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侠 吴 卫
何为美育?从内涵上来说,美育也被称为审美教育,它是指通过美的熏陶教育使人身心健康,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美育”一词由18世纪德国美学家席勒(1759—1805)首次提出,其“审美教育说”提出了美育使人们的精神力量和感性的整体在一定程度上达到和谐。[1]他在《美育书简》一书中,对于美育的意义与作用做了较为系统的阐述,提出了诸多对后世有启发意义的观点,如公民权的实现、自由权的考量等。但在“美育”未形成系统的概念之前,很早就有关于美育的实践和意识,像中国传统教育中的“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其中“乐”就是中国的美育,但中国传统美育活动主要是以服务道德和政治为目的而展开的。
中国美育的现代化进程主要开始于1912年蔡元培提出将美育作为教育方针,并在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动下,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美育”概念。[1]这个时期的美学和美育观点不仅是西学东渐的产物,更是对传统以道德伦理教化为目的的美育思想的一种反动。西方美学和美育思想被第一代近现代知识分子王国维、梁启超、蔡元培等人吸收并进行本土化的传播。如梁启超将美育的范畴定义为“情感教育”“趣味教育”,他的美育思想具有极强的目的性,并没有将美育视为一个完整的、具有独立价值的系统,将其从德育和智育中解放出来,因此他理解的美育始终处在德育的附庸之下。王国维则认为人的身体和精神可以因美育实现调和,成为“完全之人物”,并提出美育应该与德育、智育一样重要。他强调艺术的“无用之用”,认为一个超越现实功利目的的“美育”完全不需要依附于德育而自成体系。[2]而蔡元培既不同于梁启超过于浅露直接的工具主义立场,也不同于王国维超脱世俗功利的审美主义立场,提出“美育代宗教”的美育救国主张,他持有“审美救国”的美学意识形态立场,既解放了美育,又让美育摆脱了纯粹唯心主义立场。[3]
蔡元培是我国美育事业上真正的倡导者、实践者,建立了中国近代美育体系。1912年蔡元培在《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一文中正式将美育列入国家教育宗旨之中,从德育中真正独立出来,他提出了“五育”并举的教育方针,具体分为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4]87同时,他也让美育落实到学校教育实践,在课程标准的制定中,在中小学以及师范学校加设图画、手工、音乐课程并成为必修课,此举措使得美术教育得到了全面的发展。1922年,蔡元培从家庭、学校、社会方面探讨了美育的具体实施途径,撰写了《美育实施的方法》一文。通过研究探析蔡元培提出美育的缘由,可以系统全面地剖析出其美育思想的演变过程,揭示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他倡导“美育救国”的合理性与开创性。
蔡元培(图1),字鹤卿,号孑民,1868年1月11日出生在浙江省绍兴市。1872年(4岁)进入私塾,接受启蒙教育。1883年(15岁)考中秀才,1889年(21岁)考中举人,1892年(24岁)参加殿试,进士及第。1894年(26岁)任翰林院编修。[5]1898年(30岁)10月,离开北京南下,担任浙江绍兴中西学堂监督。1899年(31岁)担任嵊县剡山书院院长,1901年(33岁)任上海南洋公学教员。1902年(34岁),在上海蔡元培与叶瀚①等人创立了中国教育会,被推选为会长。此后开始反清革命,1904年(36岁),与章太炎等人在上海建立革命组织光复会,任会长。1907年(39岁)前往德国留学四年,他首先待在柏林一年,主要是学习德语,此后三年去往莱比锡大学进修,选修西方哲学、美学、文学、文明史等课程,1911年(43岁)返回上海。1912年(44岁),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蔡元培被任命为中华民国教育总长。1916年(48岁)在法国成立华法教育会,蔡元培任中国方面会长,推动国内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留学生在此过程中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深刻影响了周恩来、蔡和森、邓小平等一批无产阶级革命家。