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奇幻山谷》中的空间叙事与创伤书写

2023-03-10 17:23汪希平
江苏理工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塘村西亚奇幻

汪希平

(1.皖西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2.马来亚大学 语言暨语言学学院,马来西亚 吉隆坡 50603)

《奇幻山谷》(又译为《惊奇山谷》)(The Valley of Amazement)是美国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继2005年出版《拯救溺水鱼》之后,沉寂八年创作的第六部长篇小说,一经出版便受到全球新闻媒体关注,以首周近17 万本的销量名列美国《出版商周刊》精装本小说销售排行榜第七,并荣登《纽约时报书评》“2013 年100 本值得关注的书”榜单[1]96。小说围绕中美混血的薇奥莱、白人母亲路西亚和女儿芙洛拉展开叙事,讲述了三代母女在中国清末民初的时代背景下,横跨旧金山、上海、月塘村三地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纽约时报书评》称赞道:“谭恩美巧妙地展现了坚韧的女性如何奋力挣扎生存以对抗命运,以及她们在遵从自己内心前行的过程中经历的情感漩涡和疯狂冒险。”[2]49英国《独立报》《金融时报》编辑均对小说赞赏有加,指出“小说描写了爱恨交织的母女关系、美国与现代中国变化无常的关系以及家庭秘密”,“修正了亚洲高级交际花的刻板印象”[3]69。作为一部突破固化思维、超越自我的佳作,《奇幻山谷》也得到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学者们主要从身份认同[4-5]、身份商品化[3][6]、文化建构[7-8]、绘画诗学[9]、女性主义[10-11]、东方主义[12]、伦理冲突[13-14]等方面开展批评研究。除了从空间批评理论视角下解读女性命运的研究外,目前国内外学界鲜有人重点关注小说中空间叙事下的创伤书写。

一、空间叙事与创伤叙事理论概述

随着20 世纪现代和后现代小说的兴起,传统的叙事视角偏重时间维度,而对空间维度的忽视已经无法满足对叙事作品分析的需求。1945 年,约瑟夫·弗兰克发表的《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一文标志着空间叙事的开端,空间在叙事中的重要性开始引起学界广泛的研究[15]。20 世纪后期,批评理论出现了“空间转向”,使得空间理论日益繁荣。其中,加布里埃尔·佐伦在《建构空间叙事理论》中建构了一个实用且具有高度理论价值的空间理论模型,即从地志、时空体、文本三个空间层面重建世界。其中,佐伦将时空体层面视为叙述如何建构空间,将地志空间层面视为建构何种空间[16]315。

创伤是一个横跨多个学科领域的研究主题,涵盖心理学、精神分析和神经科学等领域。在《精神分析导论》中,弗洛伊德将创伤定义为无法在短时间内适应某种经历带来的极度刺激,从而导致长期困扰和对有效能力的永久性干扰[17]。自20世纪90 年代以来,创伤领域与其他学科之间的融合愈发紧密,人文学科逐渐涉足创伤研究,其中包括文学批评、文化社会等领域。创伤理论从转瞬即逝的学术潮流变为一个具有持久影响力和跨文科研究的领域,涌现出许多杰出的创伤理论学者如凯西·卡鲁斯、肖珊娜·费尔曼、多利·劳布、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和朱蒂斯·赫尔曼。其中,赫尔曼的创伤理论观点对创伤领域的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创伤与修复》中,她指出创伤反应包括回忆和重现创伤经历、逃避与创伤相关的刺激,以及对创伤经历的持久情感等,强调可以通过建立安全感、重建生活的意义和目标等方法来实现创伤修复[18]。

根据上述学术定义,《奇幻山谷》包含了多个空间元素,包括实体城市和乡村地志空间,以及通过多重叙事视角搭建的文本空间。然而,这一系列空间背后隐藏着小说女性人物不同而又相似的创伤图景。因此,《奇幻山谷》可被视为一部跨越中美两国和城乡两地的中美女性和中美混血女性的创伤故事。文章将借鉴佐伦的空间叙事理论和赫尔曼的创伤理论,聚焦《奇幻山谷》中的多重地志空间,探究小说繁华的城市空间、诗意的乡村空间,以及身处多维空间中的小说人物所遭受的家庭创伤、社会创伤和文化创伤,解读空间重构在凸显创伤和表征创伤主题的效果和作用。

