂会升入天堂,而在人世间作孽过多的人,死后就要下地狱。你老五爷这辈子烧掉的野蜂有那么多,如果说因此招来了报应,那他要下地狱的吧?而前天他走的这种情形,显然又是被那些大黑蜂带到天堂去了的。依你看,你五爷他是不是去了天堂?”
听三叔这么问,我跟他说:“我老五爷虽然烧了许多野蜂,但他烧蜂时总要留下一些蜂种,让它们传宗接代,包括这窝养得最旺的大黑蜂。虽然他最后是被这窝大黑蜂吃掉的,但你看这群大黑蜂却将他送上了云霄,他除了始终晓得留蜂种,应该还修了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大功德,他应该是去了天堂吧。”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