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志强,崔方智
(郑州轻工业大学 政法学院,郑州 450002)
千百年来,面对死亡,不同地区的中国人拥有各式各样的观念体系,各种观念都表现为活动的形式,即丧葬仪式。受“生尽孝、死尽哀”和“慎终追远”观念影响,中国人十分看重长辈的丧葬仪式。传统孝道的基本要求是“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葬礼是子女对父母尽孝的重要表现形式。因此,在中国农村,丧葬仪式的主要功能就是表达子女孝道,即通过对逝去的父母的一整套礼仪来表达哀思和感恩,向亲友和邻里呈现子女对父母的“孝”,并接受家族、亲戚、邻里的监督。同时,也具有一定的教化子孙、增强家族凝聚力和族群认同感的功能。
但近年来,对于农村丧葬仪式,“过于铺张”“攀比”“金钱化”“去葬礼化”等批评声音屡屡见诸各类媒体,丧葬仪式的畸形嬗变构成了一个与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格格不入的严重问题。
丧葬仪式一直是人类学关注的重要课题。20世纪以来,在功能学派影响下的相关研究中,“丧葬被视作仪式性的社会风俗,或是产生于人之内在需求的实践,对地方社会结构具有整合、拆分、连续等功能”[1]43。近些年,较多的学者关注了丧葬仪式的社会功能、机制、情感表达等议题[2];[3];[4]124-135。在社会转型背景下,农村丧葬仪式的变迁也引起了研究者的广泛关注,农村丧葬“服务的市场化转型”[5]135、“去葬礼化”“奢华化”“去教育化”[6]、“传统与现代的双重印记”[7]、“面子竞争”[8]等新变化逐渐进入研究者视野。此外,农村丧葬仪式的简化引起了关注,研究者认为仪式出现结构缺失的原因是“仪式功能由亡者指向朝生者指向倾斜”[9]145。关于农村丧葬仪式变迁的研究主要形成了权力、社会、文化等解释视角。权力视角主要关注国家权力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博弈,认为农村丧葬仪式的变迁是“国家与社会互动”[10]的结果:“国家与社会发生互动,共同推演着仪式的变迁”,仪式变迁“包含着不同权力主体相互博弈”,是村庄主体即乡民“在经济、社会与文化场域中基于生存而做出的选择”。[11]社会视角倾向于认为,农村丧葬服务的市场化是由于熟人社会向半熟人社会转变、互助链断裂、经济理性主导价值观[5]136-137。文化视角则主要从信仰松动、价值观变化层面来探讨这一问题,更为关注社会转型背景下农村丧葬仪式的异化趋势,更愿意将农村丧葬仪式的变迁归因于本体性价值的弱化和社会性价值的提升[12]133,以及农民“传统信仰体系的松动与逐渐失效”[9]146。
综观之,相关研究多将农村丧葬文化变迁的动因归结为信仰或意义的断裂,较少从功能变迁视角进行考察,并缺乏关于农村丧葬文化重塑或重构的对策建议。本文拟通过对豫东C村的田野调查,从功能变迁视角考察农村丧葬仪式在当代的嬗变逻辑,并基于文明乡风建设、农村丧葬文化重塑而进行相关讨论。
本研究采用实地观察法和半结构访谈法,对豫东C村的丧葬仪式进行实地观察,并围绕村里丧葬仪式的变迁进行访谈,收集相关资料。通过熟人介绍,选取访谈对象26人,选取的原则是熟悉C村丧葬仪式和人情世故,或家有亲人过世不久。最终确定的访谈对象中包括两个经常在村中帮人料理丧事的司仪、纸扎店店主和“丧事杠子”(处理丧事的团队)成员。这26个访谈对象的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访谈对象的基本情况
本研究的田野点豫东C村地处平原,温带大陆性气候,一直以传统的冬小麦和玉米种植为主。文化坐标上,位于中国中部黄河流域传统汉族聚居区,有着深厚的汉文化传统积淀,是典型的中原村落。户籍人口1 830人,居民主要以外出务工和土地耕种为业,人口流动性较大,村庄“空心化”较为严重。总之,C村是河南东部一个较为典型的普通村庄,在文化、习俗方面具有较强的代表性。
