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晋宋之际庶族文学创作特征—以陶渊明、鲍照为中心

2023-03-10 17:55冯文浩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
文化产业 2023年3期
关键词:鲍照陶渊明古诗

冯文浩 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

晋宋之际,玄风告退,山水兴滋。这一时期,门阀士人退守幕后,庶族开始向时代前列进发,其创作给文坛注入了清新的空气。晋宋之际的庶族创作反映现实,抒发感情,表现出题材流转、拟古风尚与个性舒放等特征。其中,陶渊明与鲍照是典型代表,其创作充分展现了庶族文学创作的特征与成就。对晋宋之际庶族文学创作特征的考察,有助于揭示其在文学史上的价值与地位,探究其对晋宋之际文风转变的意义与影响。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尤其表现在诗歌产生的新变上。永嘉南渡以后,东晋进入了由门阀士族把持政治的时期。江左政权的建立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琅琊王氏家族,时人称“王与马,共天下”。田余庆曾言:“琅琊王氏王导、王敦与司马氏‘共天下’,开创了东晋门阀政治的格局,建立了祭则司马、政在士族的政权模式,维持了一个世纪之久。”除了琅琊王氏以外,陈郡谢氏、颍川庾氏等高门望族成为政治舞台的主导,他们崇尚清谈玄思,“以无为本”的世界观成为主流,且成为东晋门阀政治下特殊的产物。这也成为官方指导思想,在此背景下,门阀士族占据文学史的中心也就不足为奇。与之对应的是玄言诗占据了诗坛的主流地位,从正始时期以阮籍、嵇康等为代表的玄言诗萌芽阶段,西晋时期以左思、张协等为代表的玄言诗发展阶段,再到东晋时期以许询、孙绰等为诗人代表,以兰亭诗为代表作的玄言诗全面兴盛阶段,玄言诗在文学史中能够占据一席之地是有特殊原因的。从玄言诗的写作特点来看,玄言诗反映了当时文人的心态,特别是“重虚静,慕恬淡”的审美心态,整体风格简约质朴,在对自然的体察中以“玄学清谈”的方式阐述哲理,是哲理诗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而玄言诗当中孕育着山水诗乃至田园诗的发展,这也是晋宋之际文风转变的主要体现。寒门庶族的文学创作在晋宋之际迎来了转机与发展。

现实移向:晋宋之际庶族创作题材的流转

一般认为,魏晋南北朝门第较低、家世不著的社会群体被称为庶族、庶民。曹文柱主编的《中国社会通史·秦汉魏晋南北朝卷》认为,编户齐民中绝大多数的人是庶族。庶族除了人们通常意义上认为的寒素平民之外,还有无特权身份的豪族地主,这些豪族地主虽然在地方上受到压制,但又以其表现出的强烈的宗法性而有着重要的地位。西晋时期,显世文人有“三张、二陆、两潘、一左”的说法,这些人代表了太康文学的辉煌。这是因为“在西晋以后,文学情感的表达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经过酝酿和发酵的复杂情感在西晋短暂的清平时代终于得到喷发……这诚然符合‘不平则鸣’的文学创作原则”。其中左思可谓是庶族文人的典型代表。左思在现实社会频频受挫,带着愤懑悲伤的情绪创作出著名的《咏史诗》八首。《咏史诗(其二)》云:“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这首诗以松树与小草的对比起兴,点出高门大族端居上位,庶族寒人屈尊下僚的社会现状,表现出强烈的“不平之鸣”。东晋时期,家道中衰的庶族文人袁宏以“一时文宗”著称于世,凭借咏史诗得到了赏识,后来又凭借《东征赋》《北征赋》官至东阳太守,是寒士凭借文采入仕的典型代表。可以看到,庶族的创作与现实息息相关。