1917年(49岁),任北京大学校长,采取民主科学的教育方针,提出“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办学原则。1921年(53岁)赴法国、德国、匈牙利、瑞士、意大利、荷兰等国考察高等教育,并受教育部委托参加太平洋教育会议。同年,法国里昂大学和美国纽约大学分别授予其文学博士与法学博士荣誉学位。1927年(59岁),在南京国民政府任大学院院长,提出教育科学化、劳动化、艺术化三项教育方针。1928年(60岁)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辞去其他职务。蔡元培一生勤勉,直至1935年(67岁)仍兼任中国公学②校董兼董事长、上海法学院校董、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董、故宫博物院理事长、音乐艺文社社员、中国教育电影协会监事、国立北平图书馆馆长等20余项职务。[6]133-1351940年(72岁)3月5日,在香港病逝。
图1 蔡元培(1868—1940)
蔡元培对我国文化事业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对政治、宗教、教育、文学、哲学、美学、伦理学、民族学(人类学)等领域均有涉猎,在我国近代教育改革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同时,蔡元培也是我国近代美育事业的主要推动者,他重视绘画、音乐等各种艺术的发展,积极建立美育相关的学术研究组织,举办展览等各种活动,并且在全国各地的演讲中宣传美育思想,希望通过美育完善国民人格,改造人们的世界观。同时蔡元培积极创办艺术类院校,在他的倡导之下,1918年以及1927年分别创办了国立北京美术学校、杭州国立艺术院,此后这两所艺术院校成为我国众多美术类院校中的标杆——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国美术学院,为我国培育了大量的艺术专门人才。
19世纪中期以后的中国国势积弱,有志之士们都在寻求救国之道,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认识在步步深化。严复认为国家颓废的根源在于“民力已堕,民智已卑,民德已薄”。蔡元培所提倡的美育,并非仅仅关注其学科学术的问题,而是更为注重通过美育实现德育功能,希望通过美育能够改造国民性,达到“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目的,为社会培养进步的、健全人格的人才。蔡元培美育思想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最初其倡导“教育救国”,遵循“教育—文化—救国”的原则,他认为可以通过变革文化达到救国的目的,而传播新文化的最好的方法就是教育,但还没有具体的方法措施,之后在德国留学的经历,接触到康德、席勒等人的美学,奠定了其美育救国思想的理论基础。
找寻蔡元培美育思想的目的与动机,首先需要研究其早期形成的教育救国的理念。他认为想要救国,就必须有救国之人,所以教育成为蔡元培所提出的救国之策。他说:“要有良好的社会,必先有良好的个人;有良好的个人,就要有良好的教育。”[7]
在中日甲午海战中,中国败给日本,许多爱国有志之士都开始意识到中国需要向西方学习,从学习科学技术过渡到师法思想文化,形成了借思想文化改革救国的思维共识。他们普遍认为要实现国家社会的革新,国民思想文化的改革要比社会经济的改革重要,使国民观念更新,形成新的世界观。中国社会的改革从洋务运动的“器物”改革,发展至维新派的君主立宪制、清末新政预备立宪、资产阶级革命派的共和制等“制度”尝试,再至新文化运动的“文化”变革(表1)。在此过程中,蔡元培从传统士大夫的经世致用思想,通过接触西学,逐渐形成民主革命思想与教育救国的思想。1912年发表的《对教育方针之意见》和《对教育宗旨案之说明》两篇文章,体现出他彻底地否定清朝政府的忠君和尊孔两条旧方针,因为二者都是保守的、封建的。他格外注重通过文化达到振兴中国以及发展近代化的目的,期望创造出一种适应我国国情的新文化。启发民智、培养新人才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他认为通过教育的变革可以影响整个民族的文化,而文化的变革可以建立新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最终达到文化救国、教育救国的目的,遵循着“教育—文化—救国”的三角理论(图2),为之后美育救国思想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础。