“厚葬”历来是儒家孝亲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认为厚葬才合乎礼数,才算尽到了孝子之心。《孟子·公孙丑下》说“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荀子·礼论》也提到“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厚葬是体现孝道中“葬之以礼”的重要手段,也意味着烦琐的仪式和高额的经济支出。豫东农村位于中原腹地,属于传统儒家文化的核心区域,当地的丧葬仪式保留了较多的传统特征。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近年来豫东农村丧葬仪式逐渐呈现出一些明显的嬗变,即丧葬仪式的简化和丧葬支出的不断攀升。
C村传统的丧葬仪式较为烦琐,环节较多,各环节均有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固定礼仪和规矩,其中蕴含着丰富的儒家伦理思想。C村传统的丧葬仪式包括“入殓”“压魂”“请灵”“告禀”“扶孝”“守灵”“行礼”“掩门哀吊”“出棺接灵”“落葬”“圆坟”等诸多环节,其中“行礼”环节是整个丧礼过程中最为复杂,也最能体现传统丧葬仪式对逝者之“敬”的环节。“行礼”通常在停灵第二天晚上举行,参与“行礼”的人包括逝者直系后代和五服内的亲戚等。依据跟逝者的亲疏,每个人所行的礼节分为“奠”“祭”“揖”“哀”等,孝子作为逝者的儿子一般会在众亲朋的观礼之下行大礼,其他亲属则根据血缘关系依次行礼。“行礼”有特殊的礼仪规范,从具体环节上符合儒家对“礼”的要求。主家请乐器班子陪乐,以及鸣炮等,则合于儒家所说的“乐”的功能。“礼乐同祭”是对逝者的尊敬,是生者跟逝者之间沟通的必要路径。人们认为,通过“行礼”,可以展现出逝者一生中育儿的价值,以及逝者在整个生命历程中最后的价值。在出殡环节,从家中堂屋请棺,孝子在门外跪迎亡灵,要扛“柳载子”(1)柳载子:豫东传统认为,柳树可以沟通生死,其中水曲柳最好。柳载子是出殡时孝子手中拿的柳树枝条,长约两米,上面还要用麻绳系上黄裱纸,以起到招魂的作用。并摔“老盆”(2)老盆:意指逝者在阴间生活所用的碗。老盆由土瓦烧制而成,孝子要依次给它钻上漏眼,意在把苦难“漏下去”。须在出殡时摔破。,途中不能背对棺材,每到一个路口还要进行“路奠”。其余孝眷依据亲属关系的远近戴满孝或半孝,手中拿着不同的祭物,随孝子同去坟地安葬老人。等到将棺材安葬完毕,孝子孝眷回到家中之后,撤去灵堂,整个丧葬流程基本完成。“慎终追远”是中国农村重要的传统观念,豫东农村除了“行礼”,还十分重视丧事之后对逝者的祭祀。从逝者去世起,每过七天要烧祭纸,连祭七次,加上百天、周年、三周年拜祭,共需十次祭祀。三周年后“除服”,意在将丧服换成常服,“丧亲”这个不幸的事才算过去,到此才算在真正意义上完成了整个丧葬过程。可见,豫东农村地区的传统丧葬礼仪十分烦琐,其各环节体现了十分复杂的儒家伦理内涵。
但田野调查发现,近年来豫东农村的丧葬仪式已经大大简化,不少环节被省去,有些环节已经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例如:“压魂”“请灵”等仪式变成了象征性的走过场,就连“行礼”也是草草结束,不再依据古礼,整体上村民对礼仪的重视程度已经大大下降。仍以“行礼”为例,村民(尤其是村中的青年人)普遍已经不清楚这些复杂的礼仪究竟有哪些环节,真正懂得传统丧葬仪式整个流程的村民已经极少。在丧葬实践中,村民也往往根据自己的主观意愿,能省则省,略去了很多种应当遵守的具体礼节,整个“行礼”的过程大大简化,某些环节只是象征性地履行。例如:依据传统礼节,逝者儿子应当行“二十四拜”礼,一圈仪式下来要跪叩96次、作揖48次、奠4次、传香4次,“行礼”过程中单是这一个环节就需将近一个小时,因此,许多人便不再依据古礼,而是改行“懒四叩”,这样一圈仪式只需跪叩16次、作揖8次、奠1次、传香1次,十分钟就能结束,其他需要吊唁的亲属也都是一起行礼、一次通过,“行礼”逐渐变成了“例行公事”性质的敷衍。之所以还保留了某些必要的环节,是因为这些环节是“不可少”的。至于仪式是否完整,是否合乎传统,是否能够表达生者对逝者的追思和敬意,则变成了无所谓的事情。
