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成功的三个因素

2023-03-10 06:38高玉
关键词:余华作家北京

高玉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余华开始“正式”的文学创作[1]6。1982年11月,余华以“花石”为笔名在《海盐文艺》上发表了短篇小说《第一宿舍》,该小说是目前确知的余华最早发表的作品[2]。1984年1月,余华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星星》,该小说是余华在《疯孩子》(发表于《海盐文艺》1983年度)的基础上修改完成的。《星星》一度被评论界认定为余华的“成名作”,引起了一些评论家的关注,如肖复兴曾评述该小说“文笔干净而富有诗意,对话简洁而洋溢情趣”[3]。但在当时,无论余华,还是其作品的知名度或影响力都比较有限。余华在发表《星星》之后的几年内,另发表有《竹女》等近20篇短篇小说[2],但均没有产生较大的影响。直到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在《北京文学》1987年第1期上发表后,才标志着余华的“真正”成名。此后,余华在五六年的时间里集中发表了《西北风呼啸的中午》《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年》等20余篇具有先锋风格的中短篇小说,并由此奠定了其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位置。

无论是从作品的数量、销量,还是从作品的翻译、研究等情况来看,余华已成为一位具有世界影响力的重要作家,其成功是毋庸置疑的。特别是余华的长篇小说《活着》自发表至今已逾三十年,长销不衰,堪称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奇迹”。余华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功经验能否模仿,又该如何模仿,也是读者和批评家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笔者认为,余华之所以能够在文学创作上获得成功,其中既有其文学天赋与后天的不懈努力,也与其生活的社会时代、阅读情况、生活经历等多方面的因素紧密相连。只有当这些因素共同发生作用时,一位作家才有成功的可能。余华的成功经验固然是难以复制与模仿的,但结合其主要创作历程,分析其成功的几个因素,对于我们理解余华的创作演变及其何以能够在创作上取得成功仍有一定参考价值。

一、余华早年的阅读情况及其对文学的热爱

一位作家为什么会走上创作之路,原因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对文学的热爱。热爱文学是一位作家能够“进入”文学,进而保证其可以持续地进行阅读和创作的最重要因素,这在余华早年时体现得尤为明显。

余华最早集中阅读文学作品可追溯至1973年其入读浙江省海盐中学前的那个暑假。当时,正值海盐县人民文化馆图书室(现为“张元济图书馆”)重新开放,余华的父亲为余华和他的哥哥办理了一张借书证。据余华的描述,县文化馆图书室的藏书非常有限,“县图书馆里只有两个宽不超过一米、高只有两米的书架,里面的文学作品不超过三十本”[4]205,且这些极其有限的文学作品多是如《艳阳天》《金光大道》这样的“红色经典”。余华在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内读完了这些作品,在这些书中,余华表示“最喜欢的书是《闪闪的红星》,然后是《矿山风云》”[5]69,因为“这两本书是讲孩子的故事,我读它们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所以喜欢。”[4]205“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阅读小说了,尤其是长篇小说。”[5]69我们可从余华的表述中清晰地看到该时期的阅读经历对他在阅读旨趣上的影响。虽然该时期的文学阅读在余华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从“极其有限的文学作品”中“没有读到情感,没有读到人物,就是故事好像也没有读到,读到的只是用一种枯燥乏味的方式在讲述阶级斗争。”[6]但对于一名刚小学毕业的少年来说,能得出以上感受已经非常难得了,由此也可见余华的文学天赋及其对文学作品的感悟能力,他作为“优秀的读者”的某些素质在少时已初有显现。

余华年幼时,其父母都是海盐县人民医院的医务工作者。如余华所言,其父母所从事的工作与文学毫不相关,他们无法在文学创作上对余华予以帮助,“我没有文学亲戚,只能四处碰壁。”[4]119余华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正值“文革”,他是“在没有文学的环境成长起来的”[7]192。当时,只有曾任教余华的几位语文老师发现他在写作上的才华并予以肯定。

1968年3月,余华入读海盐县武原镇向阳小学。当时,余华就自认为自己的作文写得不错,但不知何故,他的小学语文老师却不喜欢他的作文。让余华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学期写四五篇作文,每次都给我一个‘良’,从来不给我‘优’。”但是,“老师在课堂上要举例子,说谁的文章哪段写得好的时候,他举的总是我的例子,这让我感到很奇怪。”[8]1这一经历让年幼的余华很难揣摩清楚该老师对他作文的真正态度和评价。

1973年9月,余华进入浙江省海盐中学读初中,一年级时他的语文老师是一名叫韩晖的女老师。每次作文课上,余华所写的作文都会被韩晖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读给同学们听,告诉他们写作文应该要像我这样写”,这给余华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记忆,他后来表示韩晖老师是“第一个对我的作文有比较公正态度的人”[8]1,“第一位给了我写作自信和写作力量的人”[9]。余华读初中二年级时,韩晖老师调离,陈宁安老师成为余华的语文老师。余华表示陈宁安老师是继韩晖老师之后第二位对其作文“十分赏识”的老师,“陈老师性格开朗没有架子,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我记得我们经常站在学校的操场上聊天,有时候会互相开玩笑。”[9]陈宁安老师之于余华,亦师亦友,陈宁安老师曾表示对余华当时“逆向思维、发散性思维能力比较强”[10]23有深刻印象。

1975年9月,余华升入海盐中学高中部,语文老师为何成穆老师。何成穆老师注意到了余华在写作上的才华,在写作上给予了余华很多鼓励,并让余华担任语文课代表,这也是余华在学生时代第一次当班干部。据何成穆老师的回忆,余华在高中时就很具有讲故事的能力,“学校课间休息时,余华常常背靠着窗框,坐在二楼教室的窗台上,向簇拥着他的同学们讲故事,场面很是热闹……有趣的是,不仅余华的同班同学喜欢听他讲故事,隔壁班的同学也常闻声而来听他讲故事”[10]18。

余华中小学时期的作文写作可以看作是原始创作,并显示出其在文学创作上的才华,这固然与几位语文老师对余华的教育有关,特别是老师的“表扬”极大地增长了他对写作的信心,但更与他阅读文学作品有关。阅读不仅锻塑了余华对文学作品的感悟能力,还强化了他对文学的爱好与兴趣,爱好和兴趣又反过来促进他的阅读,余华如饥似渴的阅读甚至使他的视野延伸到了书籍之外。

