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雯瑜,何礼广
(1.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南京 210023;2.湖南师范大学道德文化研究中心,长沙 410081)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马克思有无道德理论这一话题起了人们的争论,“人们从不同的角度、运用不同的尺度来理解马克思道德理论,并深入地探讨了马克思道德思想的一些基础性问题”[1],而争论的焦点是马克思是否在评价整个社会制度或生产方式时诉诸了道德的角度。实际上,马克思以辩证的态度指明了资本主义制度及其道德的产生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通过对马克思道德理论进行历史性梳理,可以澄清人们对其道德理论的误解,最终建立有文本和学理依据的马克思主义道德理论体系。
在中学时期,马克思就已经树立了“为人类的幸福和自身的完美而工作”的崇高理想,此时,“其思想深受宗教道德、自由主义和启蒙思想的熏陶”[2]。此后,马克思又曾受到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形成了理性主义道德观和人道主义道德观。“当马克思完成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彻底清算了思辨哲学,建立起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并告别费尔巴哈等形而上学的、直观的、半截子的唯物主义”[3],他的道德思想不断萌发成长,并最终确立了成熟时期所特有的基于唯物史观的道德批判思想。这时,马克思的道德思想已经穿透物质生产,从单纯的道德批判深入到社会历史批判,并通过社会革命实践来变革社会结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社会制度和社会历史形态。
马克思对道德的表述主要集中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追求上,他对资本主义的各种批判是对社会现象背后的社会结构、制度的批判。这使马克思的道德批判表现出三个维度:第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恶果,如剥削、尊严缺失,劳动异化等的批判。第二,马克思对一般道德理论的批判,即批判它们陷入唯心史观和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以致颠倒了理论的现实基础和辩证法精神,以抽象观念的历史和抽象的人代替了实在的历史进程和现实的个人。第三,深入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结构和制度进行政治经济学批判,用以说明道德恶果,如劳动异化和剥削为什么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是不可避免且必需的。唯物史观的确立促使马克思从道德批判深入到社会历史批判。例如,马克思从物质生产的角度出发,揭示出宗教产生的真正原因。在他看来,宗教就似铁链上的花环,唯物主义的确立不仅要让人们去掉铁链上的花环,还要从根本上打破铁链束缚。因此,批判与革命的任务不仅要揭示“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还要揭示“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据此,马克思的道德批判不仅要进行宗教批判,还要进行社会批判,因为社会历史批判既蕴含着道义精神又能够促使道德评价具备科学的理论形态。近代道德学说和道德观点多从抽象的人和道德法则出发,脱离了社会现实,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基本特质是对现实关系中人与人命运的观照,研究对象是现实个人的生存境况。在马克思看来,那些离开实践的纯理论的所谓永恒真理“根本不存在于现实界,而只存在于云雾弥漫的哲学幻想的天空”[4]。对人类历史的考察应从市民社会的角度出发去阐述道德意识的产生过程,而不是从观念意识形态出发来理解历史的生成发展。“道德观念根植于社会历史中的现实生产,美德或者道德规范需要决定于特定社会的经济基础,若脱离社会现实及其生产关系,人们也就无法解释各个历史时期地域民族形成的道德要求”[5]。唯物史观主张道德是对现实的反映,是对历史实践的反观念化和理论化表现,而主张唯心史观的人则持相反看法,如施蒂纳。马克思批判施蒂纳没有指明道德原则与人们物质生活之间的关系,从而成为脱离现实生活的道德说教。他认为,“像施蒂纳那样进行玄想和道德说教会使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永远停留在脱离社会现实的抽象层面上”[6]。
