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颖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 福建 福州 350108)
三峡的开发构想最早体现于孙中山在1918年所著的《实业计划》一文中。彼时,孙中山认为在三峡处修建闸坝,抬高水位,除去滩石,可改良长江上游河段的通航条件,使行船自汉口直达重庆,便宜两地的交通。1924年8月,孙中山对三峡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指出,由宜昌到万县一带的长江水力,可以发生三千余万匹的电力[1]。此时,他的关注重点已经从单纯修建闸坝蓄水、改善长江上游通航条件逐渐转移到对三峡蕴含着的丰富水能资源的开发。由此,三峡开发的功能性设想开始朝着发电、通航、防洪等多元化方向转变。
以“继承中山先生遗志”自诩的南京国民政府,一度对长江三峡计划有所重视。然囿于战争及国内政治经济困境,直至抗日战争末期,南京国民政府在资源委员会(后文简称“资委会”)主政人钱昌照的筹谋下,邀请美国大坝权威萨凡奇访华,与美国垦务局签订三峡工程合约,三峡开发工作开始进入实质阶段。
近年来,学界对民国长江三峡的研究取得诸多成果,但多探讨三峡首倡者孙中山、“萨凡奇计划”的设计者萨凡奇等人对民国长江三峡开发的影响①。而对以国防设计委员会、资委会为依凭,在三峡开发工作中担负领导职责的钱昌照,学界未多涉及,以历史人物为承托的民国三峡开发研究亟待深入。
三峡工程由设想转为现实所迈出的第一步,是组建成立长江三峡勘测队。该勘测队组建的背后,离不开时任国防设计委员会副秘书长钱昌照的支持。1932年夏,任职于建设委员会的恽震与其挚友钱昌照会面时,提到他有志于勘测长江三峡水能储量,然建设委员会既无意于此,更不愿为他提供勘测所需的资金,他对此事甚为忧虑。此前,钱昌照与蒋介石商议中日关系时,认定中日必有一战,而后,他以“富国强兵、抵御外侮、巩固统治”为名,向蒋介石提议筹建国防设计委员会,以实现“建设现代国防,为与强敌相持”的目的。经蒋介石同意,国防设计委员会开始秘密筹建。
恽震提出有意勘测长江三峡水力资源之时,国防设计委员会已具雏形。该会委员长由蒋介石亲任,实际主政人正是备受蒋器重的副秘书长钱昌照。得知恽震的困境,钱昌照笑答:“那真巧了,我们的国防设计委员会已经有黄育贤等在做浙闽一带河流的调查,因此可以帮助你做这一最伟大的三峡水力勘测。你需用的经费可以按实际报销。”[2]钱氏之所以表示支持并主动允诺经费,其一是因国防设计委员会有支持水力勘测的权力,其二在于该会特殊的经费来源。国防设计委员会下设3处8组,对全国各种资源储备有调查统计之权。其时,黄育贤等水利专家在闽浙等地勘测水力,水能资源丰富、开发潜力巨大的长江三峡无不被纳入之由,国防设计委员会理应对三峡勘测计划予以支持。直属参谋本部的管辖之下国防设计委员会,其经费来源与其他部门相比殊为迥异,所需经费不必向审计部门报销,直接从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特别费中调拨,每月10万元。据钱昌照回忆,当时国防设计委员会经常性开支仅为3万元,这意味着该会每月皆有经费结余[3]50。而三峡勘测项目所需款项不过数千余元,充足的经费自然成为钱氏欣然允诺资助恽震勘测三峡的重要原因之一[4]。
国防设计委员会的设立,还有其更重要的原因。在《国防设计委员会组织条例草案》中,蒋介石提到,“国防机务,万端待理,为集中人才,缜密设计起见,特设国防设计委员会”[5]。由此可知,除设计国防之外,该会设立的另一重要目的在于延揽人才。直辖于参谋本部,且蒋氏亲任委员长,国防设计委员会延揽人才之用,昭然可见。无论该会的发起者、实际掌门人钱昌照是否与蒋氏有着相同的目的,其吸纳各类人才于国防设计委员会就职的举措始终如一。留学美国,在电工专业首屈一指的恽震,自然也成为钱昌照的吸纳对象。钱氏全力扶持三峡勘测项目上马也就不足为奇了。
