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与中国工业文化

2023-03-08 21:01
关键词:重商主义梁启超经济学

严 鹏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工业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9)

梁启超是近代中国历史大变局里的关键人物,学界论之已详。作为引领一代风气的启蒙型知识分子,梁启超论著的涵盖面包罗万象,意在全方位推动中国的变革,这就不可避免涉及经济这一关键性的主题。赖建诚分析了梁启超的67篇以经济为主题的论著,认为“在论题上梁几乎都是对经济时事问题的表白,他所处理的问题看起来相当抢眼,但时空一过就不易引起深度的兴趣”[1](P.317)。赖建诚的结论,中肯地指出了梁启超对经济问题的关注多为因应时事而非讲求学理。然而,在20世纪初经济学作为一门学科尚未在中国形成的时期,梁启超尝试运用现代经济学知识展开时事评议,本身就构成中国经济学演化成型的重要环节,更不必说梁启超曾主动地以译介西方经济思想史的形式向中国引入现代经济学。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避难日本后方较为系统性地接触西方经济学知识,这使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日本经济学界盛行的历史学派思想的影响。森时彦对梁启超从立足于古典经济学到转向历史学派的过程进行了分析,指出这种转变与其政治主张相一致。[2](P.232)学界较易形成共识的是,从中国的现实国情出发,梁启超不得不背弃他最初接触的古典经济学,而主张中国采取古典经济学所反对的重商主义(mercantilism)政策。[3](P.38)所谓的历史学派,在重商主义绵延至今的系谱中占有重要地位,而这两者又都指向了19世纪兴起的工业文化。[4]因此,对梁启超的经济思想这一学界已进行了充分研究的主题,本文拟从工业文化的角度展开论述,旨在将梁启超置于中国工业文化的演化史中,观察这一衔接性的演化环节。

一、“灭国新法”时代的忧思

在梁启超面向宽广的丰富论著中,经济题材占比不高。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史学传统上将梁启超等晚清维新派的经济思想归为近代中国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经济思想,并在革命史范式下将其思想评价为前期的进步与后期的倒退。[5](P.279)在具体问题上,梁启超较为关注财政与货币问题,这其实也是中国传统经济学最关切的议题之一,由此可见梁启超思想的演化性。1914年,梁启超曾短暂担任民国政府的币制局总裁一职,1917年又短暂出任财政总长,这既使他有了实践自己思想的某种机会,又使他的经济论述更偏向于财政、金融等主题。不过,赖建诚作为经济学家,指出梁启超并非专业财经人士,其相关论点在清末民初特殊的环境里是相当有用的信息,但既“谈不上真知灼见”又“无所谓‘学理代表性’”。[1](P.138)实际上,梁启超在经济领域里扮演的更多的是知识普及与舆论制造的角色。但恰如森时彦所言:“梁启超的经济思想与其政治思想有密切关系。梁启超终生都在思考如何使中华民族摆脱危机。所以,对他来说,本来就没有必要分什么政治、经济等门类。不管什么门类,只要认为其对解决目前的问题有用和必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加以采用。”[2](P.218)

政治与经济的密切结合,是中国传统经济学问的重要特点,也是西方在19世纪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家建立“纯粹”的经济学之前并未褪去的思想底色。梁启超从政治出发关心经济的思想路径,既由中国传统孕育,又能获得西方思想资源支持,合乎经济学演化的逻辑,也为中国社会现实所需要。从这个角度看,赖建诚统计的67篇经济主题论著,实际上不能完全涵盖梁启超的经济言说。梁启超的经济论著既非以纯粹的经济为出发点,其经济观点又散见于其他主题的论著中。这样一个整体性的梁启超,是其与中国工业文化产生关联的基础与前提。毕竟,现代工业文化在西方的兴起,也是以政治性的“国家理由”为其内核。[6]梁启超对西方政治学、经济学知识的摄取和译介,是因为他意识到,要创造现代国家,就必须理解作为“立国之本原”的理论和学说。[7](P.52)国家这一政治构造物在梁启超的经济言说里,始终是或明或暗的主角。

梁启超在清末民初所关心的根本议题,是中国与中华民族在“灭国新法”时代里如何生存下去的问题。王锐指出,梁启超在清末中国的言论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在那一时期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向中国人介绍世界大势与中国所面临的危局,其代表性作品即为1901年发表的《灭国新法论》。[8]《灭国新法论》不见于赖建诚所统计的梁启超67篇经济主题论著中,但其中包含了大量与经济有关的内容,也可以视为梁氏各类具体经济言说的一个潜在的出发点。

自西力东渐后,感受列强工业压力的中国人,一方面创办洋务企业模仿工业化,一方面也引入了西方的重商主义思想,形成本土化的“商战”观念。商战论在19世纪末中国的趋新派知识分子中较为流行,其背景正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的国家间的竞争格局。在《变法通议》中,论及“不变法之害”时,梁启超指出中国面对的经济危机为:“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投我所好,制造百物,畅销内地,漏卮日甚,脂膏将枯。”[9](P.3)与中国相比,西方列强因“诸国并立”的竞争而推动了连锁式变革,最终走上“藉制器以灭国,借通商以辟地”的道路。(1)参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5、14页。尽管梁启超认为“制器”与“通商”尚非西方列强崛起的根本原因,但这两项经济活动与“灭国”之间的关系,是清晰可见的。对19世纪以后的国家间政治来说,经济因素的权重越来越大,讨论政治是无法脱离经济的。诚如梁启超在《论民族竞争之大势》中所言:“今日之竞争,不在腕力而在脑力,不在沙场而在市场。”[10](P.884)在另一篇文章中,梁启超直言“殊不知今后世界之大势,以经济上之竞争为第一大事,谓商务无关于国家大计者妄也”[11](P.1765)。在《新大陆游记节录》中,梁启超亦称“斯宾塞言,野蛮时代,以生产机关为武备机关之供给物,文明时代,以武备机关为生产机关之保障物。十九世纪以来,欧美各国,殆皆日趋重于生产一事” [12](P.5493),将重视经济问题提升到现代文明标志的高度。相应地,对于梁启超这类知识分子来说,讨论经济也会成为讨论政治的一种延伸。

