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
如果没有“安史之乱”的爆发,也许王维所拥有的一切,可以称得上完美:享有很好的荣誉和声望,在朝中做着不大不小的官,时有闲暇去辋川小住,平时里写诗、作曲、绘画、抚琴,从艺术中获得很多快乐;也以佛禅为观照,内外兼修,不断地完善自己……除了家庭生活的缺陷,以及不能从世俗生活中享有足够的快乐外,一切都是岁月静好。这样的状况,就像一个高僧大德在潜心修建无形的浮屠塔似的——一石一木一砖地积累,一层一层地叠加……在这个过程中,人似乎遵从某种冥冥的导引,不断开发自己,不断地精进,不断地向上攀升。对于王维来说,眼看着自己心中的“浮屠”即将封顶之时,“安史之乱”爆发,一切“乾坤颠倒”,浮屠塔轰然倒塌。王维再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不仅仅是生命无常,岁月同样无常。
公元755年十一月初九,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安禄山带着十五万人在范阳敲响鼙鼓,口号是“清君侧”,目标直指朝廷首相杨国忠。“安史之乱”从此爆发,强大的唐朝走上了由盛转衰的不归路,也让无数百姓“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的美梦破碎。现在诸多史书,都将“安史之乱”的爆发,归结于唐玄宗的腐化堕落不理朝政,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专权,中央政府军权的旁落,以及地方节度使无约束等,实际上,除了政治军事上的原因之外,还有宗教、周边形势,以及财政的背景。玄宗在位四十五年,执政可分上下半场:上半场是全身心地投入,政治清明,经济发展,军事强大,文化繁荣;到了下半场,“人治”的弊端充分暴露,心生厌倦,忠奸不分,管理粗放的毛病全然凸显。至于杨贵妃,只是一直以来“道德臧否”的嫁祸罢了,这一个美貌妖冶的女子从无政治野心,也不想过多地介入朝政,只是沉醉于对美好生活的满足罢了。初唐以来,唐朝政治经济军事上虽有大发展,可是东征西讨后,根基不稳,四面受敌,各方面压力很大。中央财政入不敷出之后,只好调整政策,把边关地区的军权、财权、行政权一起授予节度使,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开拓财源,用这些钱财养活军队打仗。各節度使背景复杂,信仰不一,集各种权力于一身,一旦有了二心,中央政府很难掣肘。当然,“安史之乱”的发生还有外部形势变化的原因:在此之前,唐朝大将高仙芝统领的西征军,与崛起的大食帝国东征军,在西亚的怛罗斯河发生大战,结果唐朝大军寡不敌众,加上当地联军临时倒戈,唐军一败涂地。唐朝外扩势头受阻,信心遭遇很大打击,软肋尽显。安禄山、史思明造反,跟由此获得的巨大信心,有很大关系。
在此之后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安禄山前锋部队攻下了潼关,俘虏了曾有“大唐第一名将”的兵马大元帅哥舒翰。消息传来之后,自私而怯懦的唐玄宗于某个清晨,带着杨贵妃姐妹、皇子、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陈玄礼、高力士及一些嫔妃宫女太监等,在数千禁军的护卫下,从长安城禁苑西门(延秋门)匆匆出城,向着渭水便桥行进,准备逃向蜀地。朝中大部分文武官员都蒙在鼓里,压根就不知道“至高无上”的明皇已逃之夭夭。文武百官上午来兴庆宫上朝时,才知道皇帝早已离去。宫中一片哗然,长安城也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十天之后,安禄山进城,众多文武官员除少数逃出之外,大多为叛军捕获。那一段时间,平时居住于辋川的王维恰巧回朝,连同文武大臣一同被捕。王维虽然只是朝廷中下级官员,可知名度大,被誉为“盛唐第一诗人”,安禄山慕其名声,特地让人对他关照,派人劝说他在大燕朝廷任职。王维不愿意,暗自服食药物唯求一死,殊不知药物毒性不够,只引起严重腹泻,没有让他死去,反而让他颜面尽失,备遭摧残和嘲讽。安禄山知晓此事后,更是对王维优待,特地将王维连同其他几人专程押至洛阳,拘禁于菩提寺,不断派人劝降。在普施寺的十个月中,王维曾大病一场,有一次十天未进食。直到至德二载(757)二月,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及谋士严庄、近侍太监李猪儿所刺,腹破肠流死去后,王维才答应留职大燕,随后被释放。身临险境之中,王维不得不面对生死和道德的双重考验,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纠缠着他:人应该是为世间的真理和正义而死,还是为了真诚的信仰苟活?这一个问题,就像他在面对儒家、道家和佛家时,只能选一方站队般艰难。后来新、旧《唐书》所云“迫以伪署”“迫为给事中”,应该是叛军授予了王维一个伪职,王维被迫接受,却一直未履行任何职事。在此期间,王维真切地意识到“无常”的真正意义——人于世间看似强大威猛,可在本质上如此渺小,凡世间种种,都是难以左右;至于命运,更是捉摸不定。若想青史留名,做一个好人,完全由不得自己,而是由各种各样的机缘决定的。
王维关押在洛阳菩提寺期间,安禄山在洛阳凝碧池举办庆功会,组织大批叛军将领参加。安禄山是由底层上位的,不识字,却长于读心术,擅于表演,有着戏子的天分,不仅擅长胡旋舞,也擅长在朝廷内外、社会生活中左右逢源。这一点从他的一些行为中就可以看出,当初年过半百的他,为了讨得玄宗和贵妃的喜爱,竟然在公开场合下毫无廉耻地称呼年轻的杨贵妃为“干娘”。安禄山如此做,几无底线,更像是江湖骗子和道德败坏者。在庆功会上,安禄山特地安排了唐宫乐人表演节目。在此之前,长安城宫廷里的乐工,以及乐器、舞衣,连同舞马、犀牛、大象等,一起被掳至洛阳。音乐奏响之后,乐工雷海青坚决不从,军士叱喝之下,更是愤而摔碎手中琵琶,仰面朝着西边大哭,以示不忘旧主。安禄山怒不可遏,令军士将雷海青绑在宫殿立柱上,肢解示众。王维听说这件事后,心如刀绞,暗地里写了一首诗。这个时候,恰巧裴迪冒险来普施寺看王维,王维悄悄将这一首诗吟诵给裴迪听。裴迪将诗默记了下来,随后在民间广为传诵。这一首诗,后来被定名为三十九字的长题《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因为处境险恶,此诗中,王维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的痛楚,没有提及雷海青及诸多牺牲者,不过诗还是大胆地提及惨剧的发生地凝碧池,由此可以看出王维的愤懑和痛苦。