勘测三峡一事,钱昌照除资助款项外,还帮助恽震调配到辅助他的专业技术人员。国防设计委员会成立伊始,为避免各部门之间推诿职责,特定“平时与各专门机关之联络”一条,规定关于某项专题,其工作范围牵涉两部以上者,由国防设计委员会召集各关系部会商定共同进行及分工合作办法[6]。显然,钱昌照可凭借该条规定借调人员,助力恽震组建三峡勘测队。恽震此前已对勘测三峡进行了构思,心中已拟定好勘测队人选。钱氏“你先去约定你所要约请的工程师,然后由国防设计委员会正式函请建设委员会,借调你来主持这一特殊而有意义的任务,你所邀请的专家也由本会用公函去借调”[5]的承诺,无疑使得恽震勘测三峡一事再无后顾之忧。
得到应允的恽震于当年力邀山东建设厅技正曹瑞芝、交通部长江水道整治委员会技术处长宋希尚参与三峡勘测项目,宋希尚邀请长江水道整治委员会水道测量总工程师石笃培及技术员陈晋模加入勘测队。至此,由钱昌照及南京国民政府国防设计委员会资助,恽震发起的长江三峡勘测队正式成立。勘测队1932年10月下旬在宜昌集结,在鄂豫皖三省驻军沿途保护下,11月5日开始对长江三峡进行精确的查勘工作[7]。1933年春,恽震、曹瑞芝、宋希尚三人根据测量数据,完成国内外首份三峡测量报告——《扬子江上游水力发电勘测报告》。该份报告正本被国防设计委员会收录,建设委员会、交通部分别存有副本备案。此外,该报告亦被刊登在全国工程师学会的学报《工程》杂志中,得以流传至今。
《扬子江上游水力发电勘测报告》的出炉并未引起当局较大的关注,不久即被束之高阁。事实上,南京国民政府缺乏修建水电站的经验,且国民党高层志不在此,当时对长江三峡的开发根本不会予以考虑。可以说,国防设计委员会资助三峡勘测队成立,全然出于钱昌照的个人意愿。而钱氏此时出手相助的最大缘由是恽震其人,长江三峡只能退居其次。对恽震而言,既引钱氏为知己,又得其助力,势必对钱昌照感激涕零。1936年,对建设委员会高层“化公为私、各吃一口”深恶痛绝的恽震转投国防设计委员会改组后的资委会门下,与钱昌照资助其勘测三峡一事不无干系。时隔数年,钱昌照终究得偿所愿。
1943年夏,在美国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方坦那工地实习的张光斗得悉萨凡奇(Savage)将于次年赴印度担任巴黑拉大坝的顾问工程师,并愿意到中国做中型水电站的顾问后,立即致信钱昌照,恳请钱氏从中斡旋,以政府名义邀请萨凡奇访华[8]29。摆在钱昌照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应张光斗所请,办理邀请手续;二是拒绝邀请,另寻时机。是时,中国抗战正处于焦灼之势,萨凡奇此行安危不定,延期邀请其访华,亦情有可原。但钱昌照不愿错失此番良机,特令资委会驻美国华盛顿代表K.Y.YIN与萨凡奇取得联系,确认萨凡奇有来华意愿[9]。随后钱昌照立即联系国民政府外交部,拟定邀请函递交至美国国务院。经美国政府同意,萨凡奇被中国政府聘为顾问工程师,聘期半年。钱氏之所以在战时邀请萨凡奇,有以下两点原因。