鲍照山水题材的创作充分反映其慷慨之情,这种慷慨之情既蕴含着内心的悲怆与伤感,同时也表现出他对门阀制度的蔑视和渴望建功立业的积极与豪壮。《登大雷岸与妹书》就是一篇绘制出大雷岸、庐山等壮美景象的骈体文。这篇文章的写作背景是刘义庆出任江州刺史,让鲍照做他的佐吏。鲍照从建康西行赶赴江州,至大雷岸(今安徽望江县附近),思念亲友,便作此书给其妹鲍令晖。文中“思尽波涛,悲满潭壑。烟归八表,终为野尘”的感慨与他受制于人处处受挫的处境相关,“终为野尘”是对门阀的蔑视。后文描写了庐山的雄伟景色,展现出五彩斑斓的灿烂景象,抒发了他一直以来沉寂下僚、郁闷不安的心情。尤其是下面对湍急河水进行的“险”“怪”描述,让人感觉到“愁魄胁息,心惊慓矣”。这种惊险的描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当时严峻的政治环境与斗争。在让读者感到心惊胆战之后,鲍照笔锋一转,写起了比较静谧安详的风景。通过“夕景”“晓雾”“孤鹤”“游鸿”等意象,写出了游子无尽的落寞和哀伤。除此以外,其诗《自砺山东望震泽》写道:“幽篁愁暮见,思鸟伤夕闻。以此藉沉疴,栖迹别人群。”诗通过对幽林的描写来表现诗人内心的孤寂,同时也体现出鲍照身为中下层士人内心卑微而又愤懑的复杂情绪。鲍照山水诗的创作,继承了谢灵运所完成的先叙景再叙情的框架,再融入中下层士人的心理而继续发展。明显可以看出,鲍照所吟的山水诗处处可见其哀伤不得志的愤懑心理。

除了大量山水诗外,陶渊明开创的田园诗也在这一时期进入文坛。晋宋之际政治变局,陶渊明退隐山水田园。在当时绝大多数人眼中,官场之上,庙堂之间,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场所;秀美的山水,宏伟的庄园,是寄情之地;而躬耕劳作的田园则不入流,但陶渊明却乐在其中,并创作了大量以田园为题材的诗歌。与山水诗“以我观物”的方式不同,田园诗达到了一种物我相融、主客一体的境界,为士人打造了一处独特的生活场域。比如陶渊明在《和郭主簿·其一》中所写:“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诗表现出了一种不疾不徐、恬静自然的风度和气质,田园在他的眼中更像是平等的朋友而非为情所强加支配的对象,他将常见的大自然景物用常用的语言来表达出别样的魅力与意蕴。除此以外,再诸如“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等诗句,也都体现着在田园中陶渊明真正沉浸在大自然中,获得了自然律动与心灵宁静的和谐共生。

和陶渊明寄情田园类似,在当时还有一批与佛教息息相关的人物,他们选择真正进入山野,对世俗没有任何欲望,如当时的慧远、宗炳等人,他们做到了心无杂念、超脱自然,属于以情入景的典型代表。

求新求变:晋宋之际庶族创作中的拟古风尚

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编选《文选》时,从汉末以来流传的古诗中选取了十九首,将其统称为《古诗十九首》。自这些古诗出现后,不少模拟之作产生了,如西晋诗人陆机的《拟古诗》。无论是“拟古诗”还是“拟乐府”,其本质都是用古题写时事,继承和发展汉代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写实特质,表现社会现实,抒发个人的真实情感。

晋宋之际,比较有名的“拟古诗”作品有陶渊明的《拟古九首》、鲍照的《拟古诗八首》以及鲍令晖的《拟客从远方来》《拟青青河畔草》等。晋宋之际,庶族创作拟古诗在内容主旨上表现出“新”的一面。关于陶渊明的《拟古九首》,明代黄文焕在《陶诗析义》中说道:“独此诗九首专感革运,最为明显,与他诗隐语不同。”黄文焕认为九首诗在晋宋易代后,陶渊明对当时时代政治有感而作。仔细考察这九首诗歌,可以发现其表现的主旨并不相同,如《拟古九首(其一)》借“兰”“柳”表现了高洁的品格和惜别的感情,虽然是模拟古诗《明月皎夜光》所作,但不仅仅表达了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所述的对友人因为飞黄腾达而轻易抛弃自己的怨恨,还发出了“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这样的感慨;再如《拟古九首(其四)》一诗中,模拟了古诗《驱车上东门》中“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所感慨的人生短暂之意,但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了对追求功名利禄的思考,并且视角没有停留在使用“神仙”“美酒”等意象上,而是从古审视到今,反思人生的意义。

鲍照的拟古诗继承了陶渊明拟古诗的主旨。如《拟古八首(其三)》,描述了一位“石梁有余劲,惊雀无全目”的游侠少年,可以看出其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曹植《白马篇》的模拟。但是其主旨不同于白马篇所表达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爱国情怀和远大抱负,而是落到了寄托诗人的理想,表达诗人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情上。他在拟古诗中叙写了豪侠、书生、思妇等不同形象,其主旨都根据人物的命运而外化到场景中,更多地可以看作作者对现实的失落。鲍照之妹鲍令晖留下来的拟古诗仅存《拟客从远方来》《拟青青河畔草》两首,难能可贵的是从女性的视角带来了全新的感受与体验。《拟青青河畔草》与原作《青青河畔草》一样都描写了思妇的形象,但在《拟青青河畔草》中,思妇更加端庄委婉。“人生谁不别,恨君早从戎。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几句在情感的抒发上相较“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的直率更加含蓄,相比于古诗来说,其抒情程度有所收敛,被钟嵘评价为“令晖歌诗,往往崭绝清巧。《拟古》尤胜”,在诗句的创作方面对仗工整谨严,感情真挚感人。