过去来说,人这一辈子除了生就是死。尤其说是白事,一家人一门子(3)门子:方言,指家族。下文同。最重视。人家说:“沾孝哭三年,遇白泪涟涟。”不过现在来讲,农村中好些人都不在意这是啥孝、那是啥礼,亲戚也是不在乎。别说“哭三年”了,哭三天累着自己都不愿意。啥礼不礼节?活人陪着死人受罪。现在都讲究享受,“孝顺”搁谁都不重要,我只管我自己。(访谈资料:20221110,FZ)
上述访谈反映出当前C村丧葬仪式流程的简化和村民对烦琐丧葬仪式的不重视。受访者认为传统的丧葬仪式过于烦琐,是“活人陪着死人受罪”。他们对传统农村“沾孝哭三年,遇白泪涟涟”的习俗已经不能承受。因此,在以C村为代表的豫东农村,丧葬仪式的简化已经是不可扭转的发展趋势。
1949年以来,“丧事简办”一直是国家提倡的殡葬改革的重要原则。虽然农村丧葬仪式从来都必然需要一定的经济支出,但是C村村民普遍认为,近些年来的丧葬仪式消费明显攀升,甚至已经超出了部分村民的消费能力。调查发现,C村一场葬礼普遍需要花费3万到6万元,而这种“高消费”的丧葬习俗是最近这几年才流行起来的。C村的丧葬仪式花销主要包括棺材、宴请、墓地、乐队、烟酒等费用(参见表2)。
表2 2000年以来C村丧葬支出变化(4)此表内容来自受访者的回忆讲述。表中数据为C村的一般丧葬消费,系大约金额。 单位:万元
下面从棺材选购、乐队使用、宾客宴请三个方面简要介绍C村丧葬支出情况。
在C村葬礼中,单项消费较大的一笔支出是棺材选购。村民认为棺材是逝者“往生”的“房屋”,往往过分追求棺材的规格和材质。逝者子女如果对棺材的选购不上心,就会被村民认为不孝顺。我们调研中还听说,有一家人给老太太的棺材买得不好,姥娘家(5)姥娘家:这里指逝者家中孝子的舅舅家人。豫东民间尊娘舅为大,丧葬仪式中有“娘舅不到,棺不入土”一说,显示了娘舅的权威性。的人因此闹事,导致这家人在很长时间内都被村民认为不孝顺。
丧葬仪式中普遍使用乐队表演,也需要一笔不小的支出。丧葬鼓乐的作用本来是借唢呐等乐器衬托哀思之情,但调查表明,C村的丧乐班子表演中逐渐滋生了一种低俗而混乱的现象。有些丧葬仪式中表演者衣着暴露,欢歌劲舞大唱大跳,美其名曰“娱亲致哀”,实质却是主家变相炫富,彰显自己的经济地位。这种出格的表演和变相的炫耀不仅败坏了社会风气,不利于农村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还大大增加了农村丧葬仪式的经济支出,使得丧葬消费呈现出不断攀升的趋势,甚至造成了因丧举债、因丧致贫等不良社会现象。
在C村,丧葬宴请开支是惊人的。C村传统丧葬仪式中,宴请多是为了答谢前来帮忙完成葬礼的亲族,一般只是简单地做上几道菜,借以表达逝者子女对到场亲族的谢意。但近年来,由于村民竞相攀比,C村普通人家丧葬宴席的菜品数量已经增至二十余道,宴请规模一般要达到五六十桌正席,普遍花费2万到4万元。这个规模已经远远超越了传统丧葬结束之后的招待,其实质已经演变为真正的宴请。对于C村并不富裕的村民来说,这种奢靡的宴请已经成为一项沉重的经济负担。
现在办个白事越来越糟心,操心也伤神。这三天有一件事办不好,就好多人讲你这那那这。礼节上大家都是跟着管总(6)管总:指操办某件事的“大总管”。丧葬事务的管总一般由村中年纪长、有权威且熟悉丧葬礼仪的人担任。下文同。来,这没啥,其他的事情现在真是比着做哩,尤其是在花钱上。现在你随便看,村里人都不会说礼节上缺老人啥,都是花钱上让人家别说闲话的多,席面不好、社火少了、棺材差了等等。好些人家里钱上不富裕,也得注意在花钱上不能不舍得,借钱也得叫事办好。以前真是为了老人,现在都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怕人家说闲话。农村现在不管说是啥,认一条:多花钱、舍得花钱就是孝顺。(访谈资料:20221110,FZ)