第一,萨凡奇其人。萨凡奇,威斯康星大学博士,世界著名的坝工专家,美国大型拱坝胡佛水坝、沙斯塔坝、大古力水坝皆由其设计。此外,波多黎各的伊莎贝拉坝,多米尼加的巴拉奥纳坝和巴拿马运河区的马登坝亦是在萨凡奇的负责下完工。萨凡奇一生设计的大坝超过60座,总值约10亿美元,被称为“十亿美元工程师”,又因其在坝工方面功高卓著,被誉为“世界大坝之父”[10]。在美国坝工界享有盛誉,且长期在美国内务部垦务局供职的萨凡奇对资委会而言,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为了给战后建设预备人才,资委会于1942年年底开始,向美国大批量地输出各类人才实习考察,其中包含坝工方面的人员,前文所述张光斗即为其中之一。对华考察后的萨凡奇必然对中国水坝工程界有较为深厚的情感,这对日后中国坝工界人才赴美实习考察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第二,有利于中国水电事业的发展。民国水利工程师中,不乏李仪祉、汪胡桢等工程专家,然就整体而言,较之英美等国,专业形成较晚,发展水平略低,至于水电事业,更是起步较晚。中国水电事业的发端,始于抗战时期。1938年6月,资委会在四川长寿成立龙溪河水力发电工程处,黄育贤任处长,在龙溪河流域开展小水电设计。经过黄育贤、张昌龄、张光斗、吴震寰等水利工程师和广大水利技术人员的艰苦奋斗,截至1943年,该处修成狮子滩、上硐、回龙寨、下硐四座中小型水电站,成功推动中国水力发电事业的兴起。
由于地理条件、地形地势因素,中国西部地区始终未落入敌手,且战时国民政府首都西迁,工业产业齐聚西南地区,该地区丰富的水力资源成为支援抗战、维系兵工厂等战略企业用电的重要来源,这为中国水电事业的发展提供良好的契机。其时,资委会有创办和管理电力事业之责,利用西部地区水力资源,发展大中小型水电站,自然是钱昌照开展工作的要事[11]。萨凡奇访华,对查勘中国西部诸多河流的水力资源,介绍国际大坝最新研究进展,提高中国水工工程师的设计能力等大有裨益。得萨凡奇助力的中国水电事业发展将更上一层楼。
1944年5月20日,萨凡奇如约抵达战时陪都重庆。与翁文灏、钱昌照会面后,萨凡奇在徐怀云和翻译李鸿斌的陪同下,历时一个月,对川西都江堰、大渡河、马边河、岷江灌县、龙溪河等地进行了实地查勘。在他返回四川龙溪河发电工程总处后,资委会将长江三峡的水力形势及我国对三峡的研究过程告知萨凡奇,并向其展示了潘绥(G·R·Paschal)所著述的《利用美贷筹建中国水力发电厂与清偿贷款方法》一文。经过多方了解,萨凡奇对长江三峡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以“生死不计,定要前往”的态度拒绝中国政府因担忧战事对他的安全造成伤害的劝阻。
8月2日,钱昌照在得到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何应钦“查由渝至三斗坪可通轮船,且甚安全”的消息后,着手安排萨凡奇的勘测之行[12]。9月,在资委会黄育贤等技术人员的陪同下,萨凡奇乘坐“民康号”轮船去往宜昌上游的平善坝。同月下旬,他们在第六战区副司令长官兼长江上游江防军总司令吴奇伟的保护下,从平善坝步行至石牌,视察了三峡的山川地形。因当时宜昌为日军所占,萨凡奇等人未到峡口处勘察,只能以经过校核的中国驻军缴获的日军三峡航测地形图为参考[13]。10月,萨凡奇安全返回四川长寿。他在龙溪河水力发电工程处,依据扬子江水利委员会、中央水利实验处、四川省水利局、江汉工程局、税务署各个海关、上海公用局、浚浦局、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中央气象局等单位提供的各项资料,进行计算,认定“除南美洲亚马孙河的某支流外,这段水势湍急的长江,无疑是今日世界上最大的水力资源”[14]。而后,在龙溪河水力发电工程处技术人员协助下,萨凡奇完成《扬子江三峡计划初步报告》的书写,10月9日递送至资委会。此份报告即为轰动一时的“萨凡奇计划”。
