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把你按倒在地吗?”
——女性向网络文学的情绪宣泄与性别平等意识的缺席*

2023-03-12 12:39周伟薇黄晓君
关键词:网络文学文学小说

周伟薇,黄晓君

(1.集美大学 海洋文化与法律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2.集美大学 师范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当今时代最大的社会环境就是网络环境。网络,于我们个人肉身而言是环境,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在麦克卢汉延伸论意义上来定义人,可以接受哈拉维、布拉伊多蒂等后人类女性主义理论家的观点,即我们已经是赛博格,那么,网络不仅仅是一种外在的环境,“经过电力科技发展以后,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又得到了延伸”[1]5,它也是当今人类是神经系统的电子延伸,是扩展的自我(extended self)。文学是造梦与宣泄,网络文学造的梦更为直接,在某种意义上,网络文学对时代心理的映射,由于其天然具有的自由性、匿名性和无边界性,比传统文学更为直接,触摸网络文学就是触摸我们的内心,“中国网络文学‘野蛮生长’的十几年间,成为了全世界最大的欲望空间,生长于全球化时代的几亿青年人的‘原始’欲望,在这里得到大量的、反复的、极致的满足和刺激。甚至可以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广泛参与的、最高频率的欲望狂欢”[2]26-27。因此,关注网络文学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关怀我们自身、关怀当下的社会,并由此关怀我们的未来。

网络文学根据受众性别的不同可以分为男性向网络文学与女性向网络文学,对应网络分类则为“男频”与“女频”,这两类网络文学由于其读者不同的性别需求有着不同的文学特点。“女性向网络文学”以女性读者为主要受众,作为网络文学的一部分,它天然具备思想表达自由、作品数量规模大、读者与作者沟通便捷、作者群体庞大并且分布广泛等特点。有学者指出:“网络的无边界性与虚拟性或许可以为女性主义的发展提供新的温床,使得女性在现实空间中难以获得的平等与自由可以在网络中得到某种想像性的补偿。”[3]151总的来说,这些特点使得女性向网络文学对于广大的作者、读者群体的思想变迁具有强大的反映功能,尤其是女性向网络文学以女性为主要受众的特殊读者群体,使得它对女性诉求的反映与表达具有重大的研究意义。

1 女性向网络文学中对“性别压迫”的情绪宣泄

女性向网络文学在面对性别压迫议题时倾向情绪化,但更多的是女性作者与读者对于性别压迫议题(如性侵、出轨、婚内压迫、对女性的道德训诫等)的情绪宣泄。网络文学的虚拟性使得反抗性别压迫在小说中成为可能,而在现实生活中对性别压迫的反抗并非易事;同时,网络文学的“代入感”也使得读者能够把自己想象成小说中的女性,与其共情,宣泄生活中自己切实感受到的压力与负面情感。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女性向网络文学对相关议题的反思与女性自我意识的崛起,但是单纯的情绪宣泄带来了负面情绪的堆积,造成了女性向网络文学在议题中理性讨论与性别平等构建意识的缺席。

1.1 以极端身体暴力为途径的情绪宣泄

网络文学较之传统文学更具代入感,而网络文学同时还具备的虚拟性与娱乐取向结合,使得网络文学比起严肃的文学思索更加追求感官的刺激与情绪的发泄,在这种情况下,网络小说中的价值观更加倾向于“以暴制暴”“以牙还牙”,小说情节中时常出现被读者轻易接纳、甚至是被正当化的极端暴力手段,如,因前仇旧怨杀人全家、灭人满门,或者是针对单个“坏人”的酷刑等。这一点在女性向网络文学中也有体现,尤其是在性别压迫议题中体现得格外明显。