余华入读中学后,在没有更多的书可读且可读的书又极其枯燥乏味的情况下,他“迷恋”上了街道两旁张贴的大字报。每当放学之后,余华并不急着回家,而是来到街头看大字报,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余华表示“那个时候的大字报慢慢地就转向攻击人的隐私,编造一些色情故事之类的,很好看,我那时候很喜欢看。很好奇。”[11]从这些大字报中,余华发现“人的想象力被最大限度的发掘了出来,文学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发挥,什么虚构、夸张、比喻、讽刺……应有尽有。”余华甚至表示这是他“最早接触到的文学”,“在大街上,在越贴越厚的大字报前,我开始喜欢文学了。”[7]210学生时代的余华除了看大字报,也曾有写大字报的经历。受“黄帅事件”的影响,余华和他的几位同学开始写大字报,这些大字报曾在余华就读的海盐中学风靡一时,写大字报是余华青少年时期的另类写作。

中学时期的余华除了阅读和书写大字报外,还常到海盐县邮局门外的报刊亭阅读《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浙江日报》和《参考消息》等报纸。余华表示“看大字报是为了知道我们海盐正在发生什么”,而阅读《人民日报》等报纸“是为了知道我们中国正在发生什么”[12]。由此可以看到,青少年时期的余华不仅对其所生活的海盐这一“小环境”非常关注,还对整个中国社会及时代这一“大环境”表现出特别的关注,这对余华之后的创作和思考产生了深远影响。成年后的余华非常关注国内外时事,并常有真知灼见,这也使得其作品充满了强烈的现实性、社会性和普世性,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和决定了其作品重时代记录的风格。余华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的访谈时曾表示:“假如我们的社会是一个法庭的话,小说肯定不是原告、被告、律师或者法官,他就是那个书记员,谁都不会去关注他。但是当那个时代过去以后,书记员有关这个庭审记下的是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他很真实。”[13]与其说“书记员”是余华用来概括小说之于社会的角色及功用,毋宁说这是余华在创作过程中对自己的个人要求与身份定位,而这与余华中学时代的某些经历是密切相关的。

按一般人的印象,“文革”时期的“文学土壤”应是非常贫瘠的,是非常不利于文学生长的,但余华于“文革”期间的文学阅读虽贫瘠但并不苍白,反因贴近时代,使得极具敏感性和洞察力的他对社会时代变迁和个人命运起伏有着更为深刻的体悟,这是一般读者仅从对书籍的阅读中难以感受的。余华常用“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这句话对自己于“文革”期间的文学阅读情况加以宽慰,辩证地看,生活的苦难是人生的不幸,却是文学的财富。余华如果没有这样的阅读经历和生活体验,他又何以能够创作出如《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第七天》这样能够折射时代图景的、具有史诗风格和社会学文本意义的经典作品呢?

在余华阅读的各种书籍中,对余华后来的创作影响最大的是外国文学作品。余华在中学时期就开始阅读外国文学作品,但种类非常有限,且“偶尔看到的一些书,都是前面少了十多页,后面少了十多页,没头没尾。”[14]有时,余华甚至不知道所阅读的作品书名是什么及作者是谁,他读过的第一本外国文学作品就是如此。直到余华二十多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当初所读到的那本“没头没尾”的书原来是法国作家莫泊桑的《一生》。余华后来回忆,他当时所读的十多本小说是没有结尾的,他就给这些小说“编结尾”,“我晩上睡觉前躺在床上就开始编结尾,一个一个编完之后,觉得不好就重新编,基本上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了一天又一天。”[4]208“几乎每一本,在我这里最少也有十多个结尾,晚上我就在那儿想,悲剧的、喜剧的,各种各样的结尾。”[14]中学时期“编结尾”的“写作”是余华训练自己想象力的重要方式,“这对我以后成为一个作家有很大的帮助”[4]208,“假如当时那些书都是完整的,我全部看完的话,我不可能那么小就训练自己的想象力。”[14]从这个角度来看,余华那时的“不幸”又是幸运的。

除了为“没头没尾”的书“编结尾”,余华还曾有过抄书的经历。余华在高中时曾读到一本手抄本的《茶花女》,据笔者的考证,该手抄本的底本当为齐放翻译、作家出版社于1955年出版的版本。该手抄本由余华的一位同学带给他,并告诉他找到了一本“旷世好书”。当读到该书约三分之一的篇幅时,二人“感叹不已,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小说”[15]。出于想永久地占有这本书的心理,二人以接力的方式仅用一个晚上就抄完了《茶花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余华都认为《茶花女》是他在“文革”期间唯一完整阅读过的外国小说,但当他后来阅读了其他版本的《茶花女》后,才知道当初读到的《茶花女》只是一个缩写本。

“文革”结束后,随着文学领域的逐渐“解冻”,一些外国文学作品被陆续翻译,一些中国古典文学及现代文学作品也得以再版,还有大量文学期刊复刊和创刊,文学迎来了其“黄金年代”。“从没有书籍的年代进入了书籍蜂拥而来的年代”,令余华无从选择,“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阅读什么,因为在此之前我是一个毫无阅读经验的人。”[5]140-141最终,余华选择了外国文学,且将文学名著作为阅读重点。值得说明的是,当时余华在阅读选择上并没有受到来自他人的指导,而表现出了一种自发性。“那个时候我生活在那样的工作、生活环境里,在一个小镇上,没有人指导我,我就自己挑选书架上的书读,开始是在书店,后来就去了图书馆,读到喜欢的就注意一下作者,下次多读一些,然后就开始留意他的其后作品。就这样,在不断的阅读中我结识了很多外国作家,他们向我打开了一扇扇我从没有见过的风景。”[16]当时,余华常去海盐县新华书店翻看一种叫《社科新书目》的报纸,《社科新书目》为余华购书和阅读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参考。