与钱昌照料想一致,萨凡奇来华确实对推动中美间的技术合作、派遣中国技术人员赴美学习具有重要作用。1944年9月14日,钱昌照与萨凡奇在资委会副主任委员办公室会面,其间,萨凡奇主动提议训练中国技术人员以满足长江三峡设计施工之需求。萨凡奇认为长江三峡工程繁巨,仅凭中国无法克服诸多技术难题,需要与美国垦务局及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合作,共同设计施工。在长江三峡工程设计中、施工准备中、施工中,美方可训练中国工程师150名、500名、10000名至15000名,以及地质、化学、物理人员若干[15]68-69。萨凡奇所请,实乃钱昌照所愿,这为日后中美合作设计三峡工程,资委会派遣大量技术人员赴美奠定了基础。
1944年11月,萨凡奇聘期将至。在华期间,萨凡奇将大后方的水利工程逐一巡查,并提出诸多建议。在到访大渡河时,萨凡奇提出该地可以发电200万千瓦;到访都江堰时,他提出此处工程应兼及灌溉与发电功能,并指出该地发电量可达20万千瓦;在到访麻溪时,他提到此地应建坝发电,发电量可能会超过50万千瓦。上述意见虽与勘探实际有所差异,但他对西部地区水力的预估,唤醒了时人对西部地区水能资源的重视。此外,萨凡奇对黄河的治理颇为关注,他认为治理黄河不应只重下游,对黄河的源头更应重视,正本清源,水土保持,方是根治黄河问题的关键。更难能可贵的是,除关注中国水利工程的建设外,萨凡奇对水工工程师亦有良言:“水利工程百分之七八十是土木工程,电机仅为一部分,我希望你们今后多注意土木工程”[10]。
11月14日,萨凡奇离渝至昆,在视察了螳螂川后即行返美[16]。萨凡奇第一次来华到此告一段落。与钱昌照的预期一致,萨凡奇的确为中国的水电事业带来了强心剂,中国乃至亚洲最伟大的工程即将脱离纸上,付诸实际行动。而这,又将成为包括钱昌照、萨凡奇等在内的诸多人士的南柯一梦。
萨凡奇计划的出炉在国内卷起一股三峡热。《大公报》《中央日报(重庆)》《现代农民》《东方杂志》等诸多期刊报纸纷纷报道,言称国民政府将在三峡兴建大型水利工程,并宣称该工程将成为华中乃至中国战后经济建设的关键:首先,三峡工程的修建扩大加强了工业经济的运输系统;其次,工程建成后可满足工农业需要的动力供给;最后,该工程的运行将为工农业的共同改革与发展提供条件[15]。不止民间,国民政府上层官员亦对三峡存有诸多期许。翁文灏在为萨凡奇计划作序时,称“萨凡奇博士诸可贵报告,将为有关区域复兴方案之核心无疑”[15]73,钱昌照认定三峡工程将是一个兼顾发电、航运、防洪、灌溉、都市供水、水产等诸多利益的多元工程[3]96。甚至蒋介石对三峡工程亦寄予厚望。1944年11月12日,国民政府经济部授予萨凡奇金色民生勋章,下午蒋介石亲自在官邸设宴,与国民党高层戴季陶、孙科、居正、何应钦、宋子文等共同招待萨凡奇[3]97。蒋介石在设宴送别纳尔逊时,再次“大吹长江三峡大坝工程的意义”,并戏称要将建成后的三峡大坝命名为“罗斯福大坝”[4]。两次设宴,皆表明蒋介石支持修建三峡工程。
比之对恽震等人提议修建三峡工程的置之不理,此时的国民政府尤其是蒋介石在对待三峡的态度上发生逆转。其中因由,不乏萨凡奇本人有着高于恽震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国内国际环境与1932年相比,发生诸多变化。1932年,蒋介石面临国内国外的双重压力:在外,日军侵略东三省,蒋介石寄希望于国际调停,周旋于欧美等国之间,妄图依靠他们向日方施加压力;在内,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如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势。不仅如此,1931年夏汛,长江发生特大洪灾,中国最主要的经济区受损严重。在诸多压力之下,蒋介石断无耗费巨资动工修建三峡的意愿。1944到1945年,国内国际环境发生变化:1943年开始,国际反法西斯联盟取得节节胜利,抗日战争胜利在望;同年中美英三国元首召开开罗会议,中国国际地位显著提升,国民政府的统治地位在国际上得到确认。为促使战后经济建设较快发展,减少长江下游洪涝灾害,蒋介石支持修建三峡工程。