此类以极端暴力手段对性别压迫进行报复的女性向网络文学往往有着类似的套路:女性角色遭到了诸如性侵、猥亵、重男轻女、出轨、家暴等性别压迫,却由于种种原因无法维护自己应有的权力,不被身边的人理解,甚至可能会遭到不应当的指摘、揣测(如性侵发生后的受害者有罪论、大众对重男轻女行为的理所当然等)。在此期间,女性角色往往受到生理、心理的双重伤害,对伤害她的男性(甚至是社会)产生极大的怨恨感,一旦得到了反抗的力量(比如,女性配角得到了主角的帮助,或在特定的小说背景下自己复仇;比如,在灵异小说中化身女鬼,女主角“重生”、得到宝物、拥有“系统”或其他“金手指”等),便开始施以报复。这种报复中,极端的人身伤害,尤其是对男性性器官的阉割占了一大部分。例如,《快穿之虐渣计划》中女主“穿越”到了一个被同学轮奸并被污蔑为“援交女”的女孩木歆身上,为了帮她报仇,使用自己的特殊能力控制轮奸木歆的男同学们自相残杀,互相阉割对方;《快穿之反派专业户》中,一个小男孩为了给自己被出轨父亲掐死的母亲报仇杀了父亲,而女主则帮助男孩毁尸灭迹,将被杀的父亲分尸并用其尸体熬制骨头汤;《戏精穿进苦情剧》中女主阉割了试图猥亵五岁女童瑶悦的邻居严常山并烹饪了他的生殖器;《在无限末日假装海王》中婚内强奸、家暴并杀死妻子冷晴的白礼被包括冷晴在内的恶鬼分食身体;同样的,在耽美小说《不要在垃圾桶里捡男朋友》中,为了在恐怖游戏中活下去利用并害死自己男朋友宋纯阳的袁本善,在主角的报复下也被恶鬼蚕食,尽管《不要在垃圾桶里捡男朋友》中出现此类情节的都是男同性情侣,但无论是第一卷的“凤凰男”杨白华、第二卷婚内出轨并家暴(同性可婚背景)的周开还是作者塑造其他的“渣男”角色,都更像是现实中男女关系的投影。可见,这种报复往往不是遵从理性(比如借助法律惩罚罪犯),而是充满浓烈情感色彩、带有发泄意味的。

需要注意,这类剧情的情绪宣泄不止停留在小说文本中,还体现在小说的评论区中,本文将以女性向网络小说《戏精穿进苦情剧》为例,解析这一点。

《戏精穿进苦情剧》是一本“快穿”题材的小说,即小说的主角需要穿梭于不同的世界里,扮演不同的角色,完成不同的任务。在《戏精穿进苦情剧》的第5个世界中,女主水银扮演一个5岁的小女孩瑶悦,瑶悦的邻居名为严常山,有恋童癖,试图猥亵瑶悦,而女主使用药物使严常山深度昏迷,割下了他的生殖器并对生殖器进行了烹饪。女主可以轻易地利用成人的智慧避免严常山的骚扰并有通过其它计谋惩治严常山的能力,但女主依旧选择阉割严常山这一有可能将女主置于危险境地和道德困境的举动,这无疑是一次纯粹以“报复”“发泄”为目的的行动。相应情节的评论区也出现提到自己曾被猥亵,大部分为幼年时熟人作案、安慰有相关经历的、诅咒犯罪者,并对女主的行为表示称赞的言论。

抛开幼儿猥亵这一严肃话题,可以看到,在整个过程中,无论是小说中烹饪生殖器这一行为,还是评论区中出现的大量评论“艹”字、对女主的行为大呼“爽”、诅咒犯罪者,甚至披露自己被猥亵的经历,这些大量的同质化评论皆可视为一种情绪宣泄。有类似经历的读者将在现实中不敢说的经历分享在评论区中,缓解自己在现实中隐瞒的压力得到他人的同情与支持,同时,代入主角的行为,能使自己感到“女主代替自己惩戒了过去猥亵自己的人”,得到复仇的快感,而没有类似经历的读者也能借此发泄自己在其他领域所受到的性别压迫。因此,评论区才会诞生如此之多相同性质、与小说主题相关却游离于小说具体剧情之外的评论。

总而言之,在极端身体暴力的女性向网络文学小说及其评论区中,作者(包括部分读者)寄身于网络的隐秘性、虚拟性,借助能带来复仇“爽感”的小说情节,对现实中的性别压迫进行情绪的宣泄——这一类的情绪宣泄,往往都是以切割生殖器、杀人分尸或设定恶鬼分食身体等极端暴力为主,但不太涉及精神压迫。