裴迪告别时,王维又作《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诗云:
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
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以王维真实的想法,真正的烦扰和苦难,并非来自于表面的“安史之乱”, 而是来自更深层次的“尘网”和“世喧”——只要身处红尘, 就会感觉到痛苦。看得出来,此时的王维,已有深深的厌世之感,对于此生已不抱希望,只是想如何挣脱尘网羁绊,“归向桃花源”。这一个“桃花源”,跟陶渊明的初衷不一样,此时已带有浓郁的佛学意味,它其实就是“虚空”的代名词,是相对于娑婆世界的荒诞不经而言的美好世界。在痛苦不堪之中,王维只希望在佛学意味的“桃花源”中,寻求灵魂的解脱与安顿。当然,以王维之佛学功底与造诣,由于深知世间之痛苦,更多的时候,他有可能对于现实的伤痛淡然处之。在王维眼中,那些伤痛和苦难本质上也是虚幻,就如同死亡一样。此时此刻,真正能够给王维以安慰和解脱的,或者说真正能够托底的,只能是一颗洞明实相的心。
至德二载(757)十月二十三日,唐肃宗李亨回到了阔别一年零四个月的长安。上一次离开时,李亨还是为各种不确定性所困的太子,前途未卜,整天里担惊受怕,担心父皇玄宗像对待其他皇子一样,对自己采取极端手段。可是此番归来,他已是中兴大唐的皇上了。两天之后,以大燕伪宰相陈希烈为首的三百多名附逆官员,也从洛阳押回长安,在长长的队伍当中,也有灰头土脸的王维。“贰臣”到达长安的那一天,朝廷专门安排了一个叫作甄济的隐者,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以死力拒安禄山招安的事迹。随后,禁卫士兵大声呵斥陷伪官员列队敬拜。如此做法,显然是想以此方式,全力羞辱那些“失节者”。随后,三百多名官员在长安大街上演了轰轰烈烈的游街活动,在数万百姓的声讨和詈骂声中,如过街老鼠一般惊慌失措。这个时候,当年逃得比谁都快的太上皇唐玄宗也由成都回到了长安,在重新面对这些“失节者”时,丝毫没有羞愧之心,反而力主严厉处罚。经过几番激烈的争辩,朝廷决定对数量众多的陷伪官员以六等定罪,详加甄别:重者刑于市,次赐自尽,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贬。与此同时,对在平定叛乱中功勋卓越的大臣进行褒奖,王维的弟弟王缙因为乱时在太原协助李光弼抗贼有功,被授予太原少尹加刑部侍郎衔。
曾经得到安禄山亲封的两个宰相达奚珣和陈希烈,是这批附逆官员中最受瞩目的。达奚珣被定为一等罪,连同其他十七人,在百官的围观下,被斩首于城西南独柳树下。陈希烈被定为二等罪,和其他六人被赐自尽于大理寺。至于三等罪,虽然惩以“重杖一百”,可又有几人能受得了如此重刑呢,一个个被打得皮绽骨裂,死状更惨。达奚珣之子达奚挚等二十一人,都被杖于京兆府门口,没等杖完,便一命呜呼了。值得一提的是,前宰相张说之子张均、张垍兄弟也因投降附逆,被判了一等罪。前者曾为肃宗的救命恩人,后者是玄宗的驸马、肃宗的妹夫。在此期间,肃宗曾想赦免两人,可太上皇玄宗坚决不同意,两人最终还是一个处死、一个流放。
为人们格外关注的王维,也被关进牢房定为三等罪。审查王维时,裴迪向朝廷递交了那一首诗《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王维弟弟王缙也为自己的哥哥竭力奔走,以为王维所为系万般无奈,请求朝廷削去自己刚刚晋升的刑部侍郎职位为兄赎罪。在此之前,包括唐肃宗在内的诸多官员,就曾从坊间听到过王维的那首三十九字标题诗作的传唱,以诗中内容看,足以证明王维对大唐王朝的忠心不二。朝廷专案组经过一番调查后,提交了一份处理意见,唐肃宗“嘉之”,结果是王维得到宽宥,是春复官,责授太子中允,加集贤殿学士;迁太子中庶子、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属中书省,职责主要负责为皇帝起草诏书,参议表章,虽然与给事中同属五品官上,可是位置最重要,处于权力的核心位置。如此结果,肯定有肃宗对王维欣赏的成分。当然,关于这个结果,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说是甄别初期,王维曾跟郑虔、张璪一起被关在宣阳坊。宰相崔圆看到三人都擅长绘画,特地将他们调出,安排在自家住宅墙壁上作画,因怜惜他们的才能,特地出手相救。最后的结果是:三人中,除王维免予处罚官复原职外,张璪被降职、郑虔则流放到东南沿海的台州任司功参军,都算得以保全。王维在接到相关豁免通知书后,在《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诗中写道:“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这应该是长吁一口气吧,毕竟,在此之前的数年间,生命如此憋屈和黯淡,性灵都凝固如铁沾满尘埃了。
这个时候,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行将结束,可是神州大地所遭受的伤痛,却一时无法终止,包括长安在内的中国北方千疮百孔,百姓一贫如洗,苍茫的中原大地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民众的道德水准也一落千丈。战乱暴露了人性的猥琐、懦弱、自私和兽性,让王维对于世间种种更加失望。虽然最终结果尚好,可是“安史之乱”的经历,还是让王维受到了很大伤害,原本恬淡静谧的生活遭到重创,仿佛偏离了原先的轨道,一头栽进了深深的沟壑之中。王维不得不面对来自各方的压力,坠入一个阴暗、复杂而坚韧的道德之网。朝廷宽宥了王维的行为,可是那些尸位素餐、因循守旧的官僚们,以及苛刻腐朽的道德主义者,总是以源源不断的冷嘲热讽进行攻击,借以彰显自己的英明正确和道德优越。诸多舆论对王维充满苛刻,以为王维作为一个士大夫,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就是不道德不体面的,应该绳之以法。