访谈表明,丧葬花销的攀升并非因为村民富裕,而是出于村民之间的攀比。即使是经济上不富裕的家庭,也不得不在老人的丧事上用不菲的支出讲排场、宴亲朋。
复杂的传统农村丧葬仪式是儒家“生尽孝、死尽哀”“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等思想的符号呈现和价值承载,是一种“价值理性”的行为,包含着丰富的伦理内容。而当前豫东农村丧葬仪式的简化和丧葬支出的不断攀升则表明,丧葬仪式作为一种社会文化项目,已经发生了变迁,从本质上看,它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丧葬仪式,而是一种被注入了新的价值取向的新的文化现象。
有学者认为,“丧葬在村落的经济生活中占有特殊的位置,人们需要通过仪式性的经济行为来进行伦理与道德的表达”[1]50。豫东农村传统的丧葬仪式正是这样一种社会行动,其所承载的“绝对价值”就是以孝道为核心的一套家庭伦理。孝道表达是传统农村丧葬仪式所承载的主要社会功能。《礼记·曲礼上》记载:“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传统社会正是通过将生者对逝者的尊敬、晚辈对长辈的感恩和哀悼加以礼仪化来保障这种表达的“诚”和“庄”。农村烦琐的丧葬仪式其实就是一种用来确保生者诚恳严肃地对逝者表达伦理和道德的工具,其最主要的功能就是表达孝道。事实上,在C村传统中,邻里之间往往以丧葬仪式中的哀恸程度来作为评判逝者子女是否“孝敬”的尺度。豫东农村传统丧礼从各个环节来看都完整地体现了这种以孝道表达为主要内容的价值伦理要求。
这人老(7)老:婉词,指去世。之后,(后辈)都想着能最后尽点孝,每一个仪式上的礼节都不能少,每个环节都有很多规矩和礼节上的讲究。拿“行礼”来说,以前“行礼”比现在事大。我家老人去世时,从晚上七八点吧,开始喊说要“行礼”,大家都戴着孝等着,我这四服的孙子(8)四服的孙子:堂侄孙,这里指逝者堂兄弟的孙子。等到十一点才行完,再小一辈都没有让他们再行礼。就这,门子里都不会走,都想着给老的行个礼,送一送。“行礼”这个事,越是懂得事儿的人家,越会注意这个礼节上不能怠慢。不是说作个揖、磕个头咋着(9)咋着:方言,意思是“怎么样”。,这表现的是对老人的一种感情,老人在家最后一个晚上,这种不舍和悲痛,通过“行礼”能够表达出来。过去人对于白事的看重,绝不是比谁家事儿办得“牌面”(10)牌面:方言,意思是“排场”“有面子”。,就看你这个礼节上对不对得住老人,这一门(11)一门:方言,指整个家族。的、邻居都看着你咋办这事,对自己老的孝不孝敬。(访谈资料:20221226,WTC)
上述访谈显示,丧礼中的复杂环节是以仪式化的行动来表达子女等晚辈对逝者的不舍和孝道,也正是儒家所倡导的“善事父母”的实践表达和外在呈现。
除了表达孝道和伦理,丧葬仪式的举行还有利于促进村落居民间的互动,加强群体联系,强化共同体认同,维系社会秩序[4]124-135;[13]。作为一项社会习俗,丧葬仪式能唤起个体心中规范性的情感,让个体规范自身道德行为,形成符合集体情感倾向的实践,维系社会的整体性和稳定性。儒家主张“礼治”,礼具有教化民风、维系社会秩序的功能。农村丧葬仪式中复杂的礼仪化表达和表演构成一个场域,这个场域反过来制约、形塑着生者的行动和惯习,促成孝道以及其他社会秩序观(包括亲族之间的关系和义务)的建构,由此实现丧葬仪式教化民风、维系社会秩序的功能。