1.2 以性暴力为主与精神压迫为主的情绪宣泄

我们将性虐待、性变态等性暴力区别于普通暴力,所以,与第一部分身体极端暴力区别开来,这一部分特别突出的是GB文学。在GB文学中,性暴力与精神压迫往往是同时出现的。“GB”即“Girl and Boy”(“女性和男性”),“G”代表“Girl”在前,“B”代表“Boy”在后,指的是在性爱/交往中由女性取代传统男性的位置,男性取代传统女性的位置的以女性为主导的一种性爱方式/交往模式,故又称“女攻男受” “第四爱”等,并由此衍生出了GB文学。GB文学多分布于第四爱吧、LOFTER、海棠线上文学城、Archive of our own(简称AO3)、晋江文学城等网络平台。其中,除了第四爱吧,GB文学的多数分布地点仍以女性受众为主,女性受众占据了受众的大部分,在网络文学中无疑是属于女性向的。相关研究证明,女攻男受群体与SM群体存在一定程度的重叠,但许多“女攻”文并不是SM文。因为SM是强调性虐,施虐的可以是女方,也可以是男方;而GB文,则是女性在性交中追求自己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必须是施虐方,主导虐待对方的快感。虽然某位吧主号称第四爱的男人和女人是最最平等的,但第四爱吧中依然存在SM、主奴、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等严重的男女地位不平等现象,这在部分GB文学中也有体现。

“女攻男受”作为一种个人选择的性爱方式、交往模式是中性的,但在部分“女攻男受”文学中,频繁出现女性对男性实施性暴力与精神压迫的描写,并对这种暴力持肯定的态度。比如,女性玩弄男性感情,男性无法放弃对女性感情的“渣女梗”;女性“驯服”男性,将其作为宠物,而不是平等的人对待,男性也甘之如饴的“主宠梗”(出现了类似“不听话的狗狗,会被扔掉”的言论);女性从生理、心理上虐待男性,男性却转而爱上女性的“斯德哥尔摩梗”等。此类情节往往包含着女性对男性的性暴力,以及随之带来的精神压迫,必须注意的是,这种性暴力与SM并不一致,其特殊之处在于此类情节是以凌虐对方而非追求由凌虐带来的性快感为目的的,性暴力成为了对男性进行精神压迫的手段,在这种情况下,男性由传统性爱关系中的优势方变为被压迫的对象。

尽管在这部分GB文学中,没有出现明确的男性对女性的性别压迫,男性在其中作为“弱势群体”出现也似乎只是传统男女关系的颠倒,而言情BG题材中类似但性别颠倒的“斯德哥尔摩梗”“渣男梗”也能佐证这一点。对比言情题材可以发现,GB文学中的女性对男性进行性暴力、精神压迫的描写比例远高于言情题材中男性对女性的比例,并且当言情中出现“斯德哥尔摩梗”“渣男梗”时,读者普遍对其持反感态度,而对于GB文学中的类似情节则表示适应良好、“爽”等,甚至出现少量GB文学将“女攻男受”视为对男性的惩罚(如,发布于LOFTER平台的《去死吧,傅慎行》)。可以看出,部分GB文学中确实存在以性暴力、精神压迫为途径的对男性的情绪宣泄。

1.3 女尊男卑世界的情绪宣泄

女性在现代所受到的性别压迫,不止限于针对女性的犯罪,还包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道德训诫、“荡妇”羞辱、外貌要求、职业选择的隐形限制、对性格的刻板印象等。这些压迫潜藏在社会的方方面面,难以完全地反抗、清除,于是诞生了“女尊文”这一女性向网络文学类型。有研究指出,这一类的女尊文“完全打破了男女性别规范,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上,带着一种复仇般的快感,以‘我是女王’的强大气势和自由态度,彻底地颠覆了女性在菲勒斯中心文化长久以来的‘第二性’地位”[4]62,将女性所受的种种隐性压迫颠倒过来,变为对男性的报复。

大部分女尊小说都设置了全新的社会框架,有的激进,有的温和,但都有着以下特点:女性主导着社会主流观念,女性作为权力和欲望的主体凝视、观看男性,并对男性进行道德训诫;女尊文颠倒了传统文学与现实世界中男性对女性的凝视,转为女性凝视男性。在作为财富与地位的重要符号的继承权这一点上,女性享有优先继承权或绝对继承权(包括财产与姓氏);同时,在实际的社会权力运作中,社会统治阶级、国家统治机构几乎都是以女性为主导。