虽然肃宗在那一阶段多次为王维正名,让其免受诸多腐儒酸士的攻击,可是,王维还是能深切地感受到四周投射过来的那种锋利的,混合着嫉妒、痛恨和鄙夷的眼光。它们无所不在,就像盛夏的苍蝇一样难以驱赶干净。久而久之,即使是坚定而肃穆的皇帝,也感受到了某种压力,王维的职位在悄然变动,又由中书舍人调整为给事中,算是稍稍“边缘化”一些,缓解了一些矛盾。王维当然明白如此调整的用意,他无法申辩,不得不以沉默,甚至以强作欢颜来对待。感恩和愧疚之心交织,让王维物累陡增,心中愁苦,不仅失去了怜悯对手的想法,甚至有了下地狱的恐惧。藏在王维心底的是一丝不服——既然皇帝先丢下大臣溜之大吉,为什么还要对大臣如此苛求呢?至于那些冠冕堂皇的道德要求,因为本质上的不真实,一定是荒谬的。至于人性,残酷的事实告诉他:有些人根本就是無明的,不仅缺乏良知,甚至比野兽还凶残。那些人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轮回的场所,在他们的前方,一直有地狱在等待着他们。
后来的朱熹评价:“王维以诗名开元间,遭禄山乱,陷贼中不能死,事复平,幸不诛。其人既不足言,词虽清雅,亦萎弱少气骨,独‘山中人’与‘望终南’‘迎送神’为胜。”顾炎武更尖锐地提出:“古来以文辞欺人者,莫若谢灵运,次则王维。”以为王维是以诗开脱自己“仕贼”的罪名。看得出来,这两个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大儒对王维的评价都不高。朱熹所说,显然是以儒家和理学的立场,站在道德高地之上随意臧否和抨击,不理解也不原谅,由人及诗一块贬损。以朱熹一向的霸道、独断和粗暴,哪里能理解得了王维诗中平和而高妙的禅意呢?道德是一时的,艺术是永远的,那些自以为道德在手、以道德来要求他人的人,总是不自觉地散发粗鄙而独断的气息。在朱熹这个“道德卫士”眼中,没有几个人是及格的,至于像王维、苏东坡等人,都是有悖“天理”的,只有他才“真理在手”,代表着绝对的天命。殊不知对于社会进步来说,宽容才是最好的道德,个体的自由才是方向。至于顾炎武,以他坚守明朝遗民的不苟且立场,自然会忠贞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节操,对王维的极端评价倒是情有可原。因为这样的原因,王维在明清主流文学中的地位不断下降,在一个人人讲政治讲道德的社会,艺术会不由自主地被挤到边缘,一不留神,就会跌下万丈深渊。
从王维晚年撰写的诗文中,也可以看出其晚年的心境——安史之乱后诗人留存诗歌二十六首,文章二十二篇,远远少于之前的日子。王维的诗文,很少有直接描写安史之乱的,这并不代表王维对安史之乱忽视,也可能是太在意了,反而不敢涉及,唯恐给别人留下把柄和口舌。当然,作为一个修行者,王维更注重的是内心的感受,而不是外部的风云变化,作为自己的艺术之道,同样也是如此,更坚持对宁静和永恒的追求。作为一个觉悟者,王维还知道语言文字本身的局限,越来越担心、怀疑和害怕文字表达。在他看来,语言如此脆弱,如此不确定,诸多幽微之意难以表达,更谈不上深入地表达生死、时间、痛苦和绝望的感受了。况且,过多地执着于语言和文字,很容易授人以柄,使自己坠入更大的深渊。也因此,王维那段时间有可能更多地沉湎于绘画,每天花费很长时间画山水,画人物,画界画,探索自己的水墨风格,对此内观,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避免过多陷入自责、陷入是非、陷入灵魂的拷问。虽然王维一直是虔诚的佛教徒,可是他毕竟是中国传统文化培育出来的士大夫,身上有着难以割舍的儒家功名与道义思想。中国传统士大夫再出世,再消极逃避,也会坚定地留存为国尽职、为君尽忠、杀身成仁情怀,不可避免地以此为第一道德要义。王维内心的痛苦和悔恨,显然来自儒家伦理纲常的无形压迫。
让王维感到深深自责的,还有好友韦斌的反衬——当初和王维一直羁押在洛阳菩提寺的,还有汝郡太守韦斌。韦斌是王维多年的好友,也是薛王李业的驸马,唐玄宗的侄驸马、唐肃宗李亨的堂妹夫。战败被俘后,韦斌为了保全家眷,表面上接受了伪职黄门侍郎,随后“吞药自裁,呕血而死”。乱平后,朝廷启动了规模宏大的仪式,祭奠在“安史之乱”中以身殒大唐的韦斌,旌表并追赠秘书监一职。王维受命为韦斌撰写碑铭,当提笔缅怀这个义薄云天的好友时,王维动情地将自己也放入了文章,回忆起自己服药未死的状况,又提及了韦斌惨死前跟自己的交流:某一次韦斌看着王维,泪流满面,以身上的玉佩示意,做了个砍头的动作,随后仰天长叹。还有一次,韦斌趁押解的人去厕所的工夫,贴近王维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是感到郁愤啊!源源而来的痛苦积郁成疾。我恨不得像大禹杀了防风氏一样,砍下这个家伙肥硕的脑袋,用车子装满这个家伙(指安禄山)的骨节,在他的肚脐点上火,烧他个三天三夜!”说这话的第二天,韦斌就服药而亡了……王维百感交集,毫无保留地将这些细节写进了祭奠的铭文中。
王维为韦斌写的碑铭,再一次在朝廷上下掀起波澜:在安史之乱中,王维跟韦斌,不正是鲜明的对比吗?一些人将他们作为话题,再次重提此事,借此攻击王维“失节”,贪生怕死。王维听说后,既气愤又悲伤,这些人有什么资格责难我呢?如果他们是雷海青的话,自己还无话可说,可他们分明不是。气急懊恼之中,王维甚至想以死表示清白,在《谢除太子中允表》一文中,王维说道:“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秽污残骸,死灭余气。伏谒明主,岂不自愧于心?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跼天内省,无地自容”。在《请施庄为寺表》中,王维又写道:“臣闻罔极之恩,岂有能报?终天不返,何堪永思?然要欲强有所为,自宽其痛。”在《为薛使君谢婺州刺史表》一文中,王维再次说:“自恨驽怯,脱身虽则无计,自刃有何不可?……纵齿盘水之剑,未削臣恶;空题墓门之石,岂解臣悲?”