美国方面的支持是中国开展三峡设计工作的另一重要原因。萨凡奇计划呈交资委会后,翁文灏、钱昌照等人将该计划交由罗斯福私人代表纳尔逊,委托他将报告转递至美国白宫,以寻求美国方面的支持。纳尔逊阅览报告后,立即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发报呈文,“深信美国政府将会尽力协助”[18]。此外,他还向美国内政部副部长斯特劳斯(Straus)与垦务局局长巴萧(Harry W.Bashora)建议对萨凡奇提供力所能及的必要帮助,以便他能够完成最终报告[19]。白宫方面在收到纳尔逊转交的报告后对外公布,立刻引起美国媒体的争相报道。萨凡奇计划在美国同样引起剧烈反响。出于对中国政府财政的担忧,美国官员在是否协助中国开展三峡设计、建设方面举棋不定。因美国在战时急需科技人才,加之国际间运力有限,美方更倾向于暂缓与国民政府合作设计三峡工程。
国民政府立即采取果断措施。外交部部长宋子文曾专程赶赴华盛顿,游说美国总统罗斯福及美国官员合作筹办三峡工程,建议将援建三峡工程作为美国战时援华和战后援建计划中的关键环节[20]。是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局已定,扶持中国经济、支持中国的战后援建对国民政府持续亲美大有裨益,这将对遏制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在亚洲的发展发挥重要作用。罗斯福遂接受宋子文提议,同意美国援建三峡工程。宋子文的此番作为离不开蒋介石的授意,而其挚友钱昌照在其中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钱昌照与宋子文交情匪浅,两人不仅是私交好友,更是政治盟友。二人情谊的加深,与派系相争不无干系。1935年,钱昌照将《密勒氏评论》上揭发孔祥熙夫人宋霭龄趁币制改革间隙大搞投机的消息告知蒋介石,孔祥熙、宋霭龄、宋美龄对钱昌照颇为抵触,经宋美龄挑拨,蒋介石对钱昌照亦不如往日亲密[3]151。宋子文与孔祥熙素有间隙,钱昌照自然寻求既与孔祥熙有矛盾,又握有经济大权的宋子文的庇护。举凡孔、宋之间发生分歧,钱昌照即站在宋子文一方。币制改革中,资委会及钱昌照对宋子文多有助益,钱昌照与宋子文的关系愈发浓密。抗战初期,每逢工作日,钱昌照定往怡园宋子文私邸处用早餐,共同商议工作要事。
1940年6月,宋子文以蒋介石私人代表赴美寻求援助后,钱昌照与他的关系并未疏远,二人电报往来频繁。钱氏将国内形势、蒋介石的态度、重庆官场的异动等信息悉数告知,充当着宋子文在国内的眼线[19]。钱昌照需要宋子文支持时,宋子文亦全力帮助③。中美合作三峡设计工作,宋子文一如既往,对钱昌照及资委会颇为关照,不仅亲自游说美国政府高层,而且在外交上给予资委会最大的谈判权限。
中美两国合作筹建三峡工程已成定势,双方只需协定项目条款,即可签订项目合作协议。缘此,钱昌照一方面敦促远在美国的中方洽谈代表王守竞,要求他全力办理与垦务局的合作协议,一方面在国内招募专家技术人员,并写信催促访美工程师回国[15]96。此前,任职于美国联邦动力委员会的高级工程师柯登(J·S·Cotton)已与资委会签订聘任合同,钱昌照电令张光斗陪同柯登一同回国。得悉中国将启动三峡工程,张光斗极力反对,致信钱昌照,说明现今并非修建三峡大坝的最好时机[8]31。钱昌照以为在日本、德国即将垮台,中国抗战胜利在望的时刻,正是修建三峡工程的大好时机,再次催促张光斗回国。其时,钱昌照并非未担忧过三峡工程的前景,但他认为集宋子文及资委会全力,兴办三峡工程应不足为虑[3]103。