二、“繁华”的城市空间与创伤

地志空间是最高层次的重建,独立于时间结构和文本顺序,而文本中的叙述、对话、散文等都有助于地志空间的重建[16]316。地志空间为人物活动、故事情节提供静态背景,地志空间的一系列转换反映着事件发展以及故事情节推进的动态轨迹。地志空间既是小说中人物活动和故事发展的依据,又是表达人物内心诉求的情感空间。地志空间由一系列对立的空间概念组成,如内和外、远和近、中心和边缘、城市和乡村,也包括象征世界的垂直组织方式和对立关系[16]316。由此可见,对立关系以及象征意义在地志空间建构中的重要性。谭恩美利用空间切换让读者将薇奥莱、路西亚、宝葫芦、香柚四位女性的性格特征与特定的城乡空间结合,“从而对之产生一种具象的、实体般的、风雨不蚀的记忆”[19]261。对路西亚而言,她经历从旧金山到上海的跨国城市空间切换;对薇奥莱、宝葫芦和香柚而言,则是从上海到月塘村的跨地域城乡空间切换。这些人物的创伤经历与创伤见证均与相应的地志空间密切相关,而繁华的城市空间则更加凸显了她们的身心创伤。

(一)上海秘密玉路

路西亚、薇奥莱、宝葫芦的创伤主要呈现于内外对立的城市空间——秘密玉路。在小说第一章开篇中,薇奥莱对秘密玉路的描述让读者惊奇不已:“我的妈妈叫路路·明特恩,是大上海唯一一个拥有自己的顶级妓院的白种女人……秘密玉路是唯一一家能让华人和洋人客人同时满意的长三书寓。客人大多都是外贸商人中的顶级富豪。”[20]1-2谭恩美巧妙地使用内外交替、由外入内的视角揭示了秘密玉路的魅力所在。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富丽堂皇的秘密玉路是三者生活的内部空间,而繁华喧闹的十里洋场是她们生活的外部空间。从微观的角度来看,秘密玉路的室外和室内空间是中西文化杂糅之所。它的外部空间颇有历史厚重感:拱廊上挂有一块石匾额,“匾额的角角落落残留着一些苔藓痕迹……门上的铜钉也会被打磨得油光锃亮”,花园的一草一木均严格按古典样式进行布局[20]9。而秘密玉路的内部空间被誉为“有着天堂般魅力的宫殿”,四百年的历史“被包裹在缤纷挂毯和厚重地毯里,也被环绕在数量过于繁多的各种低矮沙发、坚硬靠椅、法式贵妃椅以及土耳其风格的软榻中”[20]9。跟随薇奥莱的内聚焦视角,读者仿佛置身于秘密玉路,走过大客厅,漫步抄手游廊,沿着大客厅的旋转楼梯,进入拱形包厢,再从包厢俯瞰大客厅,观赏上海高级长三公寓里的各色欢宴。通过花园等外部空间和包厢等内部空间的细致描写,彰显了秘密玉路的无尽奢华,同时再现了女性被商品化的男权社会。如此声色犬马的秘密玉路成为薇奥莱、路西亚、宝葫芦的创伤之地。

薇奥莱的童年创伤主要源自内外部空间中的社会和文化歧视。像薇奥莱这样的混血儿既不被上海外侨社会所认可,又不被华人所接受,沦落到两种文化边缘人的境地[21]85。同时,长三公寓的出生让薇奥莱在整个童年时期形单影只。在社会与文化的双重创伤下,她常常孤独地出现在秘密玉路的包厢角落、窗帘缝隙或厢房门后等边缘空间中。在她六岁就读朱厄尔小姐的女子学校时,她遭受了同学们的排挤,甚至因为说汉语而被高年级女孩辱骂为“中国佬”。“创伤性主体在经历过不能完全主观化的创伤性事件后,‘纠缠’在实现完全主观性的过程中。”[22]253此外,薇奥莱的童年创伤还源于内部空间中被母亲忽视的经历:她只能躲在高台上,用眼神追逐着母亲的身影。由于饱受排挤和歧视,薇奥莱将母亲送给她的一只狐狸猫视为唯一的精神寄托,并将长三宝云(宝葫芦在秘密玉路的艺名)视为唯一的朋友。以至于当路西亚要开除宝云时,薇奥莱扬言永远背叛她,以此来迫使她找回宝云[20]26-27。这些行为恰恰体现了薇奥莱童年创伤经历蛰伏于她的潜意识之中,并在成长过程中无意识地重演创伤经历,形成了一种缺乏安全感、非典型的依恋。