王维是以儒家的伦理纲常,以及“杀身成仁”的要求,不断地审视和检讨自我的缺失,并对灵魂进行反思、拷问和审判。在此之前,如果说王维兼有儒释道思想,还想着为朝廷进取,并获取回报的话,那么,经历了“安史之乱”后的王维,已对诸事心灰意冷,更觉得人生无所意义了——生命如此孱弱,就如同幻象,又何必锱铢必较呢?往事不可谏,来者不可追,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伤痛积极地活下去,一切尽人事,听天命,不求回报,唯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即可。有一个现象值得关注,那就是“安史之乱”后,王维身上儒家那一部分又再次被激发得茁壮,这表现在王维以从未有过的积极态度参与朝堂事务,表现出对国运民生的格外关注等。这也很正常,当盛世的大唐彻底地跌入谷底,传统之“士”的责任和义务被激发了出来,这也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吧?毕竟,在王维内心深处,最初打底的,还是儒家的使命感和进取心。当然,只要稍稍冷静下来,王维又不得不面对与日俱增的“空净”——对于花甲之年来说,现实毕竟只是幻象,真正的心魔,还是来自内心的虚无。王维毕竟受佛家思想浸淫多年,人一旦接触到无垠广袤的天空,自然会不自觉地抬头仰望,也会不自觉地对人间施以悲悯。
为了提振士气,重振大唐雄风,唐肃宗重新启用大明宫,将上朝的地点从之前的兴庆宫移仗至这里。这座巍峨雄伟的宫殿,始建于唐太宗时期,一直到高宗和则天大帝时期才得以完成。它坐落在一条象征龙脉的山峦的最前端,堪称“龙首”,站在大明宫含元殿向南眺望,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宫域可分为前朝和内庭两部分,前朝以朝会为主,内庭以居住和宴游为主。前朝的中心为含元殿(外朝)、宣政殿(中朝)、紫宸殿(内朝),内廷有太液池,各种别殿、亭、观等三十余所。“大明”一词,最早见于《诗经·大雅》中的《大明》篇,按《毛诗序》释意为:“文王有明德,故天复命武王也。文王,武王相承,其明德日以广大,故曰大明。”安史之乱前,唐玄宗为了将大明宫作为自己跟杨贵妃休闲和居住场所,将上朝的地点迁至兴庆宫。大明宫重新啟用之后,应该是受到某种旨意,时任中书舍人的王维频繁与杜甫、岑参、贾至等人互动,奉迎唱和。王维写作了一首《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字里行间难抑虚荣和浮华: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这一首诗,应是传统的“颂诗”吧,一直以来,如此形式总是占据传统文学艺术的主流,体现权力的意志。这一首诗也是如此,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描绘大明宫的威严和荣光:锦衣卫士头戴红巾,像雄鸡一样威武地引吭高歌。那些管御服的官员,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把翠云裘等各种各样的华丽服装捧进宫廷。皇宫的大门一扇扇轰然打开,文武百官和客臣山呼万岁拜谒皇帝听候圣旨。蔽日的障扇在晨曦的照耀下,徐徐向前移动;香炉的轻烟依傍着皇上的龙袍氤氲升腾,如此景象,就像天境一般。朝拜后,中书舍人贾至用五色纸起草诏书,随后环佩叮当一路奔跑着将诏书送到中书省所在的凤池头……诗显然有司马相如《上林赋》等文章的风格,规模宏大,词汇丰富,描绘尽致,渲染淋漓。王维勉力撰写如此“外强中干”的诗文,有可能还是为自己在乱时的行为“内疚”吧?或许想提升下大唐已衰靡的士气。只是,年近六旬的王维,在经历了耻辱与伤痛之后,对此类“锦绣之文”已力不从心了。毕竟,落花流水春去也,内外的世界早就不同了。
虽然王维有些时候表现出某种虚荣和激情,可是从总体上来说,经历了深深的屈辱和伤痛后,变得更沉静,更寡言,也更恍惚了,感觉灵魂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晚年的王维,就像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既深情沉郁,又薄情叹惋,一个具象的王维消失了,洒脱自由的具象兀然抽象化了,不仅变成了一个影子,甚至化成了旋律本身,全部灵魂就是悲伤和哀怨。这一时期,王维所写的《叹白发》第二首,清晰地表明了他的真实心境: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那个春天的清明节,王维去了一趟辋川,这是他自“安史之乱”后,第一次去辋川,算算时间,离天宝年间陷贼离开正好一年左右。道路的两旁,新添了无数坟头,祭祀的纸吊钱在犹有寒意的朔风中凄清地飘摇,耳边总有悲惨的哭声此起彼伏。王维目睹如此景象,一路无话,心中越发沉重了。就这样到了辋川,打开柴门后,一派萧条的景象映入眼帘:这就是自己曾经钟爱无比的别业吗?荒草遍野,蛛网遍布,一些屋舍的边墙和顶棚也已经坍塌了。王维呆呆地坐在门前,只是听着寂静,偶尔有清脆的鸟声散落下来,可是在辋川的上空,却看不到鸟的影子……那些鸟儿,是惊恐于战乱飞走了吗?王维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寒意,当年自己全心打造的辋川别业,仿佛灵魂已经飞走,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这还是自己花费了无数心血,也花费了无数积蓄和精力打造的那个“桃花源”吗?
在此之后,王维很少去辋川了,一方面,是朝廷正纲肃纪,对官员们越来越苛刻;另一方面,经此磨难之后,王维也很难重拾闲适心境了。大多时间,王维都将自己幽闭在长安城西市的深宅之中,点燃一根香,膜拜佛像,端坐参禅,放空自我。裴迪有时候来看他,两人还曾经一起,去新昌里访高士吕逸人,去青龙寺拜见操禅师。这个时候的王维,自觉已有龙钟老态,腿脚也不便了,在《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一诗中写道:
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
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
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
裴迪也写了同题诗:
安禅一室内,左右竹亭幽。
有法知不染,无言谁敢酬。
鸟飞争向夕,蝉噪已先秋。
烦暑自兹适,清凉何所求。
从诗中看,此时裴迪进步明显,境界较之前要深厚广远得多,也敏锐得多。这一首诗,也有人以为写于安史之乱前,以为裴迪安史之乱爆发前,就离开了长安。从相关资料来看,裴迪应是在安史之乱平复后离开长安去川蜀的,否则哪会去洛阳菩提寺看望王维,并且上书奉上那首《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让王维免予灾祸呢?况且,裴迪在跟王维一道去新昌里访吕逸人所写的同题诗,名为《春日与王右丞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王维任职中書右丞,也是在安史之乱平定之后。