饶有趣味的是,部分女尊小说中出现了“男性生子”设定与围绕这个设定展开的争论。“男性生子”设定,指在部分女尊小说中由男性通过自然怀孕(该设定下男性天然拥有子宫)或者其他技术(如药物刺激、子宫移植)进行生育,如小说《蒹葭曲》《女权天下》。而围绕“男性生子”的设定,女尊文的读者们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方认为:“承担生育、体力较差的性别是弱势性别”这种观念十分可悲,女尊社会实则还是男尊社会,只不过“女性”改名为“男性”,“男性”改名为“女性”。而另一方则认为:这种设定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女尊就是对应男尊;或是认为,设定不需要道理,只要看得“爽”就好了。观察双方的言论,不难发现,支持“男性生子”设定的读者其实也认同反对者的观点:“女尊”的本质还是“男尊”,承担生育的性别确实是弱势性别。但出于对“男尊”的报复和对“爽感”的追求,她们支持“男性生子”的设定,甚至出现了只要女尊文中有女性生子就放弃继续观看小说的现象。

读者中类似的反应现象还有:女尊小说中女主“一夫多侍”(即女性合法拥有多个地位低于女性的男配偶)的受欢迎度远高于女主与男主一对一恋爱,即便这种一对一恋爱发生在女性“一夫多侍”合法的背景下;读者排斥在女尊小说中进行平权运动,觉得进行平权运动的女尊小说不能称为女尊小说——从这里能够看出,她们清晰地知道某一性别“独尊”与两性平等的区别。

由此可知,女尊小说的种种设定并非出于读者、作者理智的认可,而是包含着一种不自觉的情绪宣泄:男性能有的,女性为什么不能有?大部分以古代或架空历史为背景的网络小说(包括非女尊的女性向网络文学)都默认“男尊女卑”,男性能够一夫多妻,女性生育、抚养孩子的同时,还要忍受男性在外嫖娼、纳妾等行为,而这些现象在“古代或架空历史”的背景下被视为理所当然。因此,女尊小说对“男性生子” “女性一夫多侍”等设定的推崇带有强烈的报复心理。这也是女尊读者明知女尊设定存在的缺陷,却依旧热衷的原因——除了对女性掌握权力能够以一种大气的家国格局书写独属女性的历史渴望,还将“女尊”视为对“男尊”的报复,通过对男女的全方位颠倒,宣泄自己对“男尊”所代表的潜藏在社会方方面面的性别压迫的情绪。

2 女性向网络文学中性别平等构建意识的缺席

上文所提到的女性向网络文学对性别压迫的情绪宣泄是女性意识崛起的体现,但单纯的情绪宣泄与堆积使得相关议题的讨论渐渐走向了一种狭窄的境地,出现了“只宣泄而不解决”的情况,构建性别平等世界的意识与讨论在其中缺席。

2.1 非暴力性别平等构建意识的缺席

在女性向网络文学以极端暴力为途径进行的情绪宣泄中,性别平等构建意识是缺席的。这一点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讨论:攻击行为对交流的取代、此类剧情中对受害者的忽略以及极端情绪堆积的影响。

需要注意的是,小说中以极端暴力对性别压迫进行情绪发泄时,为了维护这种极端暴力的正义性,男性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小说对此类人物的刻画少之又少,以至于其成为一种单薄的“犯罪者”形象。就像许多男性向网络文学(如后宫文、种马流小说)中,女性不再是女性,而成为一种收藏品或勋章性质的能力证明一样,男性在女性向网络文学的这种极端暴力中不再是男性,而是成为复仇对象与情绪发泄的靶子。一个性别物化了另一个性别,男女双方的交流由双向变为单向,可以说,在这样的剧情里,没有“女性”与“男性”,取而代之的是“女性”与“试图伤害女性的人”,而性别平等的构建必须存在于两性之中,任一性别的消失都是性别平等构建的破坏,这一点从大部分女性读者对“后宫文”“种马流”的厌恶就可以看出。