相比较而言,秘密玉路展演了路西亚和宝葫芦不同的被商品化的创伤。小说中,谭恩美以秘密玉路为空间视角,展示中外利益交织的政治经济格局下被商品化的上海长三。以路西亚为代表的长三们是能力卓越的新女性,她们既能仪态优雅地表演,迎合客人对浪漫的渴求,又能给他们出谋划策,帮助其洽谈生意;她们引领租界时尚前沿,建构娱乐区的空间规则,引导特殊的空间文化。路西亚作为典型代表,她充分利用“女主人翁”和白皮肤共谋的霸权,凝视上海。上海被她吹捧为一个实现财富梦的乐园,而她的“秘密玉路”恰恰是通向这一财富天堂的桥梁[21]83。以路西亚、宝葫芦为代表的长三们是神奇的“异托邦”:她们长袖善舞,能使世界各国的男人们敬畏而惊叹;她们善于心计,能够使男人们为她们着魔并从中获得利益。这些成功的背后隐藏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男权话语体系和性别政治对女性造成的创伤:女性被限制在边缘化的社会角色中,必须依赖各种交换方式和手段来争取生存空间[6]55。她们的能力和才华被视为商品,只能努力适应和迎合男性的期待。

(二)旧金山家宅

小说中呈现创伤的另一个城市空间是旧金山家宅。它与上海秘密玉路形成“中心”与“边缘”二元对立的地志空间关系。上海是叙述中心,人声鼎沸,而旧金山则处于叙述边缘,着墨很少。从小说的章节布局来看,全书共有15 章,其中10 章的地志空间是上海,而只有2 章的地志空间是旧金山,即第12章《奇幻山谷》和13章《海市蜃楼》。从小说的内容来看,旧金山和路西亚家的房子被描述为虚构的空间,更多强调的是内部空间塔楼中发生的故事。曾经经历孤独、享受、渴望和妥协的空间会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23]10。路西亚偏爱独处,塔楼圆形的墙壁能抚慰她的心灵。塔楼内有七级梯子通向带有飘窗的小阁楼,她“常在这里读书打盹,也常在不明缘由地想要大哭大闹的时候躲进这里”[20]401。她将自己放逐在旧金山的边缘地理空间——塔楼和阁楼,暗示着她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心理创伤。

路西亚的情感创伤主要源自父母沉迷于自己的世界。父亲约翰·明特恩是历史学教授和艺术学者,沉溺于历史和情色之中,释放天性,成为了流连花丛的浪子。而母亲阿萨·哈莉特是植物学家,醉心于植物和生物研究,压抑天性,成为了呆滞恍惚的妇人。夫妻二人没有给予路西亚足够的关心却一味地告知她要控制情绪。缺乏家庭温暖的路西亚企图用性爱探险的方式惩罚父母的漠视,在肉欲中寻求愉悦、麻痹自我。父母的忽视及性爱探险成为持续性的创伤体验,“破坏了家庭、友谊、爱情和社区之间的纽带,粉碎了与他人建立和维系的自我建构”[18]51。除父母造成的创伤之外,路西亚的创伤还源于怪癖的祖辈家庭成员:“一个总爱挑起舌战之火的外婆,一个拥有充足金钱却毫无用武之地的爷爷……这就是围坐在我家桌边的精神病人们”[20]412。本应充满爱意的家宅成为一所疯人院,这种家庭环境和性爱探险的生活经历导致路西亚将爱人陆成和中国之行当成治疗精神痛苦和无爱生活的万能药:初次体验洒脱感觉的路西亚不愿再锁上心灵,回到最初的生活中去。如赫尔曼所言,“心理创伤的核心体验是无力感以及与他人失去联系。因此,创伤修复的基础是赋权受创者并建立新联系”[18]133。路西亚渴望摆脱令人窒息的家庭藩篱,向往奇幻山谷。当她得知陆成已经有未婚妻时,尽管感到气愤且深知不应轻率地奔赴中国,但为了逃避“活死人状态”而决然前往中国,并立志变得像与众不同的上海人一样。她逃离家人和盲目追求跨国恋情的行为表明她希望通过逃避来遗忘家庭创伤,并在“新的人际关系背景下”修复创伤。然而,考虑到“不安全情感表征,童年创伤更易受创伤性应激反应的影响而无法建立成功且良性人际关系”[24]32,再加上中西文化差异以及家庭差异等因素,路西亚的中国之行、追爱之旅注定是个悲剧。