为推进三峡勘测设计的开展,钱昌照积极筹备专门机构。自1945年国府批准三峡设计工作,至1946年春签订三峡设计合约,资委会相继成立三峡水力发电计划研究委员会、全国水利发电工程总处两个重要机构。
1945年5月,资委会邀请水利委员会、扬子江水利委员会、中央水利实验处、农林部中央农业试验所、交通部航运司和中央地质调查所等单位,连同资委会下属工矿电三处、经济研究所等共同组成三峡水力发电计划研究委员会。钱昌照任主任委员,委员包括陈中熙、黄育贤、鲍国宝、包可永、吴兆洪、何墨林、须恺、孙辅安、郑肇经、沈宗瀚、李春昱、柯登等人。该会专责制定工作计划,筹商各部分工,研究讨论三峡工程的各项工作。同年6月12日,三峡水力发电计划研究委员会在资委会办公地召开第一次会议,钱昌照对中美协商合作之事做了通报,并敦促与会人员积极邀请各相关方面专家,积极推进筹备工作进程。会议还对柯登及须恺所呈三峡计划报告要目,三峡计划报告工作分配方法,工作所需人员经费、时间及将来各相关单位的联系办法等诸多问题进行了商讨,形成了诸多决议[15]89。此次会议对三峡设计工作顺利开展具有重要意义。
1945年7月7日,全国水利发电工程(简称水电总处)总处在四川长寿成立,黄育贤任处长,柯登任总工程师,张光斗任副总工程师,萨凡奇被聘请为顾问工程师。该处的主要任务是进行长江三峡的勘测和规划工作。另外,该处有搜集全国水利资料、开发全国水力的职责。翌年春,资委会与美国垦务局订立合约后,水电总处随即担负起勘测三峡地质、收集长江流域水文资料、与垦务局合作设计三峡工程的工作。
国内专门机构逐步完善的同时,外汇资金的解决被提上议程。1945年8月,钱昌照随宋子文在苏联签订条约后,动身前往华盛顿[20]210。经中美双方协商,美国向中方借款20亿美元,款项分批付清,其中第一年拨款56000万美元。随后,钱昌照、宋子文一行人奔赴加拿大,双方协定加拿大向中方借款2亿美元,分批拨款,其中第一年拨款6000万美元[3]119。美加借款的22亿中,一半资金在原则上被调拨用于工业建设,中美合作三峡设计工作的外汇问题在原则上得到解决。
国内各项条件业已具备,资委会与美国垦务局的谈判工作也大有进展。10月1日,资委会驻美国技术处主任王守竞与美国垦务局签订《中美关于编制长江流域工程报告的合约》。根据合约,垦务局协助资委会编制长江流域包括长江及其5条主要支流的水电、灌溉、防洪、航运以及其他方面开发的综合性最终报告技术扶持,中方技术人员在该项目中能够得到垦务局的督导和技术培训,资委会需向垦务局支付资金50万美元作为报酬。1946年春,资委会同垦务局正式定约,合作三峡工程项目,设计工作由垦务局负责,萨凡奇主持设计,工程工作由资委会负责,黄育贤、孙世辅、须恺三位工程师主持[21]。
除派遣人员到垦务局参加设计外,水电总处承担着收集三峡水文资料、勘测三峡地质情况的责任。作为此次合作项目的单位,水电总处迫切期望萨凡奇再度来华。据1946年4月8日资委会令水电总处电,资委会驻美代表与萨凡奇此前已签订合约,萨凡奇被聘为该会顾问工程师,负责编拟扬子江三峡及支流水电计划总报告及其他本会指定之工作[15]94。缘此,资委会有权绕过外交部,直接邀请萨凡奇。1946年3月及1946年11月,萨凡奇在钱昌照的邀请下两度来华。
1946年3月26日,萨凡奇在视察巴基斯坦水利工程后抵达重庆。4月上旬,在黄育贤等人陪同下,萨凡奇再度前往宜昌勘测三峡。因勘探地质需要,随行四名人员旋即留宜工作,水电总处总工程师柯登成立的三峡勘测队得到扩充。同月,萨凡奇访晤马立森公司(Morrison Knudsen Co.)总工程师邓查理氏(Charles P·Dunn),与之商谈该公司与水电总处合作钻探三峡事宜[15]96。基于探测需要,水电总处大力扶持三峡勘测队,先后派遣多名人员赴宜,积极筹备勘测处。经多方准备,10月,扬子江三峡勘测处宣告成立,张昌龄任主任[22]。可以说,萨凡奇的此次访华,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扬子江三峡勘测处的成立步伐。