另据余华的父母和他的哥哥的回忆,余华工作之外基本都会在那间临近市河的小屋(即海盐县虹桥新村26号三室)中。余华除了如饥似渴地阅读国外经典名著外,还常与海盐当地的文学青年分享阅读感受,交流写作心得。据早年与余华有来往的海盐作家蔡东升的回忆:“海盐县城内的一个文学圈也是他们跻身的地方,他们都在关注外国作家的作品,国内哪家出版社出版了哪位国外作家的作品,他们都会相互告知,特别是一些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和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些优秀作家,是他们趋之若鹜追逐的目标,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博尔赫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普鲁斯特、艾略特、川端康成、威廉·福克纳、卡尔维诺、里尔克、贝克特、罗布·格里耶、莫里亚克、君特·格拉斯等……”当时,海盐“文学圈”中有个人经常到上海出差,于是余华就不时请这个人从上海为他代购外国作家的作品[17]27。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余华阅读了大量国外作家的作品,他的文学视野也随之逐渐打开。

余华在“正式”成名之前,有一个少被人关注的“自我训练期”,如果以作品的发表时间来进行限定的话,这个时期约为1982年至1986年[2]。整体上看,余华于“自我训练期”创作的作品虽然也有一些可圈可点的地方,但总体上属于学习和模仿[18]。这除了初期创作的不成熟原因以外,与他对川端康成的作品的阅读与偏好也有很大的关系。

1980年代初,余华读到了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在诸多外国作家中,余华之所以会选择川端康成作为学习和“模仿”的对象,显然是一种文学机缘。余华和川端康成早年的人生经历以及情感心理有较多相近之处,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女》等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对女性的细腻描写及凄婉清丽的文风等,颇得二十岁出头的余华的喜爱。当时,余华联系文坛流行的“伤痕文学”,准确地理解并把握住了川端康成作品的特质,即“我忽然感觉到所有的小说都在表达痛苦,而川端康成却在表达华美,他那种流畅、舒缓、细致入微的描写太美了,他能够察观到被人忽视的地方。”并表示“特别喜欢他的叙述,曾专门模仿过”[19]。余华痴迷于川端康成对于细部的关注和描述,“川端作品中细致入微的描叙使我着迷,那个时期我相信人物情感的变化比性格更重要,我写出了像《星星》这类作品。”[20]105余华觉得这种对于细部的处理能力“决定了一个作家能走多远”,但余华从川端康成的作品中获得的给养不止于此,还有“文学思维的开放性”[4]127。受川端康成的影响,余华在最初从事写作的三年多时间内,“排斥了几乎所有别的作家”,喜欢的是如普鲁斯特和曼斯菲尔德等与川端康成风格相近的作家[20]179。

如果将余华“自我训练期”时的作品与其后来创作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等作品相比,风格可谓迥异,对熟悉余华先锋小说以及长篇小说的人来说,很难相信《第一宿舍》等小说出自余华之手。余华早年在创作上存在的一个非常明显的短板是人生经历比较单一,阅历并不丰富,这导致他起初在进行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创作时,会过度依赖和消耗其有限的人生经历,这些小说大多也会表现出明显的自传色彩和模仿痕迹,这终导致余华有创作资源渐趋枯竭之感。在创作谈《我的“一点点”——关于〈星星〉及其它》中,余华明显流露出因个人经历的不够“曲折”的苦恼与挫败,“我现在二十四岁,没有插过队,没有当过工人。怎么使劲回想,也不曾有过曲折,不曾有过坎坷。生活如晴朗的天空,又静如水。一点点恩怨、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忧愁、一点点波浪,倒是有的。于是,只有写这一点点时,我才觉得顺手,觉得亲切。”“我又何尝不想有曲折坎坷的生活。但生活经历如何,很难由自己做主。于是我只能安慰自己:曲折的生活有内容,平静的生活也是有内容的。去认真体验,认真感受吧。”[21]

我们知道,作家的创作水准直接受制于其思想境界,而其思想境界如何又与其对包括文学阅读在内的阅读经历密切相关。没有文学阅读,作家凭空创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阅读什么作品,如何阅读作品,对作家创作能否有所突破至关重要。在对川端康成的“模仿”过程中,余华逐渐意识到“过于欣赏他的叙述魅力,无形之中就限制了自己的思路。”[19]幸运的是,余华“遇到”了卡夫卡。卡夫卡之于余华是有着革命性意义的,“在我即将沦为文学迷信的殉葬品时,卡夫卡在川端康成的屠刀下拯救了我。我把这理解成命运的一次恩赐。”“在我想象力和情绪力日益枯竭的时候,卡夫卡解放了我。使我三年多时间建立起来的一套写作法则在一夜之间成了一堆破烂。”[22]对卡夫卡《乡村医生》等作品的阅读彻底改变了余华的文学观,他惊异于“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20]105-106,也意识到“自由对一个作家是多么重要”[23]78,阅读卡夫卡使余华跳脱了“自我训练期”那种初级乃至粗糙的模仿。笔者认为,阅读卡夫卡为代表的西方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在余华首度成功转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20世纪80年代的余华并不以生活经验丰富见长,但他把握了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精髓,基于现实但又不拘泥现实,他在文学创作上具有的天赋与才思才能得以最大化地彰显。

1986年到90年代初是余华创作中短篇小说的主要时期,他绝大多数的有影响的中短篇小说都是于这一时期创作的,直接成就了余华在中国当代先锋小说中的重要地位。如果我们把余华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和他阅读的作品联系起来看的话,我们可以看到他在先锋小说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是建立在他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阅读和学习基础之上的。虽然,余华此后在创作上再次转型,《活着》等长篇小说“回归”现实主义,但余华从西方现代主义小说中获得的滋养使他获益良多,《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强调现实性、民族性、真实性等,但这些作品的内在所表现出的现代主义元素依然是非常明显的。

1987年之前,余华虽然生活在浙江海盐这个“小环境”中,但他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并不滞后,与生活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读者基本可说是同步的。在20世纪80年代,余华先后“遇到”了对他产生深远影响的川端康成、卡夫卡和福克纳等作家。余华自称不是一个勤奋的作家,确实如此,和莫言、贾平凹、王安忆等作家相比,余华无论在作品的数量还是字数上都要少很多,但他一直保持着阅读和思考的习惯,在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对西方电影的解读及对西方古典音乐的欣赏等方面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其思想非常深厚和丰富,常有独到见解。如笔者对卡夫卡的《城堡》非常喜欢,读过很多相关研究论著。其中,余华曾写过一篇谈《城堡》的随笔——《卡夫卡和K》,不到一万字,发表于《读书》1999年第12期,但余华在这篇文章中对《城堡》的准确理解以及恰切表述是很多作家及批评家难以企及的。