实际上从过去来讲,人死了之后啥也没有了,但为什么还是要为死人忙活几天呢?它的目的是教育活人。你好比说,这个过程中自己的五服内亲戚都要进场来,通过白事把大家都聚到一起了。通过白事,知道自己门(12)门:方言,指家族。中的亲戚是谁,谁跟谁亲,有个认同感。谁家都会有老人去世的时候,大家一块把别人的事办了,到自己家办事也要依靠大家。这个感情在这里,教育人还是要互相帮助,相互照应。慢慢地,在这个过程中大家都知道了事儿该咋办,知道了该咋对待自家的老人,知道了以后人家家里有事该咋帮忙。(访谈资料:20230122,CLZ)
可见,豫东传统农村丧葬仪式中包含着将“不舍和悲痛”通过“行礼”表达出来,包含着让邻居看一看“对自己老的孝不孝敬”,包含着对亲属关系的清晰认知等意味,承载着孝道表达、民风教化、秩序维系等社会功能。农村丧葬仪式除了孝道表达等文化意涵之外,更是一个教化民风、维系乡土社会结构和秩序、重塑村落共同体的重要场域。一场丧礼需要亲族共同努力完成各项事宜,亲族帮忙不是为了报酬,纯粹的目的在于亲族内部通过丧葬仪式得以联络,亲族内部的相互认同得以加深。在这一过程中,多元的价值表达得到了彰显:对逝者而言,仪式的过程体现了后人对其人生的尊重;对生者而言,仪式又是孝祖聚亲、构建孝道观念和家族概念的重要途径。
贺雪峰教授从中国现代化的阶段和现代性“侵入”的特点出发,分析了农村传统力量与现代性因素的博弈,指出农民由从家庭生活中获得意义和满足转向从社会性活动中获得意义和满足,这种转变造成了社会性价值对本体性价值的取代[12]133。现代性的侵入带来了农民的理性化,以及传统价值理性的日渐衰落。近年来豫东农村丧葬仪式的简化和丧葬支出的不断攀升,从表面看是一种不良的社会风气,其本质则是农村丧葬文化在当代的嬗变。丧葬仪式中复杂的环节被省去,经济上的支出畸形攀升,走过场、挣面子的成分大于孝道表达和秩序维系。
农村丧葬仪式何以发生这种嬗变?从功能的视角来看,现代性的侵入在其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现代性的侵入使得理性化渗透到农村生活的各个领域,丧葬仪式不过是诸多领域中的一个。在“农民文化主体性丧失之后,城市商业文化就会殖民农村和农民”[12]134的背景下,农村丧葬仪式所承载的功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即丧葬仪式的孝道表达、民风教化、秩序维系等功能日益淡化,挣面子、炫富等新功能逐渐凸显。这种功能变化意味着传统丧葬仪式的“不合时宜”,以及被新仪式替代的可能性。
尽管从形式上看豫东农村的丧葬仪式仍是一种孝道、伦理的表达,是对父母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的关心,但其仪式的简化代表了其蕴含的意义和承载的功能的丧失或异化,其经济支出的畸形攀升更暴露出其表演性、挣面子的本质。传统的礼仪演化为一种工具性的行动。在此行动中,当事家庭往往并不重视孝道表达和道德教化,而将主要精力放在面子和攀比上,重视的是如何使自己在村里更有面子或者地位,如何在村里博得“孝顺”的好名声。当然,这种所谓的孝顺也是要用丧葬仪式中金钱支出的多少来衡量的,子女“经济支出多少”似乎已经成为“孝顺与否”的代名词。
我给人家管了一辈子(丧)事,加上我爹、我爷都是这个村的老管总。从小我就跟着出门(13)出门:方言,指办丧事。,对这白事上最清楚了。要按照老礼节来说,现在没有一个符合过去人评价孝子的标准。为啥?他都不讲究这些礼节了,人活着还不孝顺呢,别说死了。现在都不讲这一套了,都比着买棺材,大了就是孝顺,弟兄两个也要比,亲戚门中也要比,邻居之间都在比。肯花钱就说这是对老的好,要我说都是耍排场。活着不孝顺,人没有了也不哭,你说这是不是人都变了?(访谈资料:20221030,WXN)