在此之后,裴迪告别了王维,离开长安入了川蜀,去某地做了一个小官谋生。自此之后,来王维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世事艰难,每个人都像汪洋中的小舢板一样,在暴风雨中自顾不暇;每一个人都很孤独,没有人能够给另外的人以足够支撑,让他面对生命和困苦。王维深切地感受到,只有将自己深深地沉耽于某种宁静,痛苦和懊恼才会减轻和消失。所谓当下、过去和将来,只有在属于如如寂然,让自己消失时,才是真正的“空”,才感到某种轻松和愉悦。有时候,王维也会摊开笔纸,恭恭敬敬地抄写一段佛经,再提笔绘画,画佛像,也画自己心中的山水和自然。虽然王维抄经的速度很慢,每天只写数百个甚至几十个字,可是时间久了,还是积下了厚厚的一叠。这当中,有《金刚经》《药师经》《楞伽经》等,也有《道德经》《华严经》,不过王维最为喜欢的,还是《维摩诘经》。这一部经书不仅让王维感到佛法的博大精深,还让王维感到亲切,因为它以“真僧只说家常话”的方式,叙述一个又一个小故事,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别有意味。每当王维专注地摹写《维摩诘经》时,总觉得耳边有低回的“狮子吼”,让他能迅速静下心来,细细地体味、领略博大的佛学精神,下笔若有神,既充满静谧之美,也蕴含着至诚至善的智慧。至于他抄写的经书,都是各个寺庙的愿请,由王维馈赠寺院,相关施主和居士支付一定的钱帛后,恭敬地请回悬挂于家中。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人都是欢喜的,如此光大佛法,也应是积功德吧!毕竟,就当时来说,王维是大唐最有名望的文人,也是为人们崇敬的摩诘居士。
可以这样说,在安史之乱前,王维修习佛教,主要是修心,以融入自然山水,追求内心的宁静。这一种方式,虽属佛学静修,可是也带有诸多道家的元素,方式是由戒生定,由定生慧,由慧生禅。可是在乱后呢,王维的修习方式变成了忏悔和施救,以正心诚意来破“我执”,寻求灵魂的安抚和解脱。由此看来,乱后的王维还是有痛苦纠缠,世间的变故打破了王维一直以来的宁静,加深了王维与“我执”的缠斗。对于王维来说,只有加倍地修行,才能将自我融入空性, 彻悟一切本空,才能消抵人生的痛苦。经历了这一场劫难的王维,算是真正地领略到世界的无常本性了,至于“空性”,不是虚无,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世界的本质。安史之乱也可以视为对王维的一次真正考验,是以苦难试探他的虔诚,也是对王维人生境界的一次大提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世间的所有一切,何尝不是一种背景,又何尝不是一种示意呢?当王维有如此想法时,他突然感到豁然开朗,觉得自己已尽晓人生真谛。对于遁道者而言,苦难何尝不是觉悟的动力呢?若能持续而虔诚地坚持信仰,人就会得到解放,也会拥有自由。
人的内心当中,本来就有良知的力量,它一直跟智慧相连,等待着某个机缘时刻的到来。曾子所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就是这个意思。佛学解释为“般若”,后来的理学解释为“明德”,再后来王阳明解释为“良知”。不管是“般若”也好,“明德”也好,“良知”也好,人所要做的,就是觉知它,擦拭它,使之变得明亮起来,让人生自觉悟地走上一条智慧和自由之路。
乾元元年(758),王维上表将自己半生精心经营的辋川别业捐出,改为寺院。王维如此做,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段时间仔细思考的结果,世界就像横亘在人们面前的一座桥,走过去即可,没有必要在上面盖房子。人生最难也最高的境界,莫过于从容又决然的“断、舍、离”了。在王维看来,人的一生,终究是要放弃所有的东西,哪怕是自己最心爱之物和人。王维写了一道《请施庄为寺表》,恳求肃宗接受自己的进献,言辞极为恳切:
臣维稽首:臣闻罔极之恩,岂有能报?终天不返,何堪永思?然要欲强有所为,自宽其痛。释教有崇树功德,宏济幽冥。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师事大照禅师三十馀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园,并是亡亲宴坐之馀,经行之所。臣往丁凶衅,当即发心,愿为伽蓝,永劫追福。比虽未敢陈情,终日常积恳诚。又属元圣中兴,群生受福,臣至庸朽,得备周行。无以谢生,将何答施?愿献如天之寿,长为率土之君,惟佛之力可凭,施寺之心转切。效微尘于天地,固先国而后家,敢以鸟鼠私情、冒触天听?伏乞施此庄为一小寺,兼望抽诸寺名行僧七人,精勤禅诵,斋戒住持,上报圣恩,下酬慈爱。无任恳款之至。
同为佛教徒的肃宗,在接到王维所上的奏折之时,深深地被王维的行为所打动,王维此举,分明是想倾自己所有,履行信徒的责任,也是想感动上苍,帮助大唐渡过难关。这个时候,经历了多年内乱的大唐帝国已是千疮百孔,羸弱贫困,连官员的俸禄也不能及时实量发放了。肃宗当然知道辋川对于王维的重要性,还知道王维孝敬的母亲安葬在辋川,现在,王维却要将这座精心经营十六年的别业敬献给朝廷改为寺院了。肃宗能说什么呢,只有朱批照准。同时下诏,迁王维为尚书右丞,由五品上升为正四品下,这也算是对王维最后的安慰吧。
秋末冬初的日子,王维和弟弟王缙一道,带着仆从最后一次去了辋川别业。那几天朔风凛冽,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在风的席卷下,变得瑟瑟发抖。一直到夜晚降临之时,风才变得小了,山野还原了古老的宁静,可是一切都变得灰头土脸,当初山水的明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王维敏锐地捕捉到了辋川的变化,当初山水显示的灵性,是因为外部的阳光,以及内心的温润所共同创造的,没有自在心欢喜心,哪有清风明月静水幽潭呢?夜间睡在炕上,一股寒意贴背而来,即使蜷缩着身子,也耐不住锋利的寒冷。王维突然感觉到,那些无所不在的寒风,仿佛不是来自外部世界,而是发于自己的内部。它们早早地躲在里面,稍有动静,就苏醒过来,就像是埋伏于身体中的死亡一样。想到这里,王维辗转反侧,更加睡不着了,后来索性起来,点亮油灯,不由自主地打坐诵经。等到天明之时,王维吃了两个红薯,吩咐仆人,迅速收拾一些极简单的物什,以及相关书籍、诗稿、画稿、古琴、琵琶等,就开始上路了。马车启动之后,王维回头看着十余载的辋川别业,这才觉得有些恋恋不舍,惘然失落中,王维吟下了一首《别辋川别业》:
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