4月17日,萨凡奇与钱昌照在南京会面,双方讨论的重点在于三峡勘测工作。二人一致认为,为配合垦务局设计起见,水电总处需实地钻探坝址及水闸所在地点,弄清建筑物地基处的地质条件。对全部水库,亦需航测绘制地形图后,方可付诸设计。双方在有关勘测的具体问题及我国工程师赴垦务局参加设计的办法等方面均有所决定[23]。据萨凡奇所述,待中方人员到位,垦务局将于同年6月1日正式开展三峡工程的设计工作。
自1946年春三峡合约签订后,水电总处对派遣人员赴美国垦务局参加设计工作多有打算。综合资金、技术等各项考量,水电总处暂定委派50人赴美,其中土木专业人员35人,电机专业人员15人。时资委会选派的留美实习人员有部分尚未归国,黄育贤致函钱昌照,呈请将资委会派送的相关技术人员“就近在美罗致”,并于六个月后换派人员,“以收轮流训练之效”。因电机技术人员分属资委会电业处管辖,黄育贤亦将此函呈递至电业处处长陈中熙处。随后,钱昌照复电,同意黄育贤所请,并特别强调“参加垦务局工作不属于该处之人员,不必由该处调用”,避免水电总处与电业处因职权不清出现纠纷[15]93。避免部门间权责之争既是钱昌照久经官场总结的经验,又是他为官能力的展现。
4月21日,萨凡奇回国。前夕,钱昌照与他论及黄河,言称黄河水患为中国众水系之最,灾害原因并非因水流过量,而是缺乏科学治河方法。萨凡奇对黄河治理甚为关注,承诺将在下半年再度赴华,亲自勘察黄河中上游及泾渭流域地形地势,帮助中国制定治理黄河的策略[24]。由此,1946年11月,萨凡奇再度访华。
11月14日,钱昌照与萨凡奇在上海会面,二人就三峡设计工作的开展交换了意见,对航空测量、坝基打钻、经济调查等问题进行了富有成效的讨论[25]。经商谈,钱昌照以为开发长江三峡一事,技术上毫无问题,三峡工程建成后,将在发电、航运、防洪等方面发挥巨大功效。会面结束后,萨凡奇抵京接见国民政府中央社记者,称三峡工程的设计工作已完成百分之十,因勘测工作尚未结束,设计进程较预期稍缓,预计两年内可完成全部设计工作,五十年内工程建设完工,耗费资金按时价约9.5亿美元[26]。巨量资金的需求不但引起国内民众对三峡工程能否完工的质疑,即便资委会内部,对三峡工程的前途命运亦有顾虑。
事实上,资金问题一直是笼罩在钱昌照心中的阴影。钱昌照随同宋子文办理的美加借款,因美国对华政策的转变及国内战争的爆发,并未全部到账,美国和加拿大只分别调拨6000万美元,资委会只得到其中小部[3]96。故而,三峡工程项目并未有足量的资金支持。依钱昌照设想,三峡工程分阶段实施,此阶段只需完成设计工作即可。即便将要求降低,三峡设计工作依旧面临颓势。实际上,三峡工程设计工作开始之初,资金问题即暴露无遗。据中央社通讯称,截至1946年5月9日,资委会因三峡设计工作,已耗费资金50万美元[21]。日余,水电总处下属矿产勘测处电致钱昌照,请示是否可遴选有经验三人,赴美实习测量工程地质及航测工程地质的方法。钱昌照考虑再三,令其暂缓实施,理由是“外汇高涨,本会经济不裕”[15]95。三人赴美实习,所需资金实在渺小,钱昌照需反复思量,最终推拒请求,足见其时资委会资金确实出现短缺问题。