原来办白事,人家说子女孝不孝顺,都看礼节上缺不缺;现在说孝顺不孝顺,都是看老的死后舍不舍得给老的花钱。买几万的棺材,烧再多的金砖、阴钞,都只是(为)堵活人的嘴,让人家看,说自己有钱。都是互相比出来的。JY他们家办事,买的是四独的棺材(14)四独的棺材:这种棺材天、帮、底都是整块的木板,原料木材较为难得。与用较小木板拼合成天、帮、底的棺材相比,四独的棺材价格通常要高30%到50%。,花了两万多,实际不是想让他娘咋样——人死了知道啥?是给他哥比出来的——他爹的事情(丧事)是老大管的,到他娘(丧事)必须更有面子,显得他比他亲哥还要有钱。(访谈资料:20221220,CFX)
“活着的时候不孝顺”的村民也会在父母死后耍排场、比阔气,甚至“打肿脸充胖子”,通过丧葬仪式中的消费来证明自己的孝顺和有钱,丧葬仪式的功能在这里被彻底异化。在C村,一场丧事的支出甚至抵得上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同样,对于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来说,越来越高的“份子”支出同样淡化了人们对丧葬仪式本身价值的重视,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如何与别人迎来送往、自己如何大操大办地炫富,社会性价值也同样在取代本体性价值。
豫东农村丧葬仪式的嬗变表明了现代性侵入、理性化渗透的背景下农村居民的主体性丧失和农村社会孝道表达、民风教化、秩序维系等传统需求的下降,同时也表明了农村居民“挣面子”等功利性需求的上升。从“理性”的角度来看,烦琐的仪式和一遍又一遍的哀哭远不如“舍得花钱”来得实在,舍得花钱更能满足村民的某种需求。在C村,越来越多的村民对于丧葬仪式的烦琐礼节不再认同,认为传统烦琐的丧葬仪式是“没有用处、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相反,简化的、“短平快”的丧葬仪式则能够节省时间和精力,同时又能够通过高额的支出来彰显子女的孝心和经济实力,使子女能够获得最大化的利益。随着农村居民本体性价值的衰落,对于通过丧葬仪式来表达孝道的需求大大降低,烦琐的丧葬仪式不再是农村社会生活的“必需品”。相反,现代性背景下“原子化”的农村居民可能更需要通过丧葬仪式来彰显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在农村“空心化”和“家庭离散化”的背景下,农村的“原子化”成为当前村落社会的重要特征,村民之间缺乏有效的社会联结和有效的互动,许多村民对公共问题漠不关心。村庄的“原子化”可能导致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风行、价值体系崩坏。在“游离化”和“存在感缺失”的状态下,村民需要通过炫耀自己的财富来彰显自己在村庄里的地位和价值,从而赢得他人的注意和尊敬。
简而言之,传统的农村丧葬仪式已经不能满足当代农村因社会变迁而产生的新功能,新的功能需求必然要求与之相适应的新的文化形式,传统丧葬仪式走向衰落和变化也就成为新的社会情境下的一种必然。这或许就是豫东农村丧葬活动中仪式简化、支出攀升背后的真实逻辑。
通过对豫东C村的考察,我们发现,农村丧葬仪式简化、丧葬支出畸形攀升现象是现代性侵入与农民本体性价值失落的结果,其背后的逻辑是农村丧葬仪式功能的变迁,即传统的孝道表达、秩序维系等功能逐渐淡化,而挣面子、彰显地位等功利性需求逐渐上升。本体性价值的衰落使得烦琐仪式的重要性下降,丧葬仪式的诸多环节不再受重视甚至直接被省略,经济支出的多少成为所谓孝顺的标尺。此外,村民的“原子化”也对丧葬仪式功能嬗变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当前农村丧葬仪式的铺张奢靡和攀比,以及丧葬仪式积极功能的淡化,都与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存在巨大反差,对文明乡风建设构成了一种挑战。