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人一旦到了参透生死的境界,可能就不再有深切的痛苦,只有淡淡的哀愁了吧?也无所谓得与失。此状态可称之为惆怅——因舍离而惆怅,因惆怅而无奈,因无奈而落寞,因落寞而凄然,因凄然而认命,因认命而温情。弟弟王缙也有同题诗:“山月晓仍在,林风凉不绝。殷勤如有情,惆怅令人别。”诗的主题,同样也是惆怅,是依依不舍,此中同样颇有失落。如此状态,在情理之中吧,只是王维告别的,不仅仅是辋川别业,还有整个世界。这个时候的心态是什么呢?是忧伤中有困惑,困惑中有觉悟,觉悟中有悲悯,悲悯中有无力——人竭尽全力所做的,与无是无非的天意相比,实在是渺小之极。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安抚自己的灵魂吧!退无所退,只能退到自己的心里,退到时空的微渺和苍茫中去。这一个心境,既是晚年王維诗歌的主题,也是王维以毕生心血悟出的至理。
上元元年(760),朝廷准王缙所请,将王缙迁为蜀州刺史,其中原因,还是当年事件的延续。朝中有人对于王维获免之事不服,竭力诋毁王氏兄弟,以致肃宗不得不平衡各种各样的势力。王维蹒跚着去给弟弟送行,一直送到长安的郊外。经历了巨大变故后的王维,身体明显一年不如一年了。一路上,秋风萧瑟,枯叶纷飞,道路的上空,到处飞舞着黄蝴蝶一般的落叶,仿佛寓意世界的凋零和衰败。王维谆谆地告诫弟弟,作为一个地方官,大事一定要讲原则,若是小事,还是尽量仁慈吧!说这话的时候,王维的眼中闪着光亮,语气中洋溢着深情,他是在言说自己的心声吧,虽然跟身处的娑婆世界已然和解,可是仍旧心存悲悯和留恋。王缙默默地点头,他当然知道兄长话语的寓意。分别之际,王维不由老泪纵横,他清楚地知道此次一走,很可能就是永别了,真是老了,连眼泪也不受控制了。随后,王维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王缙的背影,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天地的空蒙之中,王维才转过身来,颤巍巍地迈开步子。他让仆人搀扶着自己,努力登上高坡,随后又登上青龙寺塔。站在七层浮屠塔上,眺望着不远处的终南山,努力辨明蓝田的方向。大野茫茫,远处的山景,似乎跟暮云合为一体。王维觉得自己的视线穿透了云霞,仿佛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辋川。感慨万千之下,王维成诗一首《别弟缙后登青龙寺望蓝田山》:
陌上新离别,苍茫四郊晦。
登高不见君,故山复云外。
远树蔽行人,长天隐秋塞。
心悲宦游子,何处飞征盖。
归去之时,王维更觉得自己龙钟已显、空洞老朽了,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一样。老眼昏花中,他的眼前恍惚出现了辋川的景象:远树暖阡阡,空处绝人烟,明月惊飞鸟,诗意在心间。雨后天霁,山谷青苍,高山流水,天地一鹤。蛙鼓稀,流水远,云绕窗,牧长云,揽明月,驾长风,煮香茶,品清欢。至于那些意象:空山、落日、孤烟、古寺、寒钟、荒城、古渡、古塞、远树、落晖、渡头、墟里、穷巷、牛羊、高僧、渔夫、野老、行客、村童、弹琴、长啸、饮酒、垂钓、禅坐……如此情景,仿佛一帧帧古老而永恒的画面一样,在王维眼前掠过。这些,都曾是王维最喜欢的,也一直留存于他心中。此时倏然掠过,仿佛都带有某种物哀性,缥缈迂回,欲罢不能。王维想,那些最真实,同时也显得隐秘的生命情感,跟闪回的画面一样,也是难以捕捉吧——惆怅、落寞、苍茫、悲伤、欣喜、沉静、沉寂、沉沦、无奈、伤离、惋惜、孤独、悲情、尴尬、难堪、冲淡、渊雅……只有怀有慈悲和智慧的人,才会看到、听到、感知这种原始的神秘感,并为之怦然心动。世界如此美丽,只有持有“临终之眼”,才会对此抱以深情的凝视,怀有绵绵不绝的思念。
在此之后,洛阳再次被叛军攻陷,逃难的百姓涌进了长安,大街小巷挤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哭声震天,哀号遍地。王维目睹这些,泪如雨下,心如刀剜,想到众生的艰难和不易,想到肉身的可怜、悲惨、污秽、衰退和受辱,仰天长叹之后,提笔写了一卷《请回前任司职田粟施贫人粥状》,上表肃宗皇帝:
右:臣比见道路之上,冻馁之人,朝尚呻吟,暮填沟壑。陛下圣慈怜愍,煮公粥施之,顷年已来,多有全济。至仁之德,感动上天,故得年谷颇登,逆贼皆灭。报施之应,福佑昭然。臣前任中书舍人、给事中,两任职田,并合交纳,近奉恩敕,不许并请。望将一司职田,回与施粥之所,于国家不减数粒,在穷窘或得再生。庶以上福圣躬,永弘宝祚,仍望令刘晏分付所由讫,具数奏闻。如圣恩允许,请降墨敕。
上表的中心意思,是不忍见百姓的苦痛,请求皇上批准,将自己职分田的全部收成捐出,煮大锅粥来救济那些将要饿死的难民。那个时候,唐朝文武官员的收入来自分配给自己良田的租金,王维当时拥有职分田四十二顷,总体收入还不错。王维在捐出了自己的辋川别业后,现在又将自己的全部收入捐献给百姓,如此壮举,朝中又有几人呢?唐肃宗也被感动了,人的境界和觉悟,不看他说的有多好,只要看他所作所为,看他如何对待死亡、如何对待自己就知道了。唐肃宗没有想到王维竟再次为朝廷分担,心中不免怜惜,犹豫着没有批准王维的上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王维见没有动静,倔强地再次上表。唐肃宗再次阅读王维的奏折之后,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人显然是想替朝廷减负,也是决绝地想着将世间的一切清理干净,先将家财散尽,再告别世界。想到这,肃宗颤抖着挥动朱笔,恩准了王维的行为。于是王维将自己家多年的积蓄和存粮全部捐出,在自家大门口,购买了几个大铁锅,每日让仆人为灾民煮粥度饥,又发放衣物和家什。一番清理之后,王维在长安城西街的老宅变得更加寂寥空阔了,除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以及笔墨纸砚之外,以草为席,以木为凳,家徒四壁,别无他物。王维吃得也极少,每日只是枯坐净室,焚香独坐,冥想诵经。其弟王缙后来在《进王维集表》也描述道:“臣兄文词立身……至于晚年,弥加进道,端坐虚室,念兹无生。”王维此刻的状态,就像一条老去的鱼,再无力量逆水而行了,只是顺着河流的方向随波逐流,任无形的力量将自己带到一个更加广远的世界之中。