表1 中国社会改革与蔡元培思想变化
图2 蔡元培的“三角理论”
在1898年(30岁),蔡元培对于康有为等人维新变法失败的原因进行了总结并提出自己的见解:“……谓康党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6]34他认为培养人才才是救国的关键,教育救国的思想开始酝酿。一方面,蔡元培开始学习各国语言,1898年(30岁)开始学习日语,1899年(31岁)学习英语,1902年(34岁)学习拉丁语,1903年(35岁)学习德语,1913年(45岁)学习法语,1923年(55岁)学习意大利语并提倡学习世界语。[8]掌握多国语言为蔡元培学习西方的教育改革实践以及东西方文化的比较研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使其能够以全球化视野看待中国之变革。他认为日本的教育改革最适用于中国国情,早在1901年(33岁)初就开始收集日本各类学校的课程表。另一方面,自1898年(30岁)后,蔡元培离开北京南下,最初在绍兴中西学堂、剡山书院等学校开始了教育改革尝试,皆以失败告终。直至1901年担任南洋公学(西安交通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特班总教习,开设了政治、财政、法律、科学、伦理等多门课程,改变传统的授课方式,以学生自学为主,并教授学生外国语言,日文以及英文必读,同时给学生们灌输爱国主义以及民主主义思想,培养了李叔同、黄炎培、邵力子、谢无量等学生,皆成为一代俊秀。1902年(34岁)4月,蔡元培在上海参与创立了中国教育会,并担任会长。在此后提出“五育并举”教育方针,蔡元培的教育救国活动与民主革命逐渐得以融合,以培养人才为教育宗旨,提倡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着眼于公民文化建设以及道德培育。
西方文学艺术以及现代哲学和美术的引进,为国人的美学研究提供了可供借鉴的思想观念和研究方法。美学的启蒙意义在于,贵族专制主义政治用血统伦理制造差序性的社会隔离体制以捍卫自身权力的合法性,而审美判断则用超越血统伦理的先验性和普遍性拆解这一隔离体制以构建市民主义价值的合法性。[9]随着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的爆发,封建皇权得以彻底瓦解,国家的中央集权不再稳固,市民意识逐渐觉醒,并开始寻求自我价值以及自由民主。然而,中国思想传统是为政治服务的,为了巩固皇权,国内并没有可借鉴的文化理论,所以西方用来表达普通公民文化愿景的审美文化被国人所接受,得以迅速发展。
蔡元培为了改造愚昧落后的国民精神,培养高尚的人格和全面发展的人才,选择了“教育救国”的道路,而教育的内容,他认为“不外乎科学与美术”(和我们今天提倡的“科学与艺术”不谋而合),这就是他的美学思想的基本出发点。美育与美学是密不可分的,美育思想大多是从美学理论中受到启发,结合现实情况形成独特的美育思想。正如蔡元培所说,“美育者,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10]208。他试图将美学理论应用于教育,利用美学的普适性来影响人们的情感(图3)。蔡元培美育思想的形成主要源自他的留学经历,1907年至1911年(39岁到43岁),他第一次走出国门,在德国留学四年,对蔡元培后来美学思想的建构起到了关键性奠基作用。第一年在柏林补习德语,此后进入莱比锡大学学习,三年中,蔡元培广泛地研习了哲学、心理学、文明史、美学、文学等内容,选择了40门相关课程(表2)。他最初是学习哲学,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发现哲学的范围过于广泛,想把范围缩小一点,于是选择了美学,为了学习美学又去研究了心理学。在莱比锡大学的美学课程中,康德和席勒等人的美学对蔡元培的影响甚大,蔡元培的美学思想主要体现在现象与实体、普遍性与超越性,以及知情意的解读三个方面。
图3 蔡元培的美学思想示意图
表2 蔡元培在德留学时选修课程