唯物史观创立之前,人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马克思进行道德批判的人本主义价值立场。唯物史观创立以后,这种价值立场也是作为一种“不在场的在场”,从而贯穿人类解放理论的始终。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批判了那种囿于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并把资本主义社会历史阶段的道德和价值视作永恒真理的错误观念。他意识到单纯诉诸道德或价值并不能解决现实问题,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经济规律也并不以人们对永恒真理这一幻象的诉诸为转移。尽管资本主义社会造就了一系列道德恶果,但是很多道德理论家如空想社会主义者,不仅没能揭示出造成这种道德恶果的现实基础和客观规律,也没能真实地找到消灭这些道德恶果的现实路径。马克思的道德理论不是某种目的论,它的中心问题聚焦于如何变革造成道德恶果的现实经济结构:“要想消灭这种道德恶果,就必须革命,必须消灭阶级社会,消灭作为阶级社会的最完备的资本主义社会及其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和所有制。”[7]马克思对一般道德理论的批判反而从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中拯救出道德理论,创生出道德理论的科学样态。马克思自己的道德观念当然包括道德评价和道德判断,这和一般的道德理论并无区别,但是马克思对一般道德理论的社会历史批判和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使得这种道德理论的新样态进入一个更高层次的领域。在这里,个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道德研究的重点,而是逐渐转向对高层次道德的研究,“体现为用非道德语言或者命令的方式对人、社会和历史进行统一把握”[8]。马克思对道德的理解并不仅仅局限于个人品德的养成,而更多地侧重市民社会的秩序建构,这种理论极具批判性和革命性。由于马克思道德理论具有三个维度,因此,要结合具体的语境,自觉区分和把握马克思对道德的分析与阐述。唯物史观主张既定社会历史形态总有与之相适应的上层建筑矗立其上,因而在脱离实际生活的情境下谈论具体的道德是无意义的。马克思认为,只有从历史进程的角度理解道德观念,才能真正把握道德观念的本质,所以他认为“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所依据的道德观念是一种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社会历史形态相适应的道德观念。如果认为共产主义旨在于旧社会范围内创造一种新的人性,那它就只不过是道德主义乌托邦的一个新版本。事实上,共产主义并不是为了创造共产主义思想作为共产主义的先决条件,而是创造共产主义生活条件作为共产主义思想的先决条件。
马克思的道德批判有其自身的独特性。首先,它具有批判的现实性。西方伦理学派别众多,包括经验主义、情感主义、进化论等,这些派别虽然切入道德问题的视角不同,但却多陷入唯心史观和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故在逻辑起点上表现出一致的相似性,“即遮蔽和抽离人的现实性,从抽象或虚构的人性角度出发构建伦理谱系”[7]。这些理论囊括一系列抽象的概念和一整套的伦理规范,从理性或者人性的角度出发寻求终极的道德基础,从而确定道德规范的出发点。“马克思一开始就认识到人的自由、价值和幸福的实现问题并不是通过诉诸思虑就能解决,而是受到既定的客观经济结构和社会文化的规约”[9]。马克思通过探寻人的现实生存和物质生产来寻求道德生活的基础。在莱茵报时期,他超越了启蒙伦理的视角,明晰了现实生活与道德观念之间的真实关系。在马克思看来,道德应该反映和符合人的现实需要,道德原则和道德生活应该立足于经验之上,并随经济基础或生产方式的历史性变革发生相应的变化[10]。其次,它具有批判的实践性。伦理学作为实践科学,它源于现实生活并且面向实践生活。马克思的实践精神表现为对现实的道德批判。道德应该是批判现实的武器,而不是粉饰现实的工具。他揭露资本主义的意图就是通过对现存社会的道德批判来发现超越现存社会发展的现实性内在因素。再次,批判的辩证性。马克思通过对新旧道义理论的否定,体现出其道德批判的辩证性,而这种辩证性来自批判的科学性。最后,批判的现实性、实践性和辩证性融为一体,表现出批判的革命性。人类解放不只是价值追求,还是现实的革命运动。对现实生活的理解不能从观念出发,而应该从物质实践角度出发来解释事物的生成与发展[11]17。人们的道德观念也都是对现实社会的真实反映,并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发生相应的变化。总之,成熟时期的马克思的道德诉求和价值旨归是建立在超越阶级、市民社会和资本主义私有制基础之上的“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的现实革命实践。