毋庸置疑,秘密玉路和旧金山家宅是小说重要的城市地志空间,它们将薇奥莱、路西亚和宝葫芦的创伤外化。作为“中心”城市地志空间,秘密玉路展现了薇奥莱所遭受的社会歧视和母爱缺失的家庭创伤,以及路西亚和宝葫芦所经历的被商品化的社会创伤。薇奥莱与猫建立无比亲密的关系,将宝葫芦视为唯一的朋友,这正是秘密玉路对薇奥莱创伤体验的明证。而自我商品化和被动商品化建立的“空间文化”,则是秘密玉路给路西亚和宝葫芦的创伤“成果”。作为“边缘”的城市地志空间,旧金山和旧金山家宅则承载了路西亚家庭内部的痛苦和困扰,同时也暗示了她在美国无所依靠的境况。塔楼成为化解路西亚家庭创伤的核心场所,而她的中国之行成为逃离家庭创伤的契机。

三、“诗意”的乡村空间与创伤

除上海和旧金山的城市空间凸显人物创伤之外,小说中诗意的乡村空间也是创伤书写和疗愈的另一重要途经。与繁华的城市空间相比,乡村空间是小说的边缘空间,主要集中体现在三章内容中。例如,第10 章《月塘村》叙述了薇奥莱和宝葫芦从上海奔赴月塘村的经历;第11 章《极乐山》描写了薇奥莱、宝葫芦和香柚等在月塘村的凄苦生活;第15 章《海那边的城市》则讲述了她们从佛手重回上海的艰辛过程。但小说中的乡村书写在空间场景及架构上都更为广阔。从上海到月塘村途中的乡村风景主要以安徽的奇幻山谷和月塘村为代表。“框架是小说人物、物体和地点的实际或潜在环境,它是一个严格的空间概念,规定了各种小说实体的位置。文本中各种表达构成了不同类型的框架,而这些框架又构成了故事空间的整体结构。”[25]421这些框架即不同空间场所使小说的后半部分呈现出更强的空间性结构。

(一)奇幻山谷

第一个乡村空间是让路西亚、薇奥莱母女两代人魂牵梦绕的“奇幻山谷”,它源于路西亚的中国画家情人陆成的一幅画作。这幅画作出自波斯诗歌《鸟儿大会》的中译版,寓意着鸟儿见到美好事物时就会产生怀疑,就像陆成怀疑自己临摹的作品是否能够超越西方绘画名作一样。文本空间是佐伦空间叙事的第三个层次空间,是符号文本的空间结构或文本所表现的空间,主要受语言的选择、文本的线性顺序和视角结构等三个因素的影响[16]320。对路西亚而言,奇幻山谷只是文本空间;而对薇奥莱而言,奇幻山谷既是文本空间也是地志空间。谭恩美娴熟地运用情节并置和闪回叙事等叙事技巧实现了对“奇幻山谷”的空间重构,将绘画作品赋予生命,拓展创伤叙事的维度,揭露了路西亚母女俩在乡村空间的创伤经历及其带来的心理变化。