在《灭国新法论》中,梁启超重申了“灭国者,天演之公例也”这一现实主义政治原则,但指出资本主义列强更倾向于使用非军事手段渐进而隐蔽地征服落后国家,其中就包括“或以通商灭之,或以放债灭之”等经济手段。而在这一过程中,列强还会以“设顾问”等思想文化手段作为补充。[13](PP.492-493)梁启超举了埃及的例子,称苏伊士运河开通后“正值欧洲诸国物产过度,金价停滞,而资本家怀金无所用之时”,于是欧洲列强对埃及“以重利而行借贷之术”,诱导埃及接受贷款,而“埃王左右有欧人而为顾问官者,说以富国学之哲理,惑以应时机之谰言”,使埃及欠下的外债越来越多,最终使埃及拿铁路、关税等国家权益抵偿沉重的负债,引得梁启超诘问:“呜呼,世有以借外债用客卿而为救国之策者乎?”[13](PP.493-495)当然,梁启超真正担忧的,还是中国重蹈埃及的覆辙。清朝灭亡前夕,梁启超在《为川汉铁路事敬告全蜀父老》中,开篇即曰:“呜呼,今者列强之灭国新法,实行于中国各省,而骎骎遂及我蜀,我父老其知之否耶?何谓灭国新法?昔之灭人国者,墟其社焉,潴其宫焉,废其君相焉,系累其子弟焉。今也不然,握其政府财政之权,夺其人民生计之路,剥肤吸血使之奄奄以尽,而国非其国矣。”[14](P.2632)这是梁启超对其灭国新法论的更为通俗化的传播。

中国所面临的生存危机,以及这种危机中的经济因素,在梁启超更早的著述中也有所体现。不过,《灭国新法论》意在突出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新的侵略手段,尤其是列强对落后国家的经济侵略,这使它值得作为一篇标志性的文献对待。工业文化就其学理含义而言,是一种将工业与国家理由结合起来的意识形态,这里的国家理由能延展至国家形成、国家建设、国家治理、国家间竞争等多个层面,而这些层面在经济上都与工业有着密切关联。因此,工业文化的这种政治与经济的结合性,天然地与梁启超在“灭国新法”时代里的忧思相契合。换言之,梁启超的经济论说,在“灭国新法”的时代里,为中国的工业文化,加厚了一层思想土壤。

作为知识分子,梁启超一直关注“学”与富强之间的关系。在《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一文里,梁启超认为学术足以改变现实,举出了西方经济学的例子:“……亚丹斯密Adam Smith之理财学。泰西论者,每谓理财学之诞生日何日乎,即一千五百七十六年是也。何以故,盖以亚丹斯密氏之原富InquiryintotheNatureandCausesoftheWealthofNations出版于是年也。此书之出,不徒学问界为之变动而已,其及于人群之交际,及于国家之政治者,不一而足。而一八四六年以后,英国决行自由贸易政策Free trade,尽免关税,以致今日商务之繁盛者,斯密氏原富之论为之也。”[15](P.573)此处的“理财学”即梁启超对经济学的一种翻译,在20世纪初流行于中国留日学生圈子。梁启超认为亚当·斯密(Adam Smith)的《国富论》为英国实行自由贸易政策提供了依据,并使英国经济繁荣,这只是对历史过于简化的一种认识,但这种认识反映了梁启超肯定西方经济学作为一种学术具有巨大的现实影响力。在《灭国新法论》中,他也指出埃及的西方顾问用“富国学之哲理”诱导埃及统治者欠下巨额外债,配合了西方列强对埃及的经济绞杀。经济学或西方列强选择的经济学说,俨然成了“灭国新法”的一种。这也是促使梁启超关注经济学这门学科的重要动因。

二、“生计学”认知的东西循环

梁启超曾将经济学译为“生计学”,其代表性作品为1902年发表的《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当然,在不同的时期与不同的作品中,梁启超使用的词语也不同,除“生计学”外,尚有“富国学”“理财学”“经济学”等。这反映了中国经济学在清末民初正处于学科的草创阶段。梁启超认识到西方经济学是“灭国新法”之一种,这使他重视这门学问。梁启超对经济学的认知既包括对西学的摄取,又包括在西学影响下对本土传统的挖掘,其侧重点随时间而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一种循环。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是,除去那些应对时局的财经策论外,梁启超的学理程度稍高的经济类著述,都与历史有密切关系。这当出于梁启超自身对史学的兴趣。在《续译列国岁计政要叙》中,梁启超既肯定了经济数据统计对于考察国力的价值,又将同为归纳法思维的统计数据汇编视为某种历史著述,进而阐发了自己对其史学价值的认识:“君子曷为尊史?史者鉴往以知来,察彼以知己。读其史,于其国之寖强寖弱,与其所以强弱之故,粲然秩然若数白黑而指经纬,斯良史哉。” [16](P.192)这种历史意识影响到了梁启超对经济的认知。学者早已指出梁启超流亡日本期间,受到了经济学德国历史学派的影响,考虑到该学派的思想是工业文化重要的学理基础,梁启超与该学派之间的关系,也隐含了中国工业文化的某种线索。

发表于1896年的《论加税》是梁启超较早的经济类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梁启超讨论了中国关税自主权丧失问题,称:“中国通商之始,情形未熟,英人阴谋以绐我,盛气以劫我,令将税则,载入约章,于是私权变为公权,自主成为无主……”[17](P.104)按照人们一般的印象,关税自主与贸易保护是德国历史学派最重要的经济主张,这种重商主义思想传入近代中国后,在晚清的改良派知识分子中颇具影响,故梁启超对关税问题的认知,宽泛地来说具有德国历史学派思想的影子。不过,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梁启超更倾向于亚当·斯密所代表的古典经济学,而古典经济学主张的自由贸易恰为德国历史学派的对立面。这一点,在梁启超1897年发表的《史记货殖列传今义》中体现得很明显。