随着国民政府兵败如山倒,资委会资金短缺愈发严重,直至1947年年初,情势更是急转直下。2月18日,黄育贤感知到经费出现严重问题,向钱昌照发出签呈,意欲召回水电总处赴美设计人员,暂停三峡设计,仅维持三峡勘测工作,如此尚需国币22.778亿元,水电总处或可勉力维持[15]104。黄育贤所虑不无道理,据3月27日水电总处主任工程师覃修典致三峡勘测处主任张昌龄电,水电总处“二月份仅领一亿,三月份至今尚未见分文”,三峡设计工作面临巨额资金缺口,“各方告急文电如雪片飞来”[15]101。见此境况,钱昌照上呈行政院,要求拨款,至于三峡勘测工作,“会中及处方均决心维持”,但因经费问题,可能要“缩小范围续作”。4月8日,覃修典再电张昌龄,不仅资金问题仍未解决,美钻探公司及驻美技术处皆索要资金,三峡设计工作已至崩溃边缘[15]101。是时,钱昌照因内阁改组,被免去资委会主任一职,此项工作更是陷入前途未卜的境地。钱氏去职,三峡设计工作欲停工的传闻在各方蔓延,身处垦务局参加设计工作的徐怀云曾特地致函张光斗,询问三峡设计工作是否继续。
钱昌照于三峡设计工作而言,是绝对的核心人物。资委会从邀约萨凡奇,到筹措资金、建立专门机构、签订合约,再到与因内战意欲下马该项目的高层领导人相抗衡,皆是在钱昌照的领导下进行的。钱昌照离职,资委会再无与上层抗衡之人,断断续续的三峡设计工作瞬间崩塌,颓势已定。5月10日,国民政府下令停止三峡设计[3]97。15日,资委会依国民政府令,中止所有有关三峡工程的工作[27]。翌日,翁文灏致函萨凡奇及垦务局局长,宣告中止三峡设计工作,并召回赴美设计人员。民国时期三峡设计工作就此落幕。
三峡设计工作得到实施,归根结底,是国民政府为掌握国家经济命脉、巩固自身强权政治的重要计划,钱昌照在其中仅充当着具体实施的角色。故而,三峡工程的开发与中止,决定权并不在钱昌照手中,钱氏离职并非三峡设计工作中止的唯一缘由,他的在任,不过是延缓了三峡设计工作中止的时间。设计工作停工的根本原因,并非国民党中央社所谓“经济紧急”“非短期内见效之工作”皆需关停,而是在于国民政府难以为继国家统治[28]。可以说,三峡工程项目从始至终只是国民政府巩固统治而采取的一种手段。
尽管如此,民国时期长江三峡设计工作并非一文不值。1947年5月国民政府谕令中止三峡设计工作后,资料搜集工作仍在继续,至1948年项目全面落下帷幕,资委会已初步完成各种拦河坝、电厂、船闸及各配套工程的比较设计,主要设计图样、施工规范、洪水量、水库容量、航道深度、坝顶高度等设计定型工作亦有成效[29]。这些设计为日后三峡工程的设计工作提供了诸多参考,是此后设计工作的重要资料来源。此外,中美合作设计三峡工程中派出和参加设计的技术人员,为新中国成立后设计三峡提供了人才储备,其中多数人成为三峡工程建设施工的主力人员。
民国时期三峡开发的受挫是必然的。在政治经济极度不稳定、国内水工力量羸弱的境况下,国民政府悍然启动大型水利工程项目,并将工程的设计施工全部寄予国际援助,其结果自然不言而喻[31]。公共工程建设是国家治理能力与国家治理政策的集中体现,长江三峡开发项目即反映出国民政府独裁专行、万事亲美的执政理念。由此,国民政府所发起的各项公共工程,自然免不了无疾而终。
注释:
① 相关成果主要有郭涛:《孙中山与三峡工程》,《中国三峡》2016年第3期;张开森:《萨凡奇三峡计划始末》,《中国档案》2013年第4期;张维缜:《萨凡奇与中美合作开发三峡——以萨凡奇与资源委员会的交往为中心》,《贵州社会科学》2006年第3期;钟山:《世纪梦想终成真——三峡工程的由来》,《党史纵横》2000年第1期;彬风:《孙中山、萨凡奇与三峡工程》,《陕西水利》1992年第5期;黄山佐:《萨凡奇与长江三峡水力开发》,《中国水利》1985年第4期。
② 蒋介石因与黄郛的私交,对钱昌照甚为器重,时常与钱谈论军国大事。宋子文赴美后,蒋介石对钱昌照开始疏远,只与其谈论资源委员会分内之事,其他事项则闭口不谈。参见钱昌照:《钱昌照回忆录》第151页。
③ 据钱昌照回忆,孔祥熙几次三番停拨资源委员会资金,宋子文抽调中国银行、交通银行钱款救急,资源委员会遂转危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