奇幻山谷的空间意象主要通过路西亚的语言描述来呈现。虽然语言无法表达空间的所有信息,但文本中的语言选择决定叙事中空间重构的效果[16]320。路西亚第一次在旧金山家中看到画作时感觉似曾相识,画作的意境让路西亚为之震撼,仿佛走进了画中的绿色山谷,感受到谷中凉爽空气的触感。山谷就是她的故园,五座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给予她力量面对山谷的一切。读者可以通过路西亚的描述感受到奇幻山谷的空间特征:“一片金色的溪谷就铺展在群山的缝隙之间,那个金色的地方,便是画下这片乌托邦的创作者的所在。”[20]406路西亚通过文本空间的建构表达对永恒性和瞬时性二元对立关系的顿悟。路西亚称在画作中“看到了永恒,既非开端,也非结束”[20]406,并将山谷中的宁静、山峦的力量和天空的开阔与这种永恒的存在联系在一起。当陆成的回复与路西亚的评价不谋而合时,她欣喜不已,“整个房间忽然间变得闪闪发光,枝形吊灯的水晶吊坠璀璨闪烁,蜡烛的光晕也摇曳起舞”[20]406。谭恩美通过吊灯、蜡烛这些空间物体的描写来外化画作带来的创伤疗愈假象。从本质而言,这种假象是对现实苦难的一种规避,印证了路西亚的自我分裂以及对创伤经验的压抑或静默。因为“创伤剥夺了受创者的权利感和控制感”[18]160,路西亚将陆成当成救赎,她把上海想象为奇幻山谷——灵魂的“栖身之地”。这一唯美的空间想象让她义无反顾地奔赴异国他乡,最终等到的是想象的幻灭:上海没有山谷和溪流,路西亚迷失了灵魂。

文本的叙述可以按照事物在实际空间中存在的顺序,也可以按照事物的分类、关系和层次等顺序进行组织[16]320。对薇奥莱来说,奇幻山谷先后以文本空间和地志空间的方式出现在她不同的人生阶段。两种空间形式并置的叙事方式体现了文本的线性顺序。薇奥莱被卖入安宁馆时,她第一次从母亲的藏品中看到画作,并未感到震撼。她对画中的景象到底是黎明还是黄昏,预示希望还是绝望,心中充满了疑惑。在陆成赠与的别墅中,薇奥莱第二次见到的是陆成所作的类似奇幻山谷的另一幅画作。薇奥莱感到画作描绘了生命谢幕的景色,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生命的曙光即将褪去。画中“阴影笼罩的大地”“陡峭的山脉”[20]116等一系列不详的意象暗示了她的不幸遭遇,寻找真实奇幻山谷也是薇奥莱的创伤修复过程。前往月塘村的路上,薇奥莱识得山谷的庐山真面目:“溪谷两侧尽是低矮的丘陵,丘陵上满布梯田……稻田的绿色染上金色的调子。在溪谷的尽头,有黑压压四座大山……雷雨云稍微移动了一点,我们便看到了那第五座山——庞大的一座山体,俯瞰着所有其他四座山峰。”[20]327通过薇奥莱的描写,读者可以觉察到奇幻山谷地志空间与文本空间之间的差异。实际的山谷更加狭长,周围环绕着连绵的山峦,而画中的山脊更加崎岖不平,且远处似乎还有些闪闪发光的东西。薇奥莱再次想起画作是在逃离月塘村盛家老宅的路上。在盛家经历过挨饿受冻、被人虐待之后,薇奥莱千辛万苦地逃离苦海,终于放弃了对画作的幻想,开始欣赏奇幻山谷的真实风景,直面创伤。创伤修复有助于受创个体恢复被中断的时间线,重新建立与社会和世界的联系,进而了解创伤的前因后果。