《史记货殖列传今义》是一篇使用历史方法讨论经济问题的作品。梁启超在这部作品中尝试着用西方经济学的知识来重新解读《史记》中的经济史名篇《货殖列传》。梁启超谓:“西士讲富国学,倡论日益盛,持义日益精,皆合地球万国土地人民物产而以比例公理,盈虚消息之。彼族之富强,洵有由哉。然导其先河,乃自希腊……虽曰新学,抑亦古谊也。蒙昔读《管子》轻重篇、《史记》货殖传,私谓与西士所论,有若合符,苟昌明其义而申理其业,中国商务可以起衰。”[18](PP.167-168)梁启超在此处强调了西方国家因经济学而实现富强的论点,称西方经济学可以追溯至古希腊。这两个观点都不无问题。不过,从这一史实上有所缺憾的大前提出发,梁启超能够将中国古代的《管子·轻重篇》与《史记·货殖列传》同古希腊经济文献并列,进一步又指出中国古代典籍中包含了与西方经济学相符合的论点,从而得出只要重新解释经典,中国经济也能振兴的结论。这一推导过程用心良苦,也形成了《史记货殖列传今义》的整体分析框架。在展开部分,梁启超先从西方历史出发,引出古典经济学的自由贸易论:“通商者天地自然之理,人之所藉以自存也,故言理财之学者,当并国之差别界限而无之,有差别有界限,斯已下矣。(如各国有加重进口税保护已商等事)。”[18](P.168)这段文字不仅肯定了自由贸易理论无视国家差异的立论基础,还顺带批评了用关税保护本国产业的重商主义。接下来,梁启超就着手挖掘《史记·货殖列传》中符合上述古典经济学理论的内容,以按语的形式阐述自己的观点。从梁启超的按语看,他关注了分工、自由放任、机械化、反对闭关锁国、倡导资本、商业周期、交通建设、金融危机等问题。很难说这些问题及其背后所据原理有多少真的符合司马迁之本意,但梁启超的目的,本身也不过是借太史公书而宣扬西方古典经济学。梁启超揭示了一种资本主义经济的图景,例如:“启超谨案《周礼》有保富之义,泰西尤视富人为国之元气。何以故?国有富人,彼必出其资本兴制造等事,以求大利。制造既兴,则举国贫民,皆可以仰糊口于工厂,地面地中之货,赖以尽出,一国之货财,赖以流通。”[18](P.171)这是对资本家推动工业化以带动整个经济发展的一种描绘,也是梁启超当时所设想的富强图景。受古典经济学影响,梁启超明确反对了重商主义:“西国旧制,每有重收进口税,欲以保本国商务者,近时各国尚多行之。惟明于富国学者,皆知其非,以为此实病国之道也。”[18](P.172)在全篇最后,梁启超再次强调了古典经济学消弭国界的大同原则:“故国与国之界限不破,则财政终莫得而理,天下终莫得而平也。”[18](P.178)此时的梁启超尚未意识到,他向国人介绍的这种可以导向瓦解弱国国界的富国学说,正是此后他所警惕的“灭国新法”之一种。这也表明,此时的梁启超具有支持工业化的思想,有朴素的重商主义对国家经济主权维护的观念,但服膺于西方主流的古典经济学,对德国历史学派尚无深切了解。

转变发生于梁启超流亡日本时期。梁启超在赴日途中读到日人柴四郎的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后来进行了翻译。森时彦指出,柴四郎曾留学美国修习经济学,受美国学派经济学家凯里(Henry Charles Carey)的影响很大。[2](P.223)凯里所主张的反自由贸易的保护主义理论,正与德国历史学派相近。在《佳人奇遇》中,作者借小说人物之口说出了英国以重商主义政策压制弱国的史实,即“英人奖励己国人之航海,妨害爱兰人之富强,今曰:爱兰人非乘英船者,禁渔于海”。[19](P.9486)英国的这种行为无疑背离了古典经济学的大同理想,也警示着国与国之界限未破的现实。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国国债史》一书中,梁启超附有《埃及国债史》,系“采译日本柴四郎《埃及近世史》第十二章”[20](P.5983)。而无论在《佳人奇遇》还是在《灭国新法论》中,埃及的外债问题都是西方经济侵略手段的重要案例,由此可一窥梁启超相关知识的来源。因此,梁启超的经济思想,也随着他以日本文献为媒介对西方经济学史的更深入了解,而发生了转变。抵达日本后,梁启超编写了札记性质的《自由书》,作为其学习新知所得,其中若干条目与经济有关。如“干涉与放任”条,梁启超谓:“古今言治术者不外两大主义,一曰干涉,二曰放任……泰西数千年历史,实不过此两主义之迭为胜负而已,于政治界有然,于生计界亦有然。”[21](P.4852)对于西方“生计界”即经济界的干涉与放任之循环,梁启超谓:“十六七世纪,重商学派盛行,所谓哥巴(即法国名臣柯尔贝尔)政略者,披靡全欧……此为干涉主义之极点。及十八世纪重农学派兴……斯密亚丹出,更取自由政策,发挥而光大之……自由竞争之趋势,乃至兼并盛行,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于是近世所谓社会主义者出而代之。”[21](P.4853)对这两种治理术,梁启超采取了历史主义与相对主义的评价:“然则此两主义者,果孰是而孰非耶,孰优而孰劣耶,曰皆是也。各随其地,各随其时,而异其用,用之而适于其时与其地者则为优,反是则为劣。”[21](P.4853)这种观点,亦将反映于梁启超此后的经济学著述中。

梁启超对西方经济学各流派相对定型的认知主要体现于《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实际上,梁启超的这篇作品与他不少著述一样,并非完全原创,而系“辑译英人英格廉Ingram、意人科莎Cosa、日人井上辰九郎,三氏所著之生计学史,而删繁就简,时参考他书以补缀之”[22](P.1033)。英格廉今译英格拉姆(John Ingram),生于1823年,卒于1907年,是英国历史学派的一员,其所撰《政治经济学史》(HistoryofPoliticalEconomy)出版于1888年,是用英语创作的关于经济理论史的第一部系统性著作。[23](P.343)英国历史学派与德国历史学派在很多观点上相近或一致,故而梁启超以英格拉姆的著作为底本撰写《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会不可避免地渗透进德国历史学派的思想。