不止是男性作为犯罪者在这种极端暴力中被剥夺了说话权力,女性受害者在其中也被忽略。此类剧情的受害者一般由女主或是女配扮演,女主作为读者代入的主视角具有能够详细展示心理活动的先天优势,在此不提,但是在这种极端暴力剧情中,女配作为受害者的心路历程往往不被读者看见。大部分此类剧情都默认了一个逻辑:当“报复”完成,女配所受到的创伤就会弥合,经典桥段就是:在女主代替女配报仇,或女配凭借女主帮助自己报仇之后,女配对女主表达感谢,随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可在现实中,这个逻辑并不成立——即便犯罪者落网,受害者也很可能走不出心理阴影。而女性向网络文学对这个逻辑的默认,使得女配作为被害者,她的痛苦挣扎和她的思想隐形了,读者不知道女配是否真正地放下自己所受的伤害,也不知道女配是否会因自己的受害改变对男性的看法,女配成为了一个单纯的受害者形象,成为了“进行报复的理由”“一个为了报复犯罪者而存在的工具”。“对犯罪者进行复仇”的剧情在“受害者”“犯罪者”这两大重要角色都成为工具的情况下,“拒绝性别压迫,女性与男性平等”的思想也消失了,变为了单纯的情绪发泄载体。

女性天然的同理心、评论区信息的大量累加、人们在群体中倾向情绪化与无异议的效应,使得这种剧情下,读者的情绪堆积,在《戏精穿进苦情剧》中就出现了类似“日常恐男(即日常恐惧所有男性)”的评论,这种对男性无差别的恐慌,极易转化成为对男性无差别的仇视,从而忽略了社会是由两性组成的,两性需要的是性别平等的社会构建,而非某一性别对另一性别的压迫。

2.2 性暴与压迫对象倒置中性别平等构建意识的缺席

随着女性向网络文学的发展,原本在言情小说中流行一时的“霸道总裁”文学也开始受到批判,此类文学都有着一个基本的剧情发展路数:女主因某种原因引起了“霸道总裁”的注意,之后“霸道总裁”爱上了女主,却不愿承认自己的感情,并在种种原因作用下开始对女主施虐(非法囚禁、强暴、精神控制、殴打、器官切割与贩卖等),在女主逃离“霸道总裁”身边之后,“霸道总裁”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对女主进行追求,故事的最后往往以女主原谅了“霸道总裁”,两人组建了“幸福的家庭”为结尾。在这种剧情当中,女性可以说是完全丧失了自我,用自己精神与肉体的牺牲来换取所谓的“爱情”,对比言情与GB文学中的相关题材,我们能够发现两者十分相似,区别在于随着故事主角性别的改变,读者代入的视角也变了,由“女主”成了“霸道总裁”,但这种“套路” “地位”的逆转并不能改变其本质:一方对另一方的全然依附。

GB文学与言情小说中的“霸道总裁”(无论男女)形象都较为单一:外貌好、经济条件好、社会地位高、手段超群、独断专行、性格强势等,符合传统的男性特征,甚至表现得“大男子主义”,即使GB文学中扮演“霸道总裁”形象的往往是女性,但除了性征之外,“她”与“他”没有明显的区别。故事的核心仍旧是一方牺牲自我来取得爱情,两人的关系并不平等。即使套路逆转,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变,仍然是一方依附着另一方。即使读者与作者能够通过对象的倒置来对这种不平等关系进行一种“反叛”,发泄自己对这种不平等关系的情绪,但这种“反叛”并没有跳出不平等的框架。性别平等的建构在GB与言情的“霸道总裁”小说中都不存在。

同样值得思索的还有GB文学中相关内容的现状。由于近年来国家对网络“黄色”内容的大力清查,GB文学分布的相关网络平台开始采取一些措施,比如第四爱吧自2020年3月3日起删除含sadism(性虐)、m(性虐中的受虐方)、主、奴、虐、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等相关内容帖子;晋江文学城因相关部门多次约谈,禁止创作性爱相关内容;LOFTER完善“黄色”内容屏蔽机制;AO3因“肖战事件”无法登录;海棠线上文学城在大陆无法登录等。政策的介入使得GB文学中性相关内容大幅度减少,但总有一些无法按压的以种种方式来呈现与接受,比如在LOFTER中,写手大量采用外接链接、文章截图、多账号跳转等方式躲避屏蔽,读者也纷纷借助相关软件登入AO3、海棠线上文学城。“性”作为两性交往中不可回避的话题,如何在非强制性的情况下引导相关文学呈现一种积极、健康的发展状态——以“爱”来诠释“性”而非以“性”来代表“爱”,以情感而非暴力来填充性爱?这是一个网络时代无可回避却必须有所回答的难题。