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和学说更深刻地批判了统治阶级为维护其阶级利益而编造的虚假的意识形态,在谴责宗教、封建专制制度以及资本主义剥削制度对人的伤害时,贯穿着或明或暗的道德批判。马克思通过道德批判揭露了阶级社会的罪恶,促使工人阶级产生对异化社会的抵触情绪。基于唯物史观,马克思意识到:虽然道德批判对于揭示社会的不道德现状和激发人们改变社会现实情绪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如果仅仅对资本主义的道德恶果进行谴责则是不够的”[12]。马克思也逐渐认识到对于资本主义的科学认识需要进一步揭示其经济和社会制度层面的原因,找到超越现实层面的科学的实践路径。通俗地讲,马克思的道德批判并没有只诉诸理论批判,而是进一步着重于现实社会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历史性变革。马克思将批判的范围扩大到对整个社会意识的批判,从而将道德批判引向现实革命的层面。作为马克思理论起点的道德批判拉开了他认识社会的序幕,推动其思想由理论转向革命实践。
马克思把“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确立为终身的伦理追求与价值目标,这种伦理追求反映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强烈不满与批判。马克思对宗教、封建专制制度和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批判,正是围绕着人的自由与解放这一主题展开。正是在这一批判过程中,马克思逐步明晰了自己的思路,找到了实现人类解放和个性自由的物质基础与社会条件,即通过无产阶级革命运动通达共产主义社会。只有这样,才能消灭阶级、消灭剥削,扬弃异化,实现人性的复归和个性自由,建成“自由人联合体”,在个体与类、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基础上实现“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
对马克思道德理论的误解具体有三类,对此,我们将一一作出澄清和回应:
第一,对马克思思想是“非道德主义”的反驳。伍德等学者认为,马克思不喜欢讨论平等、公平等道德规范,故将马克思的思想归结为“非道德主义”。以卢克斯为代表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认为康德的道德在马克思看来只是“法权的道德”,“是用来实现和满足资本主义自私欲望的工具”,然而,把康德的道德规范视作道德理论的判断标准其实是一种非理性行为,因为这样是以偏概全地把西方规范伦理学作为道德理论的判断标准,缺乏一定的严谨性。因此,西方哲学家把传统的道德规范作为依据,以此判断马克思是否具有道德思想,这样的判断恰恰没有意识到马克思的道德理论和西方道德理论之间的“不可通约”之处,这也恰恰是马克思道德理论的独特之处。从逻辑上看,西方学者用错误的、非科学的认知来衡量马克思理论是否含有道德理论。在马克思的道德理论诞生之前,人们对道德的理解有两个方面的维度:一是认为道德是抽象的精神实体,二是蔑视道德的神圣价值。这两个方面完全是在静态视角下得出的结论,“即把道德认定为静态的和抽象的理论”[13],然而,马克思却认为,道德不是精神世界里臆想出来的假象,而是来源于社会实践。总体上讲,人的实践和道德的生存样态有着内在的关联性,道德观念及其内涵的历史性演变从根本上取决于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而不是取决于某种独立自在的先验理念[11]16。
第二,对马克思思想是“反道德主义”的反驳。“伍德和米勒依据马克思对道德的意识形态批判,从而认定马克思具有‘反道德主义’立场”[14],然而,马克思对道德进行批判,并不意味着他排斥一切道德。他对虚假意识采取消极的表达方式,原因也不在于道德本身。