在开篇处,梁启超强调了“生计学”即经济学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指向了国家在全球市场的竞争:“今日则全世界赴于开明之时也故凡立国于天地者,无不以增殖国富为第一要务,而日演无形之竞争以斗于市场,岂好事哉,势使然矣。”[22](P.1034)这种经济竞争的重要性,是现代世界的特点,与古代不同,导致了经济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不过,就在梁启超撰写此文时,西方经济学已经发生了“边际革命”,产生了较为“纯粹”的新古典经济学,而梁启超的眼光更集中于“边际革命”前的政治经济学,始终将国家置于思考的中心,这既可以视为中国引进西方经济学的一种代际差,又更切合当时中国救亡图存的实际需求。当然,对梁启超而言,他译介西方经济学的重要动机,还包括试图改变中国儒家传统重义轻利的思想,让以“利”为基础的经济议题成为政治的中心议题,以适应新的全球竞争时代。梁启超谓:“儒者动曰: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又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庸讵知一人之不利,驯至为一国之不利,一种之不利,并四万万人,而将索诸枯鱼之肆耶。……西国之兴,不过近数百年,其所以兴者,种因虽多,而生计学理之发明,亦其最要之一端也。”[22](PP.1036-1037)梁启超对学术与富强之间的关系,总是存在着一种线性因果关系的理解,但是,从晚清中国工业发展的诸多实际案例来看,儒家传统的贬斥功利的思想确实构成了工业化实践的一种阻力。以工业为主体的现代经济的兴起需要文化与伦理的转变相配合,这种古今之变,梁启超在介绍西方古代经济思想时也提到过:“古代各国,皆行奴隶制度,生产之业,视为贱工故。……学者皆骛于哲学,以心理伦理为独一之问题,而殖产之业,视为害德故。”[22](P.1040)故而,不管梁启超信仰何种经济学说或有何具体的工业发展主张,他对西方经济学及其背后的功利思想的引介,都有助于营造一种适合中国人创办工业企业的社会思想氛围,也就是在铺陈工业文化。

如同通常的认知那样,梁启超将西方经济学史分为斯密前与斯密后两大阶段,斯密前的经济学说包括古希腊罗马经济学说、中世纪经济学说、重商主义、重农学派等,斯密后的经济学说被分为3个派别:斯密派、非斯密派与新学派,其中,新学派又包括“历史派”与“国群主义派”。[22](PP.1038-1039)此处“国群主义派”含义不明。实际上,1902年的西方经济学的“新学派”早已超越历史学派了,由此可见梁启超所阅读的文献本身制约着他的认知。在介绍重商主义时,梁启超仍然站在古典经济学的立场上批评了其不合理之处,但比起《史记货殖列传今义》里的攻击,已经大为缓和。梁启超称,尽管自斯密以后,重商主义大受抨击,但“当时各国因行此主义,而群治赖以发达者不少焉,其功又乌可诬也”,故梁启超要“为之讼直”。[22](P.1050)梁启超为重商主义辩护时,指出落后国家的经济发展“有政府以干涉之驱策之,其发荣增长,事半功倍”,也正确地指出“虽斯密亚丹,亦不谓其无成效也”,并“征诸史乘”以论证“彼哥巴所立之保护制度,格林威尔Cromwell(即英国的克伦威尔)所颁航海条例等,其有大利于法国英国,尽人所同认矣”,至于重商主义的谬误,则“全由于重视货币太过”。[22](P.1051)梁启超为重商主义的辩护,未必出自其原创,但已经体现出很浓厚的历史学派的色彩,因为历史学派的先驱李斯特(Friedrich List)为了反对斯密的理论,一方面使用历史作为论据,另一方面则对重商主义的制造业发展思想和货币理论进行了切割。不过,梁启超还是融入了他自己的见解,即指出重商主义的若干原则对于20世纪初的中国仍属必要:“按重商主义,在十六世纪以后之欧洲,诚不免阻生计界之进步,若移植于今日之中国,则诚救时之不二法门也。”盖“无论何国,必经一度之保护奖励,然后商务乃盛”。[22](P.1053)在评论反对重商主义的重农学派时,梁启超不仅指出重农学派将工商业视为非生产部门“是其谬见之最甚者”,还直接批判了重农学派所信奉的普世性的自然法即“性法”,而其批判的角度完全采取了德国历史学派的历史主义观:“其所谓性法者,近今学者,多排斥之(德国尤甚),以为国计政策,随时不同,随地不同,断无所谓贯古今通万国之一定理法者存。”[22](P.1059)无论梁启超是否直接阅读了德国历史学派的著述,他笔下的这些文字,体现了该学派最基本的思想,而这些思想与《史记货殖列传今义》中的古典经济学理论是相背离的。经济发展是具有阶段性特征的演化过程,在不同阶段应采取不同政策,各国基于不同的国情也应采取不同的政策,德国历史学派的这一主张,体现了历史与国家这两种关怀维度,是热衷史学而心怀国家的梁启超所易于接受的。在多年以后,尽管梁启超的经济思想多少又有些变化,但“在某种经济状态之下宜自由贸易,在某种经济状态之下宜保护贸易”[24](P.3878)的历史主义原则,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了。

与此前对斯密的过于热情的推崇不同,接触了德国历史学派思想的梁启超在《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中,辩证地指出了其学说的不足。当然,梁启超是站在中国的立场上进行评议:“若我中国,则政府之与民业,向来漠不相关切,以云自由,则中国民之自由极矣,而其弊又若此,故斯密之言,治当时欧洲之良药,而非治今日中国之良药也。治今日之中国,舍前此所谓哥巴政略克林威尔政略者,其道无由。”[22](P.1066)梁启超的这一结论,与德国历史学派站在德国追赶英国角度对斯密的批评如出一辙。在介绍斯密时,梁启超撰写了附录,分析了中国的对外贸易,预言:“吾以为今后二十年间,当为中国制造品与外国制造品竞争于中国市场之时代,二十年以后,乃为中国制造品与外国制造品竞争于世界市场之时代。然则此二十年间,外资愈进而贸易表之差负愈甚,可断言矣。”[22](P.1093)梁启超对中国工业发展具有长期的信心,但也指出了中国经济将承受巨大的竞争压力。不过,在分析完中国的现实问题后,《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戛然而止,未继续介绍斯密及其之后的西方经济学史。森时彦对此解释为:“《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在开始执笔时,本欲扬彰亚当·斯密创造近代欧洲经济体系的贡献,但事与愿违,却得出了亚当·斯密的学说有效的时代已经结束这一意外的结论。这部小史在亚当·斯密的学说尚未叙述完毕时就不得不搁笔,其理由大概就在于动机与结果不一致。”[2](P.232)这一推断是合理的。因此,从文本角度出发,很难知道梁启超对德国历史学派具体又持何种态度。但在《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中,他引用过该派名宿罗雪尔(Wilhelm Georg Friedrich Roscher)对斯密的评价:“德国生计学新学派之泰斗罗士哲Roscher尝有言:‘斯密亚丹者,立于生计学史之中心者也。斯密以前诸家,皆为斯密学说之准备者耳;斯密以后诸家,皆为斯密学说之修补者耳。’”[22](P.1060)这条引用,自然来自梁启超所据英、意、日人著述。尽管梁启超的经济思想从斯密转向了德国历史学派,但他对该学派缺乏直接的译介。