(二)月塘村

乡村在小说中被描绘为一个唯美而充满希望的初始意象。对于薇奥莱、宝葫芦和香柚来说,月塘村是能够让她们走出童年创伤、情爱创伤和被商品化的地方。与奇幻山谷相同的是,月塘村以文本空间和地志空间的形式出现在几位女性人物的乡村创伤故事中。月塘村是盛常恒向薇奥莱和香柚描绘的世外桃源,有着迷人的山峦、池水和天空,“能看到太阳从粉色的天空落下,释放出最绚烂的光芒”[20]312。这样的文本空间将月塘村重构为宁静美丽的地方,营造了一种避世的氛围。如此静谧的月塘村吸引薇奥莱、宝葫芦和香柚,她们纷纷将其视为心灵的寄托,离开中心空间——城市,来到边缘空间——乡村。薇奥莱在失去爱人爱德华和女儿芙洛拉之后,再次陷入沦为长三的困境中。她明知盛常恒有问题,却追求能够带来情感满足和心灵疗愈的爱情。归根结底,这是因为她试图通过建立新的关系摆脱身心创伤,重塑自己的生活。她憧憬着乡村生活,特意订制符合文人之妻的保守服装,放弃上海光鲜亮丽的生活,前往安徽黄山的盛家老宅,接受文化熏陶。而宝葫芦则陪伴薇奥莱从上海奔赴月塘村,帮助她更好地适应乡村生活。

前往月塘村的途中,宝葫芦一直试图借助一些乡间创伤故事阻止薇奥莱前往乡村,例如美国小妾被中国婆婆当奴婢使唤,遭丈夫厌弃,枉死在婆婆手下;乡下媳妇终日绣手绢,直到眼瞎,整日劳作却只能吃到发霉变质的食物。此外,宝葫芦还通过细数城市空间中的各种精彩,以期让薇奥莱改变主意,例如评弹剧院、音乐、歌唱,让良家妇女嫉妒羡慕的奇丽衣衫,还有愿意为薇奥莱一掷千金的男人们[20]322。为了追求虚假的救赎,薇奥莱不惜跨越三百英里的距离,远离城市的喧嚣与奢华,自我放逐到乡村。她把月塘村的幻象当作真实,被囚在幻象之中不能自拔。“空间不仅仅是叙事事件的静态背景,它还积极地参与到这些事件当中。”[26]9小说通过时间轴和空间轴的轨迹,展示人物的位置和故事的发展,突出了她们在旅途中经历的身心考验和磨难。例如,小说第10 章讲述了从上海城市空间到安徽乡村空间的变换过程:薇奥莱和宝葫芦逐渐放弃了现代交通工具如火车、卡车和船只等,穿过城市和县城,经过一个个小镇。她们历经重重磨难,越过宏运河,穿越鬼路,翻过糙泥路,穿过波涌山,经过奇幻山谷,最终抵达了月塘村的盛家老宅。

盛家老宅是月塘村盛常恒的祖宅,代表着典型的乡村空间,也是给女性人物带来乡村创伤之地。作为地志空间,盛家老宅与口头文本和情节所强加的任何结构完全隔离开来[16]316。在小说第10 章中,通过薇奥莱由外至内、由远及近的视角,读者可以了解盛家老宅的外部空间和内部空间。虽然叙事事件不以人物而改变,但人物却是由这些事件所塑造的[27]21。薇奥莱、香柚和宝葫芦正是通过叙述老宅内外创伤事件塑造了她们自己。盛家老宅的外部空间包括圆形池塘、老宅外墙、木门、石匾等。外墙上白色的灰泥已斑驳破碎,露出大块的土砖;木门上残留着卷了边的红漆;铜门环悬于门扉,石匾残破不堪,字迹也已模糊难辨。而老宅的内部空间主要以北厢房为描绘对象。整个老宅的陈设是由新家具与修复的旧家具交织而成的奇特混合体。薇奥莱和宝葫芦所居住的北厢房位于老宅最偏远的角落,院内仅有两丛灌木、一块瘦骨嶙峋的供石和两个布满苔藓的石凳[20]333。薇奥莱的房间简陋得令人叹息,只有“一张快要散架、连床帘都没有的床,一个廉价木料造的衣橱,一个矮木凳,一个长椅,以及床底下的木制夜壶”。而宝葫芦的房间则更为简陋,只有一张窄床、一个凳子和一个夜壶[20]333。相对而言,香柚房间内陈列的家具完好无损,且有地毯、丝绸帘幕和吊灯等贵重之物。但实际上,这些都是香柚从杂物棚中找到,费尽心思修补而成,如用树叶给家具抛光、自制泥浆清洗毯子、用裙子做成丝绸帘幕、用棉纱内衣制成吊灯[20]357。三位女性简陋的屋内摆设与豪华的秘密玉路形成鲜明对比。将近五年在盛家老宅的痛苦生活把曾经备受赞誉的上海头牌变成了心灵手巧的二姨太香柚,也使引领时尚前沿、制定两性游戏规则的薇奥莱和宝葫芦沦落为无助的三姨太和丫鬟,这正是乡村空间给予女性的创伤。如香柚所述:“心比天高的下场是什么?就是沦落到这里。狂妄而又心比天高的人往往以悲剧收场。”[20]357当薇奥莱和香柚“能够修复被压抑的文化创伤记忆,并与相伴而生的情感一起表达出来时,歇斯底里症状就会缓解。唯有记住、讲述和了解发生过的故事,才可以畅想未来”[21]32。她们所追求的梦中之地和精神家园终究不是落后的月塘村。正是这种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强烈对比赋予了她们战胜种种困难,逃离盛家老宅,开创崭新未来的力量。