第三,对马克思思想是“功利主义”的回应。有学者认为,马克思以利益为导向来满足物质基础的实现,也是一种功利主义,然而,一个要求幸福最大化的人是否属于幸福的功利主义者,这取决于我们对幸福的理解程度和范围。幸福的功利主义者关注的是心灵的满意程度,认为幸福不仅包括人是否快乐和痛苦,还包括当下的内在状态,然而这个观点很快就被人们驳倒。对于如何解释马克思实质性的道德观点这一问题,并不取决于人们做的事情是否真的能够促使快乐与痛苦或幸福与不幸之间得到最大化的平衡,而取决于马克思是否认为,尽管人们的活动并没有真正促使幸福最大化,但仍然是值得赞赏的。有学者试图认定马克思是原则功利主义者,他依据效用最大化原则,将自由原则归结为一切行动的总原则。也有人试图通过“自由是马克思理论最大化的唯一非道德的善”这一论点来证明马克思是功利主义者,但是这些观点站不住脚。尽管马克思支持更多的自由,但是他也认为自由并不像收入和财产一样可以被分配。通过研究马克思的著作,我们不难发现:马克思并没有直接使用“道德”一词来修饰自己的道德判断,而是通过“异化”“奴役”“残酷”等饱含价值判断的词语来表达出他的道德判断。他不仅不使用伦理或道德的词语来修饰道德评价,对阶级、团体或者个别事物的道德判断也都是从外在的、社会学的角度进行思考。
西方学者对马克思主义道德观也进行了长期的争论,争议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从马克思主义的正义观出发,对马克思主义的道德观进行争论;二是基于马克思对道德体系和历史多样化的肯定,探讨马克思主义道德观与相对主义之间的关系。自从20世纪以来,国外学者围绕“马克思与正义”的主题展开了长期和激烈的争论。有学者认为,马克思将道德看作一种意识形态,因社会和阶级的不同而不同。据此,卢克斯将道德划分为两大类,即法权的道德和解放的道德。前者意指有关公平、正义等原则的道德,是阶级社会所特有的道德;后者意指有关社会统一、个人自我实现和自由的道德,是至善论的道德,具有范导性。所谓解放的道德,其实是超越法权视角的道德,超出国民日常道德观念的道德。法权的道德本质上是国民持有的日常道德观念。值得强调的是:马克思所持有的道德观念是解放的道德而不是法权的道德,因为资产阶级辩护家利用了国民的日常道德观念,在意识形态上把这种道德观念说成是自然的、普适的和永恒的,从而把这种明明掩盖了阶级对立和虚伪地维护特殊利益的抽象道德普遍化。马克思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日常道德观念的抽象形式,驳斥了这种道德观念的永恒性,强调它的历史性、暂时性、阶段性、人为性和阶级性。西方学者对马克思主义道德观和相对主义关系的讨论,主要集中于对道德历史性、多样性和客观性的讨论。与道德相对主义不同,马克思认为在不同时代、不同民族和不同阶级之间存在共同的道德原则。从马克思主义立场来看,道德相对主义具有很大的理论错误。一方面,道德相对主义认为,不同文化、传统和社会的道德体系之间不能进行比较和评价;而马克思主义认为,道德体系是可以通约的,不同道德体系之间可以互相比较和评价,是否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要求是判定道德体系高下的客观标准。另一方面,历史的道德相对主义认为,不同的道德体系是不同历史时期的产物,而历史是非连续的,因而无法比较不同历史时期的道德。马克思主义与历史相对主义的非线性思维不同,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总体是线性向上的。总之,道德相对主义理论缺乏一定的历史眼光,在时间的长河里致使不同阶段的道德体系最终混为一体。
马克思并不是否定道德本身,而是要求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旧道德。马克思认为,脱离了物质生产方式、独立且神话了的道德观念本质上是一种意识形态工具。对于工人而言,这种意识形态会神话资本主义生活,赋予资产阶级的阶级统治以自然的必然性和永恒的合理性,从而麻痹遭受苦难的无产阶级,使之失去对非人道生活的反抗。即使道德相对主义能够得到合理的安放和辩护,也会麻痹人们用抽象的道德话语来代替对社会问题的具体分析。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认定道德理念仅仅是客观化的情绪,或者说是情绪投射出来的完全虚构和难以理解的客观观念。在马克思的解放道德的视域下,资本主义条件下存在大量的异化的不合理的事实[15],但是这种不合理的事实如劳资交换和劳动异化、人和物的关系颠倒等等,却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法权或当时的国民的日常道德观念所承认,如资本主义社会的国民可能普遍囿于资产阶级法权的视角承认劳资交换和异化劳动或剩余价值的剥削是正义的。因此,同一个事实,解放的道德指认它不合理,但法权的道德却承认其合理性,这表明在阶级社会中法权的道德具有意识形态的幻象。对比之下,在马克思谈论意识形态时,其内涵则更为现实具体。