从新获得的德国历史学派的知识出发,梁启超重新拾起重商主义,针对中国的现实问题发表看法。在《关税权问题》中,梁启超称:“自近四十年来,世界各国,竞取保护贸易政策,凡所以维持扩充己国之商务者,恒以关税为一枢机。”[25](P.1778)这是对19世纪后期西方国家掀起的新重商主义浪潮的介绍。在此时局之下,梁启超提出:“自今以往,非取国家主义,则国诚不足以立。虽然,尚当知世界上之国家,非徒吾一国而已,当全球比邻之今日,牵一发而全身动,一国有所举措,其影响直及于第二国第三国……故吾谓我国今日当持国家主义,然尚冠以一形容词焉,曰‘世界的国家主义’。此实今世列强所共持之大方针,而我国亦莫之能外者也。”[25](P.1780)比起《史记货殖列传今义》中的理想化的乐观论调,此时的梁启超已经回归了权力政治的现实。关税问题是西方工业文化的关键议题,自20世纪以后也是中国工业文化中的一个主要议题,梁启超作为中国思想界与舆论界的中心人物,没有忽视这一议题。值得一提的是,在梁启超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撰写的《欧洲战役史论》中,提到了德国的快速工业化与新重商主义浪潮是大国冲突的重要背景:“德人三十年来,已渐由农业国变为工业国,其应用科学之能力,超轶他国,其制品日日增加,不得不求销场于境外。而各国率皆以关税政策自卫,对于他国物品,深闭固拒,无瑕可攻。” [26](P.6514)

作为对比,梁启超提到了以中国为代表的落后国家作为“国权不振之国”,因为不能实行保护主义关税政策而导致“其市场率已为先进国所垄断”。[26](P.6514)他由此引出了德国历史学派学者施穆勒(Gustav Von Schmoller)关于重商主义与国家建构一体的核心论点:“硕儒斯摩拉(斯氏在柏林大学教授垂三十年,又任联邦参议院议员,其所著生计学之书甚富,当代治此学者咸宗之。德政府之政策常受其指导也)有言,凡国家欲求生计政策之奏功,必须将生计组织与政治组织同建设于一基础之上。其意盖谓欲生计力发展于外,必赖有国权以随乎其后也。”[26](P.6514)此处的“生计”一词即“经济”之意。梁启超显然认为德国的快速崛起遵循了施穆勒所言重商主义的精神内核,其外在的政策表现也就是他反复强调的保护性关税了。要之,“富”与“强”不可分割,工业化有赖于国家保护。这一段在战史中作为背景插入的经济议论,反映了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梁启超仍将重商主义视为后进国家实现富强的方法。不过,囿于作品主题,他没有也不可能对施穆勒的论点展开讨论。梁启超颇为准确地把握了施穆勒重商主义理论的精髓[27],考虑到他在日本时期撰写的《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就提到过施穆勒,他的相关知识应该还是来自日本人的著述。

梁启超虽然直接译介了西方经济学史,但他的兴趣主要还是透过西方经济学的理论来挖掘中国传统里可以转化利用的思想资源。早期的《史记货殖列传今义》是这样一种尝试,成书于1909年的《管子传》亦是如此。在《管子传》的开篇,梁启超表达了一种民族主义式自信:“今天下言治术者,有最要之名词数四焉,曰国家思想也,曰法治精神也,曰地方制度也,曰经济竞争也,曰帝国主义也。此数者皆近二三百年来之产物,新萌芽而新发达者,欧美人所以雄于天下者,曰惟有此之故。中国人所以弱于天下者,曰惟无此之故。中国人果无此乎?……吾见中国人之发达是而萌芽是,有更先于欧美者,谓余不信,请语管子。”[28](P.6333)然而,这种心态,落实于著述,还是一种拿中国传统对西方经验的比附。但不管怎么说,梁启超试图重建中国在“灭国新法”时代里的文化信心。德国历史学派将重商主义与国家建设相关联,这也是德国的历史经验,梁启超提到了这一点:“其以官僚政治而致富强者,德国是也。”[28](P.6365)他认为管子也推行了官僚政治,其特色“不徒在其登庸之得当,而尤在其综核之得宜”[28](P.6366)。与德国相似的另一点是,管子注重以国家为单位的国民经济:“管子之理财,其所注全力以经营者,不在国家财政也,而在国民经济。国民经济发达,斯国家财政随之。”[28](P.6377)而在解释国民经济的概念时,他批判了斯密的个人主义经济学:“然斯密之言经济也,以个人为本位,不以国家为本位,故其学说之益于人国者虽不少,而弊亦随之。”[28](P.6378)这种观点继承了《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中的思路。在讨论管子的“国际经济政策”时,梁启超也认为管子具有相对主义和积极作为的经济政策观:“此泛论国势与经济之关系,言各国所处地位不同,其经济政策,亦当随之而异。然苟得其术以御之,则虽得天较薄之国,犹足以图存而致强也。”[28](P.6403)从某种意义上说,梁启超为管子披上了一层重商主义的外衣,而歌颂管子的先见之明,就是为了给中国实施重商主义政策探寻本土思想的依据。历史与国家,在梁启超的经济思想里,是不可或缺的两翼,而这与德国历史学派的精神内核,是相契合的。正是基于对国家的重视而不是纯粹考虑经济,梁启超的经济思想也渗透进《先秦政治思想史》这种著述中。在这本书里,梁启超提到了政治以经济为中心,而中国古代经济学说重视分配:“政治问题,必以国民生计为中心,此通义也。我国盖自春秋以前,已注重此点……我国之生计学说,常以分配论为首位,而生产论乃在次位也。”[29](P.7659)政治思想与经济学说的界限,在这里再次模糊了。该书第二十章即为“生计问题”。梁启超塑造了一种中国经济学的本土传统,称:“在我国生计学史上,始用科学的精密计算法以谈生计政策者,即李悝也,《汉书·食货志》记其学说之大概。”[29](P.7820)在分析法家的经济思想时,管子不可回避,梁启超称“齐人所撰《管子》,含有重商主义的倾向” [29](P.7822),提到的是《管子》所包含的货币与金融思想。他认为《管子》在两千年前已经提出了“资本国有”和“商业官营”这两种在1920年代流行的经济思想。[29](P.7823)此外,他还认为《管子》主张“利用其国家资本主义以从事侵略”,并“造设一史迹以说明其理”,而其学理与“现代列强所惯用之生计侵略政策”相一致。 [29](P.7824)在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梁启超对西方文明的评价已有所改变,但他笔下的《管子》,仍然对应了西方文明中的重商主义。