关于现象与实体,蔡元培受康德哲学的影响颇深,康德认为世界可以分为“现象”和“实体”两面,蔡元培认可康德的这一理论,并认为美感介于二者之间。“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之津梁”[10]5,关于审美功能的普遍性和超越性,他回忆说,“我于讲堂上既常听美学、美术史、文学史的讲(演),于环境上又常受音乐、美术的熏习,不知不觉地渐集中心力于美学方面。尤因冯德讲哲学史时,提出康德关于美学的见解,最注重于美的超越性与普遍性,就康德原书,详细研读,益见美学关系的重要”[11],他认为美感具有普遍性,可以消除各种偏见,就如欣赏美景,人人都能感受美、接受美,同时美感具有超越性,可以跨越生死利益的诱惑,美是一种内心的情感。由此,蔡元培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审美不计生死,舍己为群,培养为民族大义而甘于奉献的精神。他将美学的功能性与现实人生关联起来,以实现陶冶情操、完善人格为最终目的。他受到鲍姆嘉通③、康德等人思想的影响,认同知见、意志、感情这三者是人们精神作用的根源,并在此基础上认识到伦理产生于知见(真),道德产生于意志(善),美产生于感情(美),通过三者的结合来达到真美善,经过科学理性的知识指导(真),寻求正确的方法,再加以情感上的激励(美),来达到崇高的目标(善)。
蔡元培将美学作为指导美育的一门重要的学科。1921年(53岁),他在北大亲自讲授美学课程,同时着手撰写《美学通论》一书,其中关于美学的文章以及讲演也广泛地涉及了美学问题。蔡元培所讨论的美学,并非仅仅是针对于其学科理论知识,而是突出美学的人文教化,有着强烈的精神关怀,在此后其“五育并举”的教育方针以及“美育代宗教”的提出中都可见其美学思想的深刻影响。
1912年,时任民国教育总长的蔡元培,将美育纳入国家的教育方针中,并展现出美育救国思想的雏形。面对日渐羸弱的中国国民体质,社会中残留的封建文化思想,以及动乱的政治环境,他希望能够借以美育作用于人们的精神之上,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达到“重塑国民体魄”“启发国民思想”“培育国民道德”的目的,实现健全国民性的改造。
1.重塑国民体魄
重塑国民体魄是指采取各种措施来增强民众的身体素质和坚毅的精神。1835年,据统计当时中国吸食鸦片的人数多达200万人,毒品大量地涌入中国市场,严重地摧残了国民的身体。1896年,《字林西报》中一篇文章中,将中国人称为“东亚病夫”。清末将《游戏》《普通体操》及《兵式体操》等书籍列为普通学堂的体操课程教材。毛泽东写的第一篇文章便是《体育之研究》,提到“国力苶弱,武风不振,民族之体质,日趋轻细。此甚可忧之现象也”[12]。可见,民力的强弱与国家的兴亡息息相关,国民的身心健康成为当时社会有待解决的重要议题。
美育在民力方面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培养国民的兴趣从而促进体育运动。1906年,清政府所颁布的“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五项教育宗旨中,将“尚武”作为一项明确的教育要求,使得军国民教育在全国范围内得以大力实施。[13]但是军国民教育讲究整齐划一,教育方法单一。蔡元培指出:“中国古代的教育有些偏隘,表现为重视心理方面的学习,对于生理方面却有所不及,现在的教育相反,偏重身体的锻炼,漠视了心理上的感受,不免有点剑走偏锋。”[14]他认为国人吸食鸦片等不良习惯,身体羸弱,主要是由于精神上的匮乏,无所寄托,仅靠体育锻炼是不够的,而艺术和美育能够培养兴趣,丰富人们的精神世界,改变中国文人文弱的形象,所以其体育观总是与美育密不可分。蔡元培在北大时增设球类、体操等体育运动,“体操者,一方以健康为目的,一方实以使身体为美的形式之发展”[15]490,同时在美育的实施举措中,他建议家庭中要有小规模的运动,“必不可少者,环室之园,一部分杂莳花木,而一部分可容小规模之运动,如秋千、网球之类”[15]492。他通过美育思想让体育运动渗透在日常生活中,使得进行体育运动变成美的享受,摒弃恶习,在运动中获取快乐,从而达到增强体质的目的。二是美育助益情感教育,重塑中国人的精神。在《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一文中,蔡元培指出:“在嚣杂的剧院中,演那简单的音乐,卑鄙的戏曲。……商铺门上贴着无聊的春联,地摊上出售那恶俗的花纸,在这种环境中讨生活,怎么能引起活泼高尚的感情呢?”[16]生活的方方面面均涉及美育,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接触美育的机会,通过实施积极正面的美育,能够形成美的、无私的、勇敢的艺术精神。
2.启发国民思想