当“道德就是意识形态”这个断言被逐渐澄明时,马克思意识形态批判的更深层次的内涵也将逐渐揭晓。历史唯物主义让我们在这些具有扭曲性质的意识形态与不具有扭曲性质的意识形态之间能够进行区分。通过对社会支持的信念进行考察,我们会发现无论是保守主义还是自由主义,他们都一致认定贫穷、剥削等都是应该避免的恶,而健康、自主和自尊都是应该发扬的善。对于善恶的区分和定义,虽然不同的哲学家和理论家对这些信念都给予不同程度的解读和理解,但有着普遍的共识。如果这些信念不与特定的道德理论、社会理论以及所处的阶级有关,而仅仅把它们看作与各种理论观念相独立的信念,那么,我们似乎就可以不在意相关的阶级利益。只要不对此做过多的解释,这些信念就不会偏向被剥削阶级的利益。换句话说,仅就其本身而言,这些信念不一定取决于理性的过程,也不一定会蒙蔽社会现实、掩盖阶级压迫或表现出意识形态幻象,然而,脱离社会实践谈论道德信念是唯心主义的态度,在阶级社会,不反映阶级利益的所谓对某种道德信念的“普遍共识”是空泛虚幻的。即使在社会主义社会中,人们也会断定贫穷是一件坏事。“贫穷是坏事”在社会主义社会里被当作正确的道德判断而被接受。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谈及按需分配时的表述是“生产力充分涌流,物质极大丰富”。马克思设想的未来图景要求物质的丰富,这一要求本身就是消灭阶级的必要条件,也是人充分发展的必要条件。马克思更强调的是:只要不变革资本主义这一阶级社会最完备的社会历史形态,就根本无法改变那种导致道德恶果的不合理的经济事实及其异化的经济关系,从而也根本无法消除资本主义的道德恶果,“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也就不可能实现。
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革命者应当成为坚决和清醒地理解阶级社会本质的觉悟者,他们应该知道科学社会主义的路线和步骤,从而那些知识面广、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身阶级利益和个人利益的无产者不应该单纯地诉求道德观念和永恒正义的神话言说,他们应该从物质生产出发,奋力保护和推进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并在其他阶级利益与无产阶级利益暂时一致或起初相同的条件下推进其他阶级利益。当利益之间发生冲突时,有些利益必定优先,道德也如此。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情况,我们才会拥有道德。
在世界历史中,尽管价值多元,但人们越来越追求道德共识。与此同时,道德实践却是历史的。因此,我们相信存在这样一种道德观念,即在特定的环境中,正义不仅支持而且要求“对身处不同境遇的人予以不同的对待”,这种共产主义道德观念将获得广泛的认同而形成强有力的道德共识。它将表明:“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值得追求,而且事实上也可以追求。“尽管马克思恩格斯在其著作中无法系统地探讨共产主义的道德理论,但是却在语境中给出了客观性的道德判断”[16]。那些坦然接受马克思主义正统核心信念的人们可以始终相信共产主义道德,并以评价性术语来论证其客观优越性。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种“道德化的”马克思主义并不是“仅仅局限于道德之内的马克思主义”,也不是以任何方式倡导建构一种新的伦理理论。同时,马克思主义者虽然坚持某种道德观念,但却对乌托邦主义道德持讽刺的态度。他们嘲弄或拆穿这种乌托邦观点,即通过获取正确的道德观点并以清晰的、成体系的和富有个人魅力的方式来表述它们,我们便可以根本地改变这个世界。
马克思的道德批判思想站在人类解放的高度,有着合乎人性的要求,实现了价值逻辑和生产逻辑的统一。这种思想的根本目的和理论出发点是人的自由本性的回归。这种理念诉求科学和价值的统一,力求实现人类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同步推进和同向发力。马克思道德批判思想以尊重人的价值和人格尊严为前提,体现出其崇高的道德追求和独特的道德原则。他既有对社会存在的道德批判,又有对现实考察的事实评判;他既坚持批判化的道德,又主张道德化的批判。他批判道德的工具性,但是也认同道德的价值导向性。所以,他既认同道德哲学属于“批判的武器”,却也强调“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主张道德诉求不能代替现实的革命实践。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思考,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个体要想真正获得全面性存在,就不能脱离共同体”[17]。马克思通过“自由人联合体”概念,在历史和未来两个维度下厘清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给人们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观察视角。