由于执着于“国家”这一中心问题,很难认为梁启超是从纯学术的角度要为中国引进经济学这门学科。他对西方经济学知识的摄取,始终服务于对中国在国际竞争中如何自立的现实关怀。这种现实关怀使梁启超从斯密的古典经济学转向了德国历史学派,尽管他并未深入探讨过该学派,但他的观点和主张,与该学派高度一致。当然,易变的梁启超随着时间推移,又逐渐改变了部分想法,如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又回归了世界主义,提出中国要建设一种“世界主义的国家”。[30](P.5707)但梁启超曾经对于德国历史学派式思想的提倡与传播,与其德国同道一样,在本质上培育了工业文化。落后国家要通过政策保护自己的工业,然后实现追赶,这是工业文化最基本的内涵之一。梁启超对西方经济学的译介,在思想与学术史的整体脉络里,参与到了这种意识形态的建设工程中。

三、对中国工业发展模式的设想

尽管从哲学意义上说,工业文化的内核是国家理由在现代经济中的思想显化,但工业文化的表征主要还是一种致力于发展工业的意识形态。梁启超活跃的时代,中国已经开始工业化,故梁启超不可能不对工业发展问题进行讨论。不过,梁启超在具体的工业发展问题上进行的集中探讨并不多,很多时候也没有区分现代大工业与传统手工业,他对中国工业发展模式的设想有很强的古典经济学色彩,与中国日后更关注重工业的工业化实际路径有不少差异,在很大程度上,也就只有一种思想史探讨的价值。

晚清的维新派延续了洋务派的工业化思想,重视发展“工艺”,但不同论者的路径、取向亦有不同。在《变法通议》中,梁启超对中国工业发展进行了基于比较优势的分析,得出了乐观的结论:“中国之人,耐劳苦而工价贱,他日必以工立国者也。宜广集西人各种工艺之书,译成浅语,以教小民,使能知其法,通其用。若能使中国人人各习一业,则国立强矣。”[9](P.70)在《论中国人种之将来》中,梁启超谓中国“民人众多,物产沃衍,善经商而工价廉,将握全世界商工之大权也”[31](P.257)。在《论中国之将强》中,梁启超表达了类似的对于中国制造业发展的信心:“今夫华民四万万,其恃作工以谋食者,过半而未有已也(中国妇女恃粗工自养者亦过半),而其操业最勤,其费用最俭。惟勤也,故作工时刻可以倍增;惟俭也,故工价可以倍减。丁彼时也,用吾之所短,以持西人之所长,则华工之权力,可以横绝于天下,举天下之器物,皆仰成于华民之手,欲华种之无强,不可得也。” [32](P.146)这种信心,建立在中国拥有大量廉价劳动力的基础上,其所谓“工”,不完全指现代工业,而是一种包含了手工业在内的制造业。在《史记货殖列传今义》中,梁启超也明确将劳动力视为中国的比较优势,并以此阐释战国时代李克的“尽地力”之法:“尽地力者,农矿工之事也;观时变者,商之事也,两者相须而成,不可偏废……大抵其国多下等筋力之人者,宜讲尽地力,其国多上等智术之人者,宜讲观时变。今吾中国欲持观时变之学,以与西人争,未必能胜之。若讲尽地力,则未知鹿死谁手也。”[18](P.176)梁启超的思路,与古典经济学的理论颇为接近,即重视顺应国家的资源要素、禀赋优势而自然发展。不管他的这种思路是否直接受古典经济学影响,其结果必然导向注重发展中国已有的优势产业,而那些产业又必然是中国颇具基础的传统手工业,而非资本与技术密集型的现代工业。

于是,梁启超实际上批判了中国此前以军事工业和重工业为先导、以官办为体制的洋务派工业发展模式。在介绍日本人绪方南溟撰写的《中国工艺商业考》时,梁启超颇赞同该书的观点。该书称“中国所兴制造之业,徒偏重于造船造兵械造火药等局,糜金甚巨,而无益民业”,又称“中国制绒织布缫丝炼铁等厂,皆缘官办之故,百弊滋生,即有号称半官半民者,亦皆以官法行之,其真为民业者盖寡,此中国工艺不兴之大原”,梁启超认为这些论断“深切著明,洞中窾要”。[33](P.183)其实,同一时期日本的工业化也存在注重军事工业和重工业的色彩,明治政府在出售一批官办企业的同时,也有所保留,而民间企业如三菱、三井等财阀与政府关系密切,并非放任自流地发展。因此,洋务派创办的工业企业尽管的确“百弊滋生”,但其败因尚需更为具体的分析。然而,梁启超显然对洋务派工业发展模式缺乏认同。他更感兴趣的是劳动密集型制造业,且其鼓吹发展这类产业的建议不仅聚焦于国内,还延伸至海外华人居住区。在《致伍秩庸星使书》中,梁启超建议中国驻美官员为“保华工”而“教华民”,其中有“劝工艺”一条。梁启超分析了中国劳工“耐劳而索价少”这一“远过于西人”的优势,称华人“苟能学习西法,深知其意,自行设厂置械,制造百物,虽尽五洲工艺之利权而夺之不难矣”。因此,他建议“集股设立工艺学堂,聘西人艺学师为教习,选华工之子弟聪颖者以实之,不足则招粤闽子弟愿学者,由县署取凭送赴就学,专习丹青雕刻油漆织作等手工之事,其各种大机器,需本巨而成事难者,姑从缓办”。他还展望这些子弟学成后“或归中国,以所得新法传之其人,择其西人所喜用之物,必需之件,而专制之,十年之间,转相效仿,彼中食用器物,皆将取给于华工之手,中国欲无富强,不可得也”。(2)上述《致伍秩庸星使书》,参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第209、211页。于是,虽然梁启超建议的初衷是让在美华工子弟学习技艺,但其落脚点导向了中国依靠发展出口型消费品制造业即轻工业而实现富强。这与当时洋务派的办厂思路迥然不同。从经济学理论上说,梁启超的建议更符合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比较优势原则。在《复刘古愚山长书》中,梁启超强调了中国发展手工业或许比创办机械化工厂更具优势:“今欲纠大众立公司以兴地利,无论何事,想皆不易。就权宜之计,莫如兴小农、劝小工……费本不巨,尽人可行,及其既盛,获利亦可无量。又日本每岁手造器物,销至美国者,值八千万,美人畏之。然则机器固为富国第一义,然必谓舍机器之外,而即无术以致富,亦未必然矣。” [34](P.216)由此可见,梁启超对于劳动密集型制造业的偏好是非常明显的。