二、余华的创作自信与后天的不懈努力

与贾平凹、苏童、叶兆言、格非、毕飞宇、刘震云等同时代的作家们相比,余华没有读过大学,没有在大学校园内接受过比较系统的高等教育经历,这有点近似沈从文,没有读过大学却通过文学创作的成就而在顶级大学执教。余华曾参加过高考,但不幸落榜,他在“自我训练期”一直是以一名高中毕业的文学爱好者这一身份学习创作的,并且,那时的高中几乎没有什么正规的语文教育,与从前和后来的高中生不可同日而语。以这样一种文化基础,余华要想在创作上有所成绩,自然要比有过高等教育经历的其他创作者更为艰难。那么,余华当时何以能够在同时代的诸多创作者中脱颖而出,并获得来自王蒙、汪曾祺、林斤澜、李陀、肖复兴等文学前辈的肯定呢?笔者认为,除了与余华在文学阅读上的格外勤奋及超乎常人的自学能力不可分割外,也与他的聪颖以及在创作之初所表现出的自信还有后天的不懈努力密切相关。

余华在浙江省海盐中学读初中二年级时的语文老师陈宁安曾对《余华与海盐》一书的作者周伟达讲到这样一件事,他上课讲到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中“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句时,“有同学觉得既然人生如梦,那么就尽情吃喝玩乐享受当下吧,而余华认为正是因为人生如梦,所以才更要激励自己闯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不负此生。”[10]23虽然余华当时并没有表现出要通过写作来“出人头地”的意思,但他在那样一种时代环境下却表示要“闯出一番事业”“不负此生”的理想和自信,着实让人敬叹。

1977年7月,余华高中毕业后,先是在海盐县医药总公司下属的健民药店帮工数月,后于次年3月经其父亲安排到海盐县武原镇卫生院工作,成为一名牙医。在余华看来,口腔是“最没有风景的地方”“千篇一律,众口一词”[23]74,他迫切渴望能够早日结束枯燥的拔牙生活。当时,余华有一个在海盐县文化馆从事作曲工作的朋友,这个朋友在农场工作了十多年,此间一心学习作曲,取得了一些成绩后得以进入县文化馆。海盐县文化馆原址在天宁寺路15号,距离余华当时工作的武原镇卫生院只有五六百米的距离,“我经常站在临街的窗前,看到在文化馆工作的人整日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走来走去,心里十分羡慕。有一次我问一位在文化馆工作的人,问他为什么经常在大街上游玩?他告诉我:这就是他的工作。”[24]这深深触动了余华,让他无比艳羡。据余华自述,当时进入县文化馆工作只有绘画、作曲和写作三条途径,他认为绘画和作曲难度太大,相比之下写作是最适合他的,于是他便梦想在文学创作上有所成绩,能早日到梦寐以求的县文化馆工作。在这种背景下,余华开始尝试写作。

余华在创作之初便坚信自己可以通过努力在创作上有所作为,这种自信在其《我的文学白日梦》一文中深有体现。1980年,余华在结束海盐县卫生进修学校的学习后,经其父亲的安排到浙江宁波第二医院口腔科进修,为期一年。“我刚刚开始喜欢文学时,正在宁波第二医院口腔科进修,有位同屋的进修医生知道我喜欢文学,而且准备写作,他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我,他从前也是文学爱好者,也做过文学白日梦,他劝我不要胡思乱想去喜欢什么文学了,他说:‘我的昨天就是你的今天。’我当时回答他:‘我的明天不是你的今天。’那是一九八〇年,我二十岁。”[25]55当时,余华还只是一个初尝写作的文学爱好者,尚未正式发表过任何作品,却深信自己可以在文学创作上有所成绩,这是非常难得的,从中亦可见余华对文学创作的极大自信及异常坚定。

当时,余华在创作上所表现出的自信还可从他早年交往的文友处有所了解。近年来,笔者与孙伟民合作编著《余华年谱初编》[26],有近百万字。在编著该年谱的过程中,我们搜集了余华早年在浙江海盐生活、工作的相关材料,其中有余华与早年相交文友的通信,也有我们对这些文友的访谈。我们从余华的海盐文友处了解到,在20世纪80年代,海盐有一批文学爱好者,比较活跃的有二三十人之多。但经岁月涤荡,最终只有余华等极少数人走出了浙江,只有余华走出了中国。其中有一位俞士明先生,他比余华年长一些,在80年代中期与余华有较多书信往来,现存余华写给他的13通书信。俞士明曾向笔者表示,余华跟海盐当时的很多文学爱好者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相信自己能成名,相信自己能够创作出可留世的优秀作品。余华在其投稿屡屡碰壁、寂寂无闻、身处人生低谷之时,能够始终不气馁,对文学心存笃定,对创作充满信心,这是他日后能够在写作上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

余华热爱文学,阅读了古今中外的大量文学作品,在文学上极富天赋,同时他又是一个十分聪慧的人。古今中外,聪慧的人很多,具有文学天赋的人很多,对文学创作自信的人很多,大量阅读文学作品的人更多,但成功者极少,余华除了兼具这些因素以外,他还非常勤奋及不懈努力。学生时代的余华虽对阅读和写作有着浓厚的兴趣,在作文写作上表现得也较为突出,但因时代的影响,又没能接受正规、系统的语文教育,所以其创作的起点是非常低的。余华刚开始写作时,他甚至不能正确使用标点符号,余华称其写作首先是从学习引号是如何使用开始的:“我印象中很深的是我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小说该怎么写,那个引号应该怎么打,以前,我中学写过作文,可是从没用过引号。写作文用引号干什么?……然后,还有换段应该怎么换,也是慢慢地学习。为什么我最初的时候写作能够追求一种比较简洁的语言,我现在想想,当初找的那些范本语言都很简单,没有找那些比较复杂的作品,否则,我现在恐怕写的也是非常复杂。”[23]73