有些以往的偏见和刻板印象认为,马克思只是给共同体提供一种历史的理解,并未蕴含道德批判和价值诉求理念。事实上,马克思既不赞同共同体的道德价值是徒劳无益的,也未曾尝试构建一种能够把共同体重新凝固的道德力量,而是从历史维度上对共同体道德进行分析。马克思在人类社会实践过程中理解共同体中向善的道德思想和伦理指向,并基于经济活动视角以“自由人联合体”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人类解放”的价值旨归。据此,我们可以从道德批判与道德关怀两个向度来具体地寻找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道德基础。马克思从历史的角度分析了共同体演变的过程,他倾向于从哲学、经济学等学科角度来探讨共同体问题。马克思通过“自由人的联合体”向人们传达的道德关怀也绝非虚幻,“而是基于资本主义不能解决其内在矛盾展开的对未来共同体的论证,并以此为手段构建实现‘自由人的联合体’的手段、途径和策略等,而道德关怀就是依靠这些举措实现的”[6]。“自由人的联合体”的道德关怀绝不是停留在对未来社会发展前景的理论设想中,而是更具现实性,科学地考察了“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的历史必然性。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尽管个体自由有所进步,但是这种自由难以切中自由行动和自由实践。因此,个体的自我实践和自我发展并未得到真正的体现,也并未形成一个个体与类的统一,即现实个人仍处于单子式、边沁式的封闭自我之中,而不是处于共同体关系之中的“社会化了的人类”。马克思的道德批判正是围绕人的自由与解放展开的。首先,在近代伦理运动中,关于解放和自由的含义主要指祛除教会专制权威的枷锁。近代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只实现了政治解放,并没有使市民社会在现实生活世界中真正实现人的解放。相对而言,马克思所理解的自由是指人的个性、人格得到最大限度发展。其次,企图通过自我意识来抵抗世俗压迫仍是脱离现实生产的乌托邦式的幻想。马克思强调生产的发展和物质的丰富是人类解放的必然条件,但这并不是充要条件。对社会现实的道德批判彰显出共产主义的价值维度,奠定了共产主义的伦理追求。
马克思提出的许多道德观点都区别于西方传统伦理思想,它为伦理学的发展拓展了新道路和新范式。马克思摆脱了近代西方形式主义伦理学,超越了对抽象的概念规定和伦理规范的建构,不再单纯地拷问个人行为动机在抽象意义上的道德境界,“而是考虑社会制度对人的眷顾程度,并将其设计成为一种真正合乎人性的客观生存模式”[18]。因此,人类解放的实现成为实质性问题,即阶级社会作为人类史前的终结问题。马克思将“人的解放”视为其一生的理论目标和革命追求。马克思这种始终立足现实的人的思考问题的方式能够为我们构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提供理论依据。“历史唯物主义也从社会学的角度对道德作出了解释,在这种解释中,道德被看作是依附于一定生产方式的意识形式”[19]。在马克思眼中,和谐与冲突、合作与竞争都与他们所处的社会状况和历史条件相互联系。正因此,马克思才反对在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道路上不能够理智地对待资本主义社会的现象。马克思强调,权利和义务的分裂会导致社会伦理秩序的破坏和道德的滑坡,甚至是历史的倒退。社会伦理能够正常地维系和运转,内在地要求权利和义务的均衡发展和平衡。可以说,马克思道德哲学思想中最深层次的观念就是在尊重和保证自由的基础之上以社会建制来保障实质性的公平和正义。
现代人的生存危机促使道德问题成为时代面临的困惑。马克思的道德批判理论启发人们:“道德问题不会自然消解,而需要主观能动性。”[20]人们需要在现有的政治体制中找寻道德产生和发展的现实性基础,通过付诸实践和借助改革的力量来解决道德难题。马克思的道德理论为人们提供了通达“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和寻求美好生活的科学途径。从马克思的道德理论中,人们能够寻求一种科学认识,即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在事实与价值的辩证统一中理解美好生活的内涵。我们要防止“美好生活”沦落为一种观念层面的假想,并基于马克思道德理论为“美好生活”创造现实条件。“美好生活”的通达要求人们付诸实践,它潜藏在人的现实的主体性创造活动之中,也是人的意愿选择。“美好生活”不是文学或者伦理学所认为的生活理念或追求,而是在生产活动视域下的实践问题。美好生活依赖于社会正义、生产正义和分配正义,它体现了社会发展的价值意志、理论意图和实践意向。我们要强调的是:真实的美好生活不是短暂的情绪体验,缺乏公平公正的社会也绝不是真实的美好社会。真正的美好生活蕴含内在的社会正义,使人的尊严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实现。美好生活不仅涉及平等对待的问题,还涉及差异对待的问题。美好生活的内部存在张力,合理的差异和平等是这种张力的体现。美好生活还体现为差异性正义和同一性正义的和谐统一。在政治领域内,要体现同一性正义;而在社会生产的经济领域内,差异性正义才是主要原则。同一性正义和差异性正义的划域分治、动态平衡恰恰体现出社会正义演变的动态性和复杂性。