这种偏好使梁启超较为关注丝、茶等中国传统优势手工业。他在介绍英人所著《蚕务条陈》时便批判了清政府对改良丝业漠不关心,称:“土货出口,丝为大宗。二十年来,丝市日减,蚕种将绝,可耻一;既已衰败,不思所由,法会函询,始知考察,可耻二;不自加意,委权榷署,可耻三;康氏苦口,请设蚕局,至今不行,可耻四;此书著成,久不流通,海内志士,希见全本,可耻五。”[35](P.191)在《中国改革财政私案》中,梁启超又提出了茶业改良的建议:“启超谓为今之计,不惟须尽废茶税而已,且须立奖励茶业法,凡能遵政府所定之方针,以改良茶业者,则给之以补助金。”[36](P.711)由此观之,梁启超对于中国工业发展的产业优先选择问题,遵循了古典经济学的比较优势原则,但在发展方式上,则提出了由国家扶助产业的重商主义式策略。这种理论与策略的混合性,当是他心目中明治日本成功经验的一种投射,指向了实施出口导向型战略的发展型国家(developmental state)的工业发展模式。在《二十世纪之巨灵托辣斯》一文中,梁启超有感于美国工商业中大型垄断组织的发展,指出“产业竞争之时代方来”,提出的对策是中国将自己的优势产业组织为大型垄断公司:“我国中天产之重要品,若丝若茶若皮货,其制造之重要品,若瓷器若织物,苟以托辣斯之法行之,安见不可以使欧美产业界瞠然变色也。”[37](P.1269)不过,清末中国工业化与商业扩张的实际进展是令梁启超失望的,在游历北美时,见到美国与加拿大蓬勃的工商业,他感慨:“吾国人于实业思想,毫未发达,闻吾喋喋论此,不隐几而卧者希矣。虽然,此太平洋上之航权,实我国应染指者也,而以吾招商局开设四十年,曾无丝毫之远虑,而其余商人,亦更无有起而图之者。吾侪亦复何颜以责备政府耶。”[12](P.5580)工业化是一个系统性的演化过程,落后国家的经济追赶牵涉面甚广,其阻力并非只有政府低能一端,其动力也并非放任私人资本就可以获得,这是20世纪初的中国所面对的巨大挑战。

随着时间的推移,梁启超的经济思想与言说,不仅要面临自由主义与重商主义之间的纠结,还必须面对各种革命思想和社会主义思想的挑战。这种思想竞争影响了他对中国工业发展模式的设想。总的来说,梁启超是站在亲资本的立场上鼓吹生产优先而分配靠后的。实际上,德国历史学派的经济演化阶段论,一方面被用来抵制英国经济霸权的攻势,另一方面也被用来遏制工人革命,其立论依据便建立在国情特殊性要求政策特殊性这一历史主义逻辑上。梁启超在与革命党人论战时,运用了这种逻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一文中,梁启超为了反驳革命党的土地与资本国有论,对“企业家”一词进行了阐释,而他从日本人的著述中找到了“须摩拉”对企业家职能的分析,此“须摩拉”即德国历史学派经济学家的代表性学者施穆勒。梁启超首先对“资本”和“企业”进行了概念偷换,称革命党“所谓经营事业,所谓从事生产,即经济学上‘企业’之义也,其谓以国家为大资本家,即以国家为大企业家之义也,其谓不望国中绝大之资本家出现,即不望国中绝大企业家出现之义也”[38](P.1625)。在将革命党置于反企业家的立场上之后,梁启超解释了企业的性质,并分析企业家对于国民经济的意义。他写道:“‘企业’者何也?‘企业家’自以其成算冒险而结合诸种生产力,以赢得利润为目的,以主导经济行为之经济的组织也。(此松崎博士所下定义,盖合罗查士、菲利坡、维治、须摩拉诸说而斟酌之者也)。”[38](P.1625)梁启超引述的日本人对于企业的定义本身就参考了施穆勒的观点。他进一步引用施穆勒的理论,阐明企业家在国民经济中的作用:“须摩拉论国民经济机关有三,一曰:国家及自治团体;二曰:家族;三曰:企业。而企业者,实最圆满最持续而对于国民经济之统一体负绝大之职务者也。盖国民经济云者,通全国民之经济的行动,俨然成一有机体,而就其全体观之,常期能以最少之劳费,获最大之利益者也。而企业云者,则常直接间接向于此目的以进行者也。”[38](P.1625)更为具体地说,企业家将“自然”“资本”和“劳力”这3个“本分离不相属”的生产要素“结合之”以“从事生产”,这就是“企业家之职”。[38](P.1625)换言之,企业家在国民经济中承担着从事组织生产活动的职责,反对企业家就是反对生产,也就是破坏国民经济。梁启超试图以这种逻辑来攻击革命党。然而,从经济学的角度说,“企业家”和“资本家”、“企业”和“资本”并不是可以互换的概念,在某些学者的理论中,企业家和资本家尚且处于对立地位。因此,梁启超的论战首先就涉及对概念的偷换。但不管怎么说,从梁启超的论证方式与论证内容看,他是支持依靠资本优先发展生产的,这也可以视为他对中国工业发展模式的框架性设想。巧合的是,梁启超在论证其观点时,又从日本学者那里引用了德国历史学派的理论。