启发国民思想是指消除封建愚昧的思想,倡导科学与美术结合,让国民形成具有批判性的、理性的思维方式。20世纪初的中国,国家动荡不安,有志之士开始探索制度救国的道路,但是发现仅是制度上的借鉴远远不够,制度与文化是一整套的体系,改革制度必须革新文化,首先选择了宗教文化的革新。一部分封建保守分子,认为要将孔教作为国教,发起了“孔道会”“宗圣会”等组织,尊孔教会与封建帝制之间有着连带关系,陈独秀等人发起了激烈的“反孔”行动。另一部分新派知识分子认为“西教、西学、西政”三位一体才是救国方案,同时将西方文明简单地等同于基督教文明,使得基督教在我国得以迅速传播推广,据统计,1914年基督教开办的学校占据了当时中国学校总数的五分之一。[17]1917年,恽代英提出“以教育代宗教”,同年陈独秀提出“以科学代宗教”,而蔡元培则提出了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蔡元培以美育启发民智体现在两方面:一是提出美育代宗教,二是提倡美术与科学相结合。
针对当时知识界提出的“宗教救国论”,蔡元培将满清钦定“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的教育方针,废除了忠君和尊孔两条,而用美育代替传统宗教的教化功能,力图通过美育改变保守落后的封建思想。他在1922年发表文章《教育独立议》《非宗教运动》,支持非宗教同盟运动,提出教会不得进入学校,教育应该是自由的,独立于各派政党、教会之外。在1917年(49岁)、1930年(62岁)以及1932年(64岁),他三次发表《以美育代宗教》,认为宗教的本质就是教育,在人类智慧未开化的时代,宗教代替教育解释一切奇特的现象,但是科学发达以后,要运用科学去解释,宗教无法代替科学的教育,甚至有些部分落后于时代。同时,蔡元培将宗教与美育进行对比,而宗教也无法代替美育,他认为:“一,美育是自由的,而宗教是强制的;二,美育是进步的,而宗教是保守的;三,美育是普及的,而宗教是有界的。”[15]484通过美育完全可以代替宗教上的不足,宗教的专制和保守不利于发展科学民主,阻碍社会的进步。
美术与科学是蔡元培教育理念中探讨的重要话题,美术属于美育,科学属于智育,进一步来说就是探讨美育与智育的关系。蔡元培认为科学无外乎知识,美术无外乎情感,两者是不可偏废的,“又如踢球的也是一种行为,但要先研究踢的方法;知道踢法了,是有了踢球的知识了;要是不高兴踢,就永踢不好”[18],并且他认为能以美学的视角研究科学,便可找到科学的趣味,提高创造力,免除科学的枯燥。在算数中探寻比例的美,在声音中探寻音乐的美,在光学中探寻色彩的美。他认为专治科学,太偏于概念、分析、机械的作用,过于机械会缺乏创造力,同时对于社会也没有感情,“抱了这种机械的人生观与世界观,不但对于自己竟无生趣,对于社会毫无爱情;就是对于所治的科学,也不过‘依样画葫芦’,决没有创造的精神”[19],而美术与科学相结合,不仅可以增添科学的兴趣,还可以让人生更有意义,“有了美术的兴趣,不但觉得人生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就是治科学的时候,也一定添了勇敢活泼的精神”[19]。蔡元培前瞻性地认识到人文学科和自然学科的结合,提供了一种全面综合的学科视角。
3.培育国民道德
培育国民道德是指基于科学民主的原则重建公民道德,摒弃以往封建的三纲五常的道德观,培养国人高尚的道德观念。辛亥革命后,养成健全人格,发展共和精神,成为新教育的基本宗旨,这也是蔡元培所推崇的。他希望借助美育消除国人急功近利的人生态度,1919年他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在天津车站接受采访中说道:“我以为吾国之患,固在政府之腐败与政客军人之捣乱,而其根本,则在于大多数之人皆汲汲于近功近利,而毫无高尚之思想,惟提倡美育足以药之。”[4]86
一方面,蔡元培希望通过美育使得国民能够热爱祖国,在乱世中有为国为民英勇献身的伟大革命精神。他认为完成德育是美育的最终目的,“人生不外乎意志;人与人互相关系,莫大乎行为;故教育之目的,在使人人有适当之行为,即以德育为中心是也”[20],同时奉献精神的培育需要借助美育才能完成,“不顾祸福,不计生死,以热烈之感情奔赴之;凡与人同乐、舍己为群之德,属于此类,赖美育之助者也。所以美育者,与智育相辅而行,以图德育之完成者也”[21]。他提倡美育最根本的原因即是希望通过美育从个人情感入手,自觉式的,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国人的品德形成,而不是通过道德灌输和说教的方式。而美育功能的实现主要依靠的是审美的普遍性和超越性。