余华在没有进行过专业训练的前提下进行创作,还希望通过创作来改变命运,难度非常大,他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才成功的。余华的哥哥华旭从军后,父母考虑到余华已经成年,就给他找了一个独立的住处,即海盐县虹桥新村26号3室。余华的业余时间绝大部分都是呆在这间小屋子里,基本上是夜以继日地阅读和创作。余华曾在多个场合中讲述他初学写作的辛苦,“夏天要写作,冬天也要写作。夏天我写作的时候常常汗流浃背,为了不把手稿弄湿,我在手腕绑上干毛巾。到了晚上写作的时候蚊子来咬我怎么办呢?我就把电扇放在身后吹我的上半身,但是脚上没办法,所以夏天最热的时候我还穿着很厚的牛仔裤,脚上穿着那种高的雨鞋。到了冬天特别冷,写作写到最后,等我准备睡觉的时候,两条腿已经发麻了,没有知觉了。两只手,写作的这只手是发烫的,另一只手是冰凉的。你感觉像是两个人的手,或者这是一只活人的手,那是一只死人的手。”[27]“我记得在海盐的冬天写小说时,经常写到脚没有感觉,先是冻得发麻,最后就没有脚了,站起来折腾半天,发麻的感觉又回来了,又折腾了半天,终于恢复正常的脚的感觉。”[23]78余华创作之初的勤奋由此可见一斑。

作品写出来之后就是投稿,余华早年向文学刊物投稿的经历可以说非常坎坷,被退稿是常事。刚开始投稿时,余华眼界甚高,“我是一个胃口很大的人,我写完稿子以后先寄北京的《人民文学》,上海的《收获》,退下来以后再降一些,《北京文学》和《上海文学》,类似这样,不断地寄稿子……后来当然由于退稿多了,然后就是慢慢再降,就是什么新疆、内蒙古的刊物也寄去了。”[28]248“我的手稿去过很多有文学杂志的城市,比我后来三十多年去过的城市还要多。”[4]43余华说这话时已经名满天下,所以说得很轻松且不乏幽默,但我们仍能想象他当时的郁闷与失望,这从他另外一段话中可以印证:“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就是阅读文学杂志上发表的小说,然后写自己的小说,我觉得那些在著名杂志上发表的小说并不怎么样,并不比我写的小说好多少,可是它们能够发表,我的小说在不著名的杂志上也发表不了,心里有些愤愤不平。那时候我很希望自己的父母是北京或者上海的文学杂志的编辑,很遗憾他们是海盐县城里的医生,我的祖上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文学,我没有文学亲戚,只能四处碰壁……”[4]119这似乎是一种“哀怨”,但也使余华认清了现实,对于生活在浙江海盐的他来说,除了依靠过硬的作品以外,别无他法,“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像我这样一个谁也不知道的住在小县城里的无名作者,要想在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不能去和那些杂志上已经发表的小说比,如果要比的话,也应该比那些已经发表的小说好很多,好一点不行,只有好很多,编辑才会在自由来稿里眼睛一亮发现我的小说。”[4]119余华的这一自述对于我们理解其早期的成名过程十分重要。

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生态和现在可以说是完全是不一样的,那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是作家的“幸福年代”。我们看到,现在最具知名度和影响力的作家基本上是80年代成名的作家,那个时代的作家成名都需要进行艰苦的训练。作者在向文学期刊编辑部投稿之前会将文稿反复修改,修改至自己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了才会投寄出去。杂志社收到文稿后,如想留用,责任编辑会给作者去信阐明修改意见,有时是编辑个人的意见,但更多的是编辑部的集体意见。有一定经济条件的杂志社,为最大化地保证作品的质量,还会承担所有开销,邀请作者到杂志社改稿。初步完成改稿后,再由责任编辑交给期刊的副主编和主编来审阅,再进行下一次的修改。哪怕是一篇只有几千字的文稿,在其发表之前,常会经过多次修改,可以说一个作家的成名是多位负责任的期刊编辑“陪练”出来的。如果杂志对作者来稿不予留用,编辑也会将文稿退寄给作者,并说明不足之处,以便作者之后的改进。对创作者而言,改稿就是最好的文学创作训练。为什么80年代成名的那批作家在作品的语言上几乎无可挑剔,说到底,就是这样反复修改训练出来的结果。另外,80年代成名的小说家,他们都是从写短篇小说入手,再写中篇小说,最后再写长篇小说,几无例外。从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不仅是篇幅的增加,更是作品语言和创作技法难度的跨级,非经过长期探索和持续训练而难以达到。为什么90年代及之后成名的作家在语言上难以与80年代成名的作家相比,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从作品数量来看,余华似乎不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但从阅读、思考以及对写作精益求精修改来说,余华的确是一位非常勤奋的作家,并且这是他能成功的重要原因。余华的成名其实是异常艰辛的,他付出了比同时代作家更多的努力,他是典型的“天才+汗水”型的作家。余华回忆其这段经历时表示“是咬着牙度过的”,因为“我不能拔牙,我要是看着人家张开的嘴巴度过一辈子,那太悲惨了,我必须要换一个工作。”[23]74余华的创作起点非常低,创作小环境也非常不好,他从一名小镇牙医成长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重要作家,这其中除了有对文学矢志不渝的热爱,更重要的便是他对于阅读、写作和思考的坚持。

三、余华创作生涯中的几次“幸运”经历

在解读余华在文学创作上何以能够成功这个问题上,“幸运”是一个无法避谈的关键词。余华在其各种文字比如演讲、访谈等中,也毫不讳言“幸运”之于他的重要性,如他于2009年12月4日作客“百年暨南文化素质教育讲堂”时曾表示:“伟大的著作和伟人产生是一样的,他不能够只用才华和努力来进行解释,幸运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29]回顾余华四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他之所以能在文学创作上获得成功,除了上述谈到的他在阅读选择、创作自信、创作天赋及不懈努力之外,几次“幸运”也是他成功的关键。这几次“幸运”均有其偶然性,难以复制,但对于理解余华的成名及成功则是不可或缺的。

《北京文学》对他的“发现”与“培养”是余华经历的第一次“幸运”。当余华四处投稿、屡屡受挫时,《北京文学》向他抛出了“橄榄枝”。1983年底,时任《北京文学》编辑王洁在众多自由来稿中发现了余华,并给余华寄来一封回信。余华后来表示:“王洁是我遇到的第一位重要的编辑,我所说的重要只是针对我个人而言。我认为自己很幸运。王洁在堆积如山的自由来稿中发现了我的作品。正是她的支持和帮助使我敲开了《北京文学》之门。”[30]338