梁启超警惕于中国将在20世纪重蹈西方18世纪工业革命初期社会动荡的覆辙,认为这是“中国国民生计之危机”的一种:“近十年间,而全世界工业革命之大波,遂轩然挟万钧之力以压我境,而吾国之石民,始与十八世纪末欧洲之细民,同其厄运。”[39](P.1926)他看到了西方大企业与大资本在工业革命中兴起的趋势,认为中国振兴包括工业在内的实业也必须实现经济组织的变革,去创办“资本恒自数万以迄数千万”的“新式企业”,尤其是“非先求股份有限公司之成立发达不可”。[40](P.2010)因此,梁启超的思路,不会是“节制资本”,而是要“发达”资本。在清末的政治风云中,梁启超亲资本的想法还是指向了政治变革,要求建立一个能够保育资本的政治体制。在《为国会期限问题告国人》中,梁启超写道:“今世界为资本竞争时代,国中有资力之人,国之宝也……欧美诸国,挟其产业革命之力,以横压我国……今日中国之有资力者,真所谓危若朝露也,于万死中求一生,惟希望有善良之政府,实行保护产业之政策,庶几有所怙恃而获即安。而非有国会,则善良政府,断无出现之期。”[41](PP.2145-2146)然而,清末政治风云变化之速,超出梁启超预期,从开国会而迅速转移到了造共和,梁启超的经济思想也随之出现一定变化。在某种程度上,他又重新捡起了斯密的自由主义经济学说,对中国的资本家和企业家们报以更大的信心。民国成立后,在《莅北京商会欢迎会演说辞》中,梁启超直言:“是以我辈之主张,则谓今日当竭力提倡中国之资本家,发达其势力,以与外国之资本家相抵抗,庶我国之工商业,可以发达,而我国民尚有自立之地。若以外国有社会主义,我国亦不可不仿而行之,则舍全国国民为外国资本家之牛马奴隶以外,又安有他种结果可言乎。” [42](P.2920)这一观点,延续了《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中的思想。不过,或许因为面对的听众是商人,梁启超淡化了此前主张中的强调政府保育产业的重商主义色彩,只提出政府对实业的作用为改革租税制度、建设交通、培育银行与改良币制。[42](P.2921)随着社会主义思潮真的在中国兴起,梁启超在谈论工业相关问题时,也将其亲资本的态度一以贯之。在此后梁启超所拟《政府大政方针宣言书》里,提出“我国产业幼稚,故宜采保护主义;我国资本缺乏,故又宜采开放主义。斟酌两者之间,则须就各种产业之性质以为衡”[43](P.3011)的观点。这依旧体现了他在古典经济学的自由主义理论与重商主义的保护主义策略之间的调和。只不过,此时他对于自由开放的强调,已侧重于“资本缺乏”这一理由,而这也反映出他对于资本的重视。在具体的产业培育问题上,梁启超主张“若铁若丝若茶若糖”是“最宜保护”的,且认为工商业固然重要,但当以“改良农业为本”。[43](P.3011)因此他大体上还是设想了一种较为顺应比较优势原则的工业发展模式。1915年,梁启超在《实业与虚业》一文中又一次批判了他眼中的中国实业乱象,并称企业倒闭“大部分实皆由办实业者自取之”,讽刺这些企业创办人为“虚业家”。[44](P.3294)在这篇短文的结尾,梁启超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与建议,其中包括“斥官营业而务为实际的商营业”“先农业而后工商业”以及发展工业“惟务先发达小工业而缓大工业”。[44](P.3295)这些建议,隐隐然还是延续了对洋务派工业发展模式的批判以及对手工业的偏好。

1927年,已快走向人生尽头的梁启超发表了《国产之保护及奖励》,这可以说是他最后一篇集中讨论工业问题乃至经济问题的重要文章。这篇文章总体思路与观点并无太多新意。梁启超在文中大声疾呼“中国火烧眉毛的只是生产问题”[45](P.4238),其政治上反对社会革命的指向性是很明确的。文章提到了“外部压迫”与关税自主问题,又认为国家所用的经济保护手段当“因时制宜”。(3)参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5册,第4241、4247页。比起同期中国舆论界的一些关税自主论,梁启超的调子显得较为温和。这篇文章真正值得在意的论点还是梁启超一以贯之的亲资本主张,呼吁国家减轻企业家的负担,“指导他鼓励他往继续奋斗那条路上干去”。当然,他对于“企业家”和“资本家”进行了区分,称“经营生产管理工场的人不见得都是资本家”。[45](PP.4248-4249)这些观点,与梁启超此前的观点大同小异,可以视为梁启超关于工业发展的思想的最后落脚点。然而,进入1930年代后,随着日本侵略的加剧和民族生存危机的加深,梁启超一度所认同的德国历史学派的思想在中国再度盛行,甚至影响到了蒋介石。优先发展军事工业与重工业迫在眉睫,梁启超所设想的优先发展出口导向型消费品制造业的工业发展模式,在实践中让位于洋务派工业发展模式的螺旋式辩证回归。从这个角度看,梁启超的设想并未成为中国工业文化的主流,只是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提供了某种思想资源,在以后特定的时代里可以被挖掘出来作为“古已有之”的依据,一如梁启超创作《管子传》那样。(4)例如,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有学者就肯定了梁启超所主张的渐进发展的经济观,认为其观点更适合作为历史阶段过渡的方案。而同一学者在撰文肯定梁启超的同时,也发表了“关于初级阶段理论的历史思考”的文章。该论文可见董方奎《梁启超社会主义观再认识》,《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

猜你喜欢
重商主义梁启超经济学
梁启超中国通史撰述略考
移民与健康经济学
从重商主义到自由贸易:企业家群体与英国工业化时期贸易政策的转型
简明经济学
梁启超:成为一个不惑、不忧、不惧的人
美国重商主义的重新兴起及其影响研究
新重商主义的影响分析
梁启超的妇女观研究
经济学
知命与努力:作为“新民”的梁启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