具体地讲,美好生活指向的差异性正义能够为市场竞争提供公平公正的环境,但是这种差异性不以损害平等或同一性正义的根基为限度,强调机会的公正和资源配置过程中的公平,捍卫同一性正义应有的领域,如政治权利的平等。现实的人有何需要,道德与社会正义就应该相应地体现出这种特点,这就是马克思从最初的道德批判到最终形成唯物主义道德观带给我们的重要启示。要知道,马克思关于社会历史理论研究的终极目的绝不仅仅只是为了科学地揭示社会的历史发展规律,其科学创作的背后隐藏着极其崇高的道德理想和人道主义动机。马克思的道德理论有着强烈的实践指向和现实关怀,这种指向和关怀的终极目标在于批判和变革社会,以实现“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只不过,马克思已不再采用人本主义的伦理学方法来探讨未来的共产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实现问题。马克思强调道德价值实现的社会基础和社会条件,但是他并不因此就忽视或者抹杀主体实践和阶级意识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和意义。因此,道德价值的实现依赖于社会变革,也与主体实践相关。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来说,他们更多的是强调道德理想实现的现实主义道路,认为道德理想和价值诉求的现实径路在于社会变革和消灭阶级。
当人们试图把道德作为出发点去理解马克思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见。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不同的人对道德的性质、现状和未来趋向持有的看法不同。要深入理解马克思的道德观,就要实际地、本真地从历史的坐标出发进行道德思辨。早期马克思的道德思想,虽然带有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和唯心史观色彩,但是其中的批判和革命精神也为马克思展开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提供了思想前提。随着对人类社会规律认识的深化,马克思追求意志自由的理性主义道德思想便为一种追求自由与人类解放的人本唯物主义道德思想所代替。道德批判作为推动社会进步的道德力量,从伦理学的角度揭示出资本主义的反人道事实。道德批判理论加深了马克思对人类社会的认识,从而最终确立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论和方法论。随着唯物史观的确立,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异化现象进行了辩证客观的科学阐释。他通过异化理论揭示出资产阶级的利己主义和虚伪的禁欲主义,揭露了虚伪的金钱观。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进行客观的社会历史评价的同时,也使用了大量的道德词汇和语言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剥削统治。自马克思创立了唯物史观之后,道德便得到了一种合理的唯物主义的解释。而在阶级社会,道德却成为统治阶级粉饰现实的虚假意识形态。唯物史观的确立,促使马克思明确道德的物质基础,阐明道德是现实的人们进行物质生产的直接产物。在对旧制度进行道义否定时,马克思也给予道德的肯定,这彰显了马克思道德批判的辩证性,而这种辩证性的批判来自对社会现实的科学认识,体现出马克思道德批判的科学维度。与传统的道德批判相比,马克思的道德批判具有辩证性和科学性。在他对旧制度批判的过程中,他对社会现实作出了客观而科学的认识与分析。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批判和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揭示,是为了他所向往的自由解放的人类社会的实现。概而言之,对社会现实的道德批判彰显了马克思理论的道德维度,奠定了马克思的伦理追求和价值目标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