余华曾多次用很小说化的方式讲述时任《北京文学》编委周雁如邀其到北京改稿一事,撇开文学性的“渲染”及“故事”因素,大致情况是这样的:1983年11月的某天下午,余华刚上班的时候被告知有一个电话打给他。海盐县邮政局总机接线员对余华说他有一个北京的长途电话,余华感到这个电话肯定与他的投稿有关,但会是哪家刊物联系他,他并不知道,因为余华当时投稿的刊物太多了。当余华接通电话后,他才知道这个电话是《北京文学》编委周雁如打来的,周雁如告诉余华他寄给《北京文学》的3篇短篇小说《星星》《竹女》和《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都拟将发表,但需要将《星星》进行修改,并邀余华赴京改稿,主要是给小说《星星》改一个“光明的结尾”。

到达北京后,余华第一次来到了位于西长安街七号的《北京文学》编辑部,见到了对他而言“第一位重要的编辑”王洁和“改变了我的一生”[31]141的周雁如。余华对周雁如提出的给小说《星星》改一个“光明的结尾”的要求心领神会,于两天内就将稿子改好了。余华后来回忆说:“那个时候别说是为了发表让结尾光明,从头到尾全部光明我都干。你知道吗?那时候发表太重要了,我觉得自己是要坚持,但要看它是属于一种什么样子的坚持自己。”[28]250余华将稿子改完后,周雁如告诉余华不要急着回去,可以在北京多玩几天。于是,余华又在北京游览了故宫、长城等地,半个月后才回到海盐。后来,余华根据在北京的旅游经历创作了散文《古典乐与珍妃井,铃声》,发表于《东海》1985年第2期。

余华回到海盐后,他到北京改稿一事引起了“轰动”,这也引起了时任中共海盐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俞戌生的关注,在俞戌生的帮助下,海盐县人事局向浙江省劳动人事厅申请,为余华特批了一个干部编制。1983年12月,在作品尚未发表的情况下,余华就被借调至“梦寐以求”的海盐县文化馆工作。1984年,《星星》等3篇小说陆续发表在《北京文学》1984年第1期、第3期和第4期。当年8月,余华由之前借调正式转为海盐县文化馆的干部编制。除接替蒉坚亮(时已调至《江南》编辑部工作)主持海盐县文化馆主办的《海盐文艺》编辑工作,去各乡镇采风,搜集民间歌谣、谚语和故事等外,还对海盐县业余写作者的创作进行指导。

余华到北京改稿并发表小说一事除实现了余华到县文化馆工作的梦想外,另一重意义是他与《北京文学》的周雁如、王洁、陈世崇等编辑结识,成为《北京文学》着力培养的青年作家。“我一九八三年底去《北京文学》改稿会的时候就认识陈世崇了,他那时候刚从小说组的组长升为编辑部副主任,他对我一直很重视,从一九八四年我在《北京文学》发表小说以来,每次《北京文学》开笔会,陈世崇都会叫上我。”[4]179

在周雁如、陈世崇、林斤澜、李陀等人主持《北京文学》工作期间,余华和《北京文学》有着非常密切的往来。80年代,余华多次参加《北京文学》组织的笔会,还在该刊上前后发表过12篇作品(含创作谈)。仅在1984年,余华就在该刊发表了《星星》《竹女》《月亮照着你,月亮照着我》等3篇短篇小说。1985年4月,《北京文学》1985年第4期公布该刊“1984年优秀作品评选”获奖篇目,余华的《星星》、张洁的《尾灯》、汪曾祺的《老舍先生》等18位作家的19篇作品获该届“《北京文学》奖”。当年5月,创作谈《我的“一点点”——关于〈星星〉及其它》发表于《北京文学》1985年第5期“青年作者小说专号”。该期《北京文学》的封二还刊登了《北京文学》1984年优秀作品评奖获奖作者的照片,余华的照片位于最前,他在《我的“一点点”——关于〈星星〉及其它》一文中就《北京文学》对他的培养表示感谢:“《北京文学》如此培养我,怕是亏本的生意。我只有更努力一点,尽量使《北京文学》的损失小一点。”[21]由上可见,《北京文学》对起步阶段的余华是有巨大的培养和提携之恩的。

1986年11月,《北京文学》编辑部在北京西直门的上园饭店举办了一个青年小说作者改稿班,希望借此发现新人新作,余华本不在这批青年作者的名单中,但被临时邀请来参加。余华带着自己刚仅用半天就完成的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前去北京,时任《北京文学》编辑付锋向副主编李陀推荐了余华的这一小说。李陀在当时的青年作者心中近乎精神导师的形象,他当时不仅是《北京文学》的副主编,其家还是很多外地来京的作家、评论家和编辑聚集的场所,余华曾表示:“每个年轻作家只要被李陀看上了,那肯定就出名了。”[23]54-55初读《十八岁出门远行》给李陀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与此前《北京文学》的编辑陈红军、章德宁数次向他推荐的余华其他作品时的阅读感受是完全不同的,“由于我当时正沉浸在一九八五年新潮小说胜利进军的喜悦里,从韩少功、张承志、阿城、马原、莫言等人的小说中所获得的阅读经验不仅使我激动不已,而且已经成为一种十分活跃有力的因素进入了我的‘前理解’,从而也控制了我的阅读;然而《十八岁出门远行》的阅读却一下子使我‘乱了套’——伴随着那种从直觉中获得的艺术鉴赏的喜悦的是一种惶惑:我该怎样理解这个作品,或者我该怎样读它?”[32]李陀惊异于生活在海盐的余华为何能够写出这种风格的作品?余华当时也没能对李陀的这一疑问有清楚的回答。几天后,当李陀与余华谈起阅读时,余华发现李陀提到和读过的那些书他都读过,“他以为我在海盐读书比他们在北京的作家读得少。不,不比他们少,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读者,对我作为一个作者的帮助非常大。”[23]90李陀在余华临走的前两天找到他,对其表露欣赏之意,称其“已经走到中国当代文学的最前列了。”[33]余华后来表示:“李陀的这句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是他这句话,使我后来越写胆子越大。”[33]1986年11月16日,《十八岁出门远行》改定于北京。该小说本是余华参加《北京文学》举办的青年作者改稿班期间改定的作品,但后来却没有和改稿班上的其他作品一同发表,而是提前发表在《北京文学》1987年第1期的“头条”,也可见李陀对这篇小说的欣赏。