综上所述,奇幻山谷和月塘村是小说人物创伤的主要乡村空间,这些空间承载着旧中国城市文人的想象空间和乡间文人世家的创伤历史。小说通过描绘不同时空关系和两大乡村场景,展现了各类事件所产生的环境氛围和几位女性人物性格的变化。虽然法国哲学家加斯顿认为“家宅是一种最强的整合力量,它把人们的想法,回忆和梦想结合起来”[20]6,但奇幻山谷对于路西亚和薇奥莱母女来说却是逃离家庭束缚的精神家园,并最终成为情爱创伤的源头。而盛家老宅本应是充满书香气息的家宅,却成为薇奥莱、宝葫芦和香柚等女性人物痛苦的根源。路西亚和薇奥莱怀着对奇幻山谷的向往,发现诗意般的山谷不过是一片想象;薇奥莱、宝葫芦、香柚将月塘村看作是奇幻山谷般的乌托邦,最终却发现乡村宅院只是束缚身心的监牢而已。因此,小说中的乡村既是一个诗情画意的文本空间,又是一个让小说人物伤心失意的地志空间。这种文本空间与地志空间交织的乡村空间书写淡化了时间线索,突出了四位女性人物情感和心理的转变,真实立体地展现了她们的创伤经历。

四、结语

康德哲学将时间和空间视为构成人类经验的两个基本范畴,但大多数故事都坚持事件的顺序和状态的变化,以牺牲空间为代价来强调时间[23]16。《奇幻山谷》是谭恩美继《拯救溺水鱼》之后的又一次典型的空间叙事尝试。小说以突出空间、淡化时间的叙事形式,通过蒙太奇般的空间叙事手法,打破了传统的时间线性叙事,实现了从遥远的旧金山到繁华的上海再到偏远的安徽山村等不同地志空间的切换,讲述了路西亚、薇奥莱、宝葫芦和香柚在繁华的城市空间与诗意的乡村空间中被外部力量撕裂的创伤故事。小说中的城乡空间叙事对创伤书写具有重要意义。秘密玉路和旧金山家宅的城市空间既造成了主人公的创伤体验,也成为她们逃离创伤的避难所。薇奥莱、路西亚和宝葫芦的被歧视、被忽视、被商品化的创伤在这些城市空间中得以外化;而奇幻山谷和盛家老宅的乡村空间则从文本空间和地志空间的角度展示了事件环境和女性人物的转变,凸显了薇奥莱、路西亚和香柚的家庭创伤与社会创伤。纵然这些女性人物与命运和社会的抗争之路崎岖不平,但谭恩美借助空间叙事实现创伤书写值得关注。这种多维空间叙事不仅将断裂的女性创伤故事串联起来,实现了时空并置,展现了创伤愈合的历程,而且突出了传统与革新、禁锢与反抗的故事主题,将女性个体创伤经历转化为与男权抗争的社会寓言,从而提升了空间叙事的深度和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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