2.3 逆转性别压迫背后的性别不平等

部分女性向网络文学通过逆转性别压迫来报复社会中难以消除的性别压迫,进行情绪宣泄,但是,在这种情况中,性别平等构建意识是缺席的。

2.3.1 “似女实男”的女性意识悖论

女尊文学颠覆传统的男女地位,站在女性的立场上重构社会,由“女卑”变为“女尊”。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男尊”并没有消失。“女尊”背后隐藏这这样一个逻辑:女性打败男性,拥有了原本属于男性的权力,取代了男性的地位,然后延续了“男尊”建立的“一个性别压迫一个性别”的社会。不是消除性别的压迫,而是取代压迫者;不是覆灭性别不平等的社会,而是延续另一个性别不等的社会。这个社会看似是女性统治的,内核却是男性创造的;统治社会的看似是女性,但对比现实中女性负担生育、体力较弱,女尊文学中的女性更像是现实中不用生育的男性。这种“似女实男”的女性意识悖论恰恰是对女性所追求的“两性平等”的破坏,在女尊文学中,“性别平等”这一条女性打破性别压迫的出路消失了,性别平等构建意识也缺失了。

2.3.2 对“女性”性别本身的不认可

“女尊”这一词语中还隐含着另一个词:“男卑”。在女尊文学男女性别对峙的设定下,一个性别的高地位一定意味着另一个性别的低地位,“女尊”一定包含着“男卑”。但从上文对女尊文学中女性“似女实男”的论证中可以看出,“男卑”中的“男”实则更近似现实生活中的“女”。就像“男性生子”设定反对者所担忧的那样:女尊文学中暗含着“承担生育、体力较差的性别是弱势性别”这一观念。读者在阅读女尊文学时,对自己需要“承担生育、体力较差”的女性性别是不认可的。当女性贬低“女性”这一性别,认为两个性别“一优一劣”时,性别平等社会的构建意识完全无法萌芽。

2.3.3 女性独有经验的隐形

女尊文学中性别平等构建意识的缺席,还体现为女性独有经验的隐形。戴锦华教授曾经谈到:“我一直寄希望于女性的生命经验所累积的历史,能够成为另外一种资源,成为面对由男性主导的现代文明的一种完全不同的力量,以便给我们打开可能性。”[5]但几乎所有女尊文学都选择了同一条道路:遵循权力统治的逻辑,通过取代男性来获得胜利。在这种情况下,女性独有的文化经验与力量消失了——“女性不再代表着另一种逻辑,或者是逻辑之外的逻辑……女性只是男性的另一个版本,而且是在逻辑性上没有差异的版本”[5]。需要指出的是,女性也拥有独属于女性的生命经验,比如,现存的摩梭母系社会,它以女性为中心,却保持了两性相对的平等;在理安·艾斯勒的《圣杯与剑》中也提到金布塔斯发现了欧洲古代崇拜女神、通过母亲追溯血缘却保持了男女平等的社会(如温恰、伯特米尔、库库特尼等地)[6]。这些社会也同样符合女尊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社会通过女性来追溯血缘,但它们和暗中遵守着“男尊”逻辑的“女尊”文学截然不同,男女间的关系比起“统治与被统治”更加倾向于“伙伴合作关系”。这种女性独有社会经验的隐形使得女尊文学落入“战胜敌人(男性),成为敌人”的圈套,忽略了性别平等社会构建的可能。“女尊文学”应该成为女性书写自己历史、促进性别平等的推手,而不是单纯宣泄情绪的战场。如何以女性为中心,构建一个两性平等的社会,也是女尊文学需要思考的问题。

3 女性向网络文学中性别平等构建意识的萌芽

尽管在许多女性向网络文学作品中,尖锐的批判与情绪宣泄代替了性别平等世界的构建,但性别平等构建的意识仍在缓慢地萌芽与发展。在一些网络文学作品中,作者开始有意识地去找寻、创造一种相对平等的性爱关系,这些小说多以畅享未来的科幻小说和架空历史的穿越小说为主。无论是言情小说(男女),还是耽美小说(男男)、百合小说(女女),都可以看到这些具有性别平等意识的萌芽。