由上可看到,在余华早年创作及成名过程中,《北京文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刊物。诚如《十八岁出门远行》一文的责任编辑付锋所说,“《北京文学》对余华早期的创作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到北京改稿,在他们当地很轰动,对促成他人生境遇的改变是个重要的因素,所以他对《北京文学》也很有感情。”“余华对《北京文学》是很有感情的,在对余华作品的认知上,《北京文学》一直以来与余华很有默契。……记得在《北京文学》的一次周年纪念上,余华写了一些话,其中说道:《北京文学》对他像父亲对儿子一样,他对《北京文学》像对情人一样。你想啊:‘父亲’的‘儿子’可以不止一个,他的‘情人’同样也可以有多个嘛。这个比喻挺形象的,既体现了《北京文学》对他的爱护,也说明了他对《北京文学》的感情。”[34]文学杂志和作家是互相成就的关系,文学杂志因为培养和发表名家名作而“贵”,作家因为在名刊上发表作品而“贵”。现在来看,余华与《北京文学》可以说是相互成就的关系,发表《星星》《看海去》等作品是《北京文学》培养了余华,但发表《十八岁出门远行》《现实一种》《古典爱情》等作品则是余华成就了《北京文学》。

《收获》的“保驾护航”和倾力扶持可视为余华经历的第二次“幸运”。没有《北京文学》的“发现”,余华的成名也许要经历很多曲折。同样,没有《收获》的倾力扶持,余华通往“大作家”的道路会非常崎岖。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没有《收获》杂志就没有后来的余华。

1987年初,李陀将余华的《一九八六年》和《四月三日事件》这两篇中篇小说推荐给《收获》,并建议《收获》的编辑也读一读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对于李陀为何会将余华的两篇中篇小说推荐给《收获》,余华认为与当时文学作品发表环境发生重大变化有关。80年代后期,余华的多篇作品遭遇撤稿,“被撤稿的时候,我很悲观,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要冒出头了,马上要出名了,突然间又没戏了,很郁闷。”[35]314“李陀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别的杂志不敢发的稿子,《收获》有可能敢发。他就把别的地方退的稿子全弄到《收获》去了,《收获》全发。”[11]余华对很多著名作家都不以为然,但不论是公开还是私下对巴金都非常尊敬,虔诚地表示感激,他曾经说过:“巴金的长寿,可以让《收获》长期以来独树一帜,可以让我们这些《收获》作者拥有足够的时间自由成长。”[25]51这是很意味深长的话。

但时任《收获》编辑程永新认为主要是因为篇幅问题,他后来回忆说:“李陀把这两部作品推荐给我们的原因是,《一九八六》有五万多字,《四月三日事件》有三四万字,《北京文学》都容纳不下。”“这时,余华还没有发表过中篇小说。1987年第五期《收获》是青年作家专号,由我负责主持,我选发了余华的《四月三日事件》,接着下一期,我们又发表了《一九八六》……余华的起点非常高。我当时看完《四月三日事件》后,马上把它编到专号里面去了。从这部小说,能够看到作者巨大的写作潜力和他在作品背后所吸收的养料。”[36]

无论是什么原因,事实是余华由此开启了他与《收获》“多年的友谊”,他此后的大多数作品(特别是引起广泛讨论的“先锋小说”及《呼喊与细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等长篇小说)都是在《收获》上发表的,“《收获》时期”可以说是余华迄今为止创作上的“黄金时期”。余华和《收获》的多位编辑如李小林、程永新、肖元敏等都有着很好的私交。

《活着》传奇般的畅销及长销是余华经历的第三次“幸运”。80年代,余华虽然凭着《十八岁出门远行》《四月三日事件》等小说奠定了其在中国当代先锋小说中的重要地位,但其影响较局限于文学批评界,普通读者阅读非常少。余华曾说:“虽然当时《活着》一出版,就引起圈内人士的关注,并得到相当高的评价,可是,《活着》诞生5年了,对普通读者而言,仍然是个陌生者。”[37]191998年之前,余华的作品在国内图书出版市场一直不温不火,这从新世纪之前国内出版的余华的几种小说(集)的印量和销量中可以见得。余华作品在国内图书市场销售转好约自1998年始,其中尤以《活着》的销量变化最为突出。

《活着》是迄今为止余华最为畅销和长销的小说,余华的名字是和《活着》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该小说最初以中篇小说的形式发表于《收获》1992年第6期,后被张艺谋改拍成同名电影。1992年11月,余华开始为电影《活着》改编剧本。但改编剧本不同于小说创作,如电影《活着》的副导演王斌所言,“尽管所有细节的描述完全忠实于讨论的结果;但遗憾的是,这些细节仿佛都丧失了生命,显得十分刻板和僵硬。这也难怪,许多细节和对话已和原作有了相当的距离,余华又是位非常个性化的作家,他显然不太适应这种集体智慧的杂合。”[38]691992年12月、1993年2月、1993年3月,余华分别改出了电影《活着》剧本的一稿、二稿和三稿,但都未能达到预期的要求。最终,由编剧芦苇负责撰写第四稿。

1993年8月,电影《活着》于陕西开拍;1994年2月,在日本完成后期制作。但最终电影还是因没能通过审查而无法在国内上映,直到当年5月18日才在法国首映。当年6月30日,在中国香港上映。之后,分别在荷兰、德国、美国、英国、瑞典、西班牙、澳大利亚、葡萄牙、韩国等国家上映,并获得第4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第48届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外语片奖、第52届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奖等。有研究者说“电影热映之后,把小说从小众读者带到了大众读者的面前,并引发了余华其他小说的畅销。”[39]125“电影遭禁,但更‘逆增上缘’,使得小说《活着》的影响更为巨大”[40]72。类似说法其实是不准确的,当时电影《活着》对余华作品畅销的助推主要体现于欧洲国家。电影《活着》对小说的外译及出版确实有着明显的帮助,这从很多西方国家最早翻译和出版的余华作品就是《活着》可以印证。电影获奖的当年,法国便率先推出了《活着》的法文版,法国《快报》评价余华为“中国新浪潮最有才华的作家”[41]186。有赖于《活着》在法国的成功,余华的小说集《世事如烟》也于当年在法国出版。当年,《活着》的希腊文版也出版了。可以说,因为电影《活着》的获奖,小说及原作者余华被国外译者及读者予以更多的关注。