利用普遍性养成“独乐不如众乐”的集体意识以及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偏见,利用超越性破除生死利益的顾忌,能够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概,甚且有“杀身以成仁”的勇敢。[22]另一方面,蔡元培本着健全完全之人格的目标,培育公民良好的道德,如讲文明、讲卫生等。关于美育中影响国民民德的具体方法,他主张全民美育以及终身美育,其美育思想内容和范围是涵盖在生活的各方各面之中。在《美术的进化》(1920年,52岁)一文中,蔡元培将美术的类别分为像音乐一样的动的美术、像绘画一样的静的美术以及像跳舞一样动静结合的美术。除此之外,还包括一切美的事物,如优美的文学作品、自然景观等都属于美育的研究范畴。在1922年(54岁)发表的《美育实施的方法》一文中,他十分详细地提出从家庭、学校到社会中美育的具体实施方法。首先,蔡元培认为胎教是美育的第一步,建造风景宜人的公立胎教院,让孕妇生活在优美的自然环境中,保持心身的愉悦,有利于胎儿的良好发育;其次,在学校美育方面,幼稚园可以开设具有趣味性的课程让幼儿从小接触美育,如手工、舞蹈、音乐等,小学之后,不仅可以通过学校课程,而且大自然中丰富多彩的植物、千奇百怪的动物、壮丽波澜的山川河流,皆是美育的素材;最后,在社会美育方面,他提出应开设不同门类的场馆供民众参观欣赏,如美术馆、音乐会、剧院、博物馆等。同时,蔡元培还十分注重基础设施的建设,道路美化、建筑整齐、花园城市,特别强调了公墓的建设。蔡元培认为美育贯穿每个人的一生中,社会中每个环节都能有良好的美育,能够从内到外改变公民落后的道德观。
美育思想是蔡元培教育救国理想与现实的呼应,他很早就意识到单靠器物、制度的变革,无法达到救国的目的,人才是救国之关键,通过教育影响社会文化,才能培育出拯救国家于危亡之际的新人才。在德留学期间,受到康德、席勒等人的美学思想的影响,蔡元培回国后将美学原理进行了中国本土化的阐释,他认为在社会文化改造的思潮下,作为探寻个体生命本质的美学,不应只是自我情感表达的工具,也应挖掘特殊的社会功能,发挥审美的情感启蒙作用,以自我内省、耳濡目染、循序渐进的方式,完成个人道德培育,美学能够达到“陶冶活泼敏锐之性灵,养成高尚纯洁之人格”的育人目的。此后,他对于美育寄予厚望,并提出了美育救国的口号,从体魄、思想、道德三方面实现国民性改造,具体措施为:一是通过美育为国民培育良好健康的兴趣,养成活泼向上的精神,戒掉生活中的恶习,美育与体育结合,在愉悦中锻炼出强壮的体魄;二是反对宗教的“文化入侵”,采用美育代替宗教,强调科学与美术的结合,启发国民思想,形成开放包容、科学民主的思维方式;三是利用美育的超越性与普遍性,超越世俗偏见,破除生死利益的顾忌,培育出为民族大义奉献自我的高尚品德,同时健全完善普通国民的人格,使之成为具有正确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德才兼备之人。
蔡元培从清末翰林到民国教育总长、北大校长、大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院长,始终本着开放、包容、爱国的原则,本着迫切的救国之心,将美育作为其追求一生的事业。他对于美育的大力提倡,使得民国时期的艺术教育得到国家政策层面的支持,以蓬勃之势促进了美育在中国的土壤生根发芽,成为我国艺术设计教育的发端,奠定了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国美术学院今天的辉煌,他对于中国艺术设计教育领域的影响仍然是举足轻重的、不容忽视的。
注释:
①叶瀚(1861—1936),字浩吾,浙江余杭人。北京大学史学系教授,以后又曾任浙江大学教授,译著有《泰西教育史》([日]能势荣著,金粟斋译书社1901年版)、《世界通史》([德]布勒志著,据日译本翻译,镜今书局1903年11月版)。
②中国公学是1906年4月由清末革命党人在上海创办的学校,1905年11月,日本文部省公布《取缔清国留日学生规则》,对中国学生入学严加限制,致使各省3000多名留学生一时退学返抵上海,留学生姚宏业、孙镜清多方奔走募捐,在上海北四川路租民房为校舍,组织仍滞留在沪的学生办中国公学。
③亚历山大·戈特利布·鲍姆嘉通(德文原名:Alexander Gottlieb Baumgarten,1714—1762),简称“鲍姆嘉通”,又译鲍姆加登,德国著名哲学家,鲍姆嘉通继承了莱伯尼茨与沃尔夫的“感性认知”,并系统地化成一门新的学科,并将它命名为“Aesthetic”。这是鲍姆嘉通对美学史的一大贡献,他后来被称为“美学之父”。