具有平等意识的男女言情小说,以“科幻+言情”居多。《星际奶爸》(袖侧,晋江文学城)以“星际时代,人造子宫,女人摆脱了生育的桎梏”[7]为架空背景,作者设想了一个家庭制度崩解的社会,在高度发达的、以脑力工作为主的星际时代,家庭结构的崩解使得姓氏传承失去意义,高度发达的生育技术也使得男性生育与无伤生育成为常态,男女双方达到了高度的平等。同时,作者在小说中探讨了婚姻与家庭的意义。《潘多拉》(疯丢子,晋江文学城)讲述了伊甸园之战后,男性称霸世界,却由于潘多拉病毒的肆虐,面临人类即将消亡的局面。潘多拉是一种让女性只能生育男孩,不能生育女孩的病毒。这一病毒最初是由一个极端男性组织放出的,目标就是消灭女性(这种设定映射了现实社会中生男不生女的现象),但数百年时间,受害的不仅仅是女性,还有男性与女性共同的社会。该小说直接将女性的权利和与男性的斗争作为小说的主要内容来写,而且直接将男性和女性划分成为两个阵营,女性作为一个单独的阵营与男性博弈,而不是女性作为男性社会中的一部分。同时,女性阵营和男性阵营互相合作、分配利益,一起重建社会、改良社会。

在耽美小说、百合小说中,尽管仍有传统意义上的攻受和男女的性别意识的差异,但同性之爱中有着一种平等精神,也可称之为性别平等意识。

在男男的耽美小说中,无论是畅想未来的科幻耽美还是架空历史的穿越耽美都有性别意识平等的佳作。在科幻小说中有一种ABO网络文学设定,它将性别分为Alpha、Beta、Omega三种,Alpha无论男女皆可使人怀孕,占社会的主导地位;Omega无论男女皆可受孕,一般被视为生育资源,处于被压迫地位;Beta一般为普通人或无繁殖能力者。ABO小说多以男男耽美为主。“科幻+耽美”的《主角攻受怎么为我打起来了》(甜画舫,晋江文学城)中,通过展开Omega网络号召活动、资助贫民窟、帮助Omega朋友走出冷暴力婚姻、以Omega的身份赢得Alpha的机甲比赛、帮助Omega议员等非暴力的行为,以一种温和的形式打破了社会偏见,为Omega赢得更大的自由。

在“穿越+耽美”的《公子他霁月光风》与《正道风评被害》(雾十,晋江文学城)中也是如此。雾十在其耽美小说《公子他霁月光风》中塑造了一个超级女帝形象:智谋无双,爱憎分明,以主角两人为棋做局,凭借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挽救了整个腐朽王朝。小说也详细描写了主角之一司徒器的母亲樊夫人在被丈夫多次殴打后如何突破古代封建思想对女子的束缚,与丈夫和离(即古代离婚制度之一种,男女双方和议后离婚)。而另一部小说《正道风评被害》则拿出两个单元,在故事中探讨了社会舆论中一旦牵涉到两性问题,男性犯罪者总能“隐身”或“减刑”并得到同情的奇怪现象。除此之外,还出现了致力于探讨相关议题的创作者,如言情作者袖侧等,尽管数量较少,也并非每部小说都将性别平等社会的构建作为主题,但能够看到,女性向网络文学的性别平等构建意识正在发展。

女性向网络文学对同性恋爱关系的描写(尤其是以两名女性的恋情为主线的“百合”小说)在一定的意义上,也能够成为两性建构平等关系的参考。在百合小说中,同样存在GB、言情小说中的“霸道总裁”题材,但对比GB与言情,百合小说中的“总裁”心思细腻,尊重他人,善于处理与下属的人际关系,尽管同样地位高、手段强,却不会独断专行,而是乐于倾听别人(尤其是另一名主角)的意见,在工作之外常以朋友的模式与另一名主角相处,感情的发展也往往水到渠成,不存在强迫或牺牲,整体的形象更偏向一个成熟、有魅力的职场女性。而另一名主角对于百合“总裁”也往往不卑不亢,两人间的沟通与两个普通女性的沟通并无区别。

百合与GB、言情小说中的总裁形象的对比令人深思,同样是面对女性读者的、以爱情为中心的网络文学,女性和女性的相处与男性和女性的相处(无论是以男性为主导还是以女性为主导)天差地别,这一点反映出女性向网络文学中关于性别议题的一个巨大问题:男女之间的相处与恋爱如何才能算真正的平等?