那一年,王维刚过花甲,已然达到了“空净”境界——是啊,人就是这样,赤条条地来到这世界上,最后仍赤条条地离开——来,是洁净的,如早晨洁净的风;走,也是洁净的,如夜晚同样洁净的风。生之为人,最高的境界,就该是“空欢喜”吧,悟到了世界与生命的“空”,又不存失望和颓唐,随后缘起自性,欢喜自己的一生,平静地与世界告别。这一种境界,应是“菩提萨埵”,也就是菩萨境界了吧?是完全的“觉悟有情”。王维虽然一生中没有正式出家,却一直像真正的信徒般怀有解脱和觉悟的愿望,也怀有拯救和济世的使命,随后努力持戒、焚香、禅诵、布施,谨守戒律,全身心地投入到生命的不断圆满之中。现在,修行终于有回报了,那就是恍然明白世界“空”的本质,不再执着,在死亡来临之际,天清地宁,岁月静好。就像自己诗中曾经写到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啊,王维直至此时才彻悟,当初自己写这一首诗时,不曾将它看作是死亡,只是意会某种景象之理。没想到生命最后的时光,也是这样的状态——悄悄地来,自然而然地来,如春风拂来,花朵自开,枝叶新绿。这哪是死亡啊,分明是另一种新生,只是不为这个世界的人所知罢了!而自己的心境,仿佛等候,仿佛老友重逢,仿佛家人团聚。如此状态,真是玄妙啊,也是欢喜——是欢喜中的玄妙,也是玄妙中的欢喜。此时的王维,已分明不关注世界的喧哗与骚动,只凝神于眼前的玄妙和欢喜,还有生命的来意、去处和真谛。在写给张少府的诗中,王维平静地写道: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这一首诗从字面意思上看,并不难懂,主旨还是对清风明月的向往,心中俨然有大光明境界。诸多人不懂禅,不太能理解王维诗中的境界,以为王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是“避世”,是对人世和人生的倦怠。其实哪是这样呢?人到了晚年,看透也参透了一切,更关注生命的意义和本质,于世间多做减法。那个曾经轰轰烈烈的世界仿佛一艘大船般越去越远,自己已被遗弃在岸边——世界仿佛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王维甚至感觉自己有些厌倦人群了,只愿孤独地活着,以孤独获得真理,从而达到永恒。这是怎样的一种想法啊,能消解自己的,唯有内心的觉悟。想想这一切也很正常,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都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正心诚意,验证良知和善行。当他完成了这个使命之后,就可以心无挂碍地从这个满目疮痍、浮浅残暴的世界上离开了。消失意味着圆满,也意味着空净。
乾元二年(759)惠干和尚注《仁王经》,王維参与注释。历经一年,终于完成。王维并上《为干和尚进注仁王经表》,“伏以集解《仁王般若经》十卷,谨随表奉进,无任惭惶。”“三千世界,悉奉仁王;五千善神,常卫乐土。令果荡定,无量安宁。”王维希望以此经书,护助大唐天下太平,社稷兴旺。
随后,王维除了有事上朝外,大部分时间都在京师的寺院中度过,镇定而轻松,有时与僧人相处密切,以玄谈为乐;有时在廊台上静坐,对着庭院听雨,眼神中尽是慈祥。一个人幽闭于房间之时,王维会点燃一根香,专心禅诵,像一尊玉佛般静谧。如此状态,可以从王维所写《饭覆釜山僧》中看出:
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
将候远山僧,先期扫弊庐。
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
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
然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
一悟寂为乐,此日闲有馀。
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
这一首诗,也有人以为写于王维中年之际,可是更多学者以为,此诗应该写于760年左右,否则怎么会写“晚知清净理”呢?此时的王维,已完全笼罩于一片即将消失的夕阳中,眼前是一片空茫的金黄色。那一段时间里,母亲那一脉的族弟崔兴宗为避北方战乱,要去川蜀与江汉之地游历。王维想到老友一个个都离开远行了,只有自己困顿难离,不由有些黯然,唯有祈福。于是写了《送崔九兴宗游蜀》:
送君从此去,转觉故人稀。
徒御犹回首,田园方掩扉。
出门当旅食,中路授寒衣。
江汉风流地,游人何岁归。
王维的《偶然作》第六首,也应作于这一个时期,可见王维晚年心境:
老来懒赋诗,惟有老相随。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
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
名字本皆是,此心还不知。
此后,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王维过上了顺应本心的生活,他不再牵挂世俗的人和事。只是苍颜白发,静谧而淡然地看着匆匆旅人,不悲不喜、不嗔不痴。曾经鲜衣怒马、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终于蜕变成一位形容枯槁、形单影只的孤寡老人,可是他的内心,却一直是一个孩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自己怎么忽然之间就老了呢?从镜中看到日渐稀疏的白发、越来越佝偻的身形,以及枯萎的面容,想着当年的华美与倜傥,仿佛隔世一般。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会历历可见。王维感叹:罢了,应该到了离开的时刻了!此时此刻,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除了等待,像一片枯萎的叶子等待凋零。
我年一何长,鬓发日已白。
俯仰天地间,能为几时客。
王维去世的761年,已很少有文字留存了。那一年冬天特别寒冷,西北风呼啸,不断地透过纸糊的窗棂吹进来,长安西市的老屋寂静凄冷,院落里的一棵老槐树,在最后一片叶子随风飘逝之后,整个如死去一般。屋子的墙角布满蛛网,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从冬天起,王维几乎是大门不出,小门不迈,平日里只是吃点蔬食,不茹荤血,也吃得很少,然后就是念经打坐了。王维深陷自己的沉静之海,感觉到内部有纯化和通透之感,不断地引领他探索黑暗隧道,探索时间的极限,唯有风雨和雷电,方能引起他对于原野和山峦的回忆。这年春天,弟子慕容承来看他,提着一些素馔点心。大约是许久未有人来,王维心情很好,破天荒地以诗酬谢,诗中带有某些自嘲和幽默:
纱帽乌皮几,闲居懒赋诗。
门看五柳识,年算六身知。
灵寿君王赐,雕胡弟子炊。
空劳酒食馔,持底解人颐。
可是王维还有一个心结放不下,就是弟弟王缙受己“牵连”的外放,在异地他乡,一切还好吗?到了暮春之时,王维会突然思念王缙,忍不住老泪纵横,连王维自己都觉得不堪——是因为自己太脆弱了吗?因过于恓惶,王维大着胆子给肃宗皇帝上书一篇《责躬荐弟表》:
臣维稽首言:臣年老力衰,心昏眼暗,自料涯分,其能几何?久窃天官,每惭尸素。顷又没于逆贼,不能杀身,负国偷生,以至今日。陛下矜其愚弱,托病被囚,不赐疵瑕,屡迁省阁。昭洗罪累,免负恶名,在于微臣,百生万足。昔在贼地,泣血自思,一日得见圣朝,即愿出家修道。及奉明主,伏恋仁恩,贪冒官荣,荏苒岁月,不知止足,尚忝簪裾。始愿屡违,私心自咎。臣又闻用不才之士,才臣不来;赏无功之人,功臣不劝。有国大体,为政本原,非敢议论他人,窃以兄弟自比。臣弟蜀州刺史缙,太原五年抚养百姓,尽心为国,竭力守城。臣即陷在贼中,苟且延命,臣忠不如弟一也。缙前后历任,所在著声,臣忝职甚多,曾无裨益,臣政不如弟二也。臣顷负累,系在三司,缙上表祈哀,请代臣罪。臣之于缙,一无忧怜,臣义不如弟三也。缙之判策,屡登甲科,众推才名,素在臣上。臣小言浅学,不足谓文,臣才不如弟四也。缙言不忤物,行不上人,植性谦和,执心平直。臣无度量,实自空疏,臣德不如弟五也。臣之五短,弟之五长,加以有功,又能为政。顾臣谬官华省,而弟远守方州,外愧妨贤,内惭比义,痛心疾首,以日为年。臣又逼近悬车,朝暮入地,阒然孤独,迥无子孙。弟之与臣,更相为命,两人又俱白首,一别恐隔黄泉。傥得同居,相视而没,泯灭之际,魂魄有依。伏乞尽削臣官,放归田里,赐弟散职,令在朝廷。臣当苦行斋心,弟自竭诚尽节,并愿肝禽涂地,陨越为期。葵藿之心,庶知向日;犬马之意,何足动天。不胜私情恳迫之至。
这一封表书写得言辞恳切,颇为感人。王维内疚弟弟因为自己而去了偏远地区,也学着前些年王缙削去自己职务请求朝廷宽恕的方式,上表皇上,愿意削去自己的职位,让弟弟重回长安,哪怕授一个散职也行。王维在奏折中声称,弟弟王缙有五长,自己有五短,如此自贬,其实也是请求皇上让他们兄弟团圆。奏折递上去后,王维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此番会有什么后果。一段时间之后,朝廷派来官员,传达肃宗皇帝的口谕,王维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肃宗褒奖王维以国事为本,主动让贤,友于兄弟的美德,已拟诏吏部,授王缙为左散骑常侍,这是归属门下省的正三品下高官,随侍皇帝左右。闻罢圣谕,王维老泪纵横,山呼万岁,强扶病体,给皇上回奏了一篇《谢弟缙新授左散骑常侍状》:
右。臣之兄弟,皆迫桑榆,每至一别,恐难再见。匪躬之节,诚不顾家;临老之年,实悲远道。陛下均平布政,中外带迁,尚录前劳,仍收旧齿。使备顾问,载珥貂蝉,趋侍玉墀,从容琐闼。不材之木,跗萼联芳;断行之雁,飞鸣接翼。自天之命,特出宸衷;涂地之心,难酬圣造。不胜戴荷踊跃之至。
一段时间之后,肃宗皇帝送达御笔亲书的答诏,洋洋洒洒,褒扬了王维兄弟的忠心,且告知:王缙此时已转任凤翔,距长安不过三百多里路,应该很容易见到了。王维听到消息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归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将一生之中郁积的委屈全都吐出,随后悲欣交集,嗒然失言。王维仿佛感觉到心被镂空,里面流淌着光线或者溪水一样的东西。又好像能看到世界的尽头,一种带有凄清的绚丽,闪烁着神启意味的光辉,像秋天最绚烂的晚霞。
夏天到来的某一个夜晚,星辰悬天,月光如水。王维庄重地在香炉中插上三炷香,命仆人把笔墨纸砚拿来,盘膝坐在蒲团上,提笔给大弟王缙写了一封诀别信。随后,他想了想,又给其他弟妹逐一写了简单的信札。等将这一切做完之后,王维似乎有些疲惫,他沉默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笔从他的手上悄然滑落,等仆人捡起笔后,这才发现,王维已没有了呼吸,眼神空净,只是嘴角凝固了一丝微笑。《旧唐书·王维传》记载:“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忽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多敦厉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王维告别世界的姿态,的确像一个高僧大德,只是尚有情愫难以割舍。是啊,这一个人本不属于这个炽浊的世界,身太轻,心也太清,诸多尘埃,都是罪过。好在这个人天赋慧根,智识超群,行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也算是天意垂怜,没有刻意制造麻烦和悲剧,让他如一颗流星般灿烂划过天际。现在,所有的困顿都了然,生命终于圆满地结束了。就像盐溶于水,光消于黑暗,声音逝于空静之中,成于最美妙的旋律。人生若有一个恬淡而宁静的结局,比任何在世的辉煌都更重要,算是最华美的福报了。这也难怪,对于觉悟者来说,人生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空无中追求一个圆满,若以真理的证悟超越生死轮回,做到悲欣交集、法喜充滿,当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了。
有岚烟从黄土高原上升腾而起,像白色的飞鸟掠过,随后直上九霄,幻变成缈然的烟缕。随后,它们渐渐消失,天空又是一片无限的蔚蓝。这些云,应是悄然聚集,围拢成祥云了吧,随后倾泻为甘露,哗哗地落在地上,形成一条条涓涓细流,平静地流向汤汤的大河。那些有福的人,会从这样的景象中,一管而窥天地、鬼神、众生和自己,也看到万壑松风、孤云出岫,看到生命的本质。
新、旧《唐书》写道:“上元二年(761),王维卒,葬于辋川。”如此安排,应是遵循王维遗言,满足了王维生前的愿望——王维跟母亲一样,没有选择埋骨故乡,而是选择了深爱的辋川。他们的墓地紧挨在一起,就像小时候王维挨在母亲身边一般。看淡了生死,看淡了功名,自然也看淡了一切,故乡也是异乡,只有心安宁静的空净处,才是“故乡”,是精神层次上永恒的“乡愁”。
王维去世以后,裴迪再也没有回长安。在此之前,裴迪悄然南下去了四川,间或与王维好友杜甫、高适交游。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诗云:
何限倚山木,吟诗秋叶黄。
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
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
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
这里的“侍郎”,指的就是王维的弟弟王缙。王缙在川时,裴迪应该还在川蜀,在某个偏远的州府当幕僚。等到王缙离开之后,裴迪便失去确切的消息了,销声匿迹,不知所终。一朵花从树上飘落,另一朵花也逃离人世……花卉的意义在于,只有在尽了全力绽放之后,才算是真正达到了圆满。是啊,任何关系走到最后,不过是相识一场。每一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孤儿,飘荡在空寂的世界里,即使头顶上的星辰美如钻石,可是一阵风吹过,缥缈莫测,几缕幽香也不知从哪缘起缘散。风就是空,曾经在世的每一个人,都跟王维和裴迪一样,被一种不为来去的天旋地转之力量,卷入了深深的“空”之中。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