相较于电影《活着》对小说在国外译介及销售的有力推动,当时电影对小说在国内销售的影响几近于无。1993年11月,《活着》单行本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下称“长江版”《活着》)。据笔者所查,“长江版”《活着》只印刷过一次,其具体印量似乎是个谜。据该书版权页显示,《活着》的首印量应为三千册,但余华曾表示《活着》这一版本的首印量为一万册,媒体人张英曾表示首印量为两万册。无论是三千册,一万册,还是两万册,相比2005年《兄弟》(上部)20万册的首印量、2006年《兄弟》(下部)30万册的首印量、2013年《第七天》的70万册首印量、2021年《文城》50万册的首印量,“长江版”《活着》的初印量是很低的,也并无材料可直接显示电影《活着》的“热映”、获奖或“遭禁”对小说《活着》及余华的其他作品在国内的销量有着明显提升。如余华于2015年11月13日在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的演讲中讲到:“《活着》1993年正式出版时印了一万册,只卖了两三千册就再也没有人要了。卖不出去后出版社给我寄了几麻袋的书,我根本没有想到1998年重新印刷到现在,《活着》每年要卖60万到80万册,这是我当年在写《活着》的时候无法想象的。”①

《活着》在国内走向畅销差不多是在1998年之后才逐渐表现出来的,此时距《活着》最初在《收获》上发表已差不多6年,距“长江版”《活着》的出版也已5年。1998年5月,南海出版公司再版了余华的《活着》(下称“南海版”《活着》),首印量为1万册。据媒体人徐林正的表述,“1997年底,南海出版公司的编辑袁杰伟,包括余华本人,对《活着》的发行都不是很看好。1998年,《活着》出第一版的时候,南海出版公司只印了一万册,余华说南海出版公司的人保守,对方说:‘你不知道今年的图书市场有多低迷。’”[42]35而张英提出南海出版公司之所以再版《活着》,是为了获得余华“新作的出版权”[43]。

让余华和出版社都没有想到的是,“南海版”《活着》的销量持续走高。当年12月,《活着》便进行了第9次印刷,总印量也达到了惊人的12万册。这是时至当时,余华作品的最高印量。余华对《活着》的畅销有着自己的认识,他认为:“到1998年5月由南海出版公司重新出版《活着》的时候,读者的整体阅读水平比90年代初期有了很大的提高,更重要的是,90年代中期以来图书市场二渠道开始逐渐拓宽,除新华书店经销以外,图书经销的二渠道使很多民营书店、个体书摊等零售市场能够及时、迅速地满足市场的需要,让读者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新书、好书。”[37]19

“南海版”《活着》责任编辑之一的杨雯认为,《活着》之所以会畅销,“首先,最根本的一点是《活着》这本书本身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其次,现今读者的整体阅读水平比90年代初期有很大的提高”,“最后,该书在封面设计、版式装帧以及宣传介绍等方面,把握准市场因素。”[44]186相比之前出版过《活着》的长江文艺出版社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显得更懂得营销之道,不仅让漫画家康笑宇为该书设计了风格别异的封面,还在书封上印有:“本书荣获台湾《中国时报》十本好书奖;香港《博益》十五本好书奖;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这使得《活着》有了更多的营销话题。《活着》的畅销也为余华和南海出版公司之后的合作奠定了良好基础,当时余华的另两部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和《在细雨中呼喊》及随笔集《灵魂饭》等由南海出版公司陆续出版。后来,《活着》的国内版权先后被上海文艺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持有。随着余华在国内外文学地位及“国民作家”身份的进一步确立,《活着》的销量也是持续水涨船高,仅在2018年便有着200万册的销量。2021年时,《活着》的总销量已达到惊人的1600万册。

《活着》之后,无论是《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第七天》,还是2021年出版的余华的长篇新作《文城》,虽都有着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册的销量,但这些作品无论在销售量还是在影响力上,都无法与《活着》相比。近年,余华在多个场合的演讲中表示《活着》是其“幸运之书”,这是余华此前没有过的表述。在《活着》发表和出版逾三十年后,余华逐渐确认了《活着》之于他的重要意义。对作家而言,作品的一时畅销只是意味着其作品被当下的读者所接受,而作品的长销则意味着作品跨越代际,有了更为广泛的读者群。余华原本认为《活着》只会被特定年代的读者所接受,但他后来发现《活着》的读者群有着非常大的年龄跨度,《活着》广受年轻读者的喜爱,其中甚至还有着“00后”“10后”读者的加入。《活着》不仅为余华带来了无数读者,也奠定了余华作为“国民作家”的声誉。余华和《活着》已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二者互为彼此的注脚,而《活着》作为余华最为畅销和长销的作品,放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和出版史上,也是为数不多的现象级的纯文学作品之一。随着《活着》经典化的完成,我们可以预想《活着》的长销还将延续下去。

纵观余华早年的创作之路,可以说他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成名的过程。余华约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开始创作,从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到发表第一篇作品,不过两三年时间。从发表第一篇作品《第一宿舍》到发表更为成熟的《星星》并获奖,也不过两年时间左右。从《星星》再到标志着余华“正式”成名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约三年时间。在中外文学史上,即便如鲁迅、郭沫若、马尔克斯、海明威等伟大的作家,他们成名前的实验性作品都是非常多的。余华仅实验了二十余篇作品就能写出成名作,这在中外文学史上都可说是罕见的。相比同时代的很多作家,余华在一个非常不利于文学生长的环境中成长,创作起步并不能说早,在1987年之前也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文学教育,但能够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形成自己的风格,又在相当短的时间内独辟蹊径,完成创作的一次次转型,这与余华超人的文学感悟力、极富文学创作天赋有关,但更与他广泛的阅读,勤于思考,精益求精的写作习惯有关,每一次“幸运”降临时,余华都成功地抓住了,这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虽然余华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功经验难以复制,但这些经验仍值得现在的年轻作家学习和借鉴。

注释:

① 根据余华于2015年11月13日在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的演讲视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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