李银河指出:“女同性恋者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异性霸权和‘男性生殖器霸权’的挑战。”[8]220在百合题材之中,男性被天然地排除在外,这是在赛博空间中对传统男性社会与传统男强女弱关系的一种解构,在这种解构中,百合小说确实发展出了平等、文明且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百合的“总裁小说”为地位悬殊情况下的平等交流提供了一个蓝本,而GB与言情文学中如何摆脱“一方强势而一方弱小”的传统男女关系刻板印象,建立平等的两性关系,还需要读者与作者的进一步思索。

在这些具有性别平等意识的网络小说中,既没有男尊文的一夫多妻,也没有女尊文的一妻多侍,而是以“1v1”的模式平等相处。同时,在这些小说中,所涉及的议题也非常广泛,不仅包含了感情平等的思考,还包含了生育平等、阶级平等等相关向度的未来社会构想。这些小说在赛博空间以一种想象的方式跳出了不平等关系,但现实世界中能否如此?不过,无论如何,女性向网络文学小说都具有未来矢量的思想实验向度。同时必须指出,性别平等意识小说以科幻题材和穿越题材为主,而现实题材的匮乏,恰恰说明了男女平等在现实社会的缺乏。

4 结 语

“我可以把你按倒在地吗?哪怕只是在女性向网络文学中。”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句,在女性向网络文学中,它可以是女性对男性刻不容缓的命令,也可以是女性对男性彬彬有礼的请求,还可以是女性对自身行为的反思与质疑。早在20世纪90年代,桑迪·普兰特就敏锐地意识到,随着重工业的衰落、制造业的自动化、服务业的兴起,特别是信息业的兴起,人类社会对肌肉力量和荷尔蒙能量需求骤减,特别是女性与网络的契合性,使得人类社会经历了性别地震(Genderquake),女性和机器打掉了男子的男性气概。[9]37-44而在女性向网络文学世界中,人们对肌肉力量和荷尔蒙的依赖更少,我们似乎看到男性真的被“按倒在地”。

然而,这是我们所期待的吗?这难道是女性的美好未来图景?“人类的过去与未来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10]42而未来的社会,与我们的网络如此相关。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1987)中指出,我们已经是赛博格,是想象和物质的浓缩形象。[10]316因此,一系列的问题摆到我们面前:虚拟网络,真是虚拟的吗?女性向网络文学中的性别平等意识的缺席,难道仅仅是在网络上缺席吗?网络文学不是我们的扩展神经和我们的欲望表达吗?

女性向网络文学以女性读者为受众群体,在反映女性意识发展方面独有建树。在女性向网络文学的相应探讨中,出现了部分通过极端暴力、逆转性别压迫、性暴力等等途径对性别压迫进行情绪宣泄的现象。我们承认,这种虚拟世界的宣泄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虚构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边界是一种视觉上的假象”[10]315,过度的情绪堆积容易带来性别平等构建意识的缺席,如在以极端暴力作为性别压迫报复手段中施暴者与受害者的“工具化” “反性别压迫”主旨的消失;女尊文中“似女实男”的性别悖论、对女性性别的不认同、女性独有经验的消失;GB文学中看似反叛,实则是传统男女不平等关系缩写的“霸道总裁”形象与通过性暴力与精神压迫展露出来的对传统男女关系的厌恶情绪等。这使得女性向网络文学对性别压迫议题的讨论失去了一个更重要的维度——两性平等关系的构建,这一点值得女性向网络文学创作者与读者警惕。

即便如此,女性向网络文学中的性别平等构建意识的现状也并不令人悲观。也许缓慢而稀少,但是性别平等构建意识依旧在许多女性向网络文学作品中生根发芽,《主角攻受怎么为我打起来了》《星际奶爸》《潘多拉》《公子他霁月光风》《正道风评被害》等作品都或多或少提到了性别平等的构建,同时,出现了一些因探讨相关议题而引人注目的小说作者,如雾十、袖侧等,百合小说中的平等恋爱关系也引人深思。

女性向网络文学及其评论区作为读者与作者交流沟通的途径,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向读者传递创作者的思想,对读者的女性意识发展起到一定的引导作用,尽管在性别压迫议题的讨论方面有着各种问题,但性别平等构建意识依旧在女性向网络文学中生根发芽。我们不妨抱持一种美好的希望,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能够看到更多优秀的女性向网络文学作品,为性别平等意识的建构提供新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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