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战略的总要求是“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其中,“乡风文明”既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内容,也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动力基础和软件基础。“乡风文明,是乡村振兴的紧迫任务,重点是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保护和传承农村优秀传统文化,加强农村公共文化建设,开展移风易俗,改善农民精神风貌,提高乡村社会文明程度。”[14]党的二十大报告要求“扎实推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2023年中央一号文件也强调“加强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加强对农村丧葬仪式、丧葬习俗的治理,重塑农村丧葬文化,建设文明节俭的丧葬新风,对于推动新时代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具有重要意义。农村丧葬仪式的重塑需要从以下两方面着手:
第一,移风易俗,重塑农村丧葬文化,倡导新时代农村丧葬文明新风尚。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央宣传部、中央文明办等相关部门先后印发《关于进一步推进移风易俗 建设文明乡风的指导意见》《开展高价彩礼、大操大办等农村移风易俗重点领域突出问题专项治理工作方案》等文件,对移风易俗工作进行了总体部署,要求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宣传活动,落实各项要求。农村丧葬仪式作为一种传统文化,有其积极的一面,也有封建糟粕和消极成分,近年来丧葬仪式的嬗变又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积极意义。乡村文化振兴需要对农村丧葬文化进行治理和重塑,弃其糟粕,取其精华,重新构建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现代农村丧葬礼仪。要在传承保护农村地区优秀传统文化的前提下,逐步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乡村文化振兴的新要求融入传统仪式中,树立农村丧葬仪式的新风尚。具体做法上,要通过宣传倡导,让“厚养薄葬”“丧事简办”的观念逐步在农村社会得到普遍认同,传承发展表达孝道、寄托哀思、教化民风、维系和谐秩序等有积极意义的社会功能,摒除挣面子、炫耀等负向的社会功能。
第二,激发重塑农村丧葬仪式的内生动力,充分发挥村两委以及“红白理事会”等社区社会组织的作用,构建村民自我监督、自我管理的有效机制。治理和重塑农村丧葬文化,破除丧葬文化中的陋习,促使农村丧葬仪式向文明健康的方向发展,除了依靠政府的倡导、相关政策的制定和完善,还必须激发乡村社会的内生动力,充分发挥村两委和村庄内部社区社会组织的作用,开展社区精神文明建设,建立文明健康的丧葬习俗新导向,破除庸俗的、功利化的丧葬仪式观,树立农村丧葬仪式的新风尚。例如,充分发挥村庄内部“红白理事会”的作用,邀请村庄内部辈分较高或有威望、懂礼仪的乡贤来担任理事会成员,主持制定本村丧葬仪式指导标准,并全程参与村民丧葬仪式,倡导和监督村民在丧葬仪式中文明消费、节俭办事,逐步打造社区内良好的丧葬消费新风气,提倡和表扬丧葬仪式中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文明健康礼仪,摒弃攀比消费、面子消费、封建迷信等不良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