晋宋之际最具有代表性的拟乐府诗莫过于鲍照的《拟行路难》。鲍照现存的二百余首诗中,乐府诗占了八十余首,《宋书》言其“文辞赡逸,尝为古乐府,文甚遒丽”,《拟行路难》是其乐府诗的代表。乐府古体《行路难》多咏叹世路艰难及贫困孤苦的处境,鲍照的《拟行路难》继承了这一主题,又加上自我的发展,组诗创作跨度长达二十余年,带有强烈的表达个人情绪的欲望。《拟行路难(其四)》中“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与《拟行路难(其六)》中“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已成为千古名句,是以自身悲惨多舛的命运入诗,表现抑郁不平之气,也有用“不敢言”来表达自己虽直抒胸臆,但仍选择谨慎行事,不直接涉及对黑暗政治的批判。除了《拟行路难》,鲍照以《拟白头吟》来模拟《白头吟》,感慨世事人情的淡薄与苍凉,以《代放歌行》来表达自己的高风亮节。这些诗作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原题的内容和表现力,并且在用词用句上也有所雕琢,表现出了十足的创新与求变精神。陶渊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将乐府运用于私人交谊,拓展了乐府诗的表现功能,乐府从以往官府用于公共场合下移到了私人领域。这一时期,拟乐府诗呈现出了最后的辉煌。

晋宋之际的拟古作为一种文学创作的风潮,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文人在现实世界不得意又幻想美好生活的理想,创新主要体现在对诗歌题材的再度发挥上。同时,拟乐府诗也体现了这一时期庶族文人对民间乐府的关注与运用,以及社会雅俗观念的转变。

多元拓展:晋宋之际庶族创作中的个性舒放

随着文学环境的变化,文学思想也随之由一元发展到多元,并伴随着个性的展开和对不同审美趣味的追求。两晋时期,由于玄学的影响,诗坛相对沉寂,玄言诗笼罩着当时的主流文坛,到了晋末宋初,诗歌的艺术形式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沈德潜曾言:“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晋宋之际的诗人除了当时主流文坛之外的陶渊明,大都发扬了西晋华美细密的文学风格,对描写的对象几近摹像状物,并在用语上追求新奇之感。

陶渊明坚持“冲淡自然”的风格,陶诗的独辟蹊径,在当时就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元嘉三大家中的颜延之、鲍照就深受其影响。颜延之在《陶征士诔》里追忆了与陶渊明的交游经历,他追述了当时与陶渊明“宵盘昼憩,非舟非驾”的亲密关系,并且也想起了陶渊明“尔实愀然,中言而发”的特征,实际上对其进行了赞扬。晚年颜延之远离政治,又时常会想起与陶渊明之间的对话,想必是十分怀念,但陶诗对其影响并不深刻。这一时期的鲍照以其“俊逸之美”而出名,同时其创作也可以表现出陶渊明对世人的影响。鲍照属于较早学习陶渊明的诗人,从其拟古之作中能够看到陶渊明拟古之作的影子。虽然鲍照很少创作田园诗,但鲍照《学陶彭泽体》诗中所表现的隐逸情趣与陶渊明如出一辙。从《和王丞》诗“限生归有穷,长意无已年”中能够感受到诗人对人生的感慨,“夜听横石波,朝望宿岩烟”体现了诗人与自然的交融而非强制主观下观照的产物,最后两句“灭志身世表,藏名琴酒间”更是与陶渊明喜抚无弦琴,痛饮酒的情趣投合,无论是静谧的田园还是忙碌的农耕,在他的诗歌中都有所体现。这些从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庶族文人之间的相互作用与影响。

除此以外,不同作家的创作习惯与创作主张,在当时的环境下相互影响,相互融合,最终形成了题材变化、重抒情特质、表现现实、探索艺术形式等一系列特点。自此以后,庶族文人在文坛上的地位也经过《诗品》《文选》等系列著作的评价以及文坛领袖的推崇而逐渐走向中间地带,直到隋唐时期庶族正式取代门阀居于统治地位,打破门阀高地后的庶族文人创作成为主流。庶族文人的精神特